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马飞奔

2015-09-08凌可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王老五沙里小马

凌可新

1

王小马初中毕业,原本想要考高中,但因为根基不稳,努力程度不到,到底没能获得成功。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直接考职业中专,说那个容易,毕业了还能有个直接去处。起码不用待业在家。王小马说不知道,家里有人安排。

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做爹的王老五一手遮天,叫他考高中他就得考高中,不得商量。王老五的意思是考上高中进重点,再考大学,再考研究生,把左边邻居老赵家给彻底比下去,把自家比成凤凰街第一,把王老五改成王老大,牛遍安城一回。结果下来了,而王老五又只长了一个大嘴巴,除了喝酒吹牛,别的能耐一概没有。

王小马回家,喃喃地问他爹下一步该咋办?王老五一抬醉眼,反问他啥个咋办,王小马说,我得有份工作。王老五问他你会什么?王小马想了想说,什么也不会。王老五大笑,把酒盅一蹾,说,这不就成了嘛。屁也不会放,还想工作?王小马脸红了,小声说,屁我会放……

他寻思王老五听不见哩。哪知喝多了酒,王老五的耳朵格外灵敏,他咯地一笑,说,小子会放不是?你这就放个给哥们听听。王小马说,不是哥们咱们。王老五说,放出水平来了,放好了,放体面了,咱就升格。直接哥们儿。

结果王小马紧紧夹着两片瘦瘦的屁股,脚步蹒跚,逃之夭夭。王老五在后面鸭子样嘎嘎笑,操你娘的,还想跟老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跟老子平起平坐了,你娘难道是你姐了?王小马再回家,王老五就拉着老婆,让他叫她姐。王老五的老婆是王小马的亲娘,王小马生气,手脚直哆嗦,真想一刀把王老五给捅个透顶。

可王老五是他爹,也是亲爹。

王老五有个闺女。叫王小嫚,已经嫁出去好几年了。她十二岁那年有的王小马。隐隐约约听别人说王小嫚不是他爹亲生的,是娘带了她嫁给的王老五。那年王小嫚七岁,刚刚上学。又过了好几年才有他这个弟弟。王老五说,就他娘的让这小子像匹小马一样在大地上飞奔吧!这是王小马名字的来历,也是王老五一生中说出来的最有诗意的话。只是王小马并没能完成王老五的宿愿,成为一匹真正能够飞奔的马。他飞奔的道路也充斥着曲折和波澜,甚至死穴。

王小马毕业那年才十七岁。其实认真计算并没有达到,十六点几岁吧。当时城里平常的工作也并非难以寻找,而且你还可以做别的。比如贩卖鲜鱼,就赚钱。若能真正动起来,鲜鱼从安城往内地里贩,赚的钱会更多。但王小马身体素质有点差,非但不身强力壮,反而有点弱不禁风。显然过于体力的工作他胜任不了。

这也怪王老五。他跟王小马的娘结婚时,自己四十二岁,王小马的娘三十一,相差十一岁。等王小马出生,王老五已经四十七岁了。那时候一个男人的种子明显不如二十来岁的饱满结实,生育出来的苗也自然无法与二十年前相比拟。有人就拿这个来笑话王老五。王老五把一盅酒仰脖灌进肚子,呵呵大笑,说,人生一世,在智不在力。我家小马,岂能费力?

这话说得很拽,听懂的没几个。甚至连王老五自己听懂了没有也不知道。但可以理解为,他家的儿子,将来是要靠脑袋瓜子吃饭的,用不着有多大力气。然而王小马实在是不争气,连高中这个门槛都没能跨过去,后面的路就完全不是原先想要的了。

王小马初中毕业才一年,王老五就把酒喝得过高,然后卧床睡觉,鼾声四起。睡到半夜,说是想喝水。王小马的娘起身倒了一杯,王老五喝了说还要。一连喝了五杯,才不说还要了,埋头继续睡觉。天亮时分,王小马的娘无意中摸了一把,王老五已经如冰一样地凉了。

原先看上去,王小马就很像是个没了父亲的孤儿。现在真没了父亲,就更像个弃儿。开始那几天,他也哭王老五来着,但哭着哭着,就想起他的种种坏处,尤其是对姐姐王小嫚的坏处,他就不哭了。娘也是,才哭了半天就收起眼泪,搂着王小马说,儿啊,咱们日后可得好好过日子,不能再让邻居笑话啊。王小嫚虽说回来了,但她一声也没哭。没哭是没哭,泪水还是流出来很多。王小马的外甥,五岁的男孩孙思凡,倒是对姥爷很感兴趣的样子,一直都伸手想要抓扯他下巴上的那一绺胡子。

刚刚十八岁的王小马决定出去找工作。过去父亲还有一份退休金,虽然并不多,但在娘的悉心操持下,饭还能吃得上,衣服也穿得暖。连父亲王老五的酒瓶也空不下。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若是他王小马再不承担起养家的义务,娘儿俩只怕是要饿肚子了。

王小马在安城跑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自己能胜任的工作。人事局那边设了个人才市场,隔些日子开一回。王小马只有初中毕业证书,显然不可能是个人才。他只去瞅了一眼,就满面羞愧地跑掉了,然后就是在劳动力市场转悠。可是,瞅瞅自己的身体,鼓鼓自己的肌肉,甚至比照比照自己的身高体重,王小马自己都气馁。这些方面他都是弱项。那么强项呢?王小马认真思索了好几天,也没能找出来。

这期间,王小马批发了一些一次性的打火机,夜色下来后出去在街头巷尾推销。结果要的人不少,但付款的不多。而且还有城管四处追赶他们。钱没赚着,倒让城管拎起来,往地上反复摔打了好几次,差点把腰都摔扭了。

王小马对自己的弱点有了一点点认识。他回家找了个布袋,里面装上从海边弄的沙子,把口子一扎,往空中一挂,晚上就用拳头一下一下捶打。打了十几天,拳头都肿了破了,布袋却半点变化也没有,晃动起来也是懒洋洋的,根本不肯跟随王小马拳头的节奏。

这年冬天来到不久,王小马搂着肚子在大街上跳。也不是有目的,就是一到冬天他就喜欢学袋鼠。尤其下雪的时候。他真的喜欢下雪哎。仿佛一下雪,他就有了诗意。想写诗。这是因为做体力劳动者难,王小马就想改行,做脑力劳动者。既然脑力,那就要会写诗。什么春眠不觉晓啊,什么床前明月光啊,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啊,都得会背诵。另外还要会写别人不知道的诗。比如王小马就写过欲穷万里目,更上十层楼的句子。还写过大雪啊,你真他妈的白啊,我恨不得你是白面装回家啊。

他跳的主要原因是身上冷。衣服单薄,鞋子也是单的。如果跳得好,冷暖相互就抵消了。不过他也不喜欢穿着过于暖和。那样的人容易失去斗志。如果是诗人,就不会想到要写诗,想的可能会是哪一个漂亮的女孩。

王小马心里有女孩吗?不知道。

2

这天王小马在大街上低头跳着跳着,突然扎进一个人的怀里。这人的怀很宽敞,而且胸膛处坚硬如铁。王小马的脑袋一进去,不由就哎呀了一声,他的脑袋被顶得生痛。开始他以为像书上写的那样,是撞到墙上或者树上了呢,但抬头一看,是个人。他就连忙把眼睛低到极低处,说对不起对不起。王小马明白,一旦对方恼怒,他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趁早赔礼才是人间正道。

王小马赔礼,对方却不肯吱声,也就是说,对方不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了结此事。王小马心里很忐忑,又说了声对不起啊哥哥叔叔,我不是有意的。要不……话才在沉吟着,对方嗵地一拳就过来了,直奔王小马的胸口。王小马原不想闪的,但还是闪了一下,结果打在肚子上,相反要比原来的位置更加疼痛。所以王小马哎呀叫了一声,抱住肚子。

这时对方才哈哈一笑,说,王小马,你狗日的,还这般不经打啊?这笑声很熟悉的,而且这一拳打的也熟悉,像是早就挨过的。王小马抬头看对方的脸,原来竟然是沙里飞,只是比印象里的沙里飞的脸更大更油水,也更粉刺。但它属于沙里飞是不会错的。王小马就叫了声沙里飞,也笑。

初中时代,王小马跟沙里飞是同学。不光同学,还同桌过呢。那时候沙里飞一没事就喜欢欺负王小马。除了上课,王小马时时处处都要躲着他。后来沙里飞说,你日后若还躲着我,我就找你姐王小嫚去。虽然她大咱十岁八岁,可我要是娶了她,你就得天天叫我姐夫。

王小马对姐姐很有感情,如果他拳头有力,只怕当场就要让沙里飞趴在地上起不来。如果杀人不偿命,他只怕也会弄把刀子。但现在,他只能退缩,老老实实跟沙里飞来往,承受他的拳头和脑袋。好在沙里飞并非真正想置王小马于死地,只是玩闹。

后来一毕业,王小马就赶紧躲开沙里飞,再也不跟他来往。结果慢慢就把这粗壮的家伙给忘掉了。

哪里想得到,还是会碰到他呢?不光碰到了他,还自己一头撞进人家的怀里?后来王小马想,难道这就是天意?

王小马叫了声沙里飞,沙里飞一把搂着王小马。在他的搂抱下,王小马简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只能任人宰割。沙里飞说,王小马,这都他娘的一年半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往上长长啊?有一米六吗?王小马说,一米六五了。沙里飞说,长了这是啊。可是你这身子板儿,给你个娘们,也不知你能不能拿下来?王小马心脏跳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了个能。沙里飞就哈哈大笑,表示决不相信。

其实连王小马自己也不相信。假如自己碰到个女孩,肯定一点办法也没有。末了只能让人家灭了。但出来也不能灭自家威风啊。况且遇到的是沙里飞,说得好是一拳,说得不好也是一拳。横竖都是一拳,不如口气壮点。

沙里飞显然也没什么事情好做,他搂着王小马走。王小马身不由己,很快竟被搂进了一家饭店。王小马一看就慌了,说,我身上没钱的。然后补充说,我还没工作呢。沙里飞嗤地一笑,说,你没钱怕啥?我有啊?你没工作怕啥?我有啊。王小马说,我不敢让你请我哩。沙里飞哼了声说,我都不怕你怕个屁。你有什么?不就一百来斤个人吗?要是个娘们儿,还能值几个钱,爷们儿,操,白给都没人要。

王小马想想有道理,就不再挣扎,一屁股坐下来,问沙里飞,发财了吧这两年?沙里飞抠出两支香烟,给王小马一支,自己留下一支。王小马很少能吸上烟,见了就兴奋,急忙接过来,一吸就咳嗽。沙里飞不屑地说,都混成个娘们儿了,我都替你脸红。结果不等沙里飞替,王小马的脸就先红起来。

沙里飞要了四个菜,其中包括一只烧鸡。菜都是壮实菜,王小马平常日子很少看得到的。现在一看眼睛就发亮,沙里飞倒了两杯啤酒,自己先喝个干净,说,随便吃。当我是兄弟。王小马的眼睛红了红,伸手把一只鸡大腿扯下来,瞬间就进了肚子。片刻一只烧鸡只剩下几根骨头了。沙里飞捏捏王小马的胳膊,说,哥哥我心疼你哩。

王小马吃得差不多了,才改喝酒。沙里飞问他想不想跟他做工作。王小马这才想起还不知道沙里飞是做什么的呢,就问了声,沙里飞说,简单得跟放个屁差不多。脑子可以搁一边不用,力气活也算不上。王小马再问,沙里飞就说,咱社会主义事业要建筑高楼大厦是不是?建筑高楼大厦要把旧的东西拆掉是不是?而有一小撮坏蛋,为了达到他们罪恶累累的目的,拼命——也有不拼命的——向政府和人民进攻。这种人叫什么?叫钉子户,叫社会主义事业的绊脚石。我们做的呢,就是拔钉子,搬石头的工作。

王小马把沙里飞的话归纳综合一下,主要是钉子和石头,一种用拔的方法,一种用搬的方法。拔的话,工具是钳子和羊角锤,搬呢?就需要真力气了。掂量了掂量,王小马说,那我做拔钉子的工作吧。

沙里飞瞅着王小马笑,说,成,你就拔钉子吧。量你搬石头也搬不动。不过也不要灰心丧气。最好的办法是回去多锻炼锻炼身体,想办法强壮起来。看看我,上学时没这么强壮吧?这一年半,我拜师少林,寻师武当,还到过水泊梁山,参观瞻仰宋江他们的革命圣地,这才有了一副好身体。

王小马想问问工资待遇,但一时不好开口。不过沙里飞很够意思,掏钱结账,剩下的钱还有三二百,他也没往回装,直接塞王小马怀里,说,回去补补身体吧。老这么可不行。王小马说,没事。不就拔个钉子嘛。沙里飞哼了哼,说,拔也是需要力气的。王小马说,重要的还是技巧。沙里飞哈哈一笑,说,你若是能让钉子自己起身走掉,当然更好啦。可既然是钉子,他们哪里可能老老实实地起身走掉呢?

