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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处春山

2015-09-10羽微微于荣健

诗歌月刊 2015年6期

羽微微 于荣健

一部分

你是我最温柔的一部分,

是离开了我,远去的一部分

在暮色里,你是就要消失的一部分

你是我永不能遗忘的一部分

是离开了我,又能相逢的一部分

在暮色里,你是我孤单的一部分

你是我最隐秘的一部分,

是离开了我,并要带走我的一部分

在暮色里,你是我曾经热爱的一部分。

我从未拥有过全部啊

我也只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聚集

麻雀开始蓬松羽毛的时候

秋冬就要到了

秋冬的时候

我爱看一树一树的麻雀

只有秋冬的时候

麻雀是一树一树的

那么多的麻雀

聚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很多时候

聚集是一群人的孤单

存在

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它们短暂的聚集和停留

似乎都未存在过

那棵香樟树,多么平静

几乎在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的本身

我,有时候像这棵树,更多的时候像那些鸟。

重复

他任肥沃的土地长满牛蒡,并交出它

他在每块木头上凿脸,在椴木里凿出裸体的女人,

凿出她的母亲。

——一个看着每个男人的脸,辨别丈夫的女人

冻死在黑刺李的灌木里。

他的儿子,毛皮匠会走路了

他去杀死蜥蜴和蟾蜍

喂养教堂塔楼上年幼的猫头鹰

然后,杀死它们,做成标本。

标本还有:鹳、乌鸫和所有生病的绵羊和兔子

他活剥献祭公羊的地方,

一直还没长出草来

他们祖孙三代都做着不断重复的事情。

早逝

他甚至以为自己应该生出十二个孩子,

一半用植物命名,

一半用动物命名。

他渴望自己应该有三位妻子,

母亲,情人与女儿。

他想着死了很久,还有谁肯抱紧坟头的树干

痛哭。并不完全是因为悲伤。

他想着一个隆起的土丘,

应该像黄昏巨大的落日,

卡在白昼和黑夜之间。

清晨的露滴新鲜却短暂

他的生命也是。

他甚至遗憾他没有四处树敌。

蜗牛

雨,让一切看起来焕然一新,

提供某种能带来惊喜的甜美气息。

我,透过皮肤

感受这个潮湿的世界。

清晨,何其温柔,

如同母亲催眠曲的最后一句。

一只蜗牛,在啃噬最嫩的树叶。

树叶饱食了昨夜甘醇的雨滴。

就在我低头,

将命运松弛的鞋带重新系上时,

你是否看见我,和它一样

仍然拥有敏感的触角,完整的壳。

我们等什么

去年清明日,在祖坟山上

苦等一场雨停。我们看天,看雨,陪着死去的人

走在队伍中的雨滴,盲从又整齐。

不同的声响,做最后的陈述。有一部分悄无声息

坟茔高高的露出地面

雨滴默默的归入泥土

我们很有耐心。而云散雨住,来得有些突然

今天,是第七日。让我们一起休息

让石头也休息一会儿

另一块石头下面:是蚂蚁和灰虫儿,草茎。

怎么也看不清它们的脸

一小块潮湿的版图。它们的国,它们的家真小

据说——

人死后,将放下石头。人死后,将蒙上黄纸。

——金面盖脸,去往天堂

爱的仿佛

我,爱上了一朵云

天空又空又大,她小得有些孤独

当她浮向山巅的时候,那山竟变得高远

她身后的蓝,一种简单的蓝,显得更加安静

我爱上她的时候,

仿佛一伸手就能揭开她的柔软

仿佛她是一朵与众不同的云

仿佛她是一朵幸福的云

仿佛黑夜,永不会降临

想象中的事情

一些人出现了,在恰当的位置。一棵树

不断地长出叶子,多余的也已经落了下来

女人打捞出她的长发。那些水份,会逐渐消失。

她刚把一场洪灾收拾得滴水不漏

一只黑色的猫。悄没声息。

风吹着风……今夜。月亮不在天上。

想象中的,也没有发生……

下雨

我的小城一连下了四十八天的雨

人们慢慢的就会长出尾鳍

石头都会被泡软

有些山就会慢慢矮了下去

姆妈说:最长的一场雨是四十八天

四十八天不开门

我看着屋檐下的雨帘子。

屋檐下,姆妈用大澡盆子接水

盆子里的水花真好看

我没问姆妈,那场雨什么时候下的,

后来,怎么雨就停了。

天晴了以后,人们干什么呢?

