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偷心客
2015-09-10大头马
大头马
1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左手边穿红色毛衣戴两巨型珍珠耳环的胖妹叫倩倩,在图书馆工作,朝九晚五,出一份份子钱,自然带着男朋友。右边的娘炮左耳上穿着宗教意义不明的耳钉,入座时朝我甩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已打定主意等下假装没记住他的联络信息。对面的姑娘看上去够辣,只可惜戴了副过于夸张的廉价睫毛,眼睛不断涌出的泪水表示那副美瞳也不是什么好货。坐在这群人中我起先是心安,自信今天选择穿“AC/DC”T恤和浆洗多次而自然发白的仔裤还算出众,接着就开始担心挑不中一个足够心动的姑娘。
如果说我们这桌客人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我们和新郎新娘都谈不上熟。
既不是婚礼主角的直系亲属,也非对他们的婚姻关系起到重大线索作用的NPC(非玩家控制角色)。我和新娘认识源于一次廉价购买的洁牙套餐。在我顺从地听医生的话花五百块补了那颗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坏牙之后,她顺理成章成了我社交工具上的一员,说是要后续跟进我的牙齿情况,却变成了隔三差五的深夜自拍群发党,我们的主要语言工具是表情符号,没有必须要回复的礼貌。这段蜻蜓点水的关系结束于她发来的最长一段纯文字信息,婚礼请柬。刨去亲属,我怀疑来参加这场婚礼百分之五十裤裆松紧不一的男性都是新娘的牙齿客户,深夜远程聊骚党,没有开始的伟大友谊同伴。还可以这么说,潜在的婚后出轨对象。右边胖妹的男友伸手指抠龋齿的动作配合皱眉苦痛的表情适时给了我佐证。
而另外那百分之五十胸部形状各异的女性,大概是新郎的客户。婚庆公司精心安排的男女主角爱情叙事投影告诉我们,他也是一位牙医。
“这里是花的世界,这里是爱的海洋,这里是满载着幸福的婚礼殿堂。”
司仪提议大家一起向新人祝酒的时候那位穿吊带连衣裙的姑娘匆匆落座,专心剥虾的侧脸还蛮好看。一分钟后我百分之八十确定她就是这次婚礼我要找的目标。有谁会在参加婚礼时迟到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有谁会在迟到一个半小时以后还来参加这场婚礼?尤其我们这张还是距离婚礼主舞台最远的桌子,人人都知道我们和新郎新娘一点儿不熟,包的礼金绝不会超过五百块,在想着吃回本的婚礼混子和体验生活的编剧之间摇摆。所以这位食指上套着戒指的姑娘一定别有目的。
比如,和我一样。
我们都是婚礼偷心客,参加婚礼的目的只在于挑中一位合适的宾客来一段24小时的闪电恋爱,不在乎对方和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是否单身,是否养猫,是否罹患绝症,是否刻骨铭心的深爱另一个人。我们只关心这24小时的爱情是否完美,节奏是否匀称,双方是否全身心沉浸,开始时和结束时是否同样眩晕。
你不能把这简单的称之为一夜情,并不是因为我将之上升到了有完整价值观的哲学高度,而是,我相信这是爱情。甚至于,这是爱情中最美妙的部分。诚然,它缺乏一段长时间恋爱所带来的东西,却也没有那些熟稔之后的紧张关系所无法避免的缺陷。我并不是鄙夷所谓爱情保质期那套理论之外的爱情关系,实际上,我所秉持的跟那套理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是自由主义的信奉者,相信多元主义和以赛亚·柏林,深深理解每个人对爱情的不同定义,只要他们自己相信,我也相信那都是爱情。只是,对我这样一个崇尚现代和文明的中产犬儒来说,在鱼腹极大丰富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吃完一整条鱼呢?谁知道我们会被哪个部分的刺卡住从而彻底丧失对鱼这一鲜美物种的全部欲望?