王小马认真地说,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钳子当然能战胜钉子啦。

沙里飞留给王小马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他随时可以过去,随时欢迎。不过现在是冬天,还不是展开工作的好时候,一般得过了年再说。但沙里飞还是希望王小马早点过去,一是听听领导的教导,二是大伙在一起,可以相互切磋武功,提高应战水平。

当然了,主要还是参观参观,看看你到底适合不适合这份工作。有的人就不适合,最后鼻涕眼泪地被甩到历史车轮的后面。临分手时,沙里飞拍拍王小马的肩膀,牙缝里咝咝了声,有点忧郁地说,我到底还是担心你这小身子骨哩。

王小马做下保证,就直接回家了。沙里飞还买了只新的烧鸡,让他带回家。初中时代他曾说过要做王小马的姐夫的。但那时王小马的外甥都会叫爸爸了,沙里飞也知道,就是喜欢那么一说而已。现在他还跟王小马说,这鸡你别一个人都吃了,给姐留一半。

不过姐并没在这边居住。她和姐夫外甥住在城市的另一半,大约有六七里路程。想要回来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烧鸡姐王小嫚并没能吃到。但王小马都让娘吃了。而且欢喜无比地告诉她,说他有工作了。他把沙里飞给他的钱留下五十块,剩下的都给了娘,看看,这是预支的工钱。

娘自然高兴,问是什么工作。娘的脑子不那么聪明,王小马估计说半天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就取一把家里用了几十年的钳子,然后瞅瞅墙上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就过去夹住,用力一拔,咔地一响,拔是拔出来了,但只拔出来半截。王小马得意地晃着他的成绩,对娘说,就做这个工作。

3

凤凰街叫着好听,其实是一条破旧的街道。两边的房屋大都修建了五六十年,有的甚至有上百年历史。它在安城靠近中心地带,但并不显眼。因为不是主要街道,也没人注意到这里。但听说在一百几十年前,这里出现过凤凰的。凤凰就是一种体形较大的鸟,五彩的羽毛,类似野鸡,飞起来天下的鸟儿都要过来陪伴。所以很小的时候,王小马就听过有关凤凰的故事,说那天这一带的鸟儿铺天盖地,像云彩那样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后来住在这条街道上的赵家就考出一个进士,当过副省长那么大的官。再后来赵家陆陆续续还出过不少大学生,至今还有在美国做教授的。

赵家在凤凰街这边,如今只剩下了一户人家。他们占着十来间房子,自己住不完,就租出去。相比而言,赵家的房子是凤凰街最好的。虽然历史悠久了些,但青砖碧瓦的,旧而不颓,还弥漫着一股久长的书香气。小时候王小马被父亲扯着耳朵,趁着夜色深重,曾经过来闻嗅过许多次。父亲的目的明显,就是想让王小马把赵家的书香气给闻嗅过来,变成老王家自己的。那样风水轮流转,慢慢就会转到老王家来了。

但父亲的意愿并没能实现。因为王小马一次也没闻嗅到有什么书香气。甚至连书香气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烧鸡味,知道红烧肉的味道,再就是巴掌扇屁股的疼。还有什么呢?王小马想想,连他读的课本都没有香味,还指望多少年前的,现在早已经不存在的书有香味?做梦吧。

所以在王小马心里,父亲王老五就是个简单的梦想主义者,连理想主义者都不如。而现在,这个严厉的梦想主义者没有了,提前跑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王小马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另一面的。这一面叫白,另一面就叫黑,这一面叫天,另一面就叫地,这一面叫阳,另一面就叫阴。他丝毫也不怀疑。不过有一点,父亲到了另一面,想随随便便地骂他王小马,是不可能了。他抓不住他了。他王小马不在另一面,娘也不在,父亲会孤单吗?孤单的时候会有酒喝吗?即使有酒,谁给他倒进酒盅里啊?谁给他炒两个菜啊?

因为有班可上了,王小马到半夜也没睡着,就胡乱想。想也睡不着,就出来胡乱走。

凤凰街早就沦落了,沦落到晚上街道两边都没有了路灯的境地。街道本来也并不宽敞,但因为黑,却显得空旷。两边的房屋都黑着,一恍惚就像是原本什么也没有一样,空的,全部是空的。也可能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拆掉了吧?城市现在是在进行改造,轰轰烈烈地改造,造高楼建大厦,然后据说要把农民兄弟们都弄进来,大家一起过美好日子。王小马一直都住旧房屋,旧得跟电视里的沂蒙山区的农村差不多。王小马想,咱什么时候也能住上高楼大厦啊?要是找个女朋友,再在高楼里过日子,那会有多么多么的幸福啊……

半夜的凤凰街静煞个人,偶尔有声音,也是谁家的狗跑出来找伙伴,或者是野生的猫们火并。王小马胡乱走了一会儿,冷了,抬头看天,阴阴的,想必又要下雪了吧。沙里飞给的地址在城外,骑车的话,得差不多一个小时。王小马已经决定天亮了就过去。想想,一过去,一有了工作,他就算告别了过去吧?

只是再想想,真跟过去告别,怎么个告别法?他的过去是什么?能总结一下吗?

往回走时,王小马突然打个寒战,身子哆嗦了一下。不期然地就想起了父亲王老五。听说在黑夜里寒战哆嗦,是那边的亲人靠近了你。亲人靠近你,总是有原因的。难道是父亲缺钱买酒了?他拍一下脑门,这事咋就没往心里去?毕竟终究是把自己养活大了的父亲啊!

回家王小马到处翻找,还好,一边放杂物的屋子里还有一捆火纸。估计是父亲去世时买的没用完吧。王小马拎着出去,走到凤凰街和四通街相交的十字路口,把火纸点燃了。

天寒,火燃烧起来竟然也慢吞吞的,似乎火也是僵硬的,舒展不开的。王小马叫了声爹啊,又叫了声王老五啊。想想爹其实并不真正叫王老五。王老五只不过是邻居们给爹取的绰号,是笑话爹四十多了还不娶亲,想做钻石王老五的意思。那么爹叫什么名字呢?王小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能又叫了声爹啊,说我是你儿子王小马啊,我有工作啦,天亮了就过去报到。这先送点钱给您啊爹,买棉衣买棉被,剩下的买酒喝吧。只是喝高了也别打人骂人啊爹,嘴上积德啊,好不好?

地上的火焰突然跳跃了一下,纸灰四起,盘旋着飞舞。似乎是爹答应了,王小马很高兴。把火纸烧完,用积雪掩盖了余火,王小马就摹仿着战马奔跑的动作,嘴里嘚嘚嘚地喊着,一溜烟回家去了。

4

道路上的积雪有的清除了,有的还没清除干净。自行车骑起来咯吱咯吱响,费力。王小马想还不如跑着去呢。但既然车子骑了出来,就丢不得。一个小时后,王小马找到沙里飞告诉他的地方——城外一处破旧的院子。院子不很大,里面有一排砖瓦房,大门是铁的,开了一条缝隙。院子里的雪没有清扫,只从大门到房门被脚踩了一趟。王小马顺着脚印过去,推开门,看见十几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在里面忙活。他们有的在踢悬吊在半空的沙袋,有的对着沙袋进行拳击,还有的则抓着哑铃举起来再放下。

这屋子是三间贯通的大屋,中央生了一个大号煤炉。煤炉上坐了一把大号水壶。靠边放了一排凳子,还有几张桌子,再一边还有几张床。头顶则吊着好几盏大号电灯。王小马一进门,有两个人就围上来,问他找谁呢,王小马见他们有些不怀好意的表情,心里一恍惚,忙说找沙里飞。说是沙里飞叫他过来的。

其中一个个头起码一米八的男孩把胳膊撸了撸,露出一片纹身来。他喝了声,说,沙里飞没说叫你来干嘛?王小马瞅瞅那纹身,很醒目,似乎是一只斑斓猛虎,只觉得身上一凉,想往后退,后背却抵着了门,心里不由哆嗦起来,说,说了。他叫我过来上班。

这男孩瞅着他,突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捞,就把王小马捞起来,一提,王小马人就在了半空。他就这么抓提着王小马,说,看看啊兄弟们,这小屁孩说他来上班,来工作。哈哈,好笑不好笑?大伙都瞅王小马,都说,好笑啊好笑。接着就哈哈大笑,仿佛王小马过来上班,实在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王小马人在半空,脚却在蹬来蹬去。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叫着让人家放他下去。这男孩说,想下去,行啊。你自己想办法吧。王小马斜眼看看,男孩抓的是他的前胸,手离他的嘴巴近。就一低头,咬住了男孩的虎口。一用力,男孩啊呀叫了一声,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王小马砰地跌在地上,地上腾起一股烟尘来。

男孩显然恼火起来,他狠狠踢了王小马一脚,说,操你妹子的,你小子属狗啊你!

想再踢,却没能踢成。王小马已经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这时另外一道门开了,沙里飞进来,说,钱越多,你干什么啊这是。钱越多捂着虎口,嘴里咝咝啦啦响,说,妈的这小子是狗托生的。沙里飞把王小马拉起来,说,这是王小马,是我中学的同桌。不是有个歌叫《同桌的你》吗?我的同桌就是王小马。人虽然瘦了点,个子虽然矮了点,但心眼好,有志气,还有……噢对了,还有幽默感。大家日后多帮助啊。

显然在这里,沙里飞有一定的职位,钱越多瞅瞅王小马,胡乱笑了一下,说,还是狗托生的。把着王小马的手说,哥叫钱越多。叫我钱哥就成。王小马看沙里飞,沙里飞递了个眼色,王小马就叫了声钱哥。钱越多说,行啦,没事啦。兄弟啦这就。

沙里飞把王小马介绍过,又介绍屋里的给王小马,十几个人,他也只记下几个名字。有的还是初中时在一个学校过的,面熟名字不熟。王小马跟他们一一叫哥。大家应了后,还是对王小马的身体素质表示担忧。沙里飞说,身体是锻炼出来的。再说秤砣小,还能压千斤嘛是不是?多个人多份声势。再说——他把王小马拉过来,小马人聪明哩,差一点就考上了高中。都是我给耽误的。

王小马说,不怪沙哥,还是我不肯积极上进。要不就是我家没书香味,上不了。沙里飞说,带工具来了吧?王小马从怀里掏出那把破钳子,说,这不是?我带来了。

沙里飞抓过来瞅瞅,呵呵笑,这是什么啊?王小马说钳子啊?你居然连钳子也不认得?沙里飞噢了声,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来专管拔钉子的吧?不过这钳子忒小气了,得老虎钳。

见大伙都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沙里飞就把前天他如何遇到王小马,如何知道他还没有工作,如何介绍他们工作的性质,王小马如何总结成拔钉子和搬石头,然后因人而异,决定让他拔钉子,说了一遍,大伙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险些把屋顶掀翻了。

日后大伙就给王小马取了个绰号,叫拔钉子,简称小拔。

沙里飞把王小马拉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像是个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靠北面还有一张双人床。王小马感兴趣的是墙上张贴的图画,正面是党的几代领导人的标准像。毛泽东和邓小平在中间。他们的表情既严肃又慈祥,只要一进来,他们的眼睛就笑眯眯地看着你。别的墙上的图画就复杂了些,有美国好莱坞明星,比如史泰龙、施瓦辛格,等等,都是肌肉突出力量无穷的形象。

沙里飞说,我们的工作,因为性质不同,心里要时时刻刻有领袖坐镇啊。他们几位就是。看见他们,我们能争取在实践中少犯错误,多出成绩啊。至于别的人物嘛,我们要以他们为榜样,努力锻炼身体。到时候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呢。那些钉子和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是瓷器活儿,咱得有金刚钻啊是不是?

他让王小马坐下,让他喝茶,让他吸烟。然后说,差不多都来了吧。我们的工作是分工明确的,咱公司在安城有一个大队,下面设三个中队,再下面设九个小队。咱这是一中队三小队。小队下面再设组,一个组三到四人。你哥我呢,现在是这个小队的小队长。相当于部队里面的班长吧。不过咱小队的人数可比一个班多。你都看见了,个个都英雄气概。你来了呢,平常日子里我可以罩着你点,可工作起来,我就不能罩着你了。工作面前人人平等,基本工资外,按业务成绩分红。多劳多得,不劳不得。领导说这是毛主席说的。虽然咱也不知道毛主席到底是多大的神仙,可咱相信他说得对嘛不是?

