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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2015-09-10潘顺成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怀远二姐表哥

潘顺成

我的母亲老家在砀山县的唐寨。解放前,方圆百十里,从徐州到萧砀都有母亲家的庄园和店铺。1937年,日本侵华,国难当头。母亲的家族数十口人,跑了鬼子反。1938年5月18日,在砀山县唐寨北岳李庄与两个日本鬼子相遇。日本鬼子翻箱抢东西,发现箱子丝绸被下藏有枪支。(那时,兵荒马乱,军阀割据,土匪横行,大家族都有枪支用来护院。)两个鬼子兵迅速回去报告,并引来了大批鬼子,对母亲这个家族进行了残酷的大屠杀。母亲失去了父亲,几个哥哥也惨遭伤害。母亲的近亲属中,只剩下一个小她7岁的三妹子,一个小侄女。我的父亲生前,曾经用数百行的三字诗,详细描述了此次惨案的过程,可惜父亲的诗稿让我遗失了。我隐约地记得,诗中描述了母亲的嫂子快临产,日本鬼子用刺刀将她肚子挑开,把腹中的婴儿挖出来。这个令人发指、惨无人道的屠杀惨景,让我潸然泪下。

当日,12岁的母亲怀里抱着我八个月大的表姐,躺在死人堆里躲过此劫,但是左大腿被鬼子刺了一刀,留下半尺余的伤疤,心里受到了惊吓,落下了病根——一生不能受到大的刺激。

从此,母亲孤身带着她5岁的妹妹和八个月大的侄女艰难地生活着。虽然家境衰落了,但是家里的房产、土地、店铺还在。偌大一个家业,令许多唐姓远房亲属垂涎三尺。

1946年初,母亲20岁。不少唐姓的人闹着要把男孩过继给母亲这门,继承祖上家业,母亲都没有同意。那时的母亲已经是江苏师范大学的在读学生,她直接写信给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询问女孩子能不能继承家产?国民政府为了体现民权,就在北京的某个报刊上,把母亲写给教育部的信,以及教育部部长的亲笔批示,全部刊登在报刊上,其中一句是:“现在不是封建社会,男女平等,都享有继承权。”

母亲拿着报纸回老家,奔走相告。从此砀山唐寨老家的唐姓,再也没有谁敢提过继男孩的事情了。后来,我母亲病危时,我的三姨来看母亲,我求八十岁的三姨,谈点寨子里的陈年旧事。三姨谈到母亲的爷爷,说他做过清朝的二品统领。小时候,我也听母亲讲过黄马褂的故事,晚清时期,清朝腐败,农民起义烽火遍布全国,清朝咸丰皇帝,启用僧格林沁王爷,在皖北与捻子军打仗,曾经向母亲家族借粮,并向母亲家族赠送黄马褂一件,许诺回朝廷后,向咸丰皇帝为母亲家族请功。可是,僧格林沁在皖北一次战役中,被捻子军所杀,黄马褂至今下落不明。

母亲有句老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兄弟姊妹七人大多继承了父母的书香之气:大姐毕业于北农大,怀远一中高级教师,退休后现移居合肥;二姐从大学教师转变为全国著名作家、省作协副主席、安徽文学院院长;四姐在江苏的泰州大学当教授;大弟也从河北邯郸的教师,转型为省城的知名律师;小弟也成为安徽财经大学的教授;在怀远的哥哥,是检察院正科级干部,参加过赖昌星远华大案的调查。在众多兄弟姊妹中,母亲一生最疼爱、最纠结的是我。小时候我不喜读书,心静不下来,爱玩耍。每当父亲训斥顽皮的我时,母亲就会冲上前去护着我,也正是这种袒护,让我长大成人后,尝尽了知识贫乏的苦头,为人处世棱角分明,不知变更,直碰得头破血流。

1957年,母亲和父亲结婚。母亲一直都不太会料理家务,只会做简单的白米稀饭。我从小嘴刁难缠,嫌家里饭难吃,母亲总是买怀远一中大伙房的白面馒头给我吃。困难时期,我们家人口众多,唯独我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其他几个兄弟姊妹没少提母亲的意见,说母亲偏心眼。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对不起母亲。

