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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之恋

2015-09-10王蒙

小品文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骨牌形象性唐诗宋词

王蒙

中国文化的首要特色是什么?或说是儒家文化,或说是稻米文化,或说是重食的文化……我个人则愿意说,首先是汉字文化。

汉字是中华民族独有的瑰宝,它的形象性、多媒体性、体系性与关系、道理的自足性,无有其匹。它强调整体、强调根本、强调事物之间的联系与通达,影响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走向与中华儿女的命运。

1994年,我在纽约资深的华美协进社演讲,一位当地的听众问:“为什么华人都那么爱中国?”我回答,第一,我们都爱吃中国饭菜。第二,我们都爱汉字写的唐诗宋词。

我的意思是唐诗宋词是汉字的范本:整齐、音乐性、形象性、全面的符号性、“合理性”、同音字的联想与发挥、对称或对偶性与其辩证内涵、字本位的演进性质,都令人神往乃至痴迷。我们永远无法用“Bairiyi shan jin,Huangheru hai liu”替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不,拼音文字与汉字书写起来,印刷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这样想,那时候我很激进,相信汉字影响了识字的普及、造成了长期的封建专制的说法。现在,汉字已经完全感服了我。它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微妙,那样的丰富,那样的方便,字重心长,多彩多姿。无怪乎古人说它的诞生使得天雨栗、鬼夜哭,它是鬼斧神工、惊天动地的伟大创造。它现在已经完全解决了电脑输入的问题,它同样完全可以适应现代化、全球化的需要。

而且,他对于中华儿女来说是牵肠挂肚,凝结团聚的象征。没有汉字,中国早不知分裂成多少块了呢。一行方块字,双泪落君前,这是中华学子的共同体验,尤其是在全球化的今天。汉字在,中华在,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与文化向心力在。

尤其是中国的读书人,读写用汉字,本身就是一种韵味悠长的文化习俗与文化享受。明窗净几,文房四宝,添香研墨,笔走龙蛇,这是何等的快乐,何等的脱俗与超拔!

可惜的是,当下在青年人中,对于汉字的识读写用,有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一是错别字到处出现。一是成语熟语的乱用误用。如说搞得不好是“差强人意”,说防御守卫是“守株待兔”,说轻忽大意是“不以为然”。一是称谓用语的误用,如将令尊叫成“你家父”。一是把简化汉字时原来两个字归并成一个字的,为了还原成繁体,而搞笑搞错,不伦不类。如将“塔什干”写成“塔什幹”,他不知道,“幹”与“干”原本就是两个繁体字,“干”是用在天干地支上的,而塔什干的地名,即使没有简化,也从不用“幹”字的。至于把“山谷”写成“山糓”,把“文学系”写成“文学係”,就更令人笑掉大牙了。

还有些特殊的词我怀疑是不是在以讹传讹。我们日常说的“出幺鹅子”,本来语出旧时的“斗骨牌”,骨牌中的幺鹅,大致如麻将牌中的幺鸡。而现在被规范为“妖鹅子”,天啊,我们的一点点关于骨牌的文化记忆,就此休矣,惜哉痛哉!

网上用一些怪字和莫名其妙的词儿,本来无伤大雅,可以任其自生自灭。但用得太滥太俗太恶心了,终非善事。把“东西”叫成“东东”,不过是开一个极浅的即无文化含量的玩笑,属于小儿科的贫嘴罢了。把“女生”叫成“驴生”,已经是谑而略虐了。把某一年的流行字说成是“被”,不无趣味与含意。把打气、鼓劲、提神非要说成是“给力”,则又回到了小儿科或牙牙学语的水准了。少年儿童当然有权发明各种说法嘲弄法玩笑话,但与此同时,恐怕还得学点识读写用我们伟大汉字的真学问。不然,等到您二十、三十岁了,仍然是只会这一类半通不通的话与字儿,长得太慢些了吧?

还有书写。我最近得到一本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初期白话诗稿》,是当年刘半农编辑的,内收李大钊、沈尹默、沈兼士、周作人、胡适、陈衡哲、陈独秀、鲁迅等人的白话诗影印手稿,令人爱不释手。说实话,这样的书我们看的不是诗句而是书写。李大钊的字浑厚大气,沈尹墨的字深沉中显出潇洒,沈兼士的字收放自如,胡适的字比较书卷气,陈衡哲的字傲然有棱角,陈独秀的字极富才华,而鲁迅收在此处的字则显出一种稚拙。太有趣了。

学会辨识、阅读、书写与欣赏我们的汉字吧。其乐无穷,其妙无已,作一个热爱汉字、敬重汉字、保护汉字的正确性与美妙性的中华学子吧,而后才谈得到继承与弘扬中华的优秀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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