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调苍凉的小镇浮世绘
2015-09-10朱斌峰
朱斌峰
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往往是一种情感或精神的坐标,如城堡、边城、失乐园,而一些经典小说似乎都寄寓着浓郁悲凉的故乡情结。“故乡”是我们情感的脐带,精神的家园,抑或寻找的乌有之乡,与其说它是空间的,不如说是时间的,因而纯正的文学就有了乡愁的意味。读罢郭治安小说《浮云》后,我想起了鲁迅的《故乡》,若非误读,应该可以说,《浮云》有着鲁迅式的气质流脉。在这篇佳构中,郭治安的故乡就是“小镇”。小说中缠绕着作者的童年记忆与当下的回望,白云苍狗,往事如烟,故乡人在特殊境遇下的生存状态,在悲悯的观照下,在人性的洞察下,呈现出苍凉的审美意蕴。
散点透视下的浮世群像
郭治安对小镇人物的描摹是散点透视的,他视野流动,在随着周流不息的生活变化着视角,变换着人物和场景。他不囿于单一的人物、情感头绪,而是时而聚集、时而发散,在收放自如中,实现了错落有致、参差有韵的叙事。小说中,除了水老板是贯穿始终的情节线外,小镇的各色人等纷纷在鱼水酒家登台了,默默演绎着跌宕的命运:
鱼水酒家女主人水老板的人生轨迹是美的摧残和倔强绽放的一生。她原本在小镇尘埃中“也无风雨也无晴”地生活着,可命运捉弄了她,她开始抗争:丈夫死了,她因追讨酒馆债务,而不能见容于小镇;没有生育的她收养了小丫,可小丫早逝,让她的母爱无可寄托;她又因与蔡大先生有染,被小镇所唾弃……最后,滴酒不沾的她枯坐在门可罗雀的酒馆里,喝起酒来,以落寞而坚持的姿势黯然收场了。
水老板的丈夫老鱼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沉默得容易被人忽视的人。这位和善的粮店职工身上却有着稻味,有着一种质朴、温暖的东西:“我对他印象深刻却是因他会抓麻雀。粮站里麻雀极多,每天都要啄去不少稻子,他很心疼。因此他被逼出了一个办法来——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攥一把稻,麻雀开始还在犹豫,飞近又飞远,飞远又飞近,终于忍不住诱惑,飞到他手上去啄食,起初闪电般一啄便飞远,老鱼一动不动,几次试下来,麻雀放松了警惕,大着胆子来啄食,这时他手掌一收,麻雀被他稳稳地抓在手心里,他把麻雀送给我们玩,偶尔也会带回去,用油炸了,下酒。”
跑船工陆大喜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他敬佛却又吃喝嫖赌,他对妓女四姑娘心怀依恋和情爱,可当四姑娘要与他做长久夫妻时,他拂袖而去,三年不登四姑娘的门。四姑娘照旧接她的客,做她的一枝花,饭还是要吃的,但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是空的,将掌心翻来覆去的看——这里有着怎样斑驳、暧昧而幽暗的人性之光?
中学校长蔡大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似乎游离在小镇生活之外,颇受小镇人的尊重。可他却和寡妇水老板被捉奸在床,最后在镇人不约而同的寒梦里,在由历年珍藏的书籍、备课笔记和学生合影点起的大火里,在“当了几十年的老师,欠下的瞌睡债太多”中悄然殁去。当然,还有裁缝禹正浓、老实但有点抠的麻子钱老板……
这是一组人物群像。他们都是平常人,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烟花的梦想和绚烂的激情,却在平淡生活的本真中成了小镇的气味、呼吸和温度。他们各具命运纹路,但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了小镇日常的生活图景。其实,小说不一定直指事件或情感的核心,漫漶而出的东西往往让小说更有可堪回味的质感。
小说虽为散点透视,但总体上基于作者的自我视角。这个“从童年回忆到居外返乡”的视角,不仅见证着小镇的过往,而且以阐述的方式撕开了一道审视小镇生活的缝隙。莱昂纳德?科恩说:“每一个生命都有裂缝,如此才会有光线射进来。文学作为思想的光芒,须得于普遍或跌宕的现实中照见裂痕,以点亮人的内心深处。”
苍凉底色上的生存况味
郭治安对小镇生活的注视是平民的,他不插科打诨,不慷慨陈词,不矫揉造作,不廉价同情,不苦难呻吟,而是以平平常常的心态,怀旧伤感而自然流畅的叙述,编织着生活的肌理。他表面节制,不动声色,内心却有着柔软的良善和阔大的悲悯。他让生活细节缓缓流淌成河,沉静有力,微澜浮现,而暗涛之下却汹涌着小镇人生存的困厄与挣扎、精神的冲突与痛苦,以及尊严被践踏的悲哀。这与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经年的陈酒”一样,由粮食酿成却五味杂陈,味道醇厚却不事张扬,在各种印象叠加、情感化合中,呈现出悠长而悲凉的生存况味。
这种悲凉跟悲剧有关。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说:“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单近于没有事的悲剧者却多。”这篇小说中就有着“近于没有事的悲剧”。这种悲剧的制造者不是大起大落的恩怨情仇,只是命运的无常,小镇人言可畏的民风,抑或卑微而丑陋的人性。它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没有悲壮的撕心裂肺,而是经岁月和生活的腐蚀而溢出的悲凉。
小说中,连死亡都不是人生的痛点。与水老板有着瓜葛的老鱼、钱老板、蔡大先生都死了;禹正浓死后,他的整日打麻将的老婆在“克死丈夫”的阴影下,整日整日枯坐家中,对着遗像中笑容可掬的丈夫发呆,最后吊死在门口的榆树上。他们死得没有哀恸,没有唏嘘,跟草木荣枯一样自然而无奈。而葬礼在小说中只是一场仪式、一段闹剧而已:“鱼躺在新漆的散着木香和漆香的棺材里,像是睡着了。守灵的人围着桌子玩起了牌九麻将,都是兴冲冲的,人群里传出话来,‘老鱼,起来,轮到你做庄了。’大家不免一阵哄笑,都骂说这话的人,‘你这个促寿痨’、‘嘴巴跟茅房一样’,‘嘴痒了上树桩上磨磨’……但口气中分明很有一点谑笑的口吻。显然,老鱼的死在他们看来,是一件不值得悲伤的事”——这种在麻木中举行的葬礼使人生愈发显得悲凉了。
但是,在小说结尾,郭治安为悲凉的小镇人生涂上了些许暖色和亮色:陆大喜在一个雷雨夜失踪了,镇上鸭老大却坚持说他在鄱阳湖上看到过陆大喜和四姑娘,俩人坐在一条大船上亲嘴,四周云气蒸腾;水老板十年前离开了镇上,有人说在九华山道中遇见过她,六十许,望之如四十岁人也……这些虽然听起来不像是尘世中的事情,但终究安顿了失落的魂灵。
每个小镇都有它独特的小历史、小气候,郭治安平静若水却如木刻般的叙述,梳理了我们“故乡”这一生存的根系。
有人说,短篇小说写语言,中篇小说写故事,长篇小说写命运,而我在中篇小说《浮云》中却读到了充盈的命运感——这或许正是郭治安小说超卓的气象,由此向前,我们可以追随文学大师的步伐。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