王小马想想也对,就点头。沙里飞说,我还没说到核心处呢。咱这支队伍,是在政府的默许下成立的。和政府有联系,也没有联系。就是该有的时候有,不该有的时候没有。工作起来也是在政府的默许下展开的。这个你不必担心。

王小马说,沙哥对我好,我知道哩。我不担心。

沙里飞呵呵一笑,工作起来,这就是废话了。我想告诉你,咱们面对的石头和钉子,并不是真正的石头和钉子,他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有骨头有肉。但他们顽固,有时候凶狠。他们就是阻挡着历史车轮,不让改革开放的火车往前开。想想吧小马,把旧房屋都拆掉,建筑起来新的高楼大厦,咱们搬进去居住,灯明瓦亮的。娶个好媳妇在破房子里,你不高兴,媳妇也不会愿意。要是娶进新房里,高楼里,那多光彩啊是不是?所以咱们工作的性质,就是争取一个新的幸福明天。

王小马羡慕地看着沙里飞,你什么时候水平提高这么快啊?讲道理,以前你是用拳头讲吧?现在你的嘴巴……老天呐……难道上了少林,爬了武当,进了水泊梁山,水平就提高这么快了吗?

沙里飞突然有些羞涩,说,我也是听上级领导说的,他们才是高水平呢,个个都有研究生文凭揣怀里,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什么词儿都有。咱们还得向他们学习呢。

停了停,沙里飞说,现在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小队里的人物你也都见到过了。工作性质你也知道了,愿意留下还是不愿意,主意你自己拿,我不强迫你。真的小马,若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不做这个也行。毕竟到底是有时候拆解不开的,也可能会流血的……

王小马身上的血这时已经热起来,都快要沸腾了。他态度坚定,跟沙里飞表示决心,用了四个字,决不后退。沙里飞说,你再想想。王小马已经不去再想想了,只把瘦小的拳头往头顶上一举说,我也想娶个媳妇娶在高楼大厦里。

沙里飞怔了一下,问王小马,你有女朋友了吗?

王小马脸一红,跟着脖子也红起来。但很快他就不红了,说,跟着沙哥,媳妇会有的。沙里飞一把搂住王小马,哈哈笑,说,一定会有的……

5

春节前有半个月时间,并没有实质性的工作。天下雪,不停地下雪。建筑方面的业务早在上冻时就停止了。拆迁也停止了。这些据说要过了元宵节再动。王小马每天上午骑了车子,到他们小队的办公地点,跟随队员们锻炼身体。他打过沙袋,但以前无人指导,属于瞎打。现在经沙里飞一指导,手肿是肿,但不破了。而且打了几天,就感觉身上的力气增添了不少。提哑铃也能提起小号的了。

队上给他发了一套制服,穿上去瞅瞅,很像是保安。再一恍惚,又像是协警。王小马问沙里飞到底属于保安还是协警,沙里飞说,两者之间吧,比保安牛逼,但不如协警权力大。队上还发了一个胶皮棍棒给王小马,是黑色的,也类似于保安和协警的棍棒。不过人家警察的是高压棍,能把人电个半死不活,比这个牛好几倍。

沙里飞还让王小马去买一副合适的墨镜,说是工作起来最好戴上。否则容易被人认出来。比如被钉子认出来了,就会有点不好意思,拔他们的时候,心情会受到影响。要是被石头认出来了,再搬石头的时候,力气会发挥不出正常的水平来。但戴上墨镜,就算是他们认出来了,只要你不吭声,不承认你是你,也就无所谓了。

王小马问沙里飞,咱们怕钉子和石头吗?沙里飞嗤地一声,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脸面。钉子和石头的名声都不好,老鼠一样臭。咱要是认得他们,是不是咱的脸面也给弄得不好了?狗咬了人,人去踢狗,并不是说人和狗一样啊,是兄弟啊。是不是?

王小马想说是,可是再想想,又不知道到底是还是不是。就不讨论了。觉得沙里飞长进得都如此了不起,对话都有点困难了,思路都有点跟不上去了。上初中时,你跟沙里飞讲道理,沙里飞跟你讲拳头。如今呢,沙里飞也会讲道理了。真是社会锻炼人啊!

腊月二十六,安城事业单位放假过年,沙里飞小队也放假过年。分手前,每人发了一千元奖金。也不是奖金,说不清楚。总之一人一千。沙里飞说不多。大队长说了,过年出了成绩就多发,这些且先用着吧。王小马来了才十天,沙里飞也发了一千给他。王小马怕烫手似的,一时不敢接。沙里飞笑骂道,这又不是我的,你要不接我又退不回去,这是按人头发的啊小马狗日的。

王小马被骂得身上滚烫,说,我还没正式上班呢这个。沙里飞把钱塞他怀里,你爹没了,你姐一家又顾不上你,就你娘和你。你把我当你哥好不好?就当是哥给你们过年的好不好?王小马用力抱了抱沙里飞,离开的时候眼睛里面湿湿的。

有了比往年多的钱,这个年王小马就过得愉快。姐姐姐夫和外甥来拜年,王小马竟然给了孙思凡一张五十元的压岁钱,然后大声告诉姐,他王小马有工作啦。姐问他什么工作,王小马自豪地说,拔钉子搬石头。

他把制服穿上,帽子戴上,墨镜扣上,手里再把胶皮棍棒一拎,姐姐马上说,警察。姐夫瞅瞅说,是保安。外甥则说,黑皮。娘看了半天,说,儿啊,我咋瞅着像电视里面的二鬼子啊?王小马很不高兴娘的话,说,你这眼神啊,得上医院瞅瞅了。

春节期间,王小马就穿着制服。出门也是制服,墨镜则一时不好意思戴,他担心别人会叫他黑驴。因为在安城乡村,过去拉磨磨面粉的驴,都要戴上捂眼子的。否则驴决不肯不停地围着磨转圈。但在家里,自己一个人时候,他就戴上,把镜子搬过来照自己。王小马感觉自己很帅很帅的哎。这样美好的形象,没有女孩子追求才怪了哩。

也因为心情好了许多,王小马心里时时涌动着诗意。下雪的时候,他就出去在大街上乱走。身上暖和了,不用搂着肚子取暖了,心里果然就想起了女孩子。这些日子,外面闲逛的人多得不得了。女孩们更是成群结队地出去,把自己的笑声都抬高到天上去了。王小马遇到她们,眼睛就不由得恍惚,总觉得自己的那个女孩就在她们中间。

但到底是哪一个呢?

有一天王小马在雪地里刮肚搜肠,想要作一首诗,来赞美眼前纷纷扬扬的一群女孩。没提防脚下一滑,扑通一下跌倒在地,跌得身上一片粉白。而且因为跌得狠,一时竟爬不起来。这群女孩都回头看,都哈哈笑。跟些个爷们儿似的,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然后扬长而去。

一时王小马很气馁。但也正在这时,这群女孩中间有一个慢慢后退了出来。没有谁注意到她。王小马看见了,但并不知道她是谁,是什么意思。只见这女孩一直后退后退后退,后退到王小马眼前,突然转过身来,啊呀了一声,跺着脚说,王小马,你真丢人哩哈哈!

王小马恍惚了一下。他看清她是谁了,他想叫她的名字,嘴巴张了张,但没敢叫出来。不过在心里,他早就叫出来了,沈益芳沈益芳沈益芳……他的眼睛湿了湿。女孩伸出手来,说,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想出来了我就拉你起来。想不出来嘛……嗯,你就这么继续躺着吧。

王小马还是不敢叫出来。在他心里这三个字太神圣了。他担心一叫出来,他的嘴巴就玷污了它们。女孩看着王小马,叫呀,叫不出来我走啦。她做出要转身走开的姿势,我走啦啊?然后她真的转身,真的走出去一步了。王小马再也不敢抗拒了,声音颤抖着说,沈益芳……我心里都叫你一百遍了……

沈益芳想要回头的样子,似乎她在犹豫,明明她不应该犹豫的。是不是王小马后面的补充让她害怕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才犹豫了?不知道。但王小马多么多么地渴望她能够不犹豫啊。同时,王小马真的后悔他补充的那句话了,因为……因为那其实是对女孩的一种表白啊……他嗵地一声,把头撞向了地面。地上的雪马上把他的眼睛给蒙住了……

但这时他的手被另外一只手触及到了。那是一只冰凉的手,比他的还要小些,但柔软湿润。王小马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它。然后眼前的雪融化了,然后他看见了沈益芳那张笑脸。她对他说,起来吧。在这里躺着很好看吗?

沈益芳是王小马小学时期的同学,初中没在一个班。她一点也不漂亮。不是说不好看,而是不像别的女孩,只一眼就能让对方惊叫起来。沈益芳看上去平常,皮肤也不白得耀眼,但如果你仔细地看,慢慢地看,你就会发现,她真的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王小马那时坐在沈益芳后面,天天上课,天天都能看见她。他看到的是她的侧影。有时候阳光照射到她脸上,竟然能够形成一层美妙的光晕。那时根本不懂得男孩和女孩区别的王小马,几乎每一天都被沈益芳给照亮着。

现在,在这个春节后的一天,倒在雪地上的王小马,重新被沈益芳照亮了。

6

元宵节过后,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积雪也开始融化。王小马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心情格外地好。遇到沈益芳,是他最大的喜悦来源。看上去,沈益芳似乎并不讨厌他,对他俩的偶然相逢,还有着说不出的惊喜。是不是她突然地就爱上了他?不知道。但王小马爱上她可不是突然,那是埋藏在心底里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爱情,在那一瞬间,哗啦一下跳了出来,活生生地在他眼前。那个山水不显的女孩,她不美丽吗?恰恰相反。在王小马眼里,只有沈益芳这样的女孩,才是美丽的。

哈哈……

到了队部,人差不多都来齐全了。沙里飞的眼神这会儿很毒,能把人心看穿了似的。一见王小马,就怔了怔,问他,王小马,你恋爱了吗?王小马想严肃一点,但根本就严肃不起来。沙里飞说,是谁?我认识不?王小马不能隐瞒沙里飞,是我小学同学,叫沈益芳,不知道你认得不?沙里飞想了想,摇头,照理说多少也得有点印象吧,可没有。他看着王小马,说,她漂亮吗?王小马笑起来,这得看谁看了。沙里飞也笑,哈,我知道了,情人眼里出西施。

但接着他就严肃起来,眼神也暗下去。他把大伙集合起来,站成一列,把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通,说,过了个年,都胖了。连王小马也胖了。这说明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很明显嘛,是不是?有人笑,沙里飞不笑,还有的队员恋爱了,这是好事嘛。恋爱了,就是要结婚的,结婚呢?没有新房你结哪里?总不能天天抬着床上班吧?这回没人笑。沙里飞就说,今天是年后上班第一天,具体有没有任务,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时刻做好准备,一旦有任务,马上就能出发,就能投入进去。国家搞建设,需要我们这些先头部队啊。

沙里飞年龄比王小马要大好几岁。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就十岁了,据说是因为在幼儿园时得过一场病,治疗了好几年,这才耽误下的。也是王小马命好,否则他哪里会有这样帮他的同学?王小马个头矮,排在最前面,但他觉得自己的力气足足的,真有一股奋不顾身的革命精神。

沙里飞说过话,解散。大家有的还练习练习功夫,更多的则在准备出发。王小马心情激动,手心一直都攥着一把汗水。沙里飞拍拍他,说,不要害怕,出去工作时,你记住几点就够了。一是要无脑,不要多想,也不要问为什么。二是要有胆,敢于下手,对钉子和石头软弱了,它们就会反弹,就会伤了自己。三是要有分寸。要果断而不出人命,毕竟钉子和石头归结起来也是人。

王小马想了想,说,钉子和石头是人吗?沙里飞点头,是人。虽然他们思想反动,虽然他们顽固不化,是历史前进的绊脚石,但到底他们还是人,有居民身份证。拔钉子搬石头,最好保证钉子不拔坏了,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他哈哈一笑,慢慢你就体会得出来了。

王小马不想慢慢体会,他渴望马上投入到真正的工作中去。只有工作了,才会出成绩,只有出成绩了,才会有奖金,只有有奖金了,才会积攒下来娶媳妇。现在一想什么,王小马首先就想到了媳妇两个字,然后沈益芳的形象就脱颖而出,哗啦一下把他的身心给照亮了。

临近中午时分,一辆汽车开进来。沙里飞让大家戴上头盔和墨镜,马上上车。大伙身手都好,片刻就都上到车厢里。王小马不行,还是钱越多伸手把他拽上去。钱越多说,胆大手狠。王小马也说,胆大手狠。但具体胆子要多大,手要多狠,心里还是没数。

汽车开起来,院子里化了一半的雪溅得四处乱飞。上了外面的公路,汽车直奔城里,然后穿城而过,来到城西。车上大家都不吭声,像是要上战场似的。王小马想没这么严重吧?打算开个玩笑,但瞅瞅沙里飞的脸色,又急忙把话咽了回去,只紧紧握着手里的胶皮棍棒。