垂钓一日

山有山门,层恋叠嶂。

笔墨近清远淡。浅滩淤泥褶皱,碎石裸露。

松针松软,秋日不返。

野鸭一对,如鸳鸯戏水。

水波荡漾,划至我的心坎。

一个时辰钓竿不动,两个时辰钓竿不动。

此处,很多年未动,

时光匆匆。

山水以自然的安稳,

压住了太多的躁动。

垂钓者以虚名的等待耗费掉又一日的光阴。

渔人开始撒网。

草鱼、鳊鱼、鲫鱼、胖头鱼,

从水里冒出白花花的肉身,不拖泥也不带水。

我们的肉身也必须从这里抽出。

水又迅速的在暮色里连成了一片。

重新爱

人生已经过半

我要重新,爱上男人、锦衣和玉食

爱上亲人和祖国

这世上,美好的事物不增不减

我的沧海,却已是桑田

行道树在后退

树叶里记忆的水分

湿润我的嘴唇

我有夜半醒来的口渴

你有无人可诉的衷肠

我伸手指出月亮,月亮就跟着我,要我遗弃满天的星光

也许,只要我重新爱上……

我的桑田,还是桑田

我的沧海,还是沧海

你好,儿子

很多年以后,我们会忘记三月的这一天

会忘记这一年早春的寒意。

我们各自挪动胸口的石头。

透过金属的栅栏,

窗户外的石楠,新叶红艳

长满杂草的园子里,又新栽了牡丹、樱花、海棠花。

还有桂树和香樟

现在,我又想起你,

一手拎着绿色的小书包,一手拿着书本

奔跑在扑向我怀中的路上

更多的时候

我想走过去,听见树叶簌簌的响

想停靠一会儿

“你好,儿子。”你已经长大。

那个时候,你低下头,

我愿意是你树下的任何一株野草

1979年记

这一年的野草,被允许日夜都在生长

这一年,我八岁

头上的虱子好像生有许多的翅膀

金黄的麻雀总是落在金黄的稻谷上

黑压压的人群之前,我在朗诵。朗诵著名的抒情诗

我的目光需要在分行之间

投向前方。前方偏左。前方偏右

然后落在手中端着的诗稿上

野草被允许日夜生长,蛇范被母亲反复警告

我爱的覆盆子像血一样

从母亲的言辞里,我得到她想看到的恐惧

黑压压的人群,得到一个孩子的眼泪

它们不来自抒情,不来自委屈,不来自慌张

来自瞬间的生长

最后的一行中,我长成了大姑娘。

山外的世界已从不知所措中走来

火车停靠的站台,荒草低下头颅,汽笛声也变了腔

新换的火车头,艰难地爬上改良的铁轨

山里人还没见过火车,打着赤脚的田野将要被拉扯得越来越远

水稻和小麦。玉米和高粱。南腔和北调。将要挤满一节节车厢

城市将要换上高跟鞋,父亲的田野将要改名叫希望

最深的山里人,到悬崖观天,气象万千

这一年,1979年。

若干年后

我只记得朗诵了那首著名的诗篇

后来

我们仍然乐于献出彼此的肉体

我们还未生出厌倦

我们还在沿袭这古老单调的方式

冲淡人生虚无,

填满我们的焦灼和无可奈何……

当潮汐慢慢褪去

当神经开始松弛

当我翻转过身体

当新的虚空再次从脚底漫上来

我问他——

“你喜欢诗吗?”

