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豚日记
2015-09-08王小木
王小木
四月初九
晴天,有风。岸上有许多花蝴蝶,天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用。
我们一家五口朝家的方向游去。看到好玩的,我们还会多歇息几日。我还经常依偎在爸爸妈妈的身边,缠着他们,要他们讲故事。爸爸说,从前,长江里住着许许多多的江豚家族。有的家庭只有四五口豚,也有七八口,还有的有十几口。我们可以互相玩耍,成为朋友,结为夫妻……
什么是夫妻?妈妈跟我解释过多次,可我依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夫妻就像我和你爸爸一样。妈妈说话总是这么温和。一旦两个家族有联姻的,两个家庭就会结合在一起。一到九十月份,我们就要像鸿雁南飞一样,结伴到大海里去。
我们为什么要到大海里去?
那时候,我们都长得又高又大,长江里的水,容不下我们。我们只好到大海里去,等到来年四五月份,江水要涨了,我们才回来。那时候的长江,就是我们的家。三五个家族相约结伴,一旦我们路过,长江里就沸沸扬扬,浩浩荡荡,岸上的人还会喊:过江猪啰!遇到有暴风雨,我们还会把身子抬得高高的,向人们发出预告。可是,如今的长江里,再也看不到江豚家族了。我的石头,到哪儿给你找个媳妇……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说不下去了。大哥哥石头就会游过去,用头在妈妈的身上蹭来蹭去,妈妈,我不要媳妇!我只要你,妈妈!
二哥山山揭发道:妈妈,他说假话。他昨晚还做梦,梦见了一位姑娘。
啊,你这个小叛徒!大哥朝二哥冲了过去。他们在不远处嬉戏。
妈妈和爸爸不约而同地笑了,对我说:佩佩,我的儿!看好哥哥们。
瞧瞧,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交待我的话,要我保护我的哥哥们。出乎意料,我的视力竟然很好,和其它的鱼类一样,甚至比其它的鱼类更好,我在水里能看得清东西,在水上也能。而我的爸爸妈妈哥哥们,他们仅靠声音定位,只是对声音非常敏感。他们告诉我,哪些是网,哪些是鱼雷,哪些是滚钩,哪些是挖沙船……这些我们都是要避开的,而我则告诉他们形状和颜色。所以,我们一家总能遇难呈祥,化险为夷,成了长江里最后的江豚。我们孤独着,但却快乐着,因为我们一家五口相亲相爱,欢乐的笑声常常塞满了长江,把两岸的景色映染得花红柳绿,还把蓝脸金丝猴的脸染得通红通红。
一路奔波,我们终于回家了。我家的门前有一块石头,我大哥就是在这块石头上出生的,所以他取名石头。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我家门前的石头会发出透明的光,但一到暴风骤雨的时候,它就变成红光了,氤氲而明媚。让我们感觉它就是一盏灯,给我们温暖的灯。妈妈说,这块石头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我们的祖先来这儿落户,兴许就是冲着这块石头。所以,爸爸妈妈把他们的长子取名石头。石头的周围有大大小小的凹槽,我们可以在里面嬉戏、玩耍。
晚上,凭空降下来一场灾难,轰隆一声巨响,我们的家顿时如翻江倒海一般。爸爸妈妈急急地把我们喊醒,带着我们从那块石头缝隙里游了出来。那块石头好像专门等着我们,它斜横着,像一根脊梁,拼尽了全力,等我们一穿过它,它就訇地被泥沙巨石埋掉了。我的大哥哥却永远留在那里。他睡在最里面的凹槽,又刚刚升出了水面换了气,他可以在水下面呆上半小时,爸爸妈妈的喊声都没有叫醒他。
我们游出水面,才得知这里在修大桥。人们把山都劈开了,开出另外的水道,水道变宽了,鸟儿没有了,两岸的绿肥红瘦也不见了,只剩下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妈妈的表情,活像站在山巅上的那个人,那个女人!据爸爸妈妈故事里说,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心爱的人去了远方,再没回来,于是她就化成了巨石,永远站在那里,盼望着,盼望着……女人的样子有一种伤心欲绝而又深不可测。妈妈的表情就跟那女人一模一样。她在白茫茫的水面上忧伤地仰望天空,似乎她的视力一下子打开了,似乎天空给她开了一道门,她的长子能从门里面游出来,似乎里面藏着杀害哥哥的凶手,她要找出凶手,好为儿子报仇。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有雾,掩盖了一切。爸爸和她一起,狂哮一声,埋入了江水里,全身哆嗦。我们还能听到他们的呜咽声,噢……呜呜!噢……呜呜!
我和小哥哥山山游在他们的身边,喊:爸爸!妈妈……
好久好久,妈妈醒了。她把浪花卷得有小山一样高,把水下撞了一个大窟窿,让泪水像石头一样长在眼角上,久久不褪。她冲我们笑着,走吧!山山、佩佩,我的儿!我们会找到一个好地方,会找到一个新的家。
第二天
阴天,无风,太阳躲起来了。
我们一家四口,朝下游游去。这天有点闷,我和小哥哥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身子抬得高高的。我们正值青春,我的皮肤光滑如丝,我的身段美轮美奂,苗条、灵巧。我的下身已渐渐变红。妈妈说,它们像花,像藏在石头缝中、树冠下的杜鹃花,或者像海里的红珊瑚。我想找到我的同伴们,让他们看到我,认识我的美丽,认识我花儿一样的青春。
下午,天色模糊不清,江风显得阴森厚实,似乎有无数双粗壮的爪子在刨着水面。爸爸说,这将是十年难遇的暴风雨。暴风雨我们不怕,但人类却怕。我们在江中心跳跃。一座大桥过去了,一座宝塔过去了,宝塔上斑驳陆离,上面积满枯枝败叶,几只麻雀歇在树梢上,喳喳乱叫。一艘白色的大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舷栏上还有几个人看见了我们,拿着相机,啪啪地拍我们。这都叫我和哥哥感到开心,特别是我的哥哥,他几乎把身子全部都露出了水面,表演一般。很少见他如此快活。不一会儿我们就远离了城镇,树林变厚变深了,而河道变得更宽了,不远处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更远处的麦田一望无际像绿色的海,鸟群在半空飞翔,鸟的翅膀粗壮有力。看得出,这是一个物阜人丰的地方。
妈妈说,儿啊,不要把身子抬得太高,眼睛还要注意水下。
妈妈的话音未落,只听山山啊了一声,就晕了过去。这都怪我!我没有看到电网。我不认识这玩意儿,我还以为是从山上被洪水冲下来的树枝什么的。妈妈和爸爸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电网被人们做得愈来愈高级了。
有人喊,一头江猪!一头年青的大江猪啊!