汽车停下来,大家纷纷往下跳。王小马不敢像他们那样跳,害怕崴了脚。一旦那样,还没工作就成了伤兵,那怎么可以?他把棍棒别到腰上,抓住车厢帮往下溜。刚探出身子,忽觉下面一轻,像片纸那样,竟然飘落到地上。转眼看,是沙里飞拎了他一把。沙里飞叹道,小马,回去多吃些肉。你啊,太轻了。

王小马想说句什么,沙里飞伸手按了按他的头盔,嘱咐说,把头盔系个死扣,这个万不能掉下来的。王小马想问声为什么,沙里飞已经收起手,大步向前面去了。

眼前是一个拆迁现场,有好些人。王小马随着往前挤。这些人里面,有警察,有工人,也有像他们这样的队员。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听得见里面的人吵闹得厉害。王小马人瘦,很快挤了进去。这才发现,他们面临的是一户奇怪的人家,和一些奇怪的事物。

现场其实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大多数的房子都已经被推为平地。现在,一辆推土机正对着一幢相对还算是完好的房屋。但推土机的前面履带下,却横躺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披头散发,看不清楚模样,但她的号叫声却尖锐而沙哑。王小马听了一会儿,没有听清说的什么。那幢房屋的上面,插着好几面鲜艳的国旗,下面则是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更加怪诞的是,对面冲着他们的墙上,横着贴了好些人的标准像。这些王小马在他们队部都看见过,有毛主席的,有邓小平的,还有原来和现在的总书记的,另外还有总理的,还有一些竟然是外国人,王小马在课本上见到过,一个姓马,一个姓恩,一个姓列和一个姓斯。他们几乎把一面墙给占满了。

现场一片混乱。但越到前面,就越平静起来。推土机马达的轰鸣时起时伏,司机在驾驶室里不住地加油门。那幢房屋前面还站着几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铁锨之类的工具,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其中一个老年男人,则握了一个塑料瓶子,做出要往身上淋浇的动作,另外一只手里是一只打火机。

场面似乎就这样僵持着。

连时间也僵了。

王小马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很震惊。但他同时也知道,对面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以及要拼命的人,他们都在阻碍着时代步伐的前进,妄想把中国再推回到万恶的过去。起码不想让安城的明天更加美好,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照沙里飞所说,这些个人就是钉子和石头。但看着他们的脸上,仿佛并没有坏蛋们所应该有的凶恶,笼罩他们的反倒是深深的绝望。

负隅顽抗。王小马突然想起了这个成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明白了,凡是坏分子,在关键时刻,总是要负隅顽抗的。但螳螂的手脚却挡不住滚滚的车轮。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么一想,王小马突然哈地笑起来。

这时候,沙里飞的人马已经悄悄挤了进来。沙里飞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似乎那个中年人是沙里飞的领导。或者是领导的领导。王小马一笑,沙里飞转脸看他,笑什么你。这很好笑吗?王小马吓了一跳,说,我刚才想到螳螂挡不住历史的车轮,眼下这几个人可不就是螳螂嘛,没忍住就笑了。

沙里飞还想训斥王小马,那个中年人摆了摆手,转脸问王小马,你的话有些意思。道理也正是这个道理。只是——他沉吟了一下,你有办法解决眼前的事情吗?王小马说,有啊,跟他们讲道理啊。中年人说,我们是讲道理来着。可他们不讲,也不听,专门跟你耍流氓啊。看看,这不就是嘛。道理是要讲的,但跟他们很难讲通。

王小马说,那就上去啊。把人拖走就是了。中年人淡淡一笑,你没看见这架势嘛,铁锨、汽油、泼妇,是要拼命呢。更可恶的是,他们把所有的领袖都贴在墙上,一动作,万一弄破了领袖的脸面,网上一发帖,就政治高度了。

王小马没办法想,就把脸一红,中年人很宽容地笑笑,藐视对手是应该的,但在战术上又要重视他们。这样才能取得最后胜利嘛。

场面继续僵持。中午饭送上来了,是大肉包子。王小马一手攥着一只,一边吃一边慢慢靠近过去。推土机的马达停止了,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被她的同伙拉起来,但她还是坐在那里,不肯挪动。不相干的慢慢散去,一时场面清冷了许多。剩下的就只有沙里飞小队和对方的四五个人。但对方显然也放松下来。他们也取出干粮来喂肚子,但他们冰冷的干粮哪里能跟沙里飞小队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比啊。

王小马走到推土机前面。女人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面目肮脏污浊,但仔细瞅瞅,却也眉清目秀的。看见王小马过来,女人充满了警惕。王小马没再往前走,只是咬着包子,边吃边说,当个顽固分子,有意思吗?看看,这么冷的天,身上又是水又是冰碴的,万一弄病了,多不值得啊。还不如起来,想吃包子,我给你拿去。反正包子是公家的,又不用我掏钱。

女人瞅瞅王小马的脸,又瞅他手里的包子。王小马看见她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口水,知道她动心了。但马上她就说,你不是个好东西。好东西不会帮狗吃屎。王小马怔了一下,又笑起来,你说我这是在吃屎?还帮狗吃屎?难道人民的政府是狗吗?哈哈,哈哈,哈哈……

王小马一笑,就再也止不住了。现场的人都看他,只见他一手一个包子,左手的已经咬去了一半,右手的还是个囫囵的,都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而且一边笑,还一边把右手的包子往女人面前递。女人抗拒着,可越抗拒越见其犹豫。女人的几个同伙纷纷过来,想质问王小马干什么这是。也是沙里飞心眼转得快,这时冲手下递个眼色,几个队员一边啃包子,一边动起来,似乎也是要过去阻止王小马。但一瞬间,他们的方向就改变了,两人一伙,包子一扔,当下就把对方的人按住了。

也就转眼间,女人的同伙都没有了,只剩下她一个。而且她已经触到了包子。也不再理会别的,抓过来,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冲着她过来的两个队员手里的包子也没扔,只站在那里盯着她看。

场面上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人没有受伤的,汽油也没点燃起来。那几个人都异常沮丧。带头的显然是那个老年人。他冲沙里飞喊,得了,俺们这就认栽了,不跟你们玩儿了,你们把包子也给俺们吃饱了好不好?隔老远就闻到了他娘的肥肉香味了……

沙里飞很大方,把汽油和铁锨什么的扔到车厢里,就让人给他们抬了一筐大肉包子,看着他们毫不顾忌,奋力地吃。沙里飞呵呵笑,就应该这样啊兄弟爷们。咱老百姓是小手指,政府是大腿啊。这道理懂不?

7

兵不血刃,是为战争之上上策也。沙里飞不懂得兵法,王小马也不懂得兵法,但这一回合,却暗合了兵法之基本要素。大伙吃过包子,让人把红旗收了,横幅取了,墙上的画像也都一一仔细地揭了,卷成筒状,然后撤兵回营。现场交给埋伏在后方的相关人员,比如警察啦,拆迁工人啦。他们上车的时候,推土机的马达也轰鸣起来。随后那幢据说已经坚守了好几个月的房屋轰然倒塌,变成一地鸡毛。

因为都没费力,都开心。沙里飞重点表扬了王小马,说小马机灵啊,能看出门道来啊,了解对方的致命处啊。这不一出手,全队沾光。没说的,晚上全队喝酒。王小马遭受表扬,乃平生首次,不由红光满面,连说谢谢,又说都是沙队长领导得好,都是队友们配合得好,加上自己的表现好,共有三好,缺了哪一好也不成。沙里飞捶他一拳,笑说,出息你了。

晚上桌面丰盛异常,酒是青岛啤酒,随便喝。酒足饭饱,沙里飞顺手把奖金发下去。发到王小马这里,又加了一份,说是上面领导对小队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特予以嘉奖。领导更指出,要对王小马双倍嘉奖。王小马回去数数,共得人民币三千元整。照此推断,队友为一千五百元。这让王小马惊喜无限,感觉如此下去,前景一片光明。就是将来买套新楼房,也是可能的。

沙里飞还给了王小马另外一份奖励,放假三天。王小马怀里揣着钱,心里就想到了沈益芳。沈益芳在安城一家纺织公司上班,公司效益不好,一个月能挣一千块钱就很不错了。王小马想想自己,刚上班什么还没做就拿了一千,这才递给推土机前面那女人一个包子,就又得奖金三千。让沈益芳得四个月辛辛苦苦啊。这么一想,王小马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他把钱存了两千,给娘五百家用,剩下的五百,他就揣着直奔爱情去了。

从王小马之外的角度看,沈益芳真的就是个平常的普通的女孩。现在她有二十岁了吧(这比王小马还大了一岁),照理说,应该很有女性魅力了。可她却似乎发育迟缓,胸脯虽不是平平的,但也只稍稍隆起来一点,还有,她脸上的汗毛黄黄的,人毛桃子似的。还有好几个小雀斑在上面闪烁。五官倒是端正,人也不算矮。若是她能够看中王小马,就是娘,就是王小马的同学沙里飞,也会替王小马答应下来的。

从王小马这里来看,沈益芳比张艺谋的几个“谋女郎”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加超越她们。连沙里飞都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小马岂能不知?

王小马直接到纺织公司。他站在大门外。下班后的女工纷纷从身边过去。王小马知道那天跟沈益芳一起的都是她的工友,他担心站在这里会被人认出来。不过再一想认出来又如何?他爱沈益芳,这个可以对天地表白。怕谁?谁都不怕。而且结婚的时候,他还要把她们都请过来喝喜酒哩哈哈……

这么一想王小马就陶醉了。大门外有一棵杨树,高高的,粗粗的,上面还有一只喜鹊窝。好几个喜鹊在上面叫。王小马知道它们是在祝福他和沈益芳哩,就抬头冲它们拱手。刚拱了一下,听见噗哧一笑,就知道沈益芳来了。

沈益芳抿着嘴站在一边,她看着王小马,说,在干嘛呢这是?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的?王小马哈了声说,喜鹊。它们在祝福我哩。本来他想说祝福我们哩,但临时改口了。沈益芳说,好好的,它们祝福你什么啊?王小马看沈益芳一眼,你知道的。沈益芳摇头,我不知道啊。王小马轻轻一笑,连喜鹊都知道啦,你能不知道?

沈益芳的脸红起来,然后她问,找我啊还是等别人?王小马不想再逗下去了,就说,我请你看电影,你愿意吗?沈益芳呀了声,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电影?王小马其实也不知道,但他说,我就是知道。然后他又说,看电影前我先请你吃饭吧。

这倒让沈益芳有点意外了。她想了想说,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不是干坏事干的吧?要是那样,我宁肯不用你请,也不要你做坏事。王小马哈地笑起来,说,我有正当工作的。放心,坏事你就是让我去做我也不会做。

这样的表白已经浅显起来,沈益芳就点头,说,我也觉得你是个好人。要不咱俩先处处看?合适了再说?王小马听了有点失落,什么叫先处处看?什么叫合适了再说?难道她看不出来他对她的炽热之爱吗?连喜鹊都看出来啦不是?还有,什么叫合适?难道王小马和沈益芳不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儿吗?不过他还是高兴。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被她数落呢,也是幸福的。

王小马请沈益芳吃肯德基。开始沈益芳嫌贵,但王小马执意要吃这个。沈益芳没办法,只好说,日后可不能再破费了。王小马说放心,到时候都听你的。说得沈益芳弯腰捂嘴地笑。

沈益芳说这是她第一次吃肯德基。王小马说他也是第一回。沈益芳握住王小马的手,轻轻叹息一声,说,可怜的一对孩子。说得王小马心里烫烫的,酸酸的。

电影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坐在了一起,紧紧地挨着。王小马买了瓜子和巧克力。他们就那么手拉着手,把一部电影看完了又看下一部。一口气竟然看到天亮。这中间沈益芳还把头偎在王小马的肩膀上睡了一觉。沈益芳的呼吸匀称细微,时不时地扫荡着王小马的脸。而且仿佛散发着一绺淡淡的青草的气息。王小马春心荡漾。但他不敢亲吻她,只是把她的手握得紧紧。

回家王小马就开始想着结婚的事情了。他才十九岁,照婚姻法,起码也得到二十二周岁才够结婚的年龄。那也得三年后。现在考虑,是不是早了些?不过再一想,不早的。他和娘现在居住的房屋,起码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了。屋子破旧,还是普通的民房。这样的房子,哪个也不会愿意在里面结婚的。想要结婚,先就得有一套新房,在楼房里面有一个单元。安城的房价,像坐了火箭样,噌噌地往上蹿。如不早动心思,只怕到时候你连个厕所都买不起了。

但买房要有钱。他有吗?

