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孔
2015-09-10晚乌
晚乌
那年暑假,我独自装修房子。找工人,买材料,借钱,我是一只忙于筑巢的鸟,把远方的树枝枯草衔回,再一点一点地安放在想要的位置。
我在选地板上犯了难,买比较贵的实木板,我心疼钱;便宜的我又看不上;复合地板,我害怕有毒。这天烈日当空,我骑摩托飞驰到乡下,那里有家私人地板作坊,价格有还实惠。老板很朴实,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板条,清一色檫树料子,花纹明晰,美美的样子,正和我意。跟老板多次沟通,谈好价钱,送货,安装,一步步地走。木工师傅心细,地笼钉得平整,板子也铺得合缝。一进门,我被整屋的木质气息震慑住,纯静的自然味道,十分迷人。木工师傅怕板下会生虫,还特意找来一截香樟树,锯成粉末撒进去。生活中的许多细节会给人无限遐思,那一刻,我似乎想到不远的日子里,我光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惬意光景。
漆匠虽是瘦小的人,但做事毫不含糊,抛光,底漆,面漆,打蜡,那些板子在他手下似乎有了生命,闪烁着日子的深沉与饱满。他告诉我,家里桌椅脚最好裹上垫子,不要穿硬鞋进屋,他甚至还说,笔尖落地都可能损害漆面。装修完毕,我记住匠人们对我的叮嘱。洁白的墙面,宽大的落地窗,质感十足的地板,我小心翼翼走在屋子里,内在的喜悦与谨慎并行。我相信,面对自己苦心打造的崭新的家,任何二十出头的人都会有这般心绪,欢喜、慎微、骄傲,交杂在一起。
住在新家的人,每日都可能有惴惴之感,生怕一不小心弄坏或污损内设家什。妻的小侄子拿一元硬币在墙上画出许多圈圈,我心疼得要命,问他写了什么,答曰:写你的名字啊。我大笑,内心却闷着,过几日,搬来高大绿植将那污迹的地方遮盖住。妻出差上海,顺带为那些地板卖回软软的鞋拖,开门接客第一件事就是递上鞋子,那感觉仿佛担心别人一抬脚便进了屋。它们虽然毛软,却是冰凉的。
我自然更细心,时不时四处检查看看地板有没有变形开裂之处。夏日的一个早晨,我光脚翻身下床,顿时怔住了。左手边的地板上有枚圆圆的孔。它好像一只铁钉,不偏不倚戳在眼球里,让人疼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愤懑之气。谁不动声色穿地而出,破坏了光洁的板子?我拿出手电,四下搜寻,我想嫌犯也许还未走远。如果我能找到它,它厄运难逃,一定会惨死。我并没有找到它,但那股愤愤的怨气一直在。
事隔四年后,我才愿意为一个小小的木孔写出上面的几段话。肇事者早已去影无踪,是怎么样的弱小生命在昏暗的狭小空间里凭借细小的腿脚掏出活命的隧道,想到这样,我对它有了想念。或许,它曾是遗落在木板里的一只卵,静静等待,然后挣扎而出。这是跟我分享过空间的自然生命,它为自己开凿了生命之孔,我又何尝不是?这房子,是我的孔,生老病死的居所。一只虫的艰辛不亚于我为房子的付出。我和它的相通早已存在,到如今,我才明白,为活着我们同样努力过。房子一天天变旧,裂缝、渗水、脱落,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日常起居里,我开始厌倦维修,一切随它去。只是,那圆圆的木孔依旧如新,闪亮在我的床边。
今晚,户外寒凉。房屋赏赐给我的温暖让我能安静写下这些。但我想说,我已经原谅了那只未曾谋面的小生物。
选自:新散文观察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