盛年遂凋落,遗笔空山水
2015-09-10
明代中期,在苏州地区崛起的“吴门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不仅称雄于当时的画坛,还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沈周、文徵明是典型的文人画家,他们开创的“吴派”替代了明初院体、浙派的地位,成为主导画坛的重要流派。唐寅本系文人,失意后以卖画为生,作品兼有行家和利家的特点,他擅长诗文、书法,绘画中注重诗、书、画三者的结合,因此,他的创作主要属于文人画范畴。四人中唯仇英是出身低微的职业画家,独以丹青取胜,画面很少题诗、书跋,风格也与文人画迥异。而他能与当时享誉画坛的沈、文、唐等画家相提并论,可见其超凡的艺术造诣。尤其是他的人物仕女画,不仅在当时出类拔萃,形成新的流派,对后世也有很大影响。许多文人画家和鉴赏收藏家,都由衷地钦佩他的艺术才能。
画史记载,仇英出身寒微,“其初为漆工,兼为人彩绘栋宇,后徙而业画,工人物楼阁。”(清·张潮《虞初新志》)从他一生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看,他确实保持了民间艺人的良好习性。仇英是位工匠起手的画家,学画后曾得到周臣的指授,“初执事丹青,周东村异而教之。”(明·徐沁《明画录》)“少师东邮周君,画得其法。”(清·吴升《大观录》)但仇英更多是从临摹古画中得到启示,由唐宋名迹中汲取营养。据记载,仇英曾受到文徵明的器重和栽培:“初学画,即见器于文太史,父子为之延誉。”(《大观录》)声誉渐著后,仇英即被著名收藏家项元汴、陈官延请至家中,专门作画。仇英在两家得以目睹他们收藏的许多前代名画,并悉心临摹,“凡唐宋名笔无不临摹,皆有稿本,其规仿之迹,自能夺真。”(清·姜绍书《无声诗史》)
仇英的绘画技艺受到职业画师和文人画家的双重影响,并深得古代传统艺术熏陶。仇英在临仿古人作品方面涉猎甚广,能吸取各家之长,参以己意,熔于一炉,形成自己的风格。张丑的《清河书画舫》说他:“山石师王维,林木师李成,人物师吴元瑜,设色师赵伯驹,资诸家之长而浑合之,种种臻妙。”仇英的画不仅显示出高超的技艺,还具有雅俗共赏的艺术情趣。“英之画秀雅纤丽,毫素之工,侔于叶玉”,其人物“发翠毫金,丝丹续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仕女画“神采生动,虽(周)昉复起,未能过也”(《无声诗史》),他刻画的作品精细、敷色鲜丽,艺术造诣精妙入神。但他的这种工笔重彩画法,并非一味细谨刻画、炫耀富丽,而是比较含蓄蕴藉,追求幽淡高雅的格调,着意塑造文人高士所欣赏的艺术形象。如清代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曾见实父画‘孤山高士’‘王献移竹’及‘卧雪’‘煎茶’诸图,类皆萧疏简远,以意涉笔,置之唐、沈画中,几莫能辨,何尝专事雕缋,世惟少所见耳!”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人物故事图》册,是仇英工笔重彩人物画的代表之作。册共十页,所画内容多为传统题材,有历史故事《子路问津》《贵妃晓妆》《明妃出塞》,有寓言传说《南华秋水》《吹箫引凤》,有文人逸士轶闻《高山流水》《竹院品古》《松林六逸》,还有以诗为题的《浔阳琵琶》《捉柳花图》。表现这些题材的人物画页,当是仇英在临摹古画过程中随手积攒、汇集而成的,但从作品的构思、人物形象、笔墨风格等方面看,这些作品既继承了传统,又有所创新,已显露出仇英的艺术特色,可以说反映了他的典型风格和艺术造诣。
传统的历史故事人物画很注意选取关键场景,将故事的典型情节集中具体地表现出来,使作品内容明晓,主题鲜明。仇英的人物画注意了情节的典型性与具体性,并通过细节的刻画与环境的衬托来点明画题。如《浔阳琵琶》一页(取材于唐代白居易诗《琵琶行》),画面中心是豪华的官船内主客正在倾听商妇弹琵琶的情景。商女“低眉信手续续弹”的情态、白居易凝神聆听的神色,刻画得精细入微,《琵琶行》中两位主要人物的情思表现得鲜明突出。同时,作品还细致地描绘了商妇小舟、岸边枫叶、秋风中瑟瑟抖动的荻花、暮色笼罩的山峦、静泊江上的船舫、月光映照的水面以及岸边手提灯笼的随从和舱内执壶温酒的小童,这些细节具体地表现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等诗句的内容。作品还通过马匹疲惫地垂头、船夫撑竿准备启程等细节,表明听曲时间的久长。这幅画在时间、空间方面的描绘达到了精细入微的程度。其他册页的画面,在故事铺叙方面也十分细腻,如《贵妃晓妆》,以杨贵妃清晨在华清宫端正楼对镜理髻为中心,将宫女奏乐、撷花、携来贵妃心爱的琵琶等情节,同现于一个画面,集中表现了杨贵妃奢华纵乐的宫廷生活。