早就听说凤凰街这一片要进行开发,大伙都振奋,振奋了好几年了。爹王老五活着时候也振奋,说是日他哥哥的,老子有生之年也能住上高楼啦哈哈。可他到底没能住上,但如果真开发了,他家里应该能够分到手一套新房吧?听有的人说开发是坏事,王小马想这是坏事吗?有新房住是坏事吗?鬼才相信。

就算是鬼相信,他王小马也决不相信。

说是放假回家休息,王小马想想,自己何曾累着了?没有的嘛。这三天,他天天都跑到沈益芳的公司大门外,在那棵杨树前面依偎一会儿。他担心这么频繁地找沈益芳,会让她不高兴。除了看电影那回儿,剩下的就是抱抱杨树,在那里站站,想象一下在里面工作的沈益芳的模样,回忆回忆看电影时的幸福时光,然后在沈益芳下班前悄悄离开。

另外他还跑了一趟沈益芳家住的那片小区,发现那里竟然也是破旧的,跟他现在住的凤凰街差不多少。这说明沈益芳当时说的“可怜的一对孩子”是正确的,他们都没能居住过哪怕是一天高楼新房。满安城的高楼新房里面都居住着别人,跟他们不相干的人。再想想,连居住在城市那一边的姐姐一家,住的也同样是旧房屋啊!

王小马一时神色黯然。他且把决心下在这里,他一定要让他亲爱的女孩沈益芳住上高楼新房。他一定要在崭新的单元房里娶他亲爱的新娘。

8

队里为方便联系,给队员们配备了手机。一旦有事,全体务必在指定时间内赶到队部,或者指定地点。平常日子,如有私事,你也可以请假,但脑子里的这根弦一定要绷紧了。沙里飞说,春天来到后,安城的城市开发进入了新的高潮,他们身上的担子会很重很重。这个道理沙里飞讲了,因为担心没讲透彻,就又请了公司总经理过来讲。公司总经理就是上回现场的那个中年人,很和气,胖胖的,头发稍微有点秃。但他的眼睛很亮,精光四射,也更有水平。

听总经理讲了一次,王小马就知道沙里飞讲的道理是从哪里来的了。王小马觉得总经理管这事有些可惜了,上级应该把一个市都交给他管理。而这个公司,交给沙里飞管理就可以了。但如果那样,沙里飞会不会提拔自己呢?先当个小队长,再做中队长?然后……然后大队长?总经理?噢对了,大队长就是总经理本人兼的。做了大队长就是总经理了。

院子里的野草发芽了,很快就绿油油的一片了。这座院子,似乎原来是一个小工厂,后来工厂黄了,留下来的吧?说破旧,倒也结实。把铁门一关,里面就是独立的天下了。沙里飞有时候在这里值班,有时候是别人值班。沙里飞有个女朋友,姓黄,大家叫她黄飞红,据说也会几手,但看上去不像。沙里飞很喜欢她,跟谁介绍都说这是俺夫人,姓黄,绰号飞红。他还让王小马叫她嫂子。王小马一叫她就咯咯笑,摸着王小马的脑袋说,沙里飞啊,你不怕闪了你弟弟啊?沙里飞说,成长是在锻炼中获得的,成熟也得锻炼吧,人要是天天不敢出头,那不成缩头乌龟了嘛?

沙里飞问王小马,你愿意做一只缩头乌龟吗?王小马当着嫂子的面,大声回答,狗才愿意!沙里飞哈哈大笑,这叫什么?这叫革命志气,也只有真正的革命者才会有。然后他也摸着王小马的脑袋补充道,王小马就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王小马能有今天,首先感激的就是沙里飞。他曾经给沙里飞买过两条香烟,好几百一条。沙里飞非但没要,还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通。他用香烟拍打着王小马的脑袋,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你的心血和汗水。你拿这个来孝敬我,这不是想叫我喝你的血,舔你的汗水吗?汗水生咸,舔不得,难道血的味道就好了吗?你能不能……能不能(继续用香烟拍打王小马的脑袋)把钱存起来?你不是有个女朋友吗?叫……噢什么来着?(王小马小声说叫沈益芳)噢对了叫沈益芳。听听听听,多么多么好的名字啊,这说明了你女朋友长得一定了不起,虽然比不上黄飞红,但也应该差不多吧?为了她,为了你们的明天,你就不能把钱存起来吗?房子,噢对了房子,你难道就不需要跟沈益芳有个像样的狗窝,好在里面做爱生崽吗?

王小马小心翼翼地说是是是。沙里飞说累了,不说了,把香烟往桌子上一横,摸出几张一百元面值的钱,摔给王小马,呜咽了一声,说,你这是在败坏我的名节啊。

钱他让王小马收下,香烟一人一条。也就是说,送了一回礼,王小马还白赚了一条好烟吸。

但任务一旦来到,沙里飞马上就换了一个人。他严厉,甚至冷酷。若是对方棘手,他脸上甚至都要充满杀气的。不过真正下手了,要拔钉子或者搬石头了,他则会嘱咐王小马,不要失手,失手是很麻烦的事情。别的小队出现过,把人打伤了还好说一点,把人打残了,就出问题了。

所以沙里飞一再告诫队员,万万不可失手。人的性命还是重要的,咱不是黑社会,噢,咱不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咱是人民政府默许下的机构,是为政府和人民解决难题的。再说就是好的黑社会,他们也不许随便失手的。

但是,表面上,咱们可不能整天笑嘻嘻的,好像咱们是钉子和石头的贴心人。咱们怎么可能跟钉子石头一条心呢?同情钉子和石头的心万万要不得。同情了他们,就是对政府和人民犯罪哩。只有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政府和人民的正气才能伸张哩。所以,脸上要凶。该凶的时候一定要凶,不要让他们以为咱们软弱可欺。

沙里飞还说,他们像弹簧,你弱他就强。你强了呢?他们就缩回去了,就崩地折断了。

这些才是道理和经验的总结。王小马品味再品味,还是觉得沙里飞的话正确。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王小马也把表情弄得凶一些。但他原本就不是这种人,性情不对头,弄的时候再努力,到头来还是不像。不仅不像,反而滑稽。后来沙里飞说,小马你干脆算了吧,别凶了,你他哥的凶不出来。该怎样你还是怎样吧。王小马就不凶了,反而整天笑嘻嘻的,成了小队里的例外。

但经常,笑嘻嘻的王小马却能起到别人起不到的作用。也就是说,他很能蒙蔽对手。他一个小小的,瘦骨伶仃的人,笑嘻嘻地出现在现场,连指挥都惊讶,对手自然也好奇。凶神恶煞的队伍里面,怎么会混进这么一号人物?对手的表情一松懈,就是沙里飞他们的战机来到了。往往就这么一刹那,结果出来了。

所以在队员中间,王小马成了一员福将。大伙先是叫他小拔,慢慢就改成老拔了。由小至老,说明了他的成熟和重要。有时候连沙里飞都感叹,说,小马啊,那回你一头撞我怀里,我以为你单纯就是想来麻烦我的呢,以为是老天爷见我活得滋润,给我分派个业余工作,帮帮你,拉你一把呢。这会儿我才明白,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一份大礼啊!

自己成了一份大礼,王小马不由脸红耳赤,但他心里受用。初中时光,沙里飞欺负过他,但那是同学间的摩擦,过后往往会成为难忘的记忆。而沙里飞帮他,却是真心的,他一直没有亏待过他,反而处处护着他,给他自由。是,有时候在棍棒如雨的交战时分,沙里飞先把他推到一边去,也因此,这大半年来,战友们几乎都有过头破脸肿的遭遇,就他一个人没有。

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因为沙里飞,他在这里赚取了好些工资和奖金。它们又滋养了他的爱情。如果没有这种滋养,就算是沈益芳愿意跟他谈,他又拿什么跟人家谈?爱情毕竟需要现实为基础啊。

9

姐姐回来说,她们那一片马上就要进入改造了。她家里的旧房屋拆迁了后,上面答应照面积换给相应的楼房单元。这是好事,王小马也高兴。姐姐当初嫁给姐夫,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个王小马不能说出来,王家人都不能说出来,但一想起这事,王小马心里就恨王老五。

王小马还记得,他六岁那年,一天半夜,他突然被姐姐的尖叫声惊醒。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随后的情形却让他牢牢记在心里。醉意满怀的爹被姐姐掀倒在她的床下面。而姐姐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显然是受到了侵害。娘当时也吓坏了,等知道爹并没有造成事实后,她才哇地一声,搂着姐姐哭起来。爹呢,则继续在地上酣睡。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也许他的酣睡只是一种伪装?

姐姐不是爹王老五的亲生。这才是原因吧?那年姐姐十八岁,刚刚参加工作。后来她就在工厂里住下了,很少回来。家里人也尽量回避着这个话题。再后来,她自己找了一个男朋友,二十一岁那年把自己嫁出去了。

因为是自己寻找的对象,又因为匆忙草率,对男方的条件就放松了许多,连男方所必须要的新房也忽略不提了。姐新婚的房屋是旧的,王小马去过,跟这边的差不多。王小马知道姐姐其实也渴望有一套新房的,如今的年轻人,谁不渴望呢?

现在好了,姐姐那边马上就要改造了,用不上两年,姐姐也要住上新房了,这有多么好啊。

不过姐姐带回来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好消息说过了,坏消息是,开发商的补贴开得很少。比如姐姐家,原来的住房有七十平方米,回迁后的面积则在八十到一百平方米,扣除七十外,余下的要交钱。而且,即使那七十平方米,每平方米也要补交一千元。也就是说,姐姐家要想住上新房,还要往外掏十几万元。但是姐姐家一直都不富裕,他们拿不出来。

王小马也听说开发商往往都抠门儿,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商人为利,原也没错,但也不能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吧?其实连沙里飞都这么说过了。但毕竟咱不是开发商,不知道这笔账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然后那边的住户就开始抵抗起来,成了王小马他们这一面的对手,这让王小马震惊。原因简单,原先没有姐姐的事情时,他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是他们这边给出来的理由。理由当然冠冕堂皇,但是现在呢,另外一方,也就是他们工作上的敌人和对手、钉子和石头。他们的理由看上去也冠冕堂皇啊,也闪烁着真理的光芒啊!

分析一下,你开发,征人家的地,拆人家的房屋,占人家的床,起码你得给人家相同的住房吧?否则你拆了后,人家到哪里住呢?好,你说回迁,或者另择地方安置,但如果你还让人家另外掏钱,才能有住的地方,你这就不讲理了。你开发商会说俺们拆的是旧的啊,俺们给他们的是新的啊,这里面有个差距啊,有差距你就得补充上来吧?是不是?

好,就算是吧。可对方又说了,拆迁,不是俺们住户去找你们的啊,是你们来找俺们的啊,是不是?你们开发了,是要赚钱的。把本来一层的民房,给建成了六七层七八层十几层的楼房。这么一弄,一块地皮在你们手里就能顶七八块十几块了,是不是?你们赚钱赚那么多,怎么就不能拿出些来补偿补偿俺们呢?就算是合作吧,俺们也不能毫毛不得啊,是不是?听说开发商赚钱,都赚海了,都暴利了。怎么到了俺们这里,你们就那么小气呢?怎么非要把钱送给拆迁公司,让他们派了棒子队(就是王小马所在的这类组织)来对付俺们,打俺们,强行拆除俺们的住房,而不肯把这笔钱给俺们补贴上来呢?这是什么道理啊?这样做,不是劫贫济富嘛,是不是?

王小马的脑子虽然不如那些研究生啊的运转起来速度飞快,但也可以的。尤其进入到沙里飞的小队,这都大半年了,经历了好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了。他把这些往一起凑凑,再分析分析,问题就出来了。

当然了,也不排除狮子大张口的人。王小马他们就遇到过,明明只有几十平方米的房屋,非得跟人家要几百平方米,而且还得要好楼层,还得要商铺。这样的人怀里抱的想法是,反正俺这房屋不腾出来,你们就是把剩下的所有的都拆光了也没用。有俺在这里牢牢地钉着,你开发个屁啊。只有痛痛快快答应了俺,让俺舒服了,占大便宜了,你们才能开发。否则啊哼哼,门儿都没有哩!

后来王小马总结,只有这种人才是钉子哩。这样的钉子,钉在那里,才是城市发展的绊脚石呢,也是必须搬掉的石头和拔掉的钉子呢。

但是也往往越是这种人,越敢跟你拼命。要钱不要命的人,过去听说过,如今王小马也看见过几个了。

但姐姐他们不是这种情况的。他们因为拿不出钱来,难道就不让他们生活了吗?难道改革开放的成果就不让他们也享受了吗?

