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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火引发的争论:《富春山居图》被焚烧过?

2015-09-09

收藏·拍卖 2015年5期
关键词:富春山居图徐复观吴湖帆

这也许是中国画史上最著名的一幅山水画,这更是中国画史上争议最大的一段奇闻逸事: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否真的被焚烧过?如果有,为什么要焚烧之?收藏者究竟出于何种心态做如此可怕与决绝的事?对此,史家各有各的证据与推理,至今未休。幸好,作品还是存留了下来,尽管分成两截,尽管分别收藏在海峡两岸。而画幅上的烧痕,却一直在令人不解地诉说着难以想象的往事。

顺治七年的一天,江南宜兴吴府中。吴静庵在廊上来回踱步,脸色比天上的愁云还要惨淡。

两天前,他来到吴府看望他最尊敬的伯父吴问卿。伯父重病在床,瘦骨嶙岣的脸上,眼睛还挂着两行浊泪。静庵知道他日薄西山,心里非常难过。他坐在伯父的床沿,握住他苍白、瘦削的左手,喃喃自语道:“若我可以替伯父做点什么该有多好。”

没想到已经多日没有开口讲话的吴问卿竟气若游丝地回答道:“……富、富春……”听到此话,静庵明白了。老人生平甚爱家传之宝字画数幅,尤其是智永《千文》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弥留之际也想重温。于是,他急忙跑进吴问卿的书房,找来了宝匣,将里面的字画展开给伯父观赏。静庵原以为伯父再次看到他的宝贝,心情大概会舒畅一些,谁知老人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这些字画,仿佛回想起有它们相伴的漫长一生。一阵悲伤的沉默过后,静庵听到伯父含泪说道:“烧。”

伯父这是要火殉这些字画,两天后静庵震惊的心情仍未平复,又多了几分惆怅。孝顺如他,不敢劝伯父回心转意。昨日,他亲自陪着奄奄一息的伯父,将智永《千文》投入火炉中。看着《千文》灰飞烟灭,将伴随伯父往生,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今天,伯父就要火殉《富春山居图》了。静庵也极爱《富春山居图》,如何舍得要它和《千文》同一下场?殉画的时辰快到了,他焦急踱步,突然竟有了对策………

原来当日,吴静庵悄悄拿了一幅不值钱的字画。伯父吴问卿把《富春山居图》扔进火中后掩面而泣,静庵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这幅字画换出了《富春山居图》。伯父见画卷付之一炬,以为心愿已了,不久就乘鹤西去。

这个离奇的故事非笔者杜撰,历史上有明确的记载。

清恽寿平的《瓯香馆画跋》记载:吴问卿所爱玩者有二卷……先一日焚《千文》真迹,自临以视其烬,诘朝焚《富春图》祭酒面付火,火炽辄还卧内,其从子吴静庵疾趋焚所,起红炉而出之,焚其起首段。据此则问卿实为思翁之罪人,而静庵则为此图之功臣也。

《富春山居图》为何会被吴问卿焚烧?

原来,黄公望的得意力作《富春山居图》流传经过十分曲折,在元一朝,收藏经过难以考证,但到明成化年间(1465-1487),《富春山居图》却再度现身。它落入沈周手中,辗转数人后,被董其昌收藏。董其昌晚年将《富春山居图》押给了宜兴望族吴正志(字之矩)。后来,这幅画被其次子吴问卿继承。

吴问卿对《富春山居图》是爱不惜手,把玩了整整一辈子仍不足够,他要这幅画为自己陪葬,火殉的悲剧也就由此而来。纵然方法极端,但吴问卿爱画之情令人动容。幸好静庵救出了这幅经世名作,也算是降低了吴问卿焚画的千古罪过。

这幅画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却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摧残。清吴其贞《书画记》里交代了画卷被烧后的状况:此卷原有六纸,纸长三丈六余。……其从侄子文,俟问卿目稍他顾,将别卷从火中易出,已烧焦前段四尺余矣。今将前烧焦一纸揭下,仍五纸,长三丈……民国年间,藏家吴湖帆评价此事“较诸焚琴煮鹤,尤为惨酷”。

但正是这一事件,给《富春山居图》增添了重神秘色彩。多年来,各种论辩的声音不绝于耳。上世纪70年代,《富春山居图》真伪问题的讨论热潮被再度掀起,专家学者对于焚烧疑案的争论也十分激烈,其中徐复观、饶宗颐和傅申三位学者的观点颇值得玩味。

火烧痕迹在哪里?

