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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深处,诗人之心如鸟啼鸣

2015-09-10李少君

诗歌月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松鼠诗人文学

李少君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华栋的文字,就会想起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写的《美国诗歌》一诗,诗里称:“不管它是什么,它必须有/一个胃,能够消化/橡皮、煤、铀、月亮和诗。”确实,诗歌、文学都应该有一个强大的胃,消化一切,而华栋就有这样的胃。

华栋比我小,属于少年成名的那种,当年作为校园文学天才保送到武汉大学,再加上一表人才,天天披着一条白围巾,在珞珈山的樱花大道上作五四青年状,早就迷倒了一大片无知少女和痴情女子。而且华栋还很有江湖英雄气息,那个时候正是周润发之类好汉形象走红的年代,华栋那种架势就是男人中的种子形象,类似手机中的战斗机。所以,华栋是校园男神的不二人选,女生心目中的偶像,男生暗地里羡慕嫉妒恨的对象。走出校园后,华栋也比较顺利,迅速进入中心,到了北京,在当年风靡一时的《中华工商时报》任职,那几乎就是1990年代初商潮初起的一个中心,华栋置身于中心中的中心,当大多数同龄人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不得不暂时远离文学的时候,他随便写几篇小说就成了“新市民小说”的代表人物,小说里全是时代最炫的场景人物,在摩天大楼下霓虹灯中闪烁的纷纭意象,而华栋穿梭其中,把自己也整成了一道亮丽的文学风景。后来,华栋成了《青年文学》主编,再后来,华栋成了《人民文学》副主编,越来越有文学掌门人的派头。

也许华栋一直置身时代和文学中心的原因,视野极其开阔,包容性也很强大。但让我吃惊的其实不是他这些身份,而是我和他几次近距离接触,对他阅读量之大、游历之多、交游面之广的深刻印象。

大约八九年前,我和华栋在三亚开会。那一次,会下听他谈小说,整整四个小时,仿佛华山论剑,别人说到的所有古今中外的小说他都看过,而且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曾从高中到大学期间规定自己每周读一本名著,持续多年,觉得自己也算阅读量较大的人,但比起华栋来,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而且可气的是,这两年,尤其我到北京后,发现他还特别喜欢在微信上晒自己最近在读什么书,一晒往往就是一堆,而且文学哲学政治经济什么都有。这让我茶饭不香,心中焦虑,神经高度紧张,最终气急败坏,每每一见到他,就恶狠狠地攻击他怎么这德性,这么爱显摆,还让不让人活啊,他这样搞得大家压力山大,每天处于忙碌追赶心力交瘁之中,迟早非崩溃不可。另一次,则是和他去新疆,了解了华栋的出身经历。华栋从小在新疆昌吉长大,昌吉移民很多,各种民族混杂相处,竞争融汇,华栋从小就是吸收多元文化营养长大的。新疆是一个让人能产生大视野的地方,历史悠久,生活人群差异性、流动性大,文化构成极其丰富,地形地貌各地不同,从绿洲到草原到戈壁滩到沙漠,应有尽有,这些都极有形象感、冲击力,所以华栋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其观察能力、描述能力、综合能力非一般人可比。

有意思的是,华栋不仅精神胃口好,身体胃口也好,能吃能喝,心宽体胖,体型也开始往歌德、庞德这样的大师的架势长。而他的好脾气,使他朋友也特别多,如果说得狗血八卦一点,他几乎是一个“万人迷”,我发现我认识的人他基本都认识,而他认识的一些我觉得那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或许与他当过记者、走南闯北有关,也与他作为“名流”、一直生活在聚光灯下、粉丝众多有关,还有他性情豪爽爱广交天下豪杰有关。这让我对他的佩服之心常常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而且,这是真心话,非客套之言。华栋如此魅力四射,以致有评论家开玩笑说,这么多年来,邱华栋本身就构成了一个“邱华栋现象”,他总是能制造一点什么出来,或者作品,或者行动,或者充满激情的言论,或者突然华丽转身又换一个工作岗位,总之,总是要出人意料,与众不同,让芸芸众生如我等大跌眼镜,让网络微信时代热爱围观热爱流言蜚语和窃窃私语的人们热议。