我读小学、初中时,每年的暑假,我父亲都叫我的表姐带我到从明光市下放到农村的三姨家。我曾经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其中一次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双胞胎表哥带我下河洗澡,他俩都会水,跳下去后就踩水。我不知道他们在踩水,跟着就扑通跳入水中,脚达不到水底,连喝了几口塘水,双手在水中乱拍打。塘里浮游着许多鸭子,刚开始,他们认为我在赶鸭子玩,眼看我就要沉入水底,两个表哥看情况不妙,才迅速向我游来,连拖带拉把我弄上了岸。我侥幸捡了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我便特别怕水,连坐船也晕得要死。

1981年的夏季,我在皖南的黄山武警中队服役。那时候,交通不便,不通火车,母亲牵挂儿心切,千里遥遥几次辗转坐汽车,到我的部队去看望我。我所在的中队在远离市区的郊外,母亲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十分疲惫,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母亲的到来,让我十分惊讶,忙问:“俺妈,您怎么来了?”母亲笑着说:“想你了,就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那一刻,我才懂得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第二天,我向队长请了假,陪母亲到黄山的老街去玩。母亲的心很细,逛街的时候,为中队的战士们买了许多糖果瓜子,并叮嘱我说:“儿呀,出门在外,部队是你家,战友们就是自己的兄弟,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母亲在部队小住了几日,我送母亲回去。在车站,看到50多岁的母亲登上远去的汽车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母亲教书是把好手。在1978年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的成绩在好班垫底,在差班前十多名。因为是老师家的孩子,我跑了差班又跑了好班,跑了好班又跑了差班。来回倒腾数番,成绩也不见长进。中考前,母亲连续一个星期给我讲政治课:从生产力到生产关系……中考时,我的政治考了80分,总分勉强达线,才跌跌撞撞地进入怀远一中。我的妻子在怀远师范成人中专考试中,也是通过母亲的快速补课,以政治课89分,总分班级第三的成绩,考入怀远师范的。去年,在同学祥子的店里,祥子还谈到,在学校,母亲那时教书很努力,一边扇着炉子,一边手捧着书在备课。

“文革”期间,老三届的学生都要下放农村锻炼。我的二姐属于下放对象,二姐虽然不是母亲亲生,一个女孩下放农村,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不放心二姐在农村,就直接找到县委,与县委书记理论,说:“潘小平的母亲,生前是怀远县城关镇妇女组织部长,她属于遗属子女,县委应该考虑遗属子女的特殊情况,请求组织给予照顾。”最终县委研究决定,给二姐安排在怀远糖厂当工人。

二姐三岁丧母,性格叛逆,在工厂早恋了。父亲、母亲知道后,心急如焚。母亲夜里经常失眠,从不沾烟酒的母亲,开始成包的吸烟。我经常看到母亲满脸愁容,听到母亲长长的叹息声。母亲常唠叨说:“老天瞎了眼。”母亲不说家里人瞎眼,而是说老天。因为二姐的对象是母亲的学生,在学校学习成绩不突出,是一般工人家庭出身,我的父亲虽没解放,下放在沙沟公社的大窑当农民,毕竟做过县委书记。父母一直认为门不当户不对。

70年代初期,二姐赶上工农兵大学生推荐。母亲为让二姐远离工厂,断了二姐早恋的感情,亲自为二姐上大学奔波游说,跑过宿县地区教委、跑县委,最终经过母亲的努力,二姐上了淮北煤师院中文系。

“文革”中期,母亲的远房侄儿——我的表哥在蚌埠秦集下放,他是个哈工大毕业的高材生,经常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父亲托他的老战友,为表哥在蚌埠轧钢厂招了工。父亲经常和表哥在一起写诗和诗,我的父母都很喜欢我的表哥,表哥不仅英俊,而且有才气。母亲一心想撮合表哥和二姐恋爱。表哥和二姐在大学期间,书信来往也联系过一段时间,但是没有结果。最终,二姐还是选择了做工人的二姐夫。二姐结婚的消息,迅速传到父母耳里,此事把父母气得大病一场。在十年的时间里,二姐和姐夫都没有踏进家门,二姐和父母断绝来往了。

我对二姐感情很深,从小我就是二姐带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二姐和我永远没有不是一母所生的隔阂。我崇拜二姐,不仅仅因为二姐是姐姐,二姐更有母亲般温暖的胸怀。我的大小屁事都喜欢向二姐汇报。在我入伍服役期间,二姐经常写信鼓励我,给我寄书籍。二姐心灵手巧,我们兄弟四个,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二姐亲手裁剪用缝纫机缝制的。二姐和家庭断绝往来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我1982年底退伍回来才结束。