在吴湖帆的《元黄大痴<富春山居图卷>烬余本》中,曾有提到过“此本存火烧痕二处半而故宫真本第一节中间亦存火烧痕二处半”。徐复观直言在影印本上看不出火烧痕迹在何处,并质疑吴湖帆立言诞妄。但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研究员,长时间接触画卷原本的傅申则找到了火烧的痕迹——破洞,因为修补得相当仔细,因此在影印本上不容易被肉眼发现。“仔细观察无用本原卷的起首一段,可以隐隐约约看出在那带淡墨染出的远山上,有三个经过细心补全的破洞。在远山的左方尖端上,有一个长形洞,在此洞右方的第二高峰处,有一个较大的长形洞;在右方的同一距离处,有一个更大的洞。这些洞,就是当时投火留下的疤痕铁证。

邹之麟的诗是否暗示焚烧事件?

在这场焚画疑案中,除了吴问卿和其侄子静庵外,问卿的朋友邹之麟也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邹之麟,字臣虎,明代画家。在《富春山居图》有他的题跋“子久《富春图》,余曾再见于枫隐主人(即吴问卿)处,业为题识卷尾。……”可见他与吴问卿交谊不浅。

吴问卿死后一年,辛卯年(1651),邹之麟仿《富春山居图》。在仿本上,他写下了两首绝句:

山川图画自天然,何必丹青借笔传;

此日真形已残败,却怜纸上化为烟。

世盼分明是图画,一翻过眼一番无。

劫灰已作千年话,何有区区一卷乎。

癸巳六月避暑冬郊,阅此有感,又题。

徐氏认为,投火烧画作为重大事件,在吴问卿死后一年,邹之麟在仿本的题款中,却对此事“只字未提”,只是作诗追忆,疑有蹊跷。且邹之麟的仿本起首处,不仅较无用师卷多四纸,较子明卷也多两纸半,由此推测,当时邹氏于吴问卿死后年所见的《富春山居图》为全本,而非无用师卷。对于耐人寻味的诗句,徐复观认为邹之麟并非暗示烧画之事。“癸巳是顺治十年。此时明裔桂王鲁王,在两广势力日形瓦解,邹之麟上面两绝句乃由此种绝望局势所引起的亡国之哀而发。……‘真形指的是山川,‘已残败说的是明室江山已经残败。……只留此一幅纸上山川……所以说‘化为烟。”而后来却有人别有用心地利用“化为烟”、“劫灰”借题发挥,为假画制造了一个被烧的烟幕,借此来提升无用师卷的价值。

关于邹之麟及其仿本的问题,另一位对学者饶宗颐的结论却跟徐复观截然相反。他先是将几个历史关键点列举出来,我们可见邹之麟的活动如下:

顺治七年庚寅,邹之麟为吴问卿所藏《富春山居图》题跋。同年,问卿病且死,以卷投火。幸子文易以他卷,遂成余烬残卷。

八年辛卯冬,邹之麟仿作此卷。

九年壬辰五月二十四日,吴其贞在丹阳张伯骏家借观。又得烧焦剩纸名日《剩山图》。

十年癸巳六月,邹之麟又题两绝句于所仿卷之中间。

邹之麟在庚寅长跋中写道:“五岳有真形图,而富春亦有之。”十年癸巳六月,邹之麟重弼自己的摹本,追忆这几年来的事,感慨不已。因此,他借用“五岳真形图”来比拟《富春山居图》,诗曰“已残破”,是因为烧毁后已不是完本。下句“纸上化为烟”,饶宗颐认为邹慨叹的正是该卷曾经被吴问卿付火之事,语意非常明显。他还认为,鲁王监国在绍兴,与两广没有关系。因此,这两首诗说的就是付火之事,还从侧面证明了邹跋的真实性。

画卷何以诡异地断成两截?