但你当然可以简单的叫我混蛋。自由而多元的前提在于尊重任何一种存在,包括你对我的存在的否定。
“下面,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脖子上挂着的AKG包耳式耳机确实略显做作,但我一心想要来一次摇滚风的爱情主题,对方如果是不满24岁、学历研究生以下、夏天的一半时间都在穿热裤的姑娘,多半也就不会介意我这一份精心打造的青涩。对面这位脖子上挂着不规则几何形状吊坠的姑娘看上去再合适不过。她入座已经十分钟,我们通过一次集体祝酒交换了潜移默化的眼神,包含来自同一场游戏玩家的确认。接下来,就等——
“来来来,大家加个好友?”
不出意料,倩倩的男友举起手机向我们这些形色冷漠的人发起提议。通常总是饭桌上最沉不住气的人提出动议,而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位往往是一个胖子。一分不自信,三分不自省,剩下七分不在意。一,二,三,加完了三位陌生人,我才故意点中她的头像。“‘京书’是哪位?”她向我招手。每一步都在频率上,多么优雅的开头。
何时Say Hi是见机行事的艺术,但无论如何千万别在通过好友的下一秒就急不可耐地打招呼。我没犯过这个错误,却因为某次恋爱的开头对方的主动示好而坏了心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我对那个女孩人格的预判一样:进攻型选手的危险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并不是真正的玩家,只不过是借由一场随意的交媾抚慰他们很可能刚刚破碎的心灵。
手机亮了,显示有一条新讯息。我差点为这位姑娘默哀,接着就庆幸地发现是另一个陌生头像,卡通风格,如果不是点进去显示“男性”简直无法分辨男女。名字是“安东”。
“你好。”
这位安东先生多半来自刚刚混乱中随手通过的这桌客人中的一位。我抬头打量,一桌十个人刨去倩倩和她男友,我的目标姑娘,娘炮和那个廉价辣妹,剩下四位恰好都在低头看手机,有三位是男性。出于礼貌,也是填塞等候合适时机进行下一步的间隙,我飞快按了回去。
“你好。”“你是?”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我呆了一下,再次抬头。那三位男人有一位已经放下手机,替辣妹夹了一只阿拉斯加蟹钳。
另外两位,一个是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用最新款手机的瘦子,左手戴着一块造价不菲的手表,看上去极有可能是金融男;另一个穿格子衬衫……好了不用往下看了,一定不是他。
“啥?”我回。
对方没有再回复。
我的注意力很快又放回那位叫京书的姑娘身上。哐当。我感到脚背被什么金属器皿砸中。一把勺子。多么可爱又别有用心的勺子。我匀速俯身,掀开桌布去捡那把京书小姐显然是有意掉落的勺子。意料之内的指尖相触还是点爆了内心的前戏礼花,她手指冰凉。
是时候了。我发了个调皮得不像我这副模样的人会使用的表情发过去。营造好感的第一步在于打破刻板印象。
“哈,不好意思。”
“没关系。”
然后依然是耐心的等候。
婚礼开始进入新人祝酒的下半场,我们这桌的人走了一半。我编了一条“婚礼很无聊吧”的讯息刚准备发出,就听到旁边的人跟我搭讪。
“哥们,抽烟吗?”
原来是倩倩的男友。
婚礼在郊区一栋金碧辉煌的冷清酒店内举办,仿高迪后期建筑,搭配古罗马浴室内饰风格,再加上十二罗汉壁画,婚礼的主题是现代希腊,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白纱。便宜又易燃。“兄弟,不合适吧?”
“没事儿,谁操这份闲心?”
“我是说,不安全。”我揪起涤纶面料的桌布,抬头看二十米高的十二罗汉,“虽然这烟雾报警器是触不到。”
他没理我,自顾自点了一根烟。我惊讶地发现他点烟的样子……或许对某些类型的女性颇具吸引力。“嘿,看中哪个姑娘了?”他长吐一口烟,往我这边挪了一个位置,霸占了消失无踪的女友倩倩的座位。“对面那个?”他眯着眼睛打量,发出很长的一声“嗯”,语义是“懂”。
“什么?”我不自觉地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
“你好,我是安东。”
“什么?”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什么?”