母亲一生从不贪图享受,生活不讲究,对自己克勤克俭,就是几元钱的三轮车都不舍得去坐,但是她为子女后代从来都是一掷千金。我和哥买房子母亲鼎力相助,所有子女的孩子上大学、结婚都是五千、一万的给。值得说的是几个远房的表哥,对母亲感情很深,因为母亲没有直系唐姓亲属,就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娘家人,经常在经济上接济他们。几个在徐州、哈尔滨的表哥,经常来怀看望母亲。母亲晚年的时候时常怀念唐姓的远房亲属,无论唐姓哪家孩子结婚都慷慨相助。母亲有句老话:“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母亲心善喜张罗,一生善做媒,成功率极高,她和我说过,曾经帮助过二十多对有情人完成了姻缘。母亲可谓是“老红媒”了。

晚年的母亲没有其他爱好,只是喜欢搓麻将,在县老干部局举行的几次比赛中还得了奖。院子里几个老太太和母亲玩麻将,也就二毛钱一番,十多元输赢的游戏。母亲在牌桌上很大度,每次在散场记番时,都让她们许多记番的码子。春节时,二姐夫和我们兄弟们陪母亲玩麻将,我们兄弟几个也输得心服口服。

前几年,母亲一直和我们一起居住,在健康路怀远一中宿舍三楼,母亲好动不爱静,总是喜欢下楼往外跑,晒晒太阳,或是和熟人拉拉家常。2009年秋天的一天,母亲在楼下不慎摔倒了,当时无人敢扶,是楼上的邻居打电话给我的。我们送母亲到医院检查,母亲股骨头断了,在医院住了二个月,母亲就出院了。人老从腿老一点都不假,母亲无法在楼上居住,就到老宅和我哥居住在一起了。

2013年末,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母亲年老体弱,终于病倒了。我和哥急忙把母亲送到县医院,经过医生诊断是肺部感染,加上脑萎缩、轻微老年痴呆症、脑梗塞等疾病,母亲双腿浮肿,大、小便失禁。

母亲住院十多天,病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加重了,高热持续不退,不能进食,已经认不清楚人。我问她有几个儿子,她会说三个,我伸出五个指头,她会说二。87岁的母亲静静地躺在白色的世界里,那么孤独,那么伤痛。我趴在她的耳边,小声地问:“俺娘,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嘴角努力地翕动了几下,依旧不作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刺痛了我。我无法抗拒时间的魔鬼来逮捕母亲,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了。

医生已经尽力,正式下达病危通知书。我不愿意看着母亲这么快离开,和兄弟们商量后,把母亲转到蚌埠医学院继续治疗。无可置疑,母亲的生命力是顽强而坚韧的。在蚌埠医学院住院期间,重症监护室的医护人员以精湛的技术和优质的服务,最大可能的减轻母亲的病痛,全封闭消毒病房,医护人员24小时跟踪监护。导尿管、鼻饲管、输液管等各种管子把母亲缠绕起来。母亲肺部大面积感染,已经发不出声音来,母亲是一个“哑巴”了。母亲的腿和手被医生死死地捆在病床上,因为不捆住手脚,母亲会无意识的把所有管子拔掉。母亲脸色蜡黄,眼神无光,夜里疼痛时就乱喊乱叫。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爱母亲,还是害母亲。总是无端地觉得非这样做不可。

蚌埠医学院管理严格,只有下午3~4点,家属才可以探望,探望时还必须戴上无菌口罩、围裙、无菌袋套鞋。一次,我探望母亲时,护士对我说,老太太夜里经常大喊大叫,还常喊“顺成”这个名字。母亲,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最放不下我的。母亲,您是否知道,那段时间,我在梦里总是梦见您。

母亲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几日,经抢救终于缓过命来。病情稳定后,哥嫂就把母亲接回了家,每天精心护理。我和儿子几乎每天都往老干部局跑,虽然我知道,我在那也干不了什么,最多只是为母亲用纸巾擦擦痰、翻翻身,但是,我觉得能够每天见见母亲,心中总是无悔。有母亲在,一切都温暖起来。

2014年春节前夕,市委常委、怀远县委书记郑东涛带着秘书在老干部徐局长带领下,到母亲的居所慰问,并给了慰问金500元。此时的母亲已经神志不清,一切都由哥嫂照顾,郑书记紧紧握住我嫂子的手说:“我们都会老去,都有这么一天,你辛苦了。”

母亲走的时候是春天,桃花正开,她走得很平静。母亲是个平凡的女人,名叫唐庆云,生于1926年,属虎。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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