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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舅舅在高丽的若干切片

2015-09-09朱朝敏

文学教育 2015年9期
关键词:灵柩高丽舅舅

朱朝敏

2012年深冬,舅舅走了。他把灵魂交给了梦,一梦向北,徒留一具肉身,从此,肉身开始天长地久地酣眠。我唤他不醒,摇他不动,摸他鼻息一阵凉寒。我不仅没有眼泪,相反,一阵轻松。舅舅终于安眠。他的灵魂离开了我们。

殡仪馆人员拖走他的肉身,并以最快的速度设置了一个灵堂。舅舅躺在灵柩中,身着灰色中山装,还戴着深蓝色的工人帽。他国字形的脸庞抹了白粉,嘴唇也许涂了一点颜色的口红。

这样,睡着的他看上去回到他的中年,回到我对舅舅最初的记忆。这样,我看见他紧皱的眉头下如电的目光,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开始了讲述,关于他在高丽的岁月。滔滔不绝声情并茂的讲述中,语言从他的嘴巴河水般流出,透亮宽敞,如镜。镜子送来遥远山川的雪落,阳光下的金达莱和图们江鸭绿江的奔腾,还有载歌载舞的高丽姑娘。沉浸在语言之欢中的舅舅用高丽语唱起了《道拉吉》,道——拉——吉,道——拉——吉——舅舅的歌声只有声调,语言是蹦跳在舌尖上的豆子,在他的舌头弹跳,瞬间攫取我的心神。我目不转睛,担心错过丝毫。终于,豆子不见了,沉默顿降,划拉出寂静的时空。但语言,被他放出的语言,却蜜蜂般在我耳边飞舞。它们嘤嗡,犹如闯入阳光中的冰雪,带来遥远的雪山的气息。那时,我真的看见高丽王国的天空和土地。

许多年后,我以白日梦的形式虚构我曾看见的朝鲜。在文字里,在对友人的诉说中,在一场莫名到来的梦幻中。

我在舅舅的灵柩前走了一圈,然后,盖上黑色的金丝绒。那样,经久的睡眠中,剥离肉身的灵魂会飞得更快更高,才能安全地抵达魂牵梦绕的土地。在那块土地上,孑然一身的舅舅遇见他的亲人,他的灵魂才会找到依托。而曾经,灵魂那样寂寞,飘泊不定。

黑色金丝绒在我眼前制造黑夜,漫长而沉重的黑暗,适合漫想虚构。我愿意被如此的黑掏空思维。我闭起眼睛,右手托着半边脸庞打盹。而真正的黑夜已来临。寒风怒吼的黑夜中,我的打盹单薄又矫情。我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

但大风灌进大门敞开的灵堂,掀开黑金丝绒。灵柩里的舅舅坐了起来,他张嘴唱起了《道拉吉》,接着伸手推开灵柩顶盖,爬出了灵柩。我的心几乎跳到嗓门上。爬出灵柩的舅舅,他换了一身衣服。宽松的高丽服,套在舅舅身上,他的眉眼满是喜悦,他勾脚伸手,跳起朝鲜舞蹈。

舅舅怎么变成了朝鲜男人?我揉眼,站起来伸手去拉。

啪啦,桌子上的一瓶墨汁倒到地上,那是准备为亡人书写码子的,码子就是写在黄裱纸上的祭奠文,许多祭奠文折叠码成一个包袱,然后在火钵前烧掉祭奠。我惊醒。梦幻消失。风一阵阵地从门外灌来,它尖锐的呼哨却被灵堂活生生地阉割。它被削弱了声势,胆小、慌张、迟疑,根本不足以掀翻什么。黑色的金丝绒华贵而沉重,覆盖在灵柩上。其中的舅舅正在享受一场大睡眠。