这些册页还反映出仇英巧于构思的艺术才能,他善于将抽象的内容加以形象化。仇英的画有些着意表现音响效果,把音乐的旋律化为可视的物象,如他的一幅立轴《桃源仙境图》,描绘三位高士在远离尘世的山洞内弹琴作乐,他们沉醉在琴声中的专注神态配以静谧的山林、潺潺的流水、林间的飞鸟,使人感到琴声与风声、泉水声、鸟鸣声交融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动人的乐章。此册中的《高山流水》图页,表现的也是以音乐为主的内容。《吕氏春秋》记:“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画面描绘俞伯牙盘坐在草亭内,停弦回首,凝视着樵夫装束的钟子期拾阶而上,显出殷切期待的神色。高山飞瀑、松林流水,周围环境静谧清幽,既衬托出人物的高雅情操,也形象地表达了模拟高山流水的音乐内容。仇英着重通过对环境的描绘,将音乐化为可视形象,对传统手法进行了继承和发展。
《南华秋水》也是一幅构思新奇的作品,它取材于庄子《秋水篇》。《秋水篇》主要写河神与海神的一段对话,借水来论述宇宙、世事间的相对关系。这篇充满哲理的文章,经画家采用拟人化手法,得到了形象的表现。画面上凝望流水的男子“南华”代表庄子,他面对河水,似在领悟“百川灌河”所包孕的物量之无穷的原理,侍立女子即为“秋水”化身,寓意“秋水时至”。画面上高山丛林、河、石、树、人之间的大小对比,阐发了天地万物间的相对关系,此所谓“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像这样以人物故事、诗意境界来表现抽象的哲理,在传统人物画中比较少见。
仇英的人物故事画既注意情节的具体性,又重视意境的创造,情景交融,物我合一。许多作品虽没有题诗,却展现出诗的境界,这显然是受了文人画的影响。但仇英作画时创造的意境大多明快欢悦、优美动人,不像有些文人画作品较多孤高冷寂之感,他的这种刚健清新的情调,又明显地带有民间艺术的韵味。如仇英反映文人逸士生活的几件作品就显示出这些特点。《竹院品古》描绘宋代苏轼、米芾等文人品赏古玩的情景,场面热闹、色调明快,三位品古者兴致勃勃、神情专注,隔扇屏风画精致生动,庭院中竹子生长茂盛,置放棋盘的石桌旁两犬的嬉闹更为画面增添了活泼欢悦的气氛。作品着意刻画了文人学士对古代艺术的爱好和从中得到的乐趣,其高昂向上的雅致情趣,与一般表现文人放逸生活的作品大相径庭。《松林六逸》是描绘唐代李白、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六逸”结社徂徕山的故事。画面上盘桓林间的六位高士,或展卷作文,或漫步闲话,或携琴欲弹,各得其乐而并无颓唐放纵之态。以诗为题的《捉柳花图》取自唐代白居易《杨柳枝》绝句“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和宋代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诗句“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画家主要依据白居易之诗表现孩童戏捉柳花的情景,而不着意于杨万里诗中的“睡起无情思”,从而使画面活泼清新,生机盎然。这一艺术特色使仇英的作品取得了“雅俗共赏”的效果。
此册人物画在笔墨形式方面同样体现了仇英工而不板、妍而不媚、明丽雅逸的特色,人物线条工整精细又流畅自然,刚柔相济、简繁得当。色彩鲜丽又多用和色,注意色调的和谐统一,获得了蕴藉淡雅的效果。山石背景用青绿法,勾勒填色中融和渲染,在富丽之中透出雅逸韵味。这些特色都显示出仇英融合传统工笔重彩画法和文人水墨画法所形成的独特画风。
《人物故事图》所体现的风格特点和艺术成就在仇英的作品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这一图册堪称仇英存世的最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