之间

你又开始默念“美”这个词

一遍又一遍

无法挽回:你飞起来不再是只鸟,

跑起来也不再是一阵风

我遇见你的中年:像田野中的一棵树

也像另一蓬衰草

你高于野花、田畴和河流

你的沉思接近于岩石,或者山丘

我不知道:你正一边赞美,一边消失

我不知道:赞美和美之间的距离

石头纷纷跳进水中。这不是我要的消隐。

我要的不是这喧哗的激荡。不是这激荡和随之而来的死寂之间,竟没有静止。

我要的是:缓慢

事物缓慢的失去自身,失去自身的细节

缓慢的模糊泾渭分明的界限

我要的是:事物开始显现粗犷的轮廓,仿佛回到混沌初开的前夜

我要的是:一张张脸开始不明

地上的阴影开始站起来。

我也渐渐的失去了人形

我要的是:一个终极的相遇

黑向四面缓慢扩散,并逐渐统一了它的深度

何其庄重又肃穆。

三天三夜

灯光是温暖的,我们也不谈论忧伤的话题,

母亲在谈她的墓地。欢快轻松的口气。

“死也死得。”

母亲就这样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咕隆咚,

很像她经受过的苦难,已很少提起。

“最好死在老家,在祠堂里做上三天三夜的道场。”

母亲眼里有炽热的火苗

比灯光还亮。

仿佛她卯足了劲的一生,

就为了这最后的三天三夜。

无限风光。

和一只头羊短暂的对峙

它没有绕开,直接飞奔过来

微微昂着头。后蹄撑住陡峭的斜坡,一动不动

敌意和挑衅的眼神,逼视着我

时间是个旁观者,

出现了瞬间的静止。

这么多年了

仿佛只有它,一眼就看穿我骨子里的懦弱和胆怯

羽微微的诗

一滴墨

马停在画室外

雪已经下得够厚

没有梅花,不能强求

但我曾推开门,把梅花画在纸上

树叶在雪的下面

可能你看不到

而我已不纯,尘垢老厚,手上不持短刃

我散步,听自己的呼吸

我曾擅长与爱我的人

反目成仇,让恨我的人

显得他们愚蠢

现在无所谓我或他们

一滴墨

能开好几朵梅花

梅花旁的茶

是铁观音

坐在你对面

早一些的时候

阳光在屋外

后来它经过了窗台

缓慢地接近我的膝盖和手腕

我想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我也还是没有张开口

也忘记看阳光,往哪里消逝

我想我并不擅长抒情

我有着不合时宜的腼腆和沉默

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他们是安静而沉默的

但你会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他们在火车上,在大街上

可能你会经过,看他们一眼

便走了。可能你会接近

问他们借个火,点燃手里

虚无的空气,便走了

但有时你的心里空落落的

你会停下脚步,和他们

随便说一些什么。比如,嗨!你好

他们望向你,可能也会说一些什么

但你知道,真正孤独的人

你不会比谈话前更懂得他们

他们说的那些事情啊

都和他们的孤独无半点相关

离开

开始不是这样的

开始是人间小,时间慢

开始是美好的东西简单地美好,不深刻

开始是青草,玩笑和黄昏

唉朋友,我为贪恋你们的气息和温暖

好几次忍住了忧伤的眼泪

开始不是这样的

开始是,我哭得理直气壮

哭得受尽委屈

故乡

人生当然漫长

沿途结过的果,又开了花

树枝上挂满斜阳

有人从此走过,别了故乡

有人从此走过,回了故乡

又在故乡洗干净了旧衣裳

清明

草那么深,不能再往前行

但满是虫声,到哪里去听,这孤独的狂欢?

仿佛是在呼唤逝去者归来

仿佛是我亦在这人间,伏着鸣叫

仿佛亦有虫鸣,呼唤我

而我沉默。而人间慢慢暗了下来

在我的身上残留了些许光阴

迷途

隔着山沟大声喊,兄弟啊,等等!

