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之碎
2015-09-10林如玉
林如玉
在我书橱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放着一小尊观音佛像,佛像的底座是空的,一个如钻石般见光就放异彩的蝴蝶结静静地在里面沉睡。佛像因其放得隐秘,更像是一件书香气之外的装饰品,连我那帮醉心于文墨、经常于此神侃的老友,甚至连我的妻居然也不能窥出其玄机。于是,她可以坦然地分享我在书房里的神驰意迷,或与我默默对话——当然确切地说是我在为一个人祈祷,她只是在听,菩萨固然能听得见,听得懂,固然会把恩泽降于天国的那个人——惠小姐。
春天的早晨,院子里樟木的新叶和院外菜园里菜花散发的香味一拨拨涌入书房,我拿着笔,想写点什么,却写不出来。我就冲着佛像愣神。生活依然在枯燥压抑中重复,而我在虚伪的巷道里潜行,试图觅得久违的真纯,用它拭去心上的尘埃,点燃将熄的激情。这是春季吗,让我浮躁、瘦损?为什么我记忆深处的春是另一番景象……
从杭州到绍兴,再到宁波,浙江的一座座城在春色的装扮下,越发似娉婷清丽的少女,且对你含情脉脉,让你不忍遽离。
“下一个景区,也就是我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我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的普陀山!”导游小姐惠,手持高音喇叭,从容地在疾驰的大巴车厢里来回走动,极富渲染力地介绍起普陀山的看点,我和其他游客一样,早被她的话撩得心痒痒了。而我比别人又多了分惬意,那就是觉得听她的声音是一种享受。
那是十年前的游历,虽然部分细节已经漫漶,可我依旧记得,宁波市区离码头很远,大巴穿过宽阔而一尘不染的大街,就一路下行,在十分漫长的路坡之底,我们看到了静泊的游艇。浅水滩上,爬着数不清的小螃蟹,这些小家伙是从普陀山那边尽兴而归,还是要像我们一样,将渡海作一番畅游呢?
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碧蓝的天,浩淼的水,暖润的海风,碎玉般的浪花,都鼓动着我的情思。渐渐地,有更多的人离开船舱里的座位,出来或靠或扶在船舷上亲密地谈笑,或忘我地凝眸眺望。
不知过了多久,我自言自语道:“还有多久才能到!”未曾想导游小姐惠就在我身边,接过话头:“快了!你看,那不是南海观音的佛像吗?”被蒸腾的雾气薄薄包笼着,又隐隐生辉的观音菩萨似从天而降,在我们的左前方越来越显得高大,我惊呼起来。惠小姐见我如此大惊小怪,在一旁咯咯笑了。
游艇靠岸,游客们似踏入仙境一样,精神倍增,双脚发力,把美丽的惠小姐都丢在了后面。我几次想放慢脚步,却总被同学推着往前趱。
从地图上看,整个普陀山远离甚嚣尘上的大陆,尊享东海的浩瀚与清远,而所有的寺庙都掩映在青山绿树间,又高低错落、形制各异,在这里有如临仙境之感是不足为奇的。
惠小姐先带我们拜游了普济寺。寺内清幽肃雅,建筑气势恢弘,细看又精致独到。惠小姐说,大凡佛寺内的布局陈设,都按一定的规制,我们所知道的佛祖、菩萨、罗汉,他们修行的成果不同,在寺宇内塑像的位置、大小也是不同的。以前,我只知佛学博大精深,并未在意那些细节,而惠小姐不经意的讲解,使这些原本与我自由、散漫性情相悖的规制一时看来倒有几分情趣了。每次讲解,我都像个最听话的学童,挤在她近前,不时问她一些古怪的问题,这时她不仅不介意,还微笑着将清莹的眸子转向我,朗声作答,让我感到心里甜丝丝的。
普济寺大殿内的观音菩萨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观音菩萨端坐在莲花宝座上,身形高大,神态慈祥。普陀山是观音菩萨的道场,普济寺又是普陀山最大的寺庙,因而包括我的几位师大同学在内的许多游客,都在观音佛像前跪拜祈祷,在从众的心理和油然而生的虔诚驱使下,我也在观音菩萨像前偷偷许了个神秘的愿。
而游法雨寺时,恰好下了阵雨。“看我们多幸运!刚说‘法雨’寓意佛法如甘霖普降、惠及众生,我们就幸承法雨了!”惠小姐高兴地回过头说,她的披肩长发扬出了优美的弧线,别在发间带水钻的蝴蝶结像灵光亮晶晶地划过。我在这瞬间惊呆了,而我那一刻的神情也映在了她的眸子里。
寺内石径幽谧,古木参天,绿叶滴翠,周遭散发着浓厚的禅意,我正落在队伍后面独自回味那醉人的瞬间时,惠小姐却在前面摇着小旗招呼我:“阿华,快跟上来啊!”