喊叫声让我们身心俱焚。人们喜欢叫我们江猪。
他们有三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皮衣裤,躲在一艘机动船上。他们的皮肤都呈酱黑色,厚得像树皮,一看就知道是老渔民。见我哥哥触了电网,他们就把船开了过来,几把铁钩甩下江,把我的哥哥牢牢地钩住了。他们喊着号子,把哥哥向船上拖。我的爸爸想都没想就过去了,但一靠近那张网,也同样晕了过去。我大声喊叫爸爸哥哥,想冲过去。妈妈死死地拦住我,带着我沉下了江底。
过了十多分钟,他们已经把爸爸和山山都装进了船舱,高兴的唱起了歌:
四川下来一条河,来个打鱼婆,打双赤脚脚
背上背个打鱼阀,尽是锡坨坨,尽是锡坨坨
……
他们逆水而行,把船泊在大桥边。我和妈妈静静地尾随着他们。
天已近暮色,行人匆匆,华灯初放,张牙舞爪。那几个渔民把一张大塑料布垫在沙滩上,把我的哥哥从船舱里拖了出来,放在塑料布上。他们举起了刀,肢解了我的哥哥。他们把我的哥哥一小袋一小袋装好,卖给围上来的一群人……他们的胶鞋在血水里蹚来蹚去。那是我哥哥的血……又有几个人从石阶上下来,扛起了我的爸爸,向灯火辉煌的酒楼里走去。有一个人卡在大桥的角落,对着一个电筒在数钞票。厚厚的一沓。电筒的光是黑的,像大颚鲨的眼睛。
他们在江边洗塑料布,血色弥漫。我和妈妈呜咽着,整整一夜,无眠。
第三天
阴天,有风,风是黑的。
几天里,我们一直在那片水域里游荡,我们希望爸爸会出现……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我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妈妈喊着山山、山山……我们在长江里找,不停地找。我们的声音在水面上交织,久久不肯散去。
妈妈说,我们不能往前了,我们逃不掉这些阵网。
我们往前游一会儿,又往后游一会儿。
我们在长江里流浪。
第五天
阴霾。
空气中能拧出水来。
中午的光景,出了太阳,只是太阳的边上有毛毛。太阳长毛,大雨濠濠。我和妈妈都知道,暴风雨终于要来了。
妈妈忧伤得像一条断了七寸的青蛇。她说,佩佩,我的儿,睁大眼睛啊!
妈妈这么一说,我的身子变得沉重了许多。不再把身子跃出水面了,只是稍仰头,把鼻孔露一点出来,又迅速缩回水里。
我知道,我们没有能力给人类信号了。当然,他们也不需要这个了,他们有了更多信息。
今天还不错,我们遇到了一群鲫鱼,一群白鲺,还有一些江鳗,我吃饱了。妈妈也吃了一些。我们不打扰这些鱼群时,它们就会对我们很亲切。有几条江鳗还追随着我们,它们厌倦了,就自己游走了。
傍晚时分,一艘小机动船突突突地在我的视线内出现,我们赶紧逃到另一边去了。
江面乌云密布,不一会儿,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下,满世界只有噼里啪啦的水声和呼呼的浪涛声。小船像树叶一样在波涛中漂浮、扭动。隐约能听到细微的呼救声。一阵更高的浪扑了过来,把小船扑了个底朝天。几个男人在水里扑腾着。好像还有一个孩子!两三岁的样子。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把小孩举出水面,喊着什么。小孩子在水面上乱扑乱抓,不一会功夫,小孩也从水面上消失了。我冲了过去,顶起了小孩,把他送到了岸上。回头看,妈妈也跟了过来,她也驮着穿红衣服的女人。
远处,有条船风驰电掣地开过来了,我们朝前游去。
第六天
阴,天空有点发白。
我们不甘心在长江里流浪,总想再找一处家,找一处没有人类陷阱的地方。
对面游过来一群红鲤鱼。妈妈便快速地游上前去,从它们的尾部驱赶,我们首尾相接。一旦这样,鱼儿就晕头转向了。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妈妈只吃了两三条。她说她吃不下。胃口一直不好。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多吃一点。鱼群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游上一天,也碰不上这样的鱼群。
我们朝上游游去。两岸青山翠黛,白云如玉缠绕,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新家。
晚上,我们歇下了。这是一个河道稍宽、没有灯海、半山坡上只亮着几盏灯的地方。在星星的照耀下,我在妈妈的周围跳舞、嬉水,想让她开心一点。她只陪我玩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静静地潜在水下一两米的地方。夜幕下的山谷就像曲折婉转的河床,跟我们在水下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水底下的,是凹下去的,人们叫它潭;而水面上的,是往上长的,人们叫它山。
无穷无尽、弯弯扭扭的河床,我们望不到边。
我知道,妈妈在思念他们……半夜,妈妈还惊叫了一次。等她两只眼都睁开的时候,见我好好的,才吐出一口长气。
第七天
小雨,天层层叠叠的,好像有无数个天。
江水混浊,雨把江面打成了一个个小窝窝头,但又像一个个乳头。它们连成一片,好生壮观,又好生温柔。这叫我想起了妈妈的乳头,我对妈妈说,我爱妈妈!
碰到了两群鱼。一群江鲢,一群小鲷鱼。它们见了我们,并不躲着我们。
妈妈一直在一个叫虎吠谷的地方转悠。她有直觉,这里应该还有一条不被人知的峡谷,因为这里的山比别处更险峻,这里的树比别处的更老一些,这里的水比别处的更深、更急。
转悠了几圈,果然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出口,只是入口极其隐蔽,被像蛇一样粗的古藤掩盖住了。我们钻过门帘般的古藤,眼前出现一条清澈的河流,水碧绿碧绿的,岸上也是绿的,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山上的石头们都长得狰狞凶险,让我们望而生畏。有些石头更是稀奇,还伸到水面上去了,石头上面也长满了青藤,垂在水里,石头底下有些鱼、乌龟、蛇在那里做窝。
找到了新家,我们暂时没有危险了,但妈妈却病了,她吃得更少了,偶尔会吐出一些黄泡泡。有时候,她眼角上会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
我们在虎吠谷最险峻的一角,住下了。
第八天
零星小雨,无风。
今天,我还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大鸟,它像一条线一样飞过了水面就不见了。我一直待在峡谷外的江边,中午时分,我终于看到了一群鲳鱼。我吃饱了,噙了两条回来,妈妈含在嘴里,又吐了出来。她出水换气的呻吟声,我老远都能听见。
噢——嚯嚯——!声音忽地响起,吓了我们一跳。我们头顶上站着一个人,披着一身的黑毛。啊,他站在那块伸到河中心的岩石上,他的眼睛在黑毛毛中闪闪发光。
雨丝像纱一样温和,在他的周围穿梭成一件薄薄的衣裳。天空有浅灰色的云,缓缓地向峡谷的上游流动,峡谷里的水又在往下游。天空与峡谷,一正一反,我看不出谁更美丽。群山青翠如玉,哪怕一点儿响动都会让它们断裂。细碎的雨声宛若梦中歌谣,把我带回童年的梦境,大家围着我,一会儿叫我这样做,一会又叫我那样飞。
感觉一股味道让水里的温度变高了,也变紧了,变得有力了。一道彩虹出现了,它向我飘来,带着温度,微小的光芒执着得像妈妈的胸膛。不,比妈妈的胸膛更让我向往。妈妈的胸膛是让我沉静的天堂,而这儿,却是我跳舞的天堂。我想用我的身体,跳我最想跳的舞蹈,在舞蹈中歌唱,在舞蹈中爆炸,我想爆炸!我能在爆炸中变成无数个我!