徐复观有一个直观的疑惑,“以常理推测,将画卷投火,要便是起首一段全部焚毁,要便是抢得很快,起首一段烤焦。断无恰恰焚成两段之理”。而且,徐提出,据吴湖帆所记“遂更以故宫真迹印本(即无用师卷,笔者注)与此剩图对照比之,‘吴字半印与故宫所存‘之矩二字半印适相符合”,既然《剩山图》与无用师卷上吴之矩的骑缝印可以相符合,也就是“两者仅系因火焦而裂断,并未烧掉什么。”这点又该如何解释呢?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先还原画卷被焚烧时的状况。

吴湖帆曾经判断,焚烧之际,画卷是卷紧的,因此才会出现连珠洞。傅申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当这一卷为吴问卿投入火中时,在这一处先着了火,或在此火势最大,所以烧透了好几层,将手卷展开时就出现了这一串连珠洞,越到里层,洞就越小。”《剩山图》上也有同样的破洞,证明它与无用师卷,确原属同一画卷。“这些破洞,从左到右,逐渐增大;而且各洞间的中心距离,也是从左到右,略有增加。这正说明此卷投火时是卷紧的,所以展开之后的这一串连珠洞的中心点也正好在同一条线上。”

傅申认同徐复观所说“画卷断无恰恰焚成两段之理”,他的解释是:火殉过后,整幅《富春山居图》实际上未完全断成两截,吴之矩的骑缝印仍保全完好。今天,我们发现无用师卷和《剩山图》未能完全吻合,很可能是补全破洞时无法百分百复原画面的缘故。实际上,画卷被完全焚毁的部分,是《剩山图》右方的一段平沙图。恽寿平曾询问吴静庵《富春山居图》起首一段是什么的内容:“余因问卿从子问其起首处,写城楼睥睨一角,却作平沙秃峰……自平沙五尺余以后方起峰峦破石。”由此可见,最右端五尺余的平沙图已被烧毁,峰峦破石遂成“剩山”,又被人为拆下来重裱,脱离无用师卷成《剩山图》。

董其昌跋为何有“金刚不坏之体”?

如今,我们所见的无用师卷,卷首处为董其昌跋,此跋是完好无损的。对此,徐复观感到十分奇怪:“董其昌的跋,若原在卷尾,则任何人没有理由移到卷前。既在卷前,则付火时首先受灾者应为此跋。若谓恰在今日之所谓剩山图处烧断,则此跋应在剩山图之前,何以依然在《富春》残本之前?”

对此,傅申认为:董跋正是在重裱时才移到卷前的。

如何证明董跋原来在卷后呢?原来,“此卷从董其昌手中转到了吴之矩处后,吴氏就在画卷中每两纸的接缝处,都盖上了他的印章,也包括《富春》卷尾与后隔水董跋之间的那一个接缝。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富春卷》黄公望跋左上角,有一个‘吴字半印,而另外‘之矩两字的半印,却不见于今天的后隔水上,但今天无用卷前隔水的董跋右上角,正好有这半印,所以我们知道董跋本来必在卷后,因而在火殉时能保持完整。”

围绕焚烧疑案的讨论纷纷扰扰,许多问题恐怕还需要时日,才能完全定案。但是如此文所举,有不少的证据显示,无用师卷与《剩山图》确属同一画卷,因遭遇火劫而分开。在吴文卿火殉《富春山居图》的361年后,公元2011年6月,深受瞩目的“山水合璧——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特展”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举行。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无用师卷”与藏于浙江省博物馆的《剩山图》合展,“团圆佳话”终于上演,亦是遗憾中的无憾了。

如今,我们可以在博物馆里,隐约感受到这幅画所遭遇的劫难和沧桑。一代名作因私人感情被损坏至此,实为可惜,但因此引起了后世对其研究之重视,又可谓“劫后重生”。相信通过一代代学者的不懈努力,焚烧疑案背后所牵涉《富春山居图》的鉴定真相,终会逐渐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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