那么,凌晨到来时的遗体火化,真的就只是仪式了。他的灵魂,想必,已经抵达了长白山。

舅舅在新婚之夜消失了。消失在大红披挂的新房中。

外公外婆以身体有恙骗回在西南联合大学读书的舅舅。回家的舅舅被捆绑了手脚,套上鲜红的礼服长袍,戴上黑色的大礼帽。外公要求舅舅兑现彼时的承诺。娃娃亲的承诺。新娘是我三外公的干女儿。她有一个美好的名字“春天”。七岁的春天姑娘快要饿死在春天的一艘渡船上。渡船是我三外公的,他垄断了长江沱水一带的漕运,却多年膝下无子无女。于是,奄奄一息的春天姑娘被我三外公认做干女儿,还与我舅舅结成娃娃亲。那是亲上加亲。我舅舅能完成小学初中高中学业再读大学,全是我三外公的功劳。三外公资助舅舅,他也认舅舅是干儿子。干儿子与干女儿的结合,等于是给我三外公家稳了人丁兴旺的桩,以后这个桩上起屋,才有后继有人子孙成群的大厦。

我不同意。

舅舅的口头禅从上初中起就挂在嘴边上,但孤零零地,犹如一个遗留在荒野的大丝瓜,悄悄地开花长果成熟,再在秋风中干瘪汁液老去,而后留下一只枯瓤在风中摇曳,摇曳。冬天来了,枯瓤丝瓜终于凋落在地上。它贼心不死,居然尸身完全,皮是皮,丝瓤是丝瓤,弯成长镰刀一样在地面晃悠。它的贼心有些好笑。它不知道,一场大雪即将来临。在积雪下,孤零零的贼心只有一个结局。

除非……

是的,走出凌空而来的大雪。撕掉外皮,掏出内瓤,一棵丝瓜就会有另外的活法。但不再是丝瓜,而是韧丝,丝丝相绕的韧物,烂不坏折不断……这仿佛注定,舅舅的逃逸,就是为了以后年月的告别。漫长的告别,成全逃逸的韧丝,直至韧物出现。

告别。告别。告别……年复一年,盘结岁月的逃逸网。送走青春、中年,直至暮年,直至人生的冬天到来。于是,回首中的告别,被逃逸严重渗透的告别,成为舅舅拜谒时光的仪式。庄重,肃穆,又充满了渴念。

一纸婚约算什么?进了洞房的舅舅被外公他们解掉绳索,深情黯然。红蜡烛快要滴干蜡油。舅舅支棱耳朵倾听。他是用耳朵在探路。一条开始逃逸的路途。脚步声渐归平静,偶尔传来似有还无的鼾鸣和遥远的狗吠。是时候了。舅舅站起来,扯掉繁缛的礼服,推门而出。

他直奔岛上的南边。此时,南边的长江几乎断流,裸露的沙地在冬风的肆意吹拂下已经板结,过江如履平地。过江的舅舅没有回到学校,他向南走出了孤岛,再一路向北,向北。

冬天的凛冽,在北方就是天寒地冻,北方之北呢?一个逃逸的人,印象中,应该奔向南方。可舅舅的逃逸方向颠覆了猜测。八年后,舅舅突然一身军装出现在家里,我外公他们为这次猜测隐约地体味到自己的短见浅识。

过了鸭绿江就是朝鲜了。舅舅说道,他的眉宇间流露出的阔豁气,瞬间就把北方的一条河流搬运到我外公他们眼前。我外公外婆,三外公三外婆。我小舅舅小舅妈,我三个姨妈还有我母亲。身陷长江包围的孤岛人,不会陌生河流的模样。

然而,鸭绿江是不同于长江的,它意想不到地寒冷。残暴的寒冷冰冻了两岸泅渡的心灵。endprint

我们无法听懂舅舅的嘟囔。却在舅舅的嘟囔中听出无奈,还有失落和愤懑。

残暴的……寒冷……

泅渡的……心灵……

舅舅一路向北,跨过鸭绿江来到了朝鲜。

舅舅是学机械的高才生。刚开始他修理卡车坦克兼任驾驶,而后直接上战场。他的左腿和两个胳膊分别遭受枪击。

这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饥寒。被困于山洞,没有粮食吃,吃完了草皮树根,肚皮紧贴在骨头,冰凉趁势起义,它以成倍的寒冷围剿活生生的肉身。冻坏了双脚,冻掉了耳朵鼻子,冻死了心脏。然而更多的人在闭眼休憩的刹那凉寒了鼻息。睡死——你们无法理解……诉说中的舅舅猛烈地摇头,双唇紧抿,眼球凸出眼眶。他在后怕吗?也许。须臾,舅舅长吁一口气。我最担心自己睡死,它那么容易……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张开眼皮,张开张开……呼,我挺过来了。