为什么是婚礼?
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没有比婚礼这一混乱有序的场合更适合作为爱情偷心游戏的孵化池。体量大,戏剧化,时间短。那种需要奔赴另一个城市参加的住店式婚礼就更是合适不过。当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两位主角吸引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桌布下一对对相互缠绕的腿,当然就更不会料想到此刻同一桌陌生人之间已经诞生了一对爱的魂灵。
“现代人开始接到婚礼邀请的平均年龄是23岁,正是一个年轻人的最佳恋爱时段。23岁开始,如果你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价值观正常,平均一年会参加三场婚礼。你这是第几场了?”安东弹了弹烟灰,那盘子里还剩有一大半红烧蹄髈。
我依然沉浸在安东和我是同一类人的震惊中没能恢复,不得不说,烟这一道具确实让他不一样了,起码对我今天的反社会摇滚小子的定位产生了碾压性影响。“第三场。”
“玩心很重啊,小伙子。”他说的没错,现在是四月。
“安东……老师?”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很难估计这个起初不起眼的微胖男人的真实年龄,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但比起年龄来更难判断的是他的Level,“偷心,不是偷情。”我强调。
“叫我安东吧。”
“你说你也是婚礼偷心客的意思是?”
“怎么?不像?”
快消品牌打折卫衣,灯芯绒长裤,荧光黄运动鞋,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那块还算百搭的表。说他是Nerd偷心客还有点儿意思,要来婚礼这种百花齐放的人间大舞台嘛,竞争力确实谈不上强。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说成偷心这么好听。”他打着火机,点上第二支烟,在我反驳之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你觉得这是爱情啦,只不过维持短暂,等等等等。我告诉你,这就是个博弈游戏,只有所有参与者都是纯粹理性,才谈得上各取所需,才有点儿接近你说的爱情。”
对面那姑娘不住向我们这边打量,我知道她在等待我下一次的信号,已经有些不耐烦。不管面前这哥们是什么样的神经病,我现在得终结这段小插曲了。“安东老师,不,大师,你说的我非常赞同。既然大家都有联络方式,不如我们以后手机慢慢聊?”
“不用了。”
“呃,那也行啊。”
“我是说你不用惦记那个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啊?”
我终于认真向对面那姑娘看去,她的视线和我有大约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东身上。安东掐灭烟头,站起来走过去,将那姑娘很可能是捡勺子时特意遗失的耳环递过去,“给。”
言简意赅。这是我后来在安东身上学到的第一个原则,不作惊人语,只要气氛到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就足以击中对方。我学到的第二个原则是——
2
“行动的关键不在于配合对方的情绪,而在于控制对方的情绪。在情绪到达之前就得有所行动。所以,跟着音乐走。懂吗?”
安东仍旧是一身从衣柜随机挑选出来的行头,我在他的多次教导下仍然死心不改固守底线,坚持露脚踝穿一双两千块的鞋。“你好歹把这玩意儿拿下来。”
我只好把连着手机的入耳式白色耳塞塞进口袋。确实,对于这场放在小城H市举行的婚礼来说,我通常玩的那一套明显有些无所适从。新郎正站在门口迎宾,我上前同这位小学同学拥抱,甚至不用介绍安东是谁,我们三个在声势浩大的花圈面前微笑合影。安东将这张拍立得放入随身携带的相册,加入我、安东同各种新人的珍贵一刻大家庭。
头次发现安东这本相簿的时候我简直钦佩他的勇气,“你就不怕哪次被对方发现,爱情现场变事故现场?”
“不会的。”
“人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所以我已经不在河边走了啊。”
“啥?”