王小马问姐姐他们怎么办。姐姐说大伙心可齐了,都下定决心,决不让开发商把裤子都给剥削了去。要抗争。姐姐说起来非常兴奋,说是好几百户人家呢。人口加到一起有上千人,不信政府敢跟上千人作对。再说了,姐姐跟王小马说,这也不是政府的事儿啊,是开发商。若是一家抠十万吧,开发商就又多赚几千万上亿了。

王小马非常担心,因为如果谈不好,下一步就要派他们上去了。只是如果对方真的有上千人口,他们公司一个大队,也不过一百几十号人,统统出动,只怕也无济于事。

王小马到队部上班,探询沙里飞的口风。沙里飞似乎还没听说过要往那里派人。王小马满怀忧虑。沙里飞问他怎么了这是,他不能隐瞒,就说了。沙里飞笑起来,说,要真有上千人口一起出来造反,派过去的就不是咱们了,咱们的人员和装备都不行啊,承受不了。王小马说,那会派谁?沙里飞说,武装警察,简称武警。

看着王小马的脸色越来越沮丧,沙里飞嘿嘿一笑,说,放心吧。这种事情政府决不会派武警过去的。除非发生了反革命暴乱。但暴乱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呢,最后开发商退一步,分化瓦解一批人,不行的话再退一步,再分化瓦解一批人。至于最后嘛,说不上还得咱们去收拾残局。

王小马眼睛紧紧盯着沙里飞,残局会不会……非常残酷?沙里飞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慢慢说,我也不知道。接着他又说,我只希望一切都平安无事。王小马把手放在胸口,说,我也是。

10

其实从看过电影起,王小马就已经把沈益芳当作自己一生一世的爱人了。他到她的公司大门外,搂抱那棵杨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连看大门的大伯都知道他找的是哪个女孩,甚至还默许他进去找。沈益芳住在这里,一般也只星期天回家看看,但也就吃一顿饭,天黑前还得回来。

沈益芳家没有她住的地方。小时候还能跟哥哥他们挤挤,如今大姑娘了,应该有自己一张床了,但是没有。沈益芳曾经向王小马描绘过她家里的状况。哥哥天生智力缺陷,现在二十六七了吧,只有小学二年级的能力,如果不是有娘看护着,可能早就走丢了。而至今,他都走失过七八回了。弟弟还好,一切正常,十四岁了,上初中了,考高中应该没什么问题,至于大学,不知道,而且即使能够考上,也不一定有能力读。

那天王小马把沈益芳约出来,在流水般的人群里胡乱走。沈益芳一声轻轻的叹息被王小马捕捉到了。再想想她说过的那句话,“可怜的一对孩子”。他就知道,一定还有疼埋在她心里。他把着她的手,一定要让她说出来。沈益芳望着王小马的眼睛,然后就说了。

她说的还有很多,比如居住的房屋。有一天王小马照着沈益芳说的街道门牌去找了一回。那条街叫西河街,距离凤凰街有七八里,王小马骑车穿过了半个安城。他当时在沈益芳家的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似乎仿佛看见过一个两只眼睛距离非常宽的男人,从里面费力地挤出来。当时王小马还不知道沈益芳有那么个哥哥,以为这人是想收拾他的,急忙跨上自行车,逃之夭夭。

沈益芳家居住条件简陋,比王小马家的还差。现在王小马就跟娘两个人生活,房子旧是旧,但还宽敞些。沈益芳家呢,一个小院,一幢屋子,起码住着六七个人。要不她怎么得住公司宿舍呢?

这也让王小马对自己从事的职业更加热爱了。他们就是为了能够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能住上新楼房,都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但跟沈益芳交往,王小马很少去想工作方面的事情。他想的是爱,是爱情。

初秋时节,沈益芳休班,王小马带她去郊外逛。安城郊外有好些值得逛的地方,公园啊山岭啊什么的,连大海都有的。有感情的男孩女孩,不是爬山就是赶海。沈益芳喜欢爬山,一想起她呼出来的气息的味道,王小马就知道了。其实王小马也喜欢爬山,只是他不说。

山叫南山,在安城南面,连绵一片,不高,但山上亭台楼阁的,甚是齐全。相比较而言,王小马更喜欢那些别人去不了的地方,山的深处就是。但那样就有了点探险的味道了。王小马问沈益芳害怕不?沈益芳抓着王小马的手,说,你才害怕呢。

他们真的就往深处去。山坡陡峭,没有路。但有树木,他俩就拉扯着树走。后来他们发现了一小片平地,能够在山里发现平地,简直是个奇迹。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坐到还绿着的草上,也就是在这里,王小马正式亲吻了沈益芳。他亲吻的时间特别地漫长,两个人都有点窒息了,其实王小马还想继续深入发展的,沈益芳害怕了,小脸一时蜡黄。王小马一看,欲望立刻撤退,他不能,也不会做沈益芳不愿意的事情。

后来王小马跳起来,把双手放在前面,身体一晃一晃地跑动起来。他围着坐在青青的草上的沈益芳转圈,嘴里还嘚嘚嘚嘚地叫着。沈益芳说你这是干嘛呢。王小马笑嘻嘻地唱道:

我是一匹王小马、王小马

跑起路来嘚嘚嘚、、嘚嘚嘚

我是一匹王小马、王小马

跑起路来嘚嘚嘚、嘚嘚嘚

围着我的草儿转

我的草儿开满了花

沈益芳呀了声,跳起来,要拽王小马的耳朵。但王小马很机灵,脚下跑得也飞快。沈益芳一边跟随一边说,好啊王小马,原来你是想吃掉我啊。王小马说,我是王小马,吃的是青青的草,不吃人的呀。沈益芳说,可是你把我当作你的青青的草了。王小马哈了声说,你不是草,你是开在青草里的美丽的鲜花呢。沈益芳抿嘴一笑,王小马,你就知道笑话我。王小马说,狗才笑话你呢。

沈益芳让王小马把歌再唱一遍。王小马又唱了。但显然歌词跟前面的有改动了。沈益芳也把自己当成了一匹马,跟王小马并列着奔跑。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唱,唱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些什么。

后来王小马奔跑累了,仰面躺在草里,沈益芳也躺在草里。沈益芳枕着王小马的胳膊,问王小马,王小马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啊?王小马说,王小马是一匹健壮聪明热爱沈益芳的马。沈益芳呵了声,王小马身上驮的是什么啊?王小马说,王小马身上驮的是他的爱人沈益芳,还有他们的孩子。沈益芳咯地一笑,王小马驮着他们到哪里去啊?王小马说,王小马驮着他们追赶太阳。沈益芳问王小马为什么要追赶太阳啊?王小马说,因为太阳下面有他们的城堡,那是他们幸福的家园啊……

沈益芳轻轻地啊了声,久久不说话。只是转过身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把王小马搂住了。王小马看见有两颗泪水从她闭着的眼睛里面流淌出来,慢慢地融化在她的脸上。王小马想把它们舔进嘴里。但沈益芳搂得很紧,他动不了,像是她想一生一世地这么搂着他似的。

王小马恍恍惚惚地想,难道这就是我寻找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爱情吗?

11

姐姐那边的消息一点一点传递过来了。果然如沙里飞所言,开发商开始退步,先把每平方米补交的钱减少到八百元,六百元,三百元,最后是零元。但是,有一条线开发商不让,就是,你家里原来的建筑面积是多少,回迁后的还是多少,多出来的要比照市场价把钱款交齐了。

但这一条也很伤残的。因为他们原有的房屋都是民房,建筑面积超过六十平方米的就几乎没多少家。而回迁的楼房,面积起点就是八十平方米。亦即,几乎每家都要再购买几十平方米才能回来。另外,因为大伙在那里居住了几十年,很多人家因为不够住的,自己又建了些房屋,这些都不算数,大伙就又恼火起来。

折腾到春节,开发商最后让了一步,送给每户二十平方米,但是私自建筑的不在其中。

后面这一步算是分化掉了大部分人家。因为私自搭建的毕竟是少数。可是这部分加起来,也有几十户了。春节过后,沙里飞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就开始了清理任务。

具体到王小马姐姐家,情况有些特殊。姐夫兄弟两个。姐夫是老大,后面有个弟弟。而他们原先登记过的房屋只有一所。姐姐结婚时,就结在老屋里,等姐夫的弟弟结婚时,他们就在院子里重新盖了两间房屋。现在,若是比照开发商的条件,他们只能得到一套单元房,在八十平方米左右。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个人放弃,出去购买房屋。但照他们的收入情况,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说,经过分化瓦解后,剩下的几十户里面,就有姐姐一家。

现在姐姐已经不能把消息传递过来了。原因是她已经不能离开她的家了。她要跟她的家人们一起保卫家园。周边已经被分化掉的,都搬走了。拆迁的车辆也早已开了过去,推的推,扒的扒,没多久,那里就成了一片废墟。剩下的住房零散在那片废墟里,显得突兀而扎眼。

王小马自己骑着自行车跑过去一回。他费了许多时间才找到姐姐的家。因为那里街道已经不是街道,房屋不是房屋,过去带有指向标记性的东西,都没有了。姐姐的家周围全是废墟,这说明起码在一二百米内没有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王小马知道这种情况下,对姐姐他们来说是很危险的。因为孤单地零散在这里,很容易被突破。如果拆迁公司下了决心,一夜之间,这里的人就可能被突袭,被强行带走,然后推土机开过来,片刻间,就只剩下一堆瓦砾。

别的中队小队做过这种事情。他们沙里飞小队也做过。王小马就曾经跟随队伍埋伏下来,在半夜时分突然出现。然后任务就完成了。他们叫这种任务是奇袭,说是志愿军在朝鲜跟美国鬼子打仗时,经常用这一招,且屡见奇效。

现在姐姐家的水和电已经被停掉了。他们只能到别的地方挑水吃喝,只能点蜡烛。虽然春节过去了,但天气仍旧寒冷,他们也只能住在冰一样的屋里,甚至连王小马的外甥孙思凡,开始也跟着父母。还是王小马过来,看着浑身直哆嗦的外甥,狠狠心把他带回家,交给娘。

姐姐家的情况不妙。他们原本也想找些领袖的标准像贴出来,但没能找到。王小马想到自己小队那里的墙上有,还有前面几回收缴了些,就回去取。不过再一想,既然别人家的最后都被缴获了,姐姐家就是贴满了墙,又有什么用处?想法子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不过姐姐倒是弄了好些国旗挂了起来,也请人写了誓死保卫家园几个字来壮胆。不过声势和规模都小,根本吓不着对方。王小马过来,姐姐一家脸上都挂着悲壮的表情。他们也不知道王小马其实就是他们对头里的一员。以前光知道他不是警察就是保安。外甥说的黑皮不过指的是衣服的颜色。

今年他们的制服更换了颜色,成了绿色的了,类似于野战军的服色,一出来很鲜活。王小马听说已经有人叫他们是蝗虫了。蝗虫就是蚂蚱,王小马小时候玩儿过,并不讨人厌。所以也就默认了。现在他穿着绿色的制服过来,姐姐有些惊讶,说小马要去当兵了吗?王小马说,不是,是换制服了,还是原来的工作。姐姐说,黑夜你要是没事,你就过来帮帮姐吧。

王小马不敢说如果在明里,他们应该是敌人关系,是对手。但再想想,姐姐他们的要求尽管比别人要高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提了这样要求的人,难道就是敌人了吗?别人是,难道他亲爱的姐姐会是吗?

王小马想劝姐姐后退一步,不要跟上面争了。他们争不过的。拼命一回又能怎样?死了伤了残了,就算他们答应了你,值得的吗?他真就跟姐姐说了里面的道理。但这道理显然不是姐姐他们的道理。姐姐有点不高兴,问王小马,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吧?王小马说,帮和不帮结果是一样的。姐姐一时无比悲哀。她死死看着王小马,说,难道姐注定就得受一辈子苦吗?

王小马没答应姐姐。他知道就他们小队来说,目前还没有到这里执行任务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因为上面的意思,还是要再继续分化。毕竟几十户还是太多,如果有一家弄出了人命,事情就不好办了。总的宗旨是,花最少的钱,得最大的利。上面的事情王小马不可能知道,但他知道时候还不到。

上班的时候,王小马找沙里飞,把姐姐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显然沙里飞还记得上初中时他威胁过王小马的那件事情。王小马也记得的。当时因为王小马躲着沙里飞,沙里飞生气,说是要娶了他姐姐王小嫚,好让王小马天天叫他姐夫。尽管都知道这只能是个玩笑,但现在王小马一说,沙里飞还是怔了怔,说,难道我大老婆有难?