毛毛人又叫了一声,就跳上一棵古柏树,飞走了。山谷里余音环绕,久久不散。我要去抓那道彩虹,我热得不能自禁,我跳起身子,拼全力朝身边的石头撞去……
妈妈尖叫起来,抱住了我。
妈妈的病没好,我又病了。我的头上还有一些撞伤,旧伤没好,新伤又起。彩虹钻进了我心里,在那里放火。那团火天不管,神不收,它蹦,它跳,它喊,它叫,它笑。它叫我一刻也不能安宁。
妈妈流着眼泪说,如果有腿能上岸就好了。岸上,有一些草药能治好我的病。
晚上,我安静了下来,但老在做梦,我梦想有一双腿,人的腿……在丛林里奔跑,去寻找一种草,治我病的草,治妈妈病的草。
第九天
晴,无风,无太阳。
层层叠叠的白云。我盼望那些云掉下来,把太阳放出来。
刚刚游出水面,就看到一些花,一些黄色的、花蕊中有一些白点点的花。它们散落在我的周围,闻起来有股清涩味儿和腥味儿,我觉得很难闻,但妈妈却喜欢。她说,好香甜的花呀!
我把这些花向妈妈的方向赶去。她竟然吃了起来,连连说:好吃好吃。
头顶上有影子晃动了一下,毛绒绒的,消失在树丛中。我又开始狂躁起来。不过,白天里,有一些景色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下午,妈妈竟然吃掉了三条大鲢鱼。她浮出水面的喘气声不再那么粗了。她的病快好了。而我,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岩石上撞。我的病,有时候发,有时候不发。在风平浪静有月亮的夜晚下,闻到那个人的味道,我是一定会发的。
我跟妈妈说,我们要尝试着去吃一些草。
妈妈说,看来我老了!
不,你一点也不老,你还是那么漂亮!
我的宝贝儿!你长大了,妈妈就要老了。
第十天
晴,太阳偷偷摸摸的踅在远处。
一早,还是在同样的地方,又有同样的花散落在我的周围。我把它们朝妈妈的身边赶过去。妈妈又吃掉了它们。我也吃了一些。不像妈妈说的那么好吃,进喉咙时有点毛糙糙的感觉,但吞到肚子里,却很踏实。没什么不妥。
山峰依旧,鸟儿在空中啁啾地叫,云彩升高了,蓝色的天空闪闪发光。
中午,妈妈还和我一起到峡谷外游了一圈。她觉得这是一块少有的好地方,没有人烟,没有勾魂散,没有电网,没有滚钩……妈妈提到滚钩时,全身打起了寒战。她身上有三十多道伤痕,这都是滚钩留下来的。爸爸的身上,更多,更多……一旦她被钩住了,他总是奋不顾身地去救她。滚钩可以救,但电网却不能救。
我们是一体的,我的儿!
她又想他们了。我的爸爸和哥哥们,他们好吗?如果真的有灵魂,它们一定会追寻我们的足迹,陪伴我们,护佑我们的。如果真有灵魂,我好想他们能现身,能让我看到他们。
妈妈把身子沉了下去,我知道,她又在流泪。
我拍打着水面,说,妈妈,妈妈!还有我,我会给你生很多爸爸和哥哥的!
她游出水面,甩掉头上的水珠,傻丫头,爸爸只有一个。你看,我们走遍了长江,一条豚都没看到。我们没有同伴了,我们是最后的江豚。你拿什么生孩子?
我们可以回到海里去,妈妈!
可长江是我们的家,永远的家。
放心吧,妈妈!我们会找到的。一定还会有江豚,还会有生命,会像我们找他们一样,在找我们!
但愿如此,我的儿!你的运气一直很好,比我们都好!在你的身上,一切奇迹都会发生。
第十一天
晴,微风。
感觉太阳像人的拳头,是缓缓打开的。我见过人的拳头。我喜欢人的拳头,他们想抓住什么就抓住什么,想拉谁就拉住谁,不让他离开。
妈妈很开心!我们一直朝峡谷的最深处游去。越往深处去,岸上的花就开得越热闹,有我们吃过的那种花,还有粉色的、紫色的、更多的是黄色的,它们的花骨朵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圆圆的,还有的小小的,一层一层往外翻卷。最令我们开心的是,我们再也不用到峡谷外找吃的了,只需沉下去,水底里处处都是鱼群,鲫鱼、鲤鱼、鲈鱼、鲷鱼,黑压压的。还有些乌龟、蚌、螃蟹等等,还有我认不出来的鱼,长长的,弯弯的,似鳗鱼,但又不像。它们中有些很老了,在我们周围缓缓游动,看起来巴不得我们能吃掉它们,似乎吃掉它们是对它们的恩赐。妈妈激动地说,这些,是上苍赐给我们的,是你的爸爸哥哥们在天上指路哇,佩佩!
我高兴地在水里跳舞。水清澈透底,碧绿甘甜。
峡谷的尽头有一个洞,洞上面有一道水帘,水帘的周围爬满了青苔。水面上雾气氤氲,阳光洒下来,霞光一片。我想朝洞口游去,妈妈喝住了我。
第十八天
一连几天,都是睛天丽日。
我们在峡谷里游来游去,开心无比。我们试着吃那些花和菌类。发现紫花很苦,黄花很好吃。还有长在水边的一种草根,白白的,清甜无比。
晚上,月色如银。我蛰伏在角落里。我的病像毛毛虫,它们又在我的血管里四处蠕动。它们在挠我。我闭上眼睛,不理它们,它们却闹得更厉害了,一阵阵地翻卷,要蹦出来,要张牙舞爪,要爆裂。这时,我突然听到一种美妙的、能划破夜空直达心尖的声音,它唤醒了我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它让它们在我的体内分解,汇合成新的物质。一种让我热起来、飘起来的物质,一种给我无比愉悦的东西。
妈妈告诉我,那是笛声。是人们用竹子吹出来的一种声音。他们真聪明啊!能用竹子吹出这么美妙的声音来。我在水里跳上跳下,随着笛声,翩翩起舞。我不再往岩石上撞了。这个发现让妈妈欣喜万分,她在旁边边拍水边笑,合着我们的节奏。
难得看到妈妈这么开心了。
五月初五
晴天,太阳的身上长满了小刺。
妈妈说,今天是人们的端午节,是记念一个叫屈原的诗人,他给人们留下很多诗歌,诗歌里盛满了他的激情和热爱。在很多很多年前的今天,他不满当朝统治者的迫害,含冤投江而去。人们怕他在江里面挨饥受饿,或者怕他受鱼的伤害,就用树叶包了许多糯米,驾着龙舟,投入江里。
粽子好吃吗?
好吃呀。不过我也没吃过,我妈妈小的时候吃过。她说,粽子里有一股奶味儿,清香味儿。
我也想吃。
吃不到了。人们再也不往江里撒粽子了,他们自己吃吃就行了。端午节除了包棕子外,人们还会举行龙舟赛,还会在门槛上插艾叶以避邪气。
邪气?什么是邪气?