这对话发生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我那次失手的两个月后,我们又在一场婚礼上相遇了。我是先认出捧着一本发黄的书聚精会神的倩倩,才警觉地意识到安东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显然早已不记得我。入席半小时后,依然不见安东的身影,我才稍微放松下来。这一次我本没打算坠入爱河,此刻却感到春心又起。
在此之前我需要确保一件事。
“Hi,你在看什么?”
“哦,你应该没看过这个。”倩倩把书合上,《了不起的盖茨比》,又迅速摊回。
“呃,我看过。”
“不会吧?你会看这种书?”
“我真的看过……”
“我觉得你的气质不像会看这种书的人。”
“我还挺爱看这种书的……”
倩倩抬头认真看着我,“哦?”
“我还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是吗?你看过哪些?”
“《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问,你男朋友来了吗?”
“男朋友?”
“就上次那个。”
“上次?”
“哦,对对,你可能不记得了。两个月前?福禄大酒店?牙医的婚礼?”
“婚礼?不好意思,我这两个月参加了五场婚礼。”
这时,T型舞台上的节目进行到了耳熟能详的新郎跪求环节,光辉宏大的音乐响起,暂时淹没了我们这些群众演员。而我发现,安东正站在舞台上。
他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就是他!”
“什么?”
“我说的就是他!”
倩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但你上次的确是这么介绍的啊。”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你觉得我会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吗?”
我内心觉得还蛮会的。
“他是我朋友,上次为了方便和我一起参加我朋友的婚礼,就这么介绍啰。”
“他是……蹭饭的?”
“不算吧。他参加婚礼有别的目的。”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
后来倩倩没再怎么搭理我,我也体谅她爱好文学的心情。仪式结束,趁着新郎新娘没来敬酒,我打算从后门偷偷溜走。结果正好一头撞上安东。
“哈?这么巧?”
“巧?在本市参加婚礼,想不遇到你才难吧!”我语带讥讽。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从倩倩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次还真不是,结婚的是我朋友。”
“哦?这次改你带你女朋友了?”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和你一样,都是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成员。”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说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镜和黑色羽毛耳坠,穿枣红色毛衣那个胖妹?”
“对。”
“她成功过几次?”
“我只知道她失败过一次。”安东掏出一支烟,“对方是我。”
“原来你也是挑的啊。”
“不,因为那时我已经从这游戏里退出了。”
“退出?”
不得不说当时我相当怀疑他的话,尽管有第一次的教训,我仍然怀疑他和倩倩一样,都是这个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loser,与其说退出,不如说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
“为什么?”
“你过来,”安东将我拉回酒店宴会厅门口,“从这数过去,一直到那,再从这到那边,一共几桌?”
“八桌。”
“这八桌人,都是婚礼偷情客,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
“你开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间穿梭的新郎新娘,他们都是我前同事,因办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带领结穿得人模狗样那个秃子,看见没?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同伴,我和他在一场乡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个女孩,那个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输给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头喜欢他什么。”安东脸上浮现出一丝往事如云般的笑容,“当然更意外的是那丫头竟然也是这套爱情理论的信奉者。”
“这桌数过去右边第二个女的,拿着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个,是我一次游戏期间偷情女友的闺蜜。当时那女友还是个新手,不懂玩这游戏的一些基本法则,24小时过后不仅立刻跟闺蜜分享了这次恋爱,连我的号码也一起分享了。结果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闺蜜天天给我打电话追着我也要来一场24小时恋爱……”
“然后呢?”我开始听入神了。
“我唯一一次人工制造的24小时恋爱就送给她了。也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这些纯粹恋爱的信奉者不就是看中一个命中注定吗。”安东踩灭烟头,“当然第一次会答应也是因为她有F罩杯。”
“嚯,那一桌,厉害了!”安东眼睛发亮。
我看过去,那是一桌五颜六色的男人,只坐着一个女人。“那桌人你都认识?”