舅舅挺过来了。子弹,刺刀,严寒,饥饿,疾病。它们从舅舅身上穿过,带出舅舅的血液和皮肉,却带不走舅舅的生命。

但他还是落了泪。他的泪水从高丽淌到我们孤岛上,泪水延续到八年以后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四十年以后,直至死亡。他的回忆充满了感伤。

我的警卫员全顺,为我挡了子弹,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我能不为他报仇?

我们点头。我们的眼睛充满了期待。舅舅请你告诉我们,一个男人下放战争到快意恩仇的故事。回到人的本性之初……

舅舅抹下眼睛,双眼透露一道金光。他似乎看见偷袭的一个白头发的美国军人,舅舅的“看见”若一面镜子,轻易地为我们呈现。“独臂白头翁”,舅舅送给他的仇敌一个形象称呼。镜面由此光滑锃亮。“独臂白头翁”身着朝鲜服装,与他的同伴混进舅舅扎营的一个村庄,干掉舅舅的战友,摸到一棵椴树后面。舅舅正倚靠椴树在休息,他不知道匕首伸到脖子边。枪声响起,舅舅站起来转身,发现两个人同时倒在身后,一个是身着朝鲜服装的美国兵,一个是他的警卫员全顺。还有一个正逃进了树林,正是“独臂白头翁”。

我必须要他付出代价。镜子定格舅舅的呢喃,再次推出“独臂白头翁”。他混杂在一群俘虏中,却被舅舅揪出,舅舅用刺刀解决了胸中的块垒。快意恩仇,原来就是英雄侠气,无关战争无关纪律,只以良心抉择善恶结果。

我不再是团长,但有什么关系。舅舅的荣光在许多年后,伴随讲述一次次迸现,点燃他的豪情侠义。舅舅眼中却闪现出泪花。那复杂的液体,在岁月洪流的冲击下,昏黄又笨重,却忍不住滚滚而下,它们积蓄了体腔的热情,如此滚烫,几乎灼伤我们眼睛。我们不由低头,但我们还是以余光看见,泪水在虚幻的镜子中,犹如陈旧的黄月光,闪烁着彼时的感伤。

他报仇,却换不回为他挡子弹的兄弟,而兄弟抛尸高丽。他无法不落泪,绵长的泪液也许是在遥遥地祭奠,然而,不只……

泪水滚烫绵长。这个绝情的男人,在新婚之夜逃逸,吵闹了四十年要求离婚,终于在六十岁那年,他的逃逸抵达了目的地。他自由,却白发丛生。他倔强,却孑然一生。那个名叫“春天”的女人苦苦哀求、抵抗,而后沉默,却无法捂热舅舅的铁石心肠。你的心是铁打的。我名义上的舅妈是在感慨,还是在表达她的愤懑?这个孤寡一辈子的女人,她的童年、少年、青春、盛年、老年,从来就只有影子与她相伴。她以活着表达她的生命存在,而同意离婚——我们在揪心的疼痛中发现她的尊严。她不是“妻子”无缘“母亲”,但她以“活着”换回妻子和母亲的荣耀,她心疼自己爱惜自己,以健康鲜活的肉体对抗漫长岁月的风霜,她的骨骼分岔出妻子与母亲的枝干,安慰她拥抱她亲吻她,还强壮她。这样的混合体,犹如巨大的容器,古朴沧桑,却盛满粘稠的温情。

舅舅却拒绝。他的拒绝决绝而绵长。但他落泪,为他的兄弟。然而,不只……

(《青年文学》2015年第4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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