邪气就是人们不能接受的东西,就是不好的东西。
不能接受的东西,不一定是不好的东西呀。
好东西只要人人都认为是坏的,它也就变坏了。
那么坏东西,只要我认为是好的,它也会是好的。
臭丫头,学会犟嘴了!
妈妈向峡谷口游去,我也紧随其后。
五月初七
雨,一阵一阵的。
雨季里,很少到远处去。时不时地妈妈还会忧伤。只是这种忧伤变得那么细,那么长,就像岸上那些钓鱼的人,把鱼线弄得若有若无,一旦鱼咬钩,就会有一种沉甸甸的挣扎。鱼也有可怜鱼。
峡谷里的雨很有意思,都是细细直直的,似乎山峰把这些雨过滤成了这个样子。很少听到风的声音,它们被隔在外界了。
晚上,我盼望听到笛声,我想跳舞,看那块石头,他再没出现过。
我竟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道彩虹,它横跨峡谷,我在彩虹上跳上跳下,五彩缤纷,让我眼花缭乱。
五月十五
晴天。
我和妈妈又向谷底游去。这次,我要进洞,我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见我如此坚决,妈妈不再拦我,她跟在我的后面。洞口很窄,水很深。越往里面,水越浅,浅到我们不能游动了。更深的地方,我们就无法进去了,里面传出哗哗的声音,感觉清凉舒适。有一个角落,放了一些书和干草。
出洞的时候,阳光亮晶晶的,能听见咯咯咯的声音,那是花儿在笑。
游到中游浅滩的地方,竟然看见了他。那个站在岩石上向水里扔花的人。这次,他并没有一身黑毛,赤裸的上身反而有点白,腰上系着一条黄绿色的布带子,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
他站在水里,拿着一根树棍,正在抓鱼。鱼群在他周围游来游去,他一举起棍子,鱼群就一哄而散,嘎嘎乱笑。几个回合,他捉住了一条大鳙鱼,他抱着鱼走向岸边。突然鳙鱼猛烈摆动,冷不防,他跌落水中,鳙鱼也趁机逃脱。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就往深处滑去,坠到石头缝里去了。
我也笑了起来,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动物。
妈妈说,赶紧的,他不会水。
妈妈钻进了水底,把他驮到岸上。他伏在沙滩上,身子扭动着,不停地吐水,很难受的样子。
我说,他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们守在附近。他吐了一些黄水,翻过身子,平躺在沙滩上,喘着粗气。我抓了几条鲳鱼,扔在他的身边。鲳鱼力气不大,离开了水,就不会跑进水里了。他坐起身,说了声谢谢!然后嘀咕,这些鱼,总是欺负我。
我喊,妈妈妈妈,他竟然会说话!
妈妈没有做声。
他说,呵呵,佩佩,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了,不仅能听懂鱼说话,连天上的鸟,地上的狐狸们说的话,我也能懂。
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知道。你们一进峡谷,大雄就跑来告诉我了。
大雄?
就是那只大鸟。
那些治我妈妈病的花,是你扔的吗?
是的。你妈妈只是得了肠炎,又忧伤过度,才引起的食欲不振。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自己说的呀。我有时候不想吃东西,就会吃这花。还有一种草,你们也可以尝尝,它能消炎。
妈妈说,谢谢你,人!你需要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不需要。你就叫我轼吧。你们大江大海里闯荡过来的,能来这里安家,我很开心!
可这些鱼群并不开心。
呵呵,它们只是耍耍小孩子的脾气。
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啊,出门不打落水狗,好猫不抓泥中鱼。你们进不得,退不能,同是天涯沦落人。
什么叫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不是人。
哦,是我的错。你们不是人,但也是生命啊!生命都是平等的。
你也被人赶来赶去的吗?也遭遇过滚钩和电网吗?
差不多吧。有时候比滚钩更厉害!
真是可怜人!
现在不可怜了。
我们可以带着你在水下游,跟我们一样。这样,你就不会受鱼的气了。
可我天生怕水。
水是最温暖安全的地方了,为什么要怕它?
也是,为什么要怕水呢?
那就到水里来吧!
明天跟你学,佩佩!
我们约好明天就在这里见面。
他提着几条鱼就蹦上了山崖,像鸟一样在树上飞过,往山洞方向去了。
晚上,感觉很兴奋,与妈妈又聊了大半夜,后半夜睡得很香。
五月十六
阴,有雾。
鸟儿开始成群结队地从我们头顶上穿过。我羡慕地望着它们,好想有翅膀。
我们早早就来到约定的地点。他穿了一件背心。背心的下摆已分了好多口子,丝丝缕缕地垂在腰间。下身不再围着一根布带子,倒穿着一条口袋。
水面有雾,水下有点模糊不清。轼坐在石头上等太阳出来。在我的要求下,轼跟我们讲起他的故事。
我叫陈轼。其实我的故事也很简单,都是上高中以后遇到的事。我成绩一直很好,凭成绩自主招生完全可以被清华、北大、港大这些名牌大学录取的,但面试时一所大学也没通过,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思想过于自由,回答问题又过于偏激,觉得我人格有点问题。郁闷好久后,终要高考了。本来数学是我的强项,但那天在考场上,我却头晕目眩起来,一道题也没写出来。成绩出来后,数学成绩是零分,我的总分只是到了二本线上。父母对我极其失望。在等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有一天,一个女同学来找我玩。噢,老天!她叫韩佩……她也叫佩佩呀!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抱肩,全身颤抖,像只生病的刺猬。他哭出声来了,泪水打湿了他屁股下的那块石头。
我们的周围聚集着一些兔子和狐狸。兔子泪水涟涟,狐狸们变成了红眼睛。我身边还聚拢了好多鱼,红鲤唏吁不停,黄花不停地摆头,黑鳗把身子卷成一团,桂花闭上了眼睛……妈妈躲在不远处,伤心不已。
他与佩佩,后来怎么样了?他都喘不过气来了,我们都不敢问。
到了下午雾才散去。我们喊他下水。他脱下背心,来到了水里。
我让他坐在我的背上。我潜水的时候他要屏住气,我出水的时候他再吐气。他还从我的背上滑下去几次,呛了一些水。他觉得游水好难。
五月二十日
晴,太阳越来越紧了。
这几天轼一直跟着我学游水。他在我的背上,我很快乐!有时候,我竟然不想让他学游水了。一旦他学会了,就不会再让我驮他了。
突然一天下午,他滑进了水里,不再呛水了。慢慢地,他自己能在水里扑腾了。他只要会了,一定比我们游得快。因为他很灵活,手那么长,还有脚。我羡慕他!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脚,能上岸跟他一起奔跑。
五月二十五日
小雨,毛茸茸的雨,斜斜地钻进水里。
妈妈说她不想跟着我了,她想歇着。她的声音嘶哑,喉咙像有什么堵住了半边。她真的老了吗?