那么,这个庞杂多样的“邱华栋现象”后面到底有什么?就像我有时候想,华栋吃下这么多,最终化成了什么?直到读了华栋的诗歌,我才似有所悟,就像一句诗所说的:大海的深处是宁静,而华栋心灵深处其实一直能保持一份纯粹和寂静,他以纯粹之心体悟世界与人生。

邱华栋的诗歌不同于他的小说,他的小说是他人生经历和阅读学习的转化,乃至他大块头体型的体现,他的小说庞杂,包罗万象,广度深度兼具,有一种粗犷的豪放的躁动的风格。而他的诗歌,是微妙的和细腻的,本质是安静的,是回到寂静的深处,构建一个纯粹之境,然后由这纯粹之境出发,用心细致体会世界和人生的真谛。这些诗句,可以说是华栋用自己的思想感受和身体感觉提炼而成的精华。比如华栋有一首题为《京东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的诗歌,特别有代表性,堪称这类风格的典范。全诗如下:

朝露凝结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经过

这样的偶遇并不多见

在飞机的航道下,轰鸣是巨大的雨

甲虫都纷纷发疯

乌鸦逃窜,并且被飞机的阴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蚂蚁在纷乱地逃窜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现

顿时使我的眼睛发亮

我看见它快速地挠头,双眼机警

跳跃,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显现了一种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处都是人

这使我担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沥青已经代替了泥土,我们也代替了它们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还没有确定的树阴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运

谁更好些?谁更该怜悯谁?

热闹非凡的繁华都市,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空港,而表面风光、绝不寂寞的华栋,心底却在关心着一只不起眼的松鼠的命运,它偶尔现身于幼小的人工林中,就被华栋一眼发现了。华栋由此开始牵挂其命运:到处是水泥工地,到处是人流杂沓,一只松鼠,该如何安身?华栋甚至联想到自己,在时代的洪流中,在命运的巨兽爪下,如何幸免?这一似乎微小的问题其实是一个世纪“天问”。文学和诗歌,不管外表如何光鲜亮丽,本质上仍是个人性的。在时代的大潮中,诗人、作家也不过是一只小松鼠,弱小但有自己的生命力,并且这小生命有时会焕发巨大的能量,华栋的很多小说就有这种能量。

华栋的诗是很细腻的,这种细腻来自他具体的关怀与同情,这应该归功于他的诗人本性。因诗的本质就是同情与怜悯,诗人以一己之心体会万物,所以必定细致而敏感,王夫之早就说过:“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华栋就总是有着悲悯之心,一种普遍性的广大的悲悯,这在一首题为《江西的白鹭》的诗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全诗如下:

从南昌到井冈山,农民在路边插秧

白鹭在水田中浮现,它们亲近水牛

或者干脆飞起来

姿态优雅,轻松,有一种醉人的美

似乎有三种白鹭,花脖子的

纯白的,以及头顶有颜色花冠的

以无垠的绿色稻田为背景飞动

划过一条条看不见的弧线

而美丽的风景镶嵌在

人民劳动的画框中

插秧人直起腰来,太远了

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辛酸

这是在江西的大地上

河山秀美壮丽,可农民

那些以白鹭为友的插秧人啊,一年到头

为什么仍旧那么苦,那么穷?

华栋由欣赏风景看到背后的人,看到人的辛苦和酸楚,继而激发更深远的想象和思考,这是诗人才会有的同情与悲悯。华栋的诗歌风格,大体如上,他总是在观察,在感受,在思索,在体会。他以单纯的诗人之心,表达他小说之外的另一种看法。

华栋的诗歌当然不只一种风格,他的包容性决定他有着更大的胸怀。华栋还写过不少别样风格的诗歌,比如《玫瑰的头颅》这样的痛楚抒情的诗歌,《上海的早晨》这样揭露时代真相的诗歌,还有一些隐喻诗和口语诗,等等。但总体而言,我觉得诗歌是华栋心灵深处的后花园,里面虽然也是万紫千红,但繁花深处,只有一颗诗人的心如鸟啼鸣,有时是轻声细语,有时是哀婉悲伤,有时也有欢快喜悦。《光谱——邱华栋三十年诗选(1985-2015)》就是这样的一部展现其多种声音的诗集。

2015.3于北京呼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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