王小马不高兴,说,谁是你大老婆啊?沙里飞笑,不是你,是王小嫚。王小马你还真别说,当初我还真见过你姐王小嫚哩。当时觉得她那个美啊,天仙样的美啊。要不是那会儿她二十我十岁,说不上你真得叫我姐夫呢哈哈。

见王小马一脸怒色,沙里飞不笑了,说,其实我要是做了你姐夫,你姐就不会有难事了。王小马瞅瞅沙里飞,把头一低,突然向他撞过去。沙里飞没防备,扑通一声竟被撞翻在地。沙里飞坐起来,伸手一扯,就把王小马也扯倒了,王小马你狗日的能耐了,连我都敢撞啊?王小马气哼哼说,你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沙里飞拍打拍打王小马的后背,我又不是狗,当然吐不出来。

然后沙里飞给王小马分析说,你姐王小嫚叫你帮忙,你拒绝了,这十分正确。因为即使你也拎着一把铁锨……不说铁锨,就算是一把枪吧,你在那里能起到什么作用?无非是挨揍的对象吧。咱安城不只咱们一个大队,类似的队伍多着呢。但素质高品质好的,还真就咱大队,最高的就咱小队。余下的,属于黑社会性质的有,进过监狱的有,地痞流氓有,甚至连手上有人命的也混进来了。他们有时候就下死手。碰上他们,搭上性命,值得吗?

王小马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早就不讨厌沙里飞了。有时候甚至想,假如姐姐年轻十岁,她如果愿意嫁给沙里飞,他会反对吗?应该不会。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是讨论迫在眉睫的问题。一旦强拆,姐姐一家抵抗得了吗?但真若是拼命抵抗,他们只能输掉。这么一想,王小马的眼睛一湿,眼泪哗啦流了出来,我姐她……命苦啊……

沙里飞看着王小马,丢一支香烟给他吸。自己也点上支,吸了一支又一支,然后他搬过王小马的脑袋,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小马,你是我兄弟,还是个小可怜儿。我真的心疼你,这事你就别管了,哥替你找个出路。不过……哥也不是个能耐通天的,也就这一回啊,好好记住了。

王小马说记住了。可是他也不知道沙里飞说的出路是条什么出路。但他信沙里飞。果然没几天,姐姐家里来了几个据说是开发商派过去的人,他们很和气,很善良,很道德,进门先问寒问暖,然后把一纸合同书给他们看,说是好好看看,看好了,同意了,就签上名字按上手印,然后生效。

姐夫算是当家的。这种合同他们以前见到过。里面的条条款款的也差不多。但这一份最最不同的一条是,只要搬家,就免费返给他们八十平方米的居室共两套,另外临时安置的费用也分毫不少。

这份合同整整比原来的翻了一倍。姐夫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担心自己眼花看差了,又让他的弟弟看,弟弟看过了姐姐再看,家里识字的都看了一遍,这才确信是真的,急忙把自己的名字和手印都弄上去。然后对方把搬迁费付给他们,一再嘱咐万万不可出去说,说这只是特例,特例中的特例。姐夫问为什么给他们个特例。那边的人看看姐姐,说,你老婆有个好弟弟啊妈妈的。

12

在任何人看来,王小嫚家能够得到这样一份合同,简直就是奇迹。就是后来抗拒到底的几户人家,他们得到的条件也远不如王小嫚家的优厚。只有一户人家有人因为与相关人员撕扯,从房顶掉下来,把腰摔断了,无法动弹,才得到了与王小嫚家一样的待遇。但王小嫚家什么也没损失,连一只碗都从旧房屋里取了出去。而摔断了腰的那家,电视冰箱什么的,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推土机推在了废墟底下。

王小嫚回来问王小马,王小马这才明白沙里飞说的出路是这样的。但他不知道沙里飞是怎样说服了开发商,或者是拆迁公司。好几回想问他,但到底没敢,只是对沙里飞说谢谢哥哥。沙里飞也不说别的,只捏捏王小马的胳膊,说,小可怜儿,你咋就不长壮实些呢?

姐姐他们那片小区,沙里飞小队也出动过,甚至半夜时分强行带走过抗拒的人。不过没出什么大事。到最后所有的房屋都推倒了,事情也就摆平了。因为只要房屋一倒,对方就再也没有了可以利用的筹码,只能坐下来好好地商谈。

王小马做了一年多,算算也积攒了一些存款。但现在只是新生活的开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不过想想,他对生活的前景一直都很有希望和信心的。老家留下的旧屋,没有人跟他争抢。凤凰街这边的旧城改造,听说很快也要开始了。尽管知道拆迁的时候,同样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起码他王小马这里不会。他家院子里没有私自搭建的建筑,不需要像姐姐一家那样抗争,而且只要给他们一套合理的单元房也就够了。

王小马不是个顽固的人,随和,喜欢顺风顺水。而沈益芳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她也不会争什么。娘呢,有了新房,还是跟他们一起住就是了,她也不会出来争的。

这说明王小马的后方十分安定,不需要操心劳神。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工作,多积攒钱,以备结婚和婚后所用。再者就是,尽快把跟沈益芳的关系敲定了。

其实沈益芳已经来过王小马家了。王小马的娘也很喜欢她。虽然背后不免嫌沈益芳瘦,但王小马把自己的胳膊一撸,往娘眼前一亮,娘就不再嫌了。王小马说,娘啊,这算什么,大鱼大肉吃一年,竹竿都能成车轱辘。娘说,管他妈的呢。能给老娘生个胖孙子就成。王小马哈哈笑,说,这个容易。

王小马总想请沙里飞吃一顿饭。说了不止一百回,沙里飞都挡了,说请个屁啊,你哥我不缺那个。王小马问他缺什么,沙里飞哈地一笑,说,把弟妹带给哥哥瞅瞅吧?哥早就想看看小马的眼光了。王小马说,成,不过你得答应我请你喝酒。

找个空当,王小马把沈益芳带过来。沙里飞则带着黄飞红。一见面,沙里飞就哈哈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王小马不高兴,说,哥,你笑什么呀?沙里飞说,原来我以为天下就你一个小可怜儿呢,原来我错了,是两个。他拉了王小马的手,又拉了沈益芳的手,说,日后都叫我哥吧。两个小可怜儿,哥真心喜欢你们哩。

沈益芳原本以为沙里飞是个面目多么狰狞可怕的人物哩,一见面才知道不是的。除了壮实,沙里飞竟然还有着书生一般的气质。沈益芳红着脸,小声地叫了声沙哥。沙里飞不愿意,说,把个沙去了,再叫。沈益芳说,哥哥。沙里飞赶紧答应了,跟王小马说,她今后是我亲妹妹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定不饶你。王小马涎着脸皮说,要是她欺负我呢?沙里飞说,活该!

黄飞红也很喜欢沈益芳,她说这女孩清新,浑身充满了青草的气息。她说的是青草,而不是惯常人们喜欢说的青春。这让王小马感到无比地惊讶,说,大嫂啊,你怎么知道沈益芳充满青草气息?黄飞红咯地一笑,说,我前世是个巫婆啊,这一世偷懒,忘记把天眼闭上了。

王小马不相信,让她看看他的前世是什么。黄飞红看看,啊呀了一声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一匹小马啊。王小马说,那沈益芳呢?黄飞红说,小沈啊,就复杂了。初看是一头梅花鹿,再看是花仙子,再再看呢?是个女骑手……大家都笑。沙里飞说,王小马就得找个人骑着。

过后沙里飞跟王小马说,沈益芳单位效益不好吧?王小马惊讶地问你咋知道的?沙里飞说,你看她瘦的,还像个黄毛孩子。王小马说,不管那个,是发育晚。沙里飞说,放屁!她多大了?二十多了吧?还不到发育年龄啊?这是营养不良。王小马说,我营养倒挺好的,可我也没发育好啊。沙里飞说,你们不能比,你这是天生的。

沙里飞让王小马每月给沈益芳三百元钱营养费,而且必须要都变成真正的营养品。这钱也不必由王小马出血,下个月给他长三百工资就是了。沙里飞说,小马,你找沈益芳,哥哥我放心,你要是找了个妖精样的女孩,哥哥天天得提心吊胆,为什么?你注定得吃亏啊。小沈就不同了。同样一个小可怜儿,她不会欺负你,可我又有个担心。

王小马说,哥你天天担心,当心把头发担白了。沙里飞叹息一声,说,谁让我碰到你这么个可怜的弟弟了呢?想想上初中时,那会儿我就想,要是我能混出个模样来,怎么也不能丢下你不管。王小马一时说不出来话。沙里飞又叹息一声,看见沈益芳,我放心了一半,可又担心,你们两个没出息,再给我添个小可怜侄子啊。

沙里飞停了停,说,让沈益芳把营养上去了,用不上两年,就发育出来了。那时候你们再要孩子,就一定又胖又结实了。

王小马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只把头低下来,在沙里飞的肩膀上拱了拱。

过后王小马取了三百元钱,给沈益芳送过去,让她补身子。沈益芳不要,说是她营养够用了。王小马把沙里飞的话重复了一遍,沈益芳接了,眼睛一时有些湿。王小马说,沙哥就是这样的人。跟咱们也没大了三两岁,可看着就像是大了十几岁的长兄。沈益芳说,小马你运气好,这个社会,想把日子过好了,一得自己努力,还得有人罩着。要不,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粒砂子,就能打破你的脑袋。

王小马想想自己的经历,点头。但回头想想,沈益芳的话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当时他没想出来,想出来了又问不着。想下回见面问问,但再到公司去找她的时候,公司里的人说她请假回家,已经有好几天了。问她为什么请假,没有人知道。

13

安城的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安城的生活日新月异。安城的高楼大厦时时刻刻都在拔地而起。像安城这样的城市,如果以历史的眼光看,它的发展变化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与此同时,楼房的价格也疯了似的往上蹿。王小马这才上班一年半多一点,房价就上涨了一半以上。相对应的,王小马他们的工作日见忙碌,原来那种比较悠闲的时光已经没有了。

每过两天他们都要乘坐卡车,在城市的四周救火。而拆迁处原居民的脾气也在哗哗啦啦往上长。往往见面,一言不合,场面就失控了。沙里飞他们小队就遇到过。那个已经往身上浇足了汽油的居民,高举着打火机,说是再不答应就点火。当时沙里飞的表情异常紧张,王小马在他身边,他攥着王小马的手腕,若不是王小马赶紧抽出来,只怕会给攥断了。

打头的人员不知是哪个部门的。劝说了几句没有结果,就大声说,点吧点吧,看烧死的是哪个王八蛋。这话先把王小马吓坏了,因为对方已经承受不了任何的刺激。他急忙对沙里飞说,快去抢那人的打火机。沙里飞还没醒悟过来,那人已经满脸悲怆地按着了打火机。王小马兔子一样蹿出去。在火焰触及到身体的一瞬间,他一头把那人撞翻在地。那人原本站在一个土堆上的。刚刚下过雨,泥土还是湿的。王小马一撞,那人连滚带翻跌下去。但身上的火已经燃烧起来,幸好泥水马上裹满了他,火焰起不来。大家拥上去再一翻动,一搅和,火就此熄灭了。

送到医院检查,轻伤。

沙里飞十分恼火。他把王小马扶起来,看看身上没什么事情,只是脸上擦破了一处,血肉模糊。他让钱越多把王小马送出去包扎,自己跑到刚才刺激对方的那人跟前,瞅瞅他油汪汪的脸,砰地就在上面打了一拳。沙里飞拳头厉害,那人的半边脸立刻就肿起来,沙里飞说,我操你妈!烧死了人,你狗日的就逃得了?