轼坐在那块石头上。不过又穿上了那件有黑毛的衣服。他手里拿着笛子,细如流水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跑了出来,这让我又想起了他的哭泣,为那个叫韩佩的人哭泣。
我在他的身后呆了一会儿。笛声就好像波涛,有时高,有时低。高处时就想让身子举得高高的,而低处时,就想把身子倒过来听。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身子就倒了过来,下半身随笛声舞动。
笛声突然停止。他呆住了,他脱掉了黑毛衣服,下水,抚摸着我的身子,喃喃地说,佩佩,佩佩……你太美了!你的身子像宝石,像星星……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自己,全身烧了起来。很快,那火就熄灭了。他叫的是那个佩佩啊!不是我,他是人,当然会叫那个人间的佩佩。他爱的是她,不是我,他的笛声是吹给她听的。
我倏地收起了身子,向峡谷口游去。
我算什么?一条最后的江豚。处处被人追杀,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人们总是想吃掉我们,或者把我们关起来,想圈养我们,研究我们。研究我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服务于他们,而不是我们。这个世界将不再有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已被淘汰。怪不得妈妈常常叹气,她是没有希望了呀!她还只有二十岁,相当于人们四五十岁的年龄,而她老说自己老了老了。没有希望才说自己老,没有爱情的陪伴,无异于在坟墓中活着。我比妈妈还不如,妈妈还有爸爸,还有思念。而我什么也没有,一张白纸,注定在无知的坟墓里度过一生……我还有一生吗?我还有未来吗?
这样一想,我又一次呜呜地哭了起来。
佩佩,你怎么了?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翻过谷口,朝长江游去。轼没办法跟来了。我在长江里痴痴地发呆,晚上了我才回去。
妈妈一直在等我。她说,轼一直在这儿,等了你许久。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看来人活着,也不容易。他们是来自内部的包围、厮杀,抢夺,可能比咱们更残酷。
他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说了他与佩佩的故事。
晚上,在丝丝的细雨声中,妈妈讲轼与佩佩的故事。
那天,佩佩来找轼。
她也是一个成绩非常好的女生,结果高考也不理想。她家条件非常差。父亲在街头踩麻木送客,母亲是白血病患者。父母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一直希望她考上清华或者北大这样的好大学,好让他们恶梦般的生活有一些光彩。这些都给了佩佩巨大的精神压力。
那天,他和佩佩郁郁寡欢地走了大半个城市,肚子饿了,他们买了两瓶啤酒和一些吃食,然后爬上了本市最高的楼房。他们在楼顶上吃啊喝啊,感觉很快活,难得的快活。快天黑的时候,他们抱在了一起。佩佩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他。
他们缠绵到半夜才分手。本来约好明天再在一起的,然而,第二天一早就有同学打电话来告诉他,佩佩跳楼自杀,公安局通知,让班上所有的男生都去化验DNA,因为佩佩的身体里有精液。佩佩没有留下遗书。就在那座最高的楼顶上跳下去的。难道她根本没回去?轼痛不欲生,也悔之不及,应该送她到家门的。怪不得她一下午都在叨念着无字碑,武则天的无字碑,她也想让后人来评价她吗?
她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要不了几天,她就会被人们忘得九霄云外,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第三天,佩佩的尸检报告出来,阴道里面的精液是轼的。轼无处可逃,被关进了公安局,不得不说出了与佩佩的关系,但公安方面却不想放他。人死为大,轼得为死者负责。于是,双方的家长又卷进了另一场争斗之中,他们为赔偿款争辩得死去活来,谁说的都有道理,赔钱有赔钱的理由,不赔也有不赔的理由。
这是生前的佩佩没想到的后果。
轼的父母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轼才被放了,但后面还有高额赔偿。父母都是邮电局的员工,饿不死,也不太富裕。他不忍父母为了他背上高额债务,当天晚上,收拾了一些东西就逃了出来。这是告慰双方父母唯一的方式,也是孝敬他们的唯一方式。既是逃避,也是报答,既是懊悔,也是回归。他不停地走啊走,就走到了这座大山里,然后在这条峡谷里安家落户,一住就是十多年……
我突然不羡慕那双人的腿了。没有腿,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们很简单。
六月初五
晴转雨。
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又下雨。我想,太阳和雨在打架。水下的温度很舒服。
想看看轼。我朝洞口的方向游去,水面上很热闹,鱼群都浮上来了。我在各种颜色的鱼群中穿梭,它们不再怕我了。
轼坐在洞口的石头上看书。我不想打搅他。我沉到潭最底下。捡了些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放在轼的石凳边。石凳边上有一棵小树,开着一长串一长串紫色的花。有几只蝴蝶在那儿飞来飞去,其中有只黑色的,显得特别雄壮。
晚上还有月亮,轼坐在石头上吹笛子。
全身的血又开始沸腾,跳舞解决不了这些。我又要犯病了,我把身子跳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下来,不停地跳跃,又不停地跌落,水面上浪花飞卷。妈妈的叫声我听不见,也不想去听。
跳跃了一会儿后,身子并没有平静下来。我朝那块石头冲过去。噗的一声,头破了,血把水面染黑了。妈妈大声哭了起来。轼把笛子放在石头上,跳进了水里。
他抱住了我的头,轻轻抚摸上面的伤口。喃喃细语。
六月初八
晴,微风,天长高了不少。
轼泡在水里,皱着眉头,看着像一堆黑云的大雄,对我说,兴许人类就是从鱼演变而来的。
我说,为什么?
轼说,禹是我们的祖先,也是治水的英雄。可是他的父亲却是鲧。鲧死后尸体久久不烂,人们便剖开他的尸体,禹就从鲧的肚子里跳了出来。禹没有母亲,父亲就是母亲。
什么叫鲧?
鲧是一种很大很大的鱼。
大雄说,那么鸟就是人类的妈妈。
为什么?
因为人类的粮食是鸟衔来的。
大雄已经不怕我们了,有时候他还带着一群儿女们歇在岸边的花草丛中玩耍。他的妻子还把蛋也生在草丛里,生多了,他们夫妻俩会轮流地去孵。轼会替他看着,不让蛇来吃掉。
六月初十
晴,没有风,但云却一个劲地动着。
太阳开始热烈了起来,食物却多得吃不完。野果子漫山遍野,刺梨挂满枝头。轼还摘了许多猕猴桃,放在一个用石头做成的大坑里,上面用棕树叶子层层叠叠盖好。他说,等到了冬天,它们就会变成猕猴桃酒了。
猕猴桃酒?那我也可以喝吗?
当然可以呀。喝点酒,你会更漂亮的。
我在一个深洼里捡到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椭圆形的。晚上,它的绿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拿给轼看。轼说,我对石头不是太有研究,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块夜明珠之类的石头。
夜明珠?是不是跟星星一样的东西?
佩佩,你真是太聪明了!就是跟星星一样的东西,晚上也会发光的石头。
我们多幸福,终于摘到了一颗星星!
轼说,说到宝石,我家乡就有一个类似于宝石的传说。我的家乡也是江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那里经常发大水,据说是因为有河妖作祟。于是,人们就在长江边修了一座宝塔镇住了河妖。宝塔顶是用黄金和宝石做成的,葫芦形状,晚上也熠熠生辉。宝塔修好后,就再也没发过大水。一天有个江洋大盗盗走了葫芦宝顶,结果过长江时,宝顶掉进了江中心,这时江水迅速在江中心拱起了一块沙滩,托住了宝顶。江洋大盗害怕了,又把宝顶送了回去。
你们那地方我知道,我父亲哥哥就是……我说不下去了,朝远处游去。
九月
晴,炎热。
妈妈一直念叨着要走的事情。眼见得要立秋了,雁群都往南飞了,天空越来越远了。纵横交错的黄,星星点点的红,两岸的景色热闹极了,但峡谷里的水浅了,已容不下我们的身子。离别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再也不能拖下去了,连长江的边缘都不能呆了,只能到江中心去。我们不能仅仅呆在江中心,我们还要吃,还要睡。我们身体里的神经苏醒了,我们听见大海的召唤:来吧,来吧!
