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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悲风

2015-09-10徐灵子

北京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阎王江水鼻子

天光水色,略带凉意的江上薄阴天气。

北来站在排头,四望茫然。木排又漂流了一段,向阎王鼻子哨口靠近,这里水流急且乱,大得厉害。老远,人们就听到哨口的水声。

北来转身向后边高喊:“都向后传我的话:加倍小心!拉开距离!”

大江波光闪烁,木排接近阎王鼻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棹杆不好用了,下去扎不到准地方,而排头却东扎一下,西扎一下,不走正道。

人们的神经绷紧了,有的人甚至骇然色变。

北来镇定地高喊:“稳住!不要怕!”

进了哨口,不远处的江水中阴沉沉地雄踞着一个巨大的礁石。看不出水流方向,江水从下往上翻涌,只见白花花一片,水上浮着一层层白沫子,到处像喷泉似的江水向上涌。有四铺炕大的面积,四周的水高,中间低,凉风自水而起,木排老远就被吸了进去,打旋,人已经不能操控。

就在人们心慌意怯的时候,陡然排身一摇,势如脱缰烈马,倏地直朝礁石冲去,顿时掀起一栋房高的浪头,木排旋转着飞起,人被弹出,甩得老远……

前、后排的人,顿时魂飞魄散,都不由自主地惊呼:“哎呀!”

北来和丁喜富都站在排头,受到的后坐力最大,他们被抛出后,丁喜富一头撞在礁石上,跌入江中,翻了个水花不见了;北来被抛向空中,他仗着一身武功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头,稳稳地落下站在礁石上。

有的人也受了轻伤。

落水的人陆续向岸上爬,北来的目光注意搜寻落水之人,可是一直没有发现丁喜富的影子。

北来几个人大呼小叫:

“二棹——哇!”

“丁喜富——”

“二棹!你在哪儿呀?”

只有江涛声远播……

江风一刮,吹得不胜凄惶的人们透心凉。

几只苍鹰“嘎嘎”叫着,在空旷的鸭绿江上空盘旋,江水仍然湍急地奔流……

北来仰天大啸:“老天爷呀!怎么一眨眼……二棹人就没了?”

钱鸣久坐在岸上,抚着一条腿, 他苦笑比哭还难看,嘴里叨念:“老排夫们常说,‘摸了阎王鼻子,不死也要蜕张皮!’真够厉害。俺腿受点轻伤,就算神仙保佑了啊!”

江上,排垛越起越高,已经像个小山,挡住了江面和后边的排队。

由于头棹北来早早下令拉开了距离,后面两个木排及时打住、靠岸,免遭损失。

两个排伙子受命到下游去找二棹,果然在下游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丁喜富的尸体。

北来带着排伙子们处理难友的后事;钱鸣久因为腿伤没有到场。排伙子们在江岸上挖了个坑,把丁喜富的尸体埋了,都跪下磕头。

北来垂泪,说:“丁大哥,你睡在这里,小灯花想你!我们也会想念你的……”

人们默默地走回出事的阎王鼻子。北来边走边苦楚地讲:“二棹是山东掖县人。他爷爷那辈闯关东过来的。他爷爷总说,挣了钱就回关里家,可到老尸骨还是埋在关东山了。他爹是有名的开更把式,可是,在北流水松花江的老母猪口开垛时被轧成了骨头渣子!二棹也常说,挣足了钱回关里家,可是,他们三辈人都只能在山坡上戳个马架子房。躺在炕上数天上的星星。夏天漏雨,冬天钻雪花。一代一代都把骨头扔在关东山了……”

老排起垛的消息一传开,乐坏了周围“吃排饭”的人。他们幸灾乐祸地互相探询消息:

“是去看老排起垛吧?”

“嘿嘿,看看‘开更’什么价码!”

“起得像个小山,价码一准低不了。”

“低了谁干!”