我笑靥如花,盈盈前去行礼

这汉子,背影健硕,头发乌黑。他不回头

他说,天快要黑了

他要把这群星星,尽快赶往天上

那不远的草坡,鞭声清脆,点点萤光

飞翔

肉体终于可以放下

原来并无痛苦,亦无悲伤

灵魂像只小鸟

试了试,张开翅膀

归来

推开门,猫不在

墙上的黑暗相框反射着灯光

阳台上的家人有着静默的气质

茉莉呀茉莉,薄荷呀薄荷

我来给你一勺清凉解渴的时光

有了教堂就更适合祈祷了

快画尖屋顶和屋顶上的星星

画我乌黑的卷发

画我虔诚地低头祷告

画窗外的月光

照在我光洁的额头上

画从远方来到的骑士

有着勇敢坚毅的脸庞

快画他在窗外,勒紧了马缰

油菜花

它们的金黄是借来的,马上

就要还了。所以它们

这样不管不顾地,在田野里

在山坡上,手挨着手,脸庞挨着脸庞

天黑

我在夜色快要到来的时候

经过群山和树林,风吹着树林

我在树林中。我在树林外

我这样沉默而欢喜

我爱看你用叹息

吹灭天上最后那一颗星星

让天真正地,黑了下来

投降

你不能指望一个滴水不漏的人

能破碎,能柔软

他因盛满欲望而坚固

而单纯的人总是千疮百孔

一下子盛不下热爱

一下子盛不下忧伤

他的手

我爱他的手

像一座小小的温柔的山峦

伏在桌上,蓝色的血管,是细小的河流

流淌着很细,也许几乎没有的声音

此刻它如此安静

但我能想像它激动的样子

是一头矫健的野兽

是豹子,但它也会平息下来

它会比我的温柔

更温柔

迷局

有时她要把自己藏起来

为了能找到自己

她细心地作了标记

藏在绿皮书下。藏在衣柜抽屉第三格

藏在前天和昨天之间

藏在钢琴旁边。有时也会忘记藏在哪里

但她只要发现自己不见了

也就安心。现在

她希望能把一只杯子清洗得透亮

来结束这个迷局

把一只玻璃杯子洗得非常干净

是她结束虚无的方法之一

孤独

朋友们,我依靠对你们的想念

度过许多孤独的日子

我无从靠近你们

但我给予了自己

你们如我般同样想念的场景

一个人就这样,几乎可以过一辈子

一封信

你正往我的方向前进。如果我

不哭泣。不停下来。不幻想。

当火车路过,当火车离开那座城市

你会收到我的来信,当然

我已经提笔。准备就绪。

火车上冷吗?我害怕在冬天呼吸

我在冬天,徒步行走,不戴围巾

你翻看旧信件,喝微温的茶,静静推门

小心!外面全是铁轨。

黑墨水,会滴在你的脸上。

“车一直在前进。微微

你为什么,还停留在原地?”

我涂去一个字。又涂去一个。

它们都自由了。它们

探出车窗,打很长很长的呵欠

外面的空气,是凉的。

噢。我忘了,我还没有说:你好。

我打算在信末说:你好。

然后祝你开心。快乐。

其实这封信没有内容。我希望

你喜欢我的字体,向右上方微斜

我希望你可以,更喜欢一点。

你坐在火车上。火车一直在前进。

“微微,你为什么,还停留在原地?”

我看到你,轻轻地读出了声音

皱着眉头。灯熄了。

最后,我想你肯定睡着了

那封信,掉在地上。

于荣健的诗

盐湖上的车辙

四面八方,从何说起?

我驱车来到盐湖,两眼茫茫,

唯有这道车辙,可以辨认:

轮胎的纹路、深浅和大致方向,

从脚下,直到天边。

盐渍的车辙,经过风干,

完全钉在了湖面上。

太多的路上我向往重蹈覆辙,

太多的时刻我知道几无可能。

集市上挂着羊头

集市上挂着的羊头,

代表了屠户的心意:

看看我的手艺吧,

它是一颗完美的头颅,

切口细致,刀法精准。

你可以剔肉,还可以炖汤,

滋阴补阳,有益健康。

它的五官,像某位远亲。

微张的嘴巴挂着冰碴,

眼白似乎替代了眼球。

它是它命运的祭品,

它向往青草。

我稍稍犹豫着,

向往寒冬腊月的这道美味。

三十年前的一次晚间散步——致W

我的一小部分,

小于三十年,小于晚间,

也小于散步的一盏街灯。

它像黑暗收集的尘埃里微亮的颗粒。

也曾春风拂面,随之而去的,

还有,我们青春的形骸。

它剩下了一点点悲痛的骨刺,

如今,用来锥心。

涟漪

涟漪!年轻时我曾拒绝这个词,

现在,不了。

我要使用一丝波纹,

发音时,看它停了多久。

水蛇、蜻蜓或石子,

沉浸于池塘。

而我们,投身于自我之中,

何时浮出水面?

天窗

我不擅长表达。

我的羞耻只配拥有一处小房子,

沉默把它逼到了墙角。

退无可退的夜的墙角,

所幸还有一扇天窗,

它在描绘空中楼阁。

在无所不在的囚禁里,

我不擅长表达,

才有了呼吸。

向哈弗尔河学习

它只提供一次机会,

烟囱放倒,游船慢慢通过铁桥,

以躬身致礼的态度,

向哈弗尔河学习。

它只提供一次机会,

我在岸上,作为旁观者,

不比淤泥或石子坚持更久。

坚硬,让位于柔软。

它只提供一次机会,

错过,错过。

重复的,仅仅是涟漪,

直至游船离开,水面复合。

它只提供一次机会,

万物短暂,皆为天赋。

我是尾随而至的破碎的影子,

抓不住双手。

雨在雨中

雨在雨中,

病句无法修改。

天空暗疾,

大地飞矢。

雨在雨中,

无法分开。

两片植物的嘴唇,

也出生入死。

浣花溪公园

花儿已够美,还要溪水来洗。

我不敢推门而入,只是路过:

一个什么都美,什么都要的世界,

我在隔壁虚构。

梦中的楼梯延伸了脚步,

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践踏,沦陷。

仅仅一步之遥,

你潋滟的身体就会蒙住我的眼睛。

是的,一个好听的地名,

大于一张地图。

对你,哪怕一次热烈而愚蠢的怯阵,

仍有蛛丝马迹。

小扇子——致Y

我所能做的,极其有限,

相逢一笑,嘴角余纹。

小巷铺陈的各色幌子,各类琐碎,

亦是上帝斜斜的笑意的余纹。

我象披挂褴褛的乞丐,攒了碎银,

在他那里零存整取了一把小扇子,送你。

它有淡玫瑰绸面,辅以竹骨,

当然,还不够,还要失而复得,

来回折返,于你的手中,

可以掩面,挡住泪眼。

它单凭一缕微风拂你,

也许,那是我有意拖延的告别:

这尘世的爱,太过卑微。

那片刻的温存

它一路小跑而来,

我们之间并不熟悉,

但蹄声清晰,发绺扬起。

它一路小跑而来,

我闻到了越来越重的鼻息,

隔着栅栏,它把脑袋伸向我的怀里。

我惶恐,无力拥抱一匹马,

而摸了摸它的脸庞,

纵有千言,生活无边。

我徘徊于牧场的一角,

近在咫尺,无法向前,

还好,我的指尖仍有余温。

它舔了我的手指,

退后几步,打量这个胆怯的人,

以它的眼睛,看我的眼睛。

那片刻的温存啊!

犹他州,88号公路,加完油,

我开车,一路狂奔。

你去过的地方请替我多看一眼

现在好了,

但凡所见,皆为尘埃,

我是你平白无辜的负担。

你去过的地方请替我多看一眼,

平庸的生活,抽身而去,

我不如一粒尘埃勇敢。

多看的一眼,或曰远方,

无限的远方无限的绝望,

骨头站在肉身的风暴之前。

往潘葵奇方向

怎么还没到呢?

怎么还没到呢?