轼送我们走,他总想贴近我。
我跟轼盘桓在那块扇形的巨石下面,久久不愿分开。
一定要记得回来呀,佩佩!
我会的,我还要回来生我们的小宝宝!
我想,她一定是个女孩!
不,他是个男孩,跟你一样!
嘘,别说这些,她在肚子里听呢。
你想叫他什么名字?
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安安吧。我盼望你们平安回来!
妈妈在不远处喊,走吧!
轼只好松开了我,往回游,游到一处岩石处,他爬了上去,站在最高处,搭手眺望,看我们的影子。
日子不详
阴,看不到天。天与海,它们连在一块了。
我们游回了海湾。海水有些混浊,波浪也有点凶神恶煞。入海湾有几座不太高的石山,山顶偶尔会飞来几只海鸥。石山成了我们入海的路标。
在海里面,我们最大的天敌就是鲨鱼。白天我们到深海处觅食,晚上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歇息。我的身子越来越重了,食量也越来越多,力气越来越大。见鲨鱼群游来,我会把妈妈推出好远,然后自己逃得比烟还快。妈妈说,我的儿,再有三个月,你就要当妈妈了!
妈妈?我无比憧憬那一时刻。
看着天上的流星,我的心就会悸动起来。我感觉流星像眼泪。
二月二十五日
晴,大风。
太阳开始忙碌了,我们也要回家了。
可是,妈妈又病了。这次,她病得更重了。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了,还不停地呕出红色的东西。我说,妈妈,我们赶紧回去吧!去找轼吧!他能治你的病。
妈妈说,我的儿!恐怕妈妈没力气陪你了。
不,妈妈——!
不要悲伤,这是自然规律。你的外婆外公都是这得这种病走的,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好好保护自己!好好保护肚子里的宝贝!回去,找轼去吧。
说完这话后,妈妈就再也没力气讲话了。她佝着身子,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但她总盯着我,即使漂来一块泡沫,她也会紧张地探头张望。在一个风高浪急的晚上,她突然消失了。
我喊她,只有海浪声。我哭泣,嘴里倒灌进咸咸的海水和沙子。我把海水搅得翻天覆地,我失去了方向,我再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躲避突如其来的危险。
一群鲨鱼迎面向我游来,而我却呆若木鸡。他们哄堂大笑,似乎我是他们手中的玩具,是他们口里的鱼肉。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待成为他们腹中之物,我极力想象妈妈的样子,还有轼的样子。我即将与他们团聚,我将幸福的消失。一股激流过去,我看到的只是鲨鱼群的背影,他们谈笑风生。哈哈,她怀孕了!我们走吧,放过她!走吧。噢,只她一个,多可怜的小妈妈……
他们放过了我。在我的身边卷起了一个个漩涡。
不知不觉中,我又回到了入海处的石山中,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会在这儿等我。我把眼睛都望穿了,还是不见妈妈的影子。
二月三十日
阴。
天长了很多皱纹,是灰色的。海浪也发了脾气,长了很多手臂。
我找了几天,没有找到妈妈。
夜深了,浪涛安稳了。天空变得湛蓝,星星在云层里探头探脑。云层在缓缓移动,星星们露出了脸蛋,月亮干净得像刚长出来叶子。
妈妈,你在哪里?我的轼,你好吗?
突然,腹部一阵剧痛。以为有什么撞击了我。四处看,空无一物。又一阵痛,昏天黑地的痛在撕裂着我的身子。我叫了起来。又是一阵剧痛,身子全裂开了一样,一个长形的软体从我的下身流了出来,有一根带子牵动着我,我用嘴咬断了带子。那个软软绵绵的东西脱离了我的身体,在水里挣扎。我赶紧用嘴衔住了它,让它浮出水面。它从一层薄薄的有弹性的物体里探出头,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真如轼所料,她是女孩,跟我一样的脑袋,跟我一样的眼睛,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即使在水里,她的眼睛也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她的鳍比我的还大,这说明她在水里的速度要比我快。天哪!她还有双小脚,跟轼一模一样的脚,扁扁的脚板,还有十个指头,指头上有蹼,粉嫩粉嫩的,这证明她既能在陆地上走,也能在水里游。真是感谢上苍,把她赐给了我!她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我把她顶出水面,欣喜若狂。我大声呼唤着轼。
三月初一
晴天,风很大,太阳老高老高的。
我带领着小安安,朝长江入口处游去。
我的奶水很充足。没几天,安安就可以单独游出去好远。看着她活泼而健壮的身影,我下决心:一定要回到故乡,要找到轼!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五月初五
晴天,太阳高照。
岸上有许多人在采艾蒿,还有些人家在江里淘糯米,他们准备包粽子了。我知道端午节到了,江边又要热闹一阵子了。
我们回到长江中游的时间迟了将近两个月。太阳的光芒有点晃眼睛了。游到宽敞地带,看到岸两边的花花草草,蝴蝶到处飞舞,安安兴奋异常,爬上岸,试图站起来。一阵浪把她打倒了,她又爬起来。几次跌倒后,她终于站稳了,我游到沙滩的上方,叫她,她走了过来,跌倒在水里,向我游来,扑进我的怀里,在我的身上黏来黏去。她一撒娇,我的心就碎成了花瓣。
每天,我都要训练她走路,她能在岸上撒着欢儿跑了。她的头上还长出头发,只是她的头发是绿色的,跟她的皮肤很协调。
我们还是晚上游,白天歇息。不过,我感觉人们对我们友善多了,特别是船上写有什么研究中心标志的人,穿着黄色的衣服,偶尔见到我们,不停地拿摄影机拍我们,还拿温度计测量水温,沿途插一些严禁打鱼的标志。看他们的样子,比我还紧张。有一次,还悄悄跟踪了我们一夜。我吓得要死,一会儿把安安含在嘴里,一会儿把安安驮在背上,一会儿把她藏在岩石缝里。我惶恐得像被洪水冲到了江中心的小蛇,无法躲藏,无处安身。这群人可能感觉到我的害怕,在一个清晨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五月初八
晴,没有太阳。远处有滚滚的雷声。
我们终于回家了。一游进峡谷,安安就爬上了岸,采了许多花,成群结队的蝴蝶追着她,她还把鸟群赶得无路可逃。
轼呢?不见他的影子。我问大雄。大雄沮丧着垂着翅膀,说,不见了!好多天都不见了。
他不是说等我们的吗?
你们回来迟了。唉,那个小家伙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
她长得很可爱呀!
大雄,轼没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我也在找他!唉,佩佩,你还是管管你的孩子吧!瞧她把我的孩子们欺负的。
我呵住了安安。大雄飞走了。
晚上,我跟安安说,我们要去找爸爸!