“不,我就认识那个女的。”他顿了顿,似乎有意要让我惊讶,“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应该说是前男友。”安东扫视会场,突然哈哈大笑,“这女的太厉害了,这次婚礼把她老公也带来了。”
“啊?不会也在那桌里头吧?”
“在另一边,女方亲友桌那里。”安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说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东那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这种论调竟让我松了一口。我和他们本质上不是一种人。
“你要以一般社会眼光看,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有长期伴侣还玩这个游戏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刺激。”
“难道是为了找打?”
“爱情本来就可能在任何两个人、任何时刻发生,你就算结婚了,也会对其他人动心不是吗?”
“忠诚本来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安东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
他的赞同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反而有点儿惭愧,毕竟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底气,我没有一个超过24小时的女朋友,说穿了是害怕承担责任,逃避现实,寄希望一种审美式的生活。
“我同意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3
我和安东在H市市中心这个全球化侵略的高端连锁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中央坐着,享受无穷无尽的冷气,仿佛我们和发电站、全球变暖、世界末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用付给地球任何消费税,不用紧张。面前空旷的场所被陆续填充,我们呆若木鸡。
小学同学完全走了形,我一点儿不好奇新娘会长成什么样。安东照例要掏出一支烟,我说还是算了吧,他说我有预感。
“这次一定会再见到她。”
“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我把那支烟塞回去。
安东说他第一次见到那姑娘的时候在抽烟,“我要她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这样她就会爱上你?”
“不,她会想起我。”
我曾反复问过他同一个问题,那姑娘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他就此退出24小时爱情俱乐部,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皮肤白。”“胸部形状绝了。”“她的睫毛,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睫毛。”“手啊!你要是摸过那双手,你也得完蛋。”“说不上来,跟她在一起,有巨大的眩晕感。”
只有最后这点让我感觉靠近了一点关键,“眩晕感?这不都还是营造出来的吗?”
“不不不,就算做得再逼真,真的女人和塑料假人怎么能一样呢?你吃过素斋吧?”
我点点头。
“你能管那个叫肉?!”
宾客开始如潮水般涌入,这个对世界上目前这两人来说最为重要的一刻很快会到来,我们这些旁观者将会成为这一刻的目击证人,合谋者,路人甲。但对我来说,我和安东这样的爱情行为艺术家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婚礼不过是一场场背景板,那些新人是不是同一对演员来演又有什么区别。真正的观众不会记住他们。
但谁才是真正的观众呢?
大朵大朵的花瓣铺满地毯,迎宾通道和舞台选用的是不同的鲜花,请柬、灯光、桌布、桌卡、菜单、喜糖、伴娘裙、背投、上升舞台、现场乐队、蛋糕、香槟、蜡烛……天知道一场婚礼究竟要怎样高昂的精神造价。对我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场旷日持久的浪费,巨大而荒诞。
我们又是谁?