越走越黑,看不到路标,

车灯为公路刺身,宛如蛇行,

天边的一两颗星,偶尔吐露蛇信。

——潘葵奇,一座又凉又滑的村庄,

它已脱离了耍蛇人的手掌。

而接下来,我还手握方向盘,

状如编织篾筐,

把自己放进不曾去过的地方。

汤加姑娘

教堂里一位汤加姑娘,

为我讲解油画的来历和收藏。

我们还谈论了诗歌,

好像谈论诗歌之外的东西。

其实,语言的囚徒,

只要一个手势就打开了镣铐。

当我比划过于肥胖的国王,

她花枝乱颤,牙齿闪亮。

疑似龙卷风

公路笔直,

没有暂停和岔路,

我必须踩着油门,

加速。

天呐,龙卷风!

连车带人,席卷而去。

巨大的漩涡不过是大地随手一写的疑问,

我身在其中,飞沙走石。

发梢直立,

脑袋逐渐搬空,以便升腾。

我奇怪我的无影无踪,

只留下了反光镜。

它多像一场革命或者爱情,

很难绕道而行。

由于惯性,四只轮子还在奔跑,

车身硬着头皮。

野牛一直不动

野牛一直不动,

谁动谁是傻子。

我又不是演员,

平地惊雷,一生虚荣。

野牛一直不动,

脏毛臭皮不在此身上。

此乃风霜雨雪,

天地无用。

野牛一直不动,

固执了一天还是一生?

一毛不拔的哲学,

这可急坏了围观的群众。

回迪卡尔布

回迪卡尔布,

轮子抓不住地面,摩擦力越来越小。

闪光的雷暴,抽击着高速公路,

它蜷缩为一片树叶,屈从于凋零。

我在七星瓢虫的队列中,

被白天而降的一颗雨滴挑选。

雨刮器分不清偶然与瞬间,

命运之手随时可以蒙住这双眼睛。

且把异乡当故乡,

如此这般,发动机攥紧了心脏。

鬼天气

“天相约等于人心”,

我对朋友说,象雾霾这种鬼天气,

装得下所有。

看得见行尸,或看不见走肉,

一律逃无可逃,谁谁也不例外。

世界张开了一个大口袋。

心存侥幸地活着,被幸福,被消失。

一出家门,仇人比仇人眼红,

一回到家,亲人比亲人还亲。

就算天使来到人间,

无论它的前世今生,

一旦堕落起来,不要太过轻松。

拉开抽屉,点上一无所知的蜡烛,

看它如何挥霍它的无辜。

如此黑夜,明亮、干净。

开往弗森的慢车

车窗半开,一路摇晃,

闭上眼睛就到终点?

弯道处,抓牢扶手,

骨头不甘肉身的沉沦。

铁道两边的油菜花,

把车轮举过了头顶。

十字路口,有人下车,

车厢逐渐搬空。

窗帘、小桌和木条长椅,

也走走停停。

没有地址的梦游者,

我在其中,被风抱紧。

一列慢车,

象宿醉中的蜈蚣,

肚皮贴上山地的弧线。

围绕雪峰,

我是你残留的阴影,

单凭惯性,一节节移动。

十字路口

灰在飘,空酒瓶,

临近年关,他们烧纸。

这边的人,想着那边,

衣衫褴褛,余火暖身。

进一步,退半步,

十字路口的旧爱或新鬼。

我是其中的某位亲人,

需要应付两边的生活。

亲人谈到亲人

“还好,有山有水”;

“山是山,水嘛,人造水塘”;

“高速路旁,方便往返”;

“提前一天办完手续”;

“那个日子,要排队”;

“早上四五点钟,天亮不好”;

“乡下规矩,城里不讲究”;

“走夜路,安身”;

“给值班的,塞点儿钱”;

“我查了,周六,阴历龙抬头”;

“备上花,还有酒”;

“都去,他没白亲你们一场”;

“刻好碑,名字,生辰,小传”;

“两个位,优惠,八万”;

“给我留着”;

“你爸你妈的,也移过去”;

“大伙在一起”;

“落脚的地方”;

“民政办的,不是民营说拆就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