“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哦……”

七村八乡“吃排饭的”,乘马骑驴,从四面八方赶到起垛的阎王鼻子江边,而江边早有几个“吃排饭的”人,在那里或站或坐地候着了。

两天中,“开更”价码已经从大洋两百涨到两千。当待价而动的“吃排饭的”人,听到价码已经涨到两千四的时候,眼神儿动了动,看看四外,但仍没有人应声。

钱鸣久狠下心地叫喊:“谁来开更,大洋两千五啦!这一季,俺们白干了!再不能涨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有几个“吃排饭的”人,蠢蠢欲动了。

“两千五啊?让俺来!”一个坐在地上的中年人,应声拎着铁棒跳起。

立刻,又有一个面目黑瘦的中年人,拎着铁棒跑过来。

“你是哪个山头的,敢抢先?”面目黑瘦的中年人,大声质问。

“老子是吃太岁皇三爷饭的,你敢太岁头上动土!”中年人很硬气。后者一听报号就退下去了。

只见先前那中年人,手握一根三米多长的铁棍,一蹦一跳地在水中的滚木上疾走,到了垛跟前,不料在他找寻卡住之处的一刹那间就“对缝”了!——挤进了圆木缝中,成了肉片。水下浮起许多血水、碎肉和几根骨头……

一个年轻人拎着铁棍边跑边喊:“看俺的!”

先前退下的黑瘦的人向前跑了两步也大喊:“你吃肉也得让别人喝口汤吧!”

那年轻人在圆木上只跳了几跳就滑落江中,再没有露面。

先前退下的黑瘦的人垂头丧气地坐回原来的地方。许久也再没人敢照量了。

北来凝眸阳光下的阎王鼻子哨口,奔腾的江水激起一阵阵溅着泡沫的白色浪花,排跺像沧桑千年的大厦一样矗立在大江之中。

钱鸣久又沮丧又期待地把价码一路再提高:

“现在三千大洋啦!”

“最新价,三千五啦!”

人们都在观望,没有谁回应。

于是钱鸣久与大伙商量办法。

吴有道提议:“找董炮哇!”

边棹马小海说:“他三个儿子中的两个,是挑垛开更丧了命;剩下一个,也让木排砸断了腿,瘫在炕上。董炮也是70岁的人了,还让木头撞瞎了一只眼。现今,他能顶硬吗?”

北来说:“不找他,又没别人。”

这样的大事,只能由大柜的代理人——管钱的二柜,最后拍板。

钱鸣久说:“就请董炮出山!”不过,他接下去说,“就劳头棹带人去请吧,我的腿……走不了啦!”

“什么时候去?”北来问。

“马上动身!”

当北来等人骑着毛驴赶到20多里外的杨木林子屯,天近黄昏了。进了屯,他们停在路边的一个碾房前,里边有嗡嗡的拉磨声。

北来问:“有人吗?”

许久,碾房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找谁?”

“找董炮老汉。”

“找他干啥?”

“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你们找他干啥吧?”

几个人不耐烦了.刚要发火,吴有道一摆手,老谋深算地一笑。

“俺们找他……有急事儿呀!”吴有道说。

“有急事儿?”人还是不出来,只是说:“有啥事儿,说吧!”

北来说:“这么说,你认识他?”

屋里人说:“不只认识,俺就是!”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有了希望。

“啊!”北来乐了。“大爷,俺是请你去开更!”

“开更?”

“对!”

吴有道走近碾房的门:“俺们遭遇了起垛啊!”

“啥地方?”门里传出声音。

“阎王鼻子!”北来答。

“啥价码?”

“四千大洋。”

“啊,咳,不行。俺老了,恐怕干不动了……”

北来说:“不,你行!”

“俺能行吗?”这话带有一定的弹性和探测信任度。

“我们相信你行!”北来自然听出了言下之意,“俺们信你!”