打雷了,还打闪。不一会就下雨了。雨把水面砸得大坑小洼的,一群一群的鲤鱼和鲩鱼在水面上跳舞,好像这才是他们的节日。
安安依偎在我的身边,睡得很香。我睡不着,我在想轼!
五月二十五日
阴天,闷热。感觉太阳有一个铁面具。
找了十多天,还是没有轼的消息。
清晨,我们来到了轼的家乡,那个有宝塔的地方。一望到那沧桑的宝塔葫芦顶,那坚挺的观音头,黑色的飞鸟,那翠绿的窝竹,我就再也游不动了,我想父亲和哥哥们。我真希望他们有灵魂,能看到我和安安。
安安过来,拂掉我的泪水。
又想爸爸了?
不,我的宝贝!我想你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们。
妈妈,想他们的时候就不要哭呀。想他们就跟他们说说话,他们会听到的。外公——外婆——!你们回来看我呀!我想你们了——!
我们藏在一块漩涡湍急的岩石下,安安爬上了岩石,四处眺望说,这地方好漂亮呀,妈妈!人真多,还有那么多小孩,他们穿得真漂亮!
快下来!别让他们看到你了。
我不,我还想看看。
快下来!我发狠了。
安安跳进水里,满脸的不高兴。妈妈,你真是太小气!一路上,我们并没有受到伤害呀。
安安说的没错,我也感觉江面上少了铁钩和电网。
清晨的阳光,嫩芽一般,在江面上扭动、招摇。突然,平静的江边锣鼓喧天。今天并不是节日,人们在庆贺什么?
一辆卡车缓缓从人群中开过来了,开到表演平台上,卡车的前面拉着一条标语:振兴江城,从野人开始。
表演平台建在码头上最大的趸船上,起码有六米多高。人群把平台围得密不透风,还有些船泊在江上,也在看热闹。欢声笑语,小孩子们穿得花团锦簇,他们有的被爸爸顶在脖子上,有的站在板凳上,还有的爬上电线杆了。
从卡车里滚出了一个笼子。人真是聪明,笼子底下安装了几个轮子,不用费什么劲,只需要把卡车箱往后倾倒一下,笼子就滚了出来。
人群里又一阵欢呼声。笼子的木门打开了,里面有一个又高又黑的影子怏怏地歇在笼子的一角。那是什么?这就是标语上所写的野人?
人群中发出狂叫声:野人,野人!让野人站起来,站起来!
野人?人类还有野人家人之分吗?
安安想游过去看,被我制住了。她问,妈妈,什么叫野人?
我摇了摇头。我也没看见过野人,我心慌得厉害,我的脑子里总有轼的影子,他跑,他呛了水,他被鱼欺负,他还吹笛子。
江对面叫声雷动,野人还是不动。有个人拿着一根黑色的棍子戳野人。一下,两下……终于,野人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声:噢——嚯嚯——
声音像飞刀一样从水面上飘过来,直插我的耳膜。一瞬间,我晕了。那是轼的声音呀,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也是这种叫声,只是那时候的他,叫声很是悠闲绵延,而此时的叫声却是绝望悲怆。天呐,轼是野人吗?不,不,他不是野人!那些抓他的人才是野人!野蛮的人!他们自以为穿上了衣服就是家人了吗?与自然隔绝了,他们变成了文明人了吗?难道他们对家人、对文明人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就千方百计地去找野人看野人吗?如果他们稍稍有点理智的话,就会发现轼其实跟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只是他的头发比他们的长一点,指甲比他们的长一点,眼神比他们清澈一点。而他却比他们更强壮啊!他没有穿衣服,裹着树皮,他不再讲他们的语言,他的脚板已变得更宽更长更硬了,指甲像爪子,攀越山峰时像猴子……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人人都要一模一样?只有一点点区别就是野人?一点小小的不同就能蒙蔽他们的双眼;一点自然界的考验,就让他们昏了头;一点超乎他们想象的东西,就被他们视为异类。如果给我一双脚我也不要,我只要我的轼!
我晕了!在水里无根无绊地漂着,天旋地转。安安扶着我,喊我。过了一会儿,我才静下来,对安安讲了我与她父亲的故事。
安安听完我讲的故事,出奇的冷静,一刹那,她的头顶上像长了一层坚硬的护甲,沧桑而又坚不可摧,似乎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想象之中,似乎她在梦中已演练多次,似乎她开了天眼,一切胸有成竹,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妈妈,别哭!我们想办法来救爸爸。
孤独在我们的周身长满了冰渣,漩涡与阳光在拼命地挣扎,鸟群被我们的黑色灾难吓跑了,江中心寂静无声,船都集中在对岸看野人……看我的轼去了,这就是他们的节日!
安安突然说,我能救爸爸!
我没有做声。
我一定要救爸爸!
她又说,妈妈,我能救爸爸!我已经想好了,你只要看到爸爸,就一定要带着他朝前游去,游到你们的那片峡谷去,一刻也不能耽搁。妈妈千万记住!在江中心游。现在正是涨水期,一般的人和船都不会到江中心去的。而那些大船上的人,对我们会友善得多。相信我,我会脱身的,我会去找你们的!
别傻了,我的宝贝!他们一定会捉住你,将我们一网打尽。
放心吧,妈妈!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他们会善待我的。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去救我!因为你救不了我,反而也让自己受到了伤害。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种看似忠诚实则愚蠢的行为中失去了生命,甚至灭绝了种类。妈妈,我们要学会改变自己,保护自己。
说完,她朝对岸游去,她回头喊:答应我,妈妈!
我的儿啊!记忆中妈妈叫我的口气一下子冲出了喉咙,一瞬间,我就变成了我的妈妈。
我看着我的安安游到对岸,攀上了最陡峭的河堤。她还捡了一件蓝色的衣服系在身上。人们没注意她,她朝宝塔走去。天呐!她在攀爬宝塔。一层、两层、三层……人们发现她了,围住了宝塔。她爬到宝塔的最高处,还抱住了葫芦宝顶。她冲人群喊:放了他!放开你们的野人!
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响起。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都伸长脖子,发出鸭子一样的叫声。看台上走出来一个大肚子,举着扩音器摇头晃脑地说着鸭语:你是哪里来的怪物,敢管老子的闲事?
你们仔细看,他跟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他不是野人,我才是。你们放了他,我来!
人鸭子叫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看看我的鳃,你们有吗?你们看看我的蹼,你们有吗?野人就是这样的。
呵呵,小家伙!如果我们不放呢?鸭子阴笑了几声,对身边几个穿黑衣服的人耳语一阵。几个人分散开了,分别拿了棒、网、枪之类的东西,围住了宝塔。
哈,你们是抓不到我的!想试试吗?安安抱住了葫芦宝顶,作出往下跳的姿势。
人群嗡地叫了起来,有些小孩还哭喊起来。人群发出叫喊声:放了他!放了他!