几乎所有的名寺都依山而建,像我曾游览过的少林寺、灵隐寺、三祖寺,远离俗众,僧人在在这样的环境里修持,心境澄明,遥应佛旨,易于修得正果。而普陀山,独矗于海上,自得水天灵气;山上寺刹林立,高僧群集,更是兴隆佛事的圣地。对于敬佛的游众,能到这里瞻仰圣景,也该别无他求了。
在普陀山游赏,走路本该是一种享受,因为美景在不断变换,又有知心的同窗与我一同激赏,而我渐渐已无心感受这一切,任思绪和感受在另一个世界里悠游。
在潮音洞景点,游客可以对海放目,聊抒豪情;可以俯身摩玩光溜溜的巨大裸石,在洞口听海的倾诉;可以下到海边的乱石堆里,欣赏海浪冲击坚石的完整过程……正是这块承载了许多企愿和幻象的方寸之地,曾引得许多古人舍身跃崖。我想,为一种信念或爱粉身碎骨,那也是一种幸福。
其实在普陀山神迹无处不在。步入紫竹林,在惠小姐的引导下遥望远处,发现海中沐着粼粼波光的洛迦山竟是天然平躺着的观音佛像!头部,身体,腿部,越看越如摹画,真是鬼斧神工。最初在海上看到的南海观音佛像,我们却是后来去观拜的。细观这尊观音佛像,金光闪闪,巍然耸立,左手托法轮,右手施无谓印,面露慈悲,双目垂视,其形态、神采与我平素看到的座像大不相同。再看偌大的广场上,宫殿般的过廊里,古雅的石栏边,游人和香客如织。惠小姐说,整座佛像有30多米高,落成开光那一天还出现了奇异景象:开光前海风骤起,阴云四合,正当参加仪式的嘉宾、僧人和群众暗暗因吉时临近而叹惋时,云层中忽开一圆形洞口,灿烂的阳光直射在佛像金身上,光芒万道,在场者无不叹服跪拜……惠小姐说到这时,脸上肃然起敬,仿佛对那种神秘的力量充满了向往。
那年月在内地,席面上有海鲜算是大餐了,但是在普陀山的两天,中午和晚上我们都能尽情享用鱿鱼、黄鱼、墨鱼等海鲜。午饭后小憩的时间,我们几个毕业不久的师大同学溜出旅馆,从小商贩手里买了不少廉价的鱼片、虾米和无沙紫菜,乐颠颠的像讨了大便宜。说真的,我打内心感谢当初提议出来旅行的昔日上铺老熊,从大学校到小学校,从被老师管到管一帮孩子,我好久没有这样自由散漫过了,尤其是遇到惠小姐,让我所有的感官都复苏了,要知道成绩、才艺和相貌皆平平的我从没有被美女注意过、如此亲切地对待过。
好像离旅馆不远就是千步沙,惠小姐是第一天傍晚带我们到那里的。看到沙滩、海浪,就有想亲近的强烈意念,这使我想起人类的远祖也来自大海。
大家纷纷挽起裤管,不顾微冷的海水和已星星点点溅湿了的衣服,一步一步向深处趟行。海浪退了,我们目送着,欣喜着;海浪呼啸而来,我们大叫着,扎紧脚板,挺着颤巍巍的身体迎接。惠小姐赤着脚,立在沙滩上,显然被我们的陶醉之态感染了,有些慌乱地用我的相机拍下了我们在海浪间的一个个镜头。
“你也下来‘冲浪’吧!”看着她孤单的倩影,我下意识地喊道。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摆摆手。
“下来吧,你可以走到那里的。”我真诚地用手指着浅处。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扑腾扑腾,不管海水湿透了我大半截裤管,跑回沙滩,硬拉着她的手往海水里走。她显然没有做好抗拒的准备,顷刻间已随我涉入海水一程,来不及卷起的裤管也湿了。我的同窗和其他游客一阵错愕,而她的脸憋得通红……
吃完晚饭,其他游客大都不堪疲惫,早早歇息了,我的几位同窗也不忘坐在床上较量一番“八十分”技艺,而一贯不爱热闹的我,踱出旅馆,借着月光,循着涛声,来到千步沙。来这里散步的游客还不少,情侣居多。
远处零落的灯火,朦胧的月色,海岸边款款移动的身影,时亢时歇的海涛声,普陀山的夜晚氤氲着柔美和安详。我想,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普陀山的美不仅教我驰骋遐思,也足以令至高无上的佛钟情了。
人影逐渐稀疏,风也似乎更凉了,我折身要往回走,却撞见了惠小姐。
“这里太美了,我出来转转。”
“我也觉得今晚特别美。”
我鬼使神差地又跟着她往前走。她的头发散发着米兰的香味,蝴蝶结上的水钻在月光和水光的映照下格外璀璨,甚至她的睫毛都镀上了银白。也许这里的夜色确实太美了,她才会来,而她不正是这美的使者,带我们来到普陀山,来到美与爱的深处?我内心深处有搂着她腰的强烈愿望,哪怕只一分钟,但是深层的理智骂了我一句:萍水相逢,再不能得寸进尺,做出鲁莽的事,引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尴尬了。