碾房的破门“吱扭”一响,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他一出现,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呆住了。只见在夕阳残照的碾房前,一个背驼腿弯,头谢顶、一只瞎眼干瘪、满脸风雨蛀蚀的皱纹,大夏天还穿着一件破棉袄的又老又小的小老头,站在那里。

这根本不像民间传说的那个神奇的老汉。众人一时泄气儿了,北来也瞠目结舌。

还是老汉自己发问道:“你们……找俺?”

马小海问:“你就是董炮大爷?”

“这屯子,就俺一个姓董的。怎么……不像?”他接下去又说:“俺可能……不……行啦!”

“行……行吧!”北来这样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事出勉强还是礼貌。

“行,那俺就去试试。走……先到俺家去取挑棍。”老汉说。

世上的事情常常会大出人们的意外。情况到了这个份上,想推掉还不好办了。大伙便跟着董炮走进他家的院子,四顾萧然。他相依为命的小儿子养好伤,可以行动了。一看来了生人,愣了。

老汉问:“三儿,来客了。做的啥呀?”

“有啥呀?大饼子,萝卜炖土豆。”

“这哪行啊。来客了不能没肉!”老汉自言自语着,“也没啥下酒的,够两只野味……尝尝鲜吧!”

说巧也就巧了,这时,天上飞过一群野鸡。

说话间,老汉一步跨进屋,从墙上取下火枪,连装带瞄:“当——当——当——”三声响,几只野鸡从天栽下来。

众人大出意料,乐坏了。马小海马上跑去检点,他吵嚷:“真是好枪法呀,三枪……打下……四只野鸡来!”

北来也叫好:“大爷,您老真是名不虚传哪!”

董炮说:“早些年,俺们这里是个富庶地方。人说,‘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菜锅里’,这话不虚!可如今,人烟稠了,不行了!”

董炮决定去做大事了。可他,还没有忘记行规——需要“报号”。

“俺得先去考票呀!”他说。

“到哪儿?”北来问。

“东头大房子里!……面见郝大柜!”

“那不用!”吴有道说,“还向谁报号?俺们就是大爷!”

“不去可不中,那会有麻烦的。”董炮坚持。

“那就去吧,快去快回来。”北来说。

“让俺陪您去!”吴有道拍着董炮的肩。

两人走了不远,进了一间土坯大房子,里面光线很暗,有几个绺子正在玩牌九。董炮对一个面色黧黑独自喝着茶水的人抱拳左肩,施礼道:“西北连山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里君来哪里臣?”

那人抬头望着他说:“董炮,你有什么事带个生人来相府?”

董炮答:“无事不敢登相府,这不又有人来请俺去吃排饭了!”

那人说:“崽子们,给这兄弟倒酒上烟!”

董炮忙说:“等俺把更挑下来,俺恭敬你大掌柜和兄弟们……”

众绺子代表大掌柜最后表态:“去——放胆挑吧!”

吴有道跟随董炮从大房子走出来,问:“就这样行了?”

“这是来挂号哪,他们……还等着吃票,送份子哪!”董炮道。

“哦哦,真见识了!”吴有道说。

董炮不再顾虑什么,他与等着的众人聚齐,就赶往目的地。

当晚,众人赶回阎王鼻子哨口的江边,是大月亮地。

董炮麻利地甩掉身上的紧身棉袄,把脚上的靰鞡用麻绳勒好,顺手操起挑更棒,一跃上了江水中的滚木,一蹦一蹦地向排垛跳去。

他伶俐得像一只老山猫,可人们心里都捏一把汗。

北来喊:“老师傅——多加小心啊!”

董炮在滚木上迅速地跑着……后来,又一跳一跳,瞪起一只炯炯老眼,盯住了一根卡木,挥动铁棒使好寸劲,用力一挑……

仿佛沉雷从远方滚来,头上暴发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下来,“隆隆”连声……

董炮突然愣愣地站在垛山下。他知道——逃不掉的灭顶之灾降临了!