人鸭子嘎嘎叫了一阵,又来了一帮人。他们围拢成一个圈,商量起来。
安安站在宝顶上,大声唱道:
长的是喇叭耶,短的是锁喇。滴滴喇里喇耶,唱得好悠扬……
安安会唱轼的歌?这是他家乡的歌呀!我只讲过这些,可从来没教她唱过呀。
出人意料地,全场都跟着唱了起来:滴滴喇里喇里耶,唱得好悠扬……
人鸭子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会,走上前对安安说,好吧!我们答应你,你下来了,我们才放他。
不!你们放了他,我才下来。
人群继续喊:放了他!放了他……
人鸭子冲台上挥了挥手。那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又过去,把笼子推到江悬崖边,打开笼门。
轼钻出笼子,站在悬崖的石栏上,看江水,又看塔上的安安,犹豫不决。我游过去连连喊:轼,轼!快来,快下来!
轼听到我的呼唤声,跳进江水中,朝我游来,一游到跟前轼就昏了过去,我连忙驮起了他飞奔起来。岸上掌声雷动,我回头看,安安已经下了宝塔,人们迅速把她围住了。
我记住安安的话,驮起轼,拼命朝前飞奔。
不一会,轼醒了,他自己可以游了。轼对我讲:春天一来,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我们分手的地方去等你们。那天,也就在七天前的晚上,我站在岩石上朝江中张望。江面有哗哗的响动,我以为是你们回来了,就跳进江中,朝响声处游去。一看,原来是一艘人们用于赌博的机动船,只是这船用黑布罩住了所有的窗口,只有发动机在发出轻微的响声,船里面的人,多半是些渔民渔霸,也多半输了钱的,发现了我,撒下一张网,罩住了我,把我当野人卖给了走南闯北的马戏团……
六月二十五日
晴,微风。
清晨,我们游进了我们的峡谷里。那些黄的、白的、紫的小花又开满了两岸,蝴蝶在花海里徜徉,五颜六色的鱼群列队向我们游来,大雄和他的儿女们,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这些我们都顾不得了,我们守在峡谷口等着我们的安安。轼还不停地爬上他吹笛子的山峰,眺望远方。看得出,他比我更想念安安。他已经知道了安安的一切,因为,我们整天整夜地都在谈安安。
轼说,我的佩佩,你给我生了一个神童。
什么是神童。
神童就是未卜先知的小孩子。
六月三十日
晴天,无风。青蛙的叫声如鼓。
今天,是我最不舒服的一天。全身瘫软,大脑疼痛难忍,眼睛不想睁开,世界混沌一片。我怕轼难受,尽量不呻吟,全身冒汗,周围的水温都升高了许多,我想我活不下去了。
鲫鱼群最老的奶奶去世了,她的儿女们把老奶奶抬到我的面前,让我超度老奶奶的身体。我没有力气了,我看到老奶奶的身体在水中漂来荡去,漫无边际无根无绊,怜悯之心由然而生。认识轼以来,特别是回到峡谷后,我几乎变成素食主义者,满山遍野的果子,树上结的、土里长的、还有那些植物和花朵都是我们的粮食。轼会摘来很多没毒的果子,在岸边堆得小山一样,我只需伸伸头就可以吃到。
我噙着老奶奶的身体朝峡谷口游去,拐过峡谷口,把她放在一块巨石的缝隙里。望着逐渐变得昏浊的江水,我的眼睛一片模糊。命运没有两全,失去了女儿,我活不下去。失去了丈夫,我没有根基,更无法独活。
天快黑了,轼站在山峰上,对我喊,有条船过来了!
他飞快下河,带着我朝峡谷深处游去。
有喊叫声:妈妈!爸爸——!别跑了,是我!是安安!
不会是做梦吧?
船飞快地向峡谷口划来,小心地穿过谷口。船主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大约三十左右年龄,脸色绯红。我感到有点面熟,她冲着我们笑,说,安安妈妈,不记得我了吗?两年前,你和你妈妈救过我和我的儿子呢。
怎么这么巧?我有点发愣,记得还对轼讲过那件事。
轼把安安从船上抱了下来,对穿红衣服的女人讲了许多感谢的话。
我们都围住了安安。几天不见,安安又长高了。安安说,你们走后,他们同样把我装笼子里。因为我需要大量的水,他们还送来一个大水缸,有时候把我放进水缸里。在江边展览了两天,又在公园里展览了两天。后来,国家一个什么研究院的人来了。我假装昏死,他们连忙抬起我,把我放进长江里让我苏醒,我就趁机游进了江心。他们吓坏了,派了好多船跟着我,他们怕伤害我,又怕我被别的东西伤害。他们说这真是世界奇迹。其中有位长着绿眼睛的人,对着我直呼上帝啊全能的上帝。过了不久,这位阿姨就驾着船跟上了我,阿姨讲了你和外婆救她儿子的事,我就上了她的船,她把我藏进了舱里,把船划到岸边上,晚上走白天歇,这才送我回来了。
你真漂亮,我的儿!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给了安安无数个吻。
还有,我告诉你妈妈!那宝塔上的葫芦宝顶根本就不是用金子和宝石做的,就是一块水泥疙瘩,上面还有很多鸟屎和黑霉呢。
我们都笑了。我问她,你怎么会唱那首歌,你爸家乡的歌?我都不会唱。
哈哈,我在你肚子里就会了。爸爸唱的时候,我就跟着唱,我还踢你,要你一起唱,结果你就是听不见。
大家又一起笑了起来。轼拿出那块发着绿光的石头送给穿红衣服的女人。女人笑着推开了,说,安安爸爸,能救安安,是我的运气好,有机会报答她妈妈呢。救了安安,还要你们的宝石,那就不是救安安,而是卖安安,与那些挂电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把穿红衣服的女人送出了峡谷,她答应,下次来,会带着儿子一起来。她叫我们一万个放心,除了儿子外,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丈夫也不会说的。
我们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长江的深处。
太阳伸出了双臂,把我们和安安紧紧地抱在一起。幸福砸在我们的身上,给人痒痒的感觉。那天晚上的彩虹,竟然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一直和月亮连接成片。
我的安安真的像她爸爸说的那样,具有通灵的本领。她听到宝塔的下面有一块渗水的漏洞,如果不早加防范,不出一个月就有溃堤的危险。她还能从鸟的神态中看出哪个方向将要动荡、晃悠。
我的安安!那叫地震。轼笑出了声。看得出,最近一段日子是轼最开心的日子。
我要去告诉他们,叫他们早作准备。安安是个急性子,做什么都跃跃欲试。
有了安安,我更安全了,我们一家在水面上嬉戏、玩耍,我是如此年青,又是如此轻盈,我还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那是轼的孩子,也是我的。感谢上苍!感谢我的祖先们!我的幸福,是祖祖辈辈积淀已久的恩惠,也是世世代代进化的结果。我们作为新的群类,将在虎吠谷这个地方幸福地繁衍、生存,永远给予对方自由,没有隔膜,没有对错,没有争斗,只有互相依赖,互相温存。我们不希望人们来打扰我们。我们来自于自然,也会回归自然。
我的爱情又重新绽放!我的轼,不知怎么爱你才好。哪怕看你一眼,我的身子就会绽放如花。哪怕闻一闻你的气味,我就醉如流沙。我相信生命的选择能让我们青春永驻。我们商量着,要为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