“你信佛吗?”我问了一个折中的问题。
“信呀!有佛在心中,就不会有荣辱喜悲,——不过我做不到。倒是普陀山的佛教文化,教我每天带着愿望去生活,这样就会感到每天都是新鲜美好的。哦,你今天在普济寺许愿了吗?都说挺灵的。”
“我许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我一脸认真。
“能说一说你那很大很大的愿望吗?”她以为我在开玩笑,就捂着嘴笑了。
“就是将来娶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新娘……”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没再理我,低着头径自走了,而我愣愣地良久伫立在那里……
从普陀山旅行归来,我久久不能释怀,好像心丢在了普陀山,生活一下子黯淡了许多。
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我找出惠小姐曾在杭州给我的一张名片,试着拨通她的手机。我是想向她表明歉意的,又怕她一开始就听出是我会挂了电话,便变了声让她猜。可她机灵地一招就猜中是我,且兴奋地怪我怎么现在才想起给她打电话,她的声音如春林中的鸟鸣,蘸满了我对普陀山美好的记忆,我像吸毒者过足了毒瘾,也暗暗舒了口气。
以后几乎每个礼拜天晚上,我都会躲在单身宿舍里给她打几分钟电话,问她天气、行程、游客,或说我的文学创作、学生什么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充满魔力,像从天外世界传来,吸摄着我的灵魂,又给我片刻安慰。
按说,看着哥们一个个蝶恋花似的一有空就围着女友转,我该焦急了。可亲友给我介绍某个女孩时,我看都没去看一眼,就婉拒了。我恋着那个天外世界传来的声音。惠的美,主宰了我的梦,使我在周围的世界很难找到别的狂热的东西。我有好几次想对惠说出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三个字,可机敏的她,总是在关键时以“欢迎你有一天带上女朋友来这里玩”给拦下了。
我渐渐地坚信惠本来就名花有主,而且是和她般配的白马王子型的。我在一面珍存我们十分青春的话语,一面在努力放弃无谓的幻想,后来给她打电话就少了,但是她却准时打过来。
和惠认识一年多的时候,我的心里接受了另一位女孩(即我现在的妻)。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惠,看她有什么反应,手机打了几次也没人接,再后来是停机,她也没有打我的手机。我长叹一声,索性认为一切都结束了。
两个月后,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个从杭州寄来的小包裹。打开来一看,是一封信和让我眼睛一亮的蝴蝶结——那是惠曾戴在头上的!
“阿华,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曾热爱的世界……
还记得在普陀山的那一天,你拉了我的手去感受海浪,又对我说想娶一位像我一样的新娘吗?当时我心里是多么幸福!虽然我有许多获得真爱的机会,但我始终觉得,你是我最最特别的游客和朋友……可我注定此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新娘:我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有时靠起搏器保障生命;前段时间又得了一种肌肉萎缩的怪病,直到前几天才知道我已活不过一个月……虽然我们相距遥远,可我多想做你的新娘……我会让家人把这封信和常戴的蝴蝶结寄给你……
记住我,不,忘记我吧……
我哽咽了,那本已留满泪痕的信笺上又添了我的新泪……
后来,我真的信了佛,是为惠而信。
友人有两次约我趁长假去杭州、普陀山那一线游玩,我都一口回绝了。关于普陀山和惠的美、惠的梦,都在我心中定格了,任何新的添饰都是多余的,而三十出头的我,怎忍心去触碰那段绮丽而伤心的记忆?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