“老人家——快跑!”北来高喊。

“老瞎子!快跑呀——”趴在地上的钱鸣久,爬起来也喊了一嗓子。

众人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耸立在云端的排垛……慢慢地倾斜……突然,像火山喷出的熔岩,从高空呼啸着倾下……千钧重力压顶!瞬间,江水被拍上了两岸……老排落架了。

“老—爷—子!”北来含悲忍泪地痛心叫喊。

钱鸣久号啕:“董炮啊——!咱们的缘分……怎么这么短哪!”

江水中,荡漾着一点模糊不清的骨肉。

寒冷的江风号叫着、吹刮着……

江岸上,人们泪光莹莹,瑟瑟发抖。

这天夜里,月儿出圆了,天净如水。

忽然,有几只淡黄色的小鸟像黄鹂一样地鸣叫着,从江天飞过。其中,约半数生有两根羽翅, 像两面旗帜似的……高高地竖立在身体上, 迎风招展。

一个排伙子叫喊:“大伙快看!快看!那些鸟长着四只翅膀!”

一时间,大伙都仰头看去。

北来说:“那是四翼鸟。它们昼伏夜出。我在这长白山20多年里,也就见过几次。”

北来带领二棹、边棹和几个排伙子,在江边用揽罗网子打捞上董炮零零碎碎的尸骨,又在岸边挖了一个坑,埋了。

“嗥—嗥——”大山里不时传来几声狼嗥。

另一些人也在忙碌着。马小海指挥祁望、邹镇岩和另几个排伙子收拾碎排。重新穿修,重新搭起“花棚”,把从江里捞出来的木槌、大绳捆、猫牙子、排夫兜子……再绑在木排上。

钱鸣久让排伙子从当地找了几个人作保,给了他们辛苦费,然后把董炮挑垛的四千大洋交给他们,委托他们转给董炮孤独无依的残废儿子。

木排准备再次开排了。北来大声说:“大家注意听着,咱们又要上路了!经过与二柜商议,现在我宣布:原来的边棹吴有道,晋升为二棹;马小海,晋升为边棹。”

万古如斯的浩浩江水,一去不返。仿佛冷漠地抹去、并带走了既往的一切……

清空淡远,岚气氤氲。木排再次启程后,走了一夜,几个人身上还带着点在阎王鼻子受的轻伤。

木排顺江漂着。北来、吴有道站在排头上,俯看远处碧草寒烟中的鸭绿江岸,起起伏伏地向后退去。

北来唏嘘感叹,指着江岸对身边的人说:“看,那都是咱们放排人的坟哪!一代又一代的……”

吴有道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情。咱们登排的前几天,听人说,南海有个妓女拿出体己钱打扮屈贵,让他发一季排,挣了钱。她又跟着屈贵进山过日子了。没看出来,妓女还有真情,屈贵这小子还挺有福气。”

北来说:“人么,总该是有情物。屈贵应该用心地好好待她。”

一缕缕炊烟从江岸峡谷的山村里冒出来,在空中袅袅升起。鸡鸣狗叫、耕牛的哞哞声历历可闻,天上那银白色的明月,正慢慢地变得苍白。有谁,是个女人,深情地唱起了长白山地域的一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这一走,

妹子的心底里

装满了思念和忧愁。

木排一放流,

哥哥的命攥在手,

妹子的心衔在口。

哥哥你这一走,

撕开妹子心头肉。

恨只恨那一夜

留你也留不住,

亲你也没亲够。

歌声若怨若尤,久久地在江面上回荡。

鸭绿江上大雾弥蒙。排队只好缓缓而行。上午十点多以后,大雾慢慢散去,排队平静地顺江漂流。

徐灵子,女,笔名羽拉。毕业于国立莫斯科大学新闻系研究生班,获硕士学位。现供职中央电视台俄语国际频道专题部,任编导。在俄罗斯和国内用俄文和中文已发表多篇诗文,部分作品获奖,多篇文章被网络转载;近日与人合作完成37万字长篇小说《黑土苍穹》。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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