年轻,骄傲,拥有良好的教养,经济独立,人格自由,终生活在幻想中,享受现代文明并在坐而论道时理性地与其保持距离,热爱美并以此为借口脱离道德层面的审判,虚荣但不伪装,并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由此负面的评价。刚刚走进来的这个挽着老公胳膊喷着祖马龙橘子香水的女人,那边那个已经坐下假装心不在焉刷着手机新闻的小伙子。
我闭上眼睛。
角落里戴耳机听着The National还在心里复习高三物理的年轻女孩,今天她是叛逆小魔鬼;擦肩而过急匆匆寻找厕所背着登山包的中年男人,今天他是刚刚从非洲旅行回来奔赴爱情现场的旅行家;那两位各自游离肉体之外的情侣,他们今天给自己的定位又是什么呢?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被对方束缚住的渴望灵魂伴侣的鬼精灵。
多么缺乏灵魂而需要爱的人们啊。
两年来我和安东去了一切能够赶赴的婚礼,钻了各种人际关系的空子。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说,参加各种婚礼只为了找到那个姑娘,后来同情占据了上风,我开始更加主动的招揽婚礼邀请,以便带上安东,增大寻找的几率。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玩爱情游戏,转而只是单纯的参加一场婚礼的。
24小时爱情俱乐部就是这样,随时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而那些曾经身处其间的同伴,都会转而变成战友。退出时偷心客往往会举办退出仪式。
我和安东第二次相遇时,那场来了八桌婚礼偷心客的婚礼,就是一场偷心客的退出仪式。当然了,除了我们这些俱乐部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
退出仪式的规矩就是,偷心客不准在这样的婚礼上玩爱情游戏。
对仍旧信奉24小时爱情游戏的偷心客们来说,退出者其实都是失败者,退出仪式就是这样一场失败的浩大责罚。不在失败者的面前玩这个游戏,是一种尊重。
当然了,也有选择结婚却不退出的偷心客。不,是偷情客。
俱乐部无形无迹,只是默契的共同体,偷心客们的婚礼会在醒目之处做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懂的标记,误入其中的成员自然就清楚规矩。
是规矩就会有例外,每一个例外都是一个故事。安东就是打破这条规矩的人。
但无论他怎么对新娘赌咒发誓,那一次并非24小时偷心游戏,实在是他身不由己,新娘依然没有相信他的话,拒绝透露任何一点关于那姑娘的额外信息。新娘只是告诫他别忘了偷心客们的另一个规矩,同一对人,游戏绝不能玩第二次。
对安东来说见到那姑娘的第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持续一生的游戏。
“哇,看那边那个,不错。”
我顺着安东目光看去:“是挺好的。”
“不试试?”
“算了吧。”
“哟,你还学会害羞了?”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
“肤白,胸大,手漂亮,好像也是你的菜啊。”
“少来了。”
然后我们继续安静的坐着,直到半小时后看着那姑娘和那桌对面的男人开始眉目传情。那男人剪着扎眼的短发,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Boss,俨然就是另一个我。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安东拧开桌上标配的雪碧,为我和他自己倒满。“还记得倩倩吗?”
“那个文青?”
“嗯。她现在不读书了。”
“她不读书,难道想改变世界啊?”
安东拿出一本书:“她自己写书了。”
我拿起来一看,《爱情偷心术》:“大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你问吧。”
“她到底谈没谈过恋爱啊?”
安东笑了,“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不过看上去她倒是比我们都会谈恋爱。”
会场灯光暗了下来。我打赌现场不会有比我和安东更熟悉这个环节的人了。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音乐响起,我听出那是《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刚准备讶异一下婚庆公司的品味,紧接着就发现安东脸色惨白。
“咋啦?”
“这是……”
“Spiritualized,英国一支迷幻电子乐队。”
“那天婚礼放的也是这首。”
舞台尽头的圆形升降台慢慢上升,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仿佛从地底能够升起的不是一位新娘,而是一只怪兽。
安东的预感这次真的对了。三年来他苦苦追踪的另一位婚礼偷心客,就是新娘。
所有的戏剧瞬间仿佛都被我撞上了。这一刻我真担心安东会奋不顾身跑上舞台,替代我的小学同学跪下,“我们才是命中注定。”或者干脆抱着他的新娘从这个地方逃走,永远的消失,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的菜场遇到正在买鱼的他俩。那时我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这一刻我突然又想起了我和安东第一次遇见时那个叫京书的姑娘。我们后来没再联络过,一次深夜我鬼使神差想给她发个表情时才发现她已经把我删了。
但安东只是下意识地掏出了烟。我拍拍他,把整包烟和打火机从他手上拿过,然后点燃了一根。猛烈的咳嗽声终于让周围的宾客注意到这个装酷失败的傻逼。他们抱以同情。
“我们出去吧。”
我奇怪的听从了安东的建议。我们走出宴会厅,走到大街上,在附近的小巷找了个无人的酒吧喝酒。我只喝了两杯,之后却在旅馆睡了整整36小时,因为喝到了假酒。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喝过酒。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