沙里飞还想骂,边上冲过来两个警察,把他拦住了,拖到一边去。一个警察小声说,王局长的脸你也敢打啊?沙里飞说,王八蛋!要不王小马跑得快,这不出人命了吗!警察说,出人命也不用你负责啊?沙里飞眼睛瞪着警察,警察自嘲地一笑,不是有我们嘛。

王小马脸上多了一块纱布,很显眼。沙里飞看看,说没事吧?王小马说,没多大事,就是破了点皮吧。沙里飞说,这事得谢谢你。要不就弄砸了这回。王小马说,越来越乱了这个。沙里飞点头,管好咱自个儿不乱就成。

沙里飞让王小马回去休息,王小马说没事,能坚持。沙里飞说,用不着你坚持,回去,伤好了再归队。

其实脸上的伤真没什么事,但既然队长发话了,就只能听从。王小马回家,娘那一关好过。过去了,就闲下来了。想想有多少天没见到沈益芳了?她请假回家,回去上班了吗?这么一想,心就不在家里了,骑了自行车去纺织公司,一打听,说是还没回来。王小马想想,干脆到她家看看吧。

沈益芳还没带王小马到过她家,原因是那里过于狭窄,再加上哥哥那种情形,容易出麻烦。现在凭着上回自己去的记忆,王小马快要到了时,才发现,这一片旧城改造也开始了。好些旧房屋都成了废墟,原先的街道也找不出来了。他转悠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沈益芳的家。

可能这几天沈益芳请假在家,是帮着搬家吧?都说穷家值万贯,要搬一回也不容易。只是搬家这种事情,沈益芳为什么不让他帮忙呢?沈益芳没有手机,王小马曾经要给她买一部,但她不同意,要他把钱用在刀刃上。王小马后悔。如果他买了,这会儿一联系,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回家去,心里还是想着沈益芳,想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那一次爬山,他们竟然在山里找到了一小块平地,在那里他把沈益芳亲的那个啊,甚至他都摸过她了。现在想想,他王小马这匹小马,应该驮着她在青青的草地上奔跑啊。

王小马在家里呆了五天。纱布揭下来看看,除了一些印痕外,没留下伤疤。这个比较好,若是留下伤疤,沈益芳会笑话他的。等再过几天,沈益芳搬完了家回去上班,他去找她,她什么也不会看出来。

上班后,开始两天没事。不过沙里飞说很快就要紧张起来了。原因是刚刚开发的那一片,顽固分子忒多。分化了几次,效果也不明显。上面要大家做好准备,必要时要上雷霆手段。王小马问什么叫雷霆手段,沙里飞神色暗了暗,说,就是不择手段。

因为待命,时间就过得缓慢。白天不许离开,晚上不许关机。喝酒也不许多喝。要把精神状态保持在最好,精力要充沛。王小马瞅瞅自己的手脚,软是软点,但这跟精神和精力无关。这两样他都有。只是对方是谁,不择手段到底怎么个不择法,他不知道。甚至可能连沙里飞也不知道。

毕竟沙里飞也才是个副中队长兼小队长啊。

没事王小马就坐凳子上想事情,想沈益芳。沙里飞问他沈益芳胖了没有,还那么瘦吗?王小马支吾说,可能胖了点吧。沙里飞说,什么叫可能?可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打马虎眼,糊弄我?王小马说,不是,我都有十来天没见到她了,她请假回家了。

沙里飞说,上她家找她啊?未必谈了一年半多了吧?连她家也没去过?王小马说,我偷偷去过一回。沙里飞说,她没带你回去过?王小马忸怩了一下,还没呢。沙里飞啊了声,这事怪了。想了想又问。她没跟你要什么吧?比如钱财?或者金银首饰?王小马说,没有。什么也没要。就上回那三百,我还是用你的话压她,她才收下的。沙里飞说,这真是怪了。

王小马想想,没什么怪了啊?都正常啊。不就是一时她请假回家了嘛。若不是拆迁弄得找不着街道,他早就上她家找过去了。

沙里飞不说什么了,闷了头吸烟。

14

这天晚饭后,王小马陪娘看了会电视,娘去睡了,他还想再看。手机突然响了。接过来一听,是沙里飞的。通知他到某处路边等车,晚上有行动,要全副武装。不过沙里飞又说,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吧,我就说你肚子疼。王小马说,我肚子不疼啊。沙里飞说,你个傻瓜,来的时候把头盔戴牢靠了。王小马问为什么,沙里飞说,保护好脑袋啊傻瓜!

上了车,沙里飞对大伙说,今晚的任务很重,上面非常恼火,上面的上面也恼火,说是照这进度,一百年也进不了共产主义。王小马说,跑步前进,就不用一百年了。沙里飞说,王小马你闭嘴。王小马就不说话了。

沙里飞也不再说。由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往后了,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多,车开起来飞快。卡车是带篷的,坐在里面看不清外面的情况,也不知开往何方。但这些对大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临下车时沙里飞说,下车了都不要吱声,行动听从指挥,遇到反抗要坚决还击。然后大家下车。沙里飞拽了拽王小马的胳膊,小声说,今天事情重大,你靠后一点,遇到大场面,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上去拼命,听见了吗?王小马说听见了,刚想问他为什么要拼命?沙里飞已经离开他,向前面去了。

看了现场王小马才知道,今天晚上过来的不只他们一个小队,甚至也不止他们一个大队。在没有灯光的黑暗处,黑鸦鸦的不知潜伏着多少人。而前面的废墟上,则七零八落地亮着些灯光。灯光都暗,显然是蜡烛或者手电筒发出来的。因为是黑夜行动,下车前每人都发了一只手电筒。但现在谁也不能使用。王小马一手攥胶皮棍棒一手握手电筒,很快两只手都被汗水弄湿了。

周围的人都面目模糊。王小马片刻就跟小队人马失散了。似乎仿佛大家都找不着原来的位置了。但都不能说话。等待命令。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小马前面有人说,命令下来了,只要是还没有推倒的房屋,里面的人一律都是我们的目标。要求把他们清理出来带出现场。凡是反抗的,决不手软。但要掌握好了,不能出人命,谁出人命谁负责。

然后这个人大声说,开始!

马上黑暗里的人们就动起来,与此同时,无数手电筒的光线划破天空。开始王小马被人流推拥着,身不由己。很快大家都散开来,犹如一把米撒在水里。几百人行动,想要找到沙里飞他们已经很困难了。王小马想是不是听从沙里飞的话,找个地方躲起来呢?这种规模的行动,少几个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但若是上去跟对手拼命……王小马苦笑一声。

这时边上有个粗嗓门说,你狗日的不亮起手电筒,当心老子把你当成目标灭了!王小马一慌张,急忙亮起手电筒。那人又骂了声狗日的,才往前冲去。

慢慢王小马就落到了后面。但没想到后面还有督阵的。督阵的有几十个人。他们过来,其中一个照着王小马的屁股就是一脚,说,是不是还想着吃奶呢?王小马小声说吃你妹妹个奶,脚下一快,嘴里不由嘚嘚嘚一路前去了。

前面显然已经接上了火。叫喊声和哭闹声和胶皮棍对皮肉的声音,以及孩子的惊叫声,种种声音混杂起来,一下子就塞满了王小马的耳朵。王小马脚下被块石头一绊,嘴里嘚嘚嘚的声音被噎了回去,他捂着肚子大声咳嗽起来。

这片废墟一共有二十来户的房屋还屹立着,也就是说,有二十多个目标。这几百人,一个目标平均十几个,正好是一个小队。王小马估计因为事先沙里飞已经让他躲起来,就不把他算计在里面,因而他们小队也应该是一体的,否则真的一乱套,事情也就乱了。王小马想要不被督阵的觉察,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离开自己的小队。

但要找到他们何尝容易。

没办法。王小马只能叫喊。他叫着沙里飞的名字,但一时也没人回应他,只好向就近一个目标靠近。还没靠近,他就看见两三个人围着一个人,有的撕扯,有的挥舞着胶皮棍敲打。目标在连续的击打后,身子很快就软下来,然后两个人架起来就走。

王小马看看,他们不是自己小队的,就另找目标。一边找一边叫沙里飞的名字,也不是完全叫沙里飞的名字,有时候是叫沙队长,胡乱叫。当时王小马根本没想到,他这样不停地喊叫,最终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把他推向了一条无法预测结果的道路。

如果他事先知道了,他会停止吗?

没有人知道。

脚下的地面处处是危险,不是石头就是坑洼。王小马用手电照着一步一步走,他没有了目标,他失去了目标,而现场到处都是目标,可他得有自己的目标啊。沙里飞——沙队长——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小马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叫他的名字。王小马——隐隐约约的。再听,还是王小马。他赶忙答应一声,想想又不对头。这声音耳熟,而且还像是个女孩,女孩……突然王小马就想到了沈益芳。但他万万不敢相信的。他听人说过,人有时候想一个人想疯了,眼前天天都是她的身影,耳朵里天天都是她的声音,难道……难道自己想沈益芳想疯了吗?刚才……噢,从出来到现在,他没想过她啊?

那他怎么可能听见沈益芳喊叫他的名字呢?

不过这个念头马上就被冲散了。因为这一次,明明确确地,王小马听见在不远处的一个目标附近,有人响亮地喊出了王小马的名字。而且真的就是沈益芳的声音。更加让人恐怖的是,沈益芳喊出来的是——王小马救救我啊——

王小马蒙了。他怔在了那里。

这是真实的吗?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吗?会不会是在梦里?会不会是他王小马在自己的梦里梦见了这个场面,而又因为自己对沈益芳思念过重,把她也给编排进了这种场合?

沈益芳应该出现在这里吗?

王小马拎起胶皮棍,在自己的屁股上用力敲打一下。他感觉到了疼。他突然醒过来了。他没在梦里。

这么说,沈益芳也不是在梦里。

15

从这里通往呼救的沈益芳那里的路程真漫长啊,王小马感觉到了。如此漫长的道路如何才能及时赶到呢?王小马突然想起来,他自己不就是一匹马吗?平常日子是一匹小马,是一匹王小马。现在,他不是小马了。他是一匹骏马,一匹日行千里万里的骏马!

王小马叫了声沈益芳别急,王小马来了。哒哒哒哒哒……他奔跑着向沈益芳冲,向他亲爱的女孩冲过去。

沈益芳的声音就是指路的明灯,沈益芳的声音就是导航的灯塔。王小马的目标,这匹骏马的目标就是沈益芳的声音。嘚嘚嘚……马蹄嘚嘚嘚,骏马飞奔,王小马在沈益芳的声音前猛地拉住缰绳,然后王小马翻身下马,冲着沈益芳的声音说,益芳休怕,王小马来也!

眼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沈益芳被两个穿着跟王小马的制服差不多的男人控制着胳膊,另外一个穿同样制服的则用手撕扯她的衣服。沈益芳的上衣已经被撕下来了,露出来两只乳房。它们小小的,像是一对刚刚生长出来的莲蓬。但尽管小小的,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却放射着耀眼的光芒。它们让王小马的眼睛突然失明了。王小马伸手挡着这光芒,大声喝道,住手!你们这些流氓!

但这三个人并没有住手的意思。其中拎着沈益芳衣服的那个乐呵呵地说,兄弟啊,什么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俺们哥仨好不容易才弄了这么个妞,哪能让给你呢?你想要,自己去找嘛。他伸手捏捏王小马的胳膊,不屑地摇头,就你这小身体,我看还是算了吧。

王小马把眼睛转过来,他看见了这人的脸。特别的,一眼就能看出的流氓的脸。他的眼睛不花了。他说,不能欺负妇女。这人还是笑,俺们不是欺负她,俺们是想给她喂喂尿素啊,瞅瞅瞅瞅这妞,都瘦成什么了。俺们要是不喂,谁知道她能不能长成大人呢?

王小马看看沈益芳。沈益芳的眼睛紧紧地在他脸上,他再看看扯着沈益芳胳膊的两个人,都粗壮得扎实。这样体魄的人,让王小马心虚。但现在不是心虚的时候。王小马突然大声叫起来,抓流氓啊这里有三个流氓啊——

说话的那个飞起一脚,把王小马踢翻在地,妈的,叫什么叫?你小子以为你是哪个?咱们他妈的在这里做这工作的都是流氓。哪个不是?他问另外两个,你们不是吗?那两个马上回答,是,不是咱来干什么啊?

那小子下手狠,只一脚,就把王小马踢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过儿。他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但他还是挣扎着说,我不是。他大声说,我王小马不是流氓,沙里飞也不是。钱越多也不是……他一个一个叫着他们小队队员的名字,说他们都不是。

那小子狞笑起来,你们不是老子是。把沈益芳的上衣一丢,手直接伸向沈益芳的裤腰处。沈益芳惊叫一声,王小马听出来沈益芳叫得绝望而恐怖。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想,猛地跳起来,手里的手电筒重重打在那人的后面的脖子上。那人哎呀惨叫了声,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王小马刚刚捡起沈益芳的衣服,另外两个放下沈益芳直扑过来,只一回合,就把王小马打倒了。他们手里的棒子飞也似的朝向王小马过来。沈益芳一时看呆了。也就片刻,沈益芳大声叫起来,沙里飞——哥——快来救救王小马啊——

才喊了两声,一个人起身过来,只一棒就把沈益芳击倒在地。

但显然,王小马和沈益芳的叫喊起到了作用,很快沙里飞几个就冲过来。沙里飞边奔跑边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王小马除了翻滚,已经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了。但沈益芳镇静下来,哭叫着说,他们把王小马打死了啊。

沙里飞人没到,脚已经到了。他一脚踢翻正在打王小马的那个人,另外一个一看,扯了嗓门叫喊,说快过来啊,出叛徒了啊,金鹰大队的人快来啊,咱的人被打死了啊——沙里飞转身一棒过去,把那人打倒。问沈益芳怎么回事。这时王小马慢慢爬起来,嘴里含含糊糊说,他们要……强……强暴……沙里飞惊奇地看着沈益芳,你怎么在这里?沈益芳指指趴在眼前的房子,哇地哭起来,说,这是……这是我的家啊……

沙里飞还想问什么,一边已经有人飞奔而来。显然是所谓的金鹰大队的人马。沙里飞见势头不好,说声撤,拖着王小马和沈益芳就往黑暗处跑。只是他们的速度慢了,瞬间就被赶了上来。沙里飞把王小马和沈益芳往前面猛一推,转身迎过去,说,兄弟且慢动手,听我说……但对方已经不听他说了,上来就是棍棒。沙里飞一边应战,一边叫王小马带着沈益芳快跑。

王小马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沈益芳的衣服丢给她,用力一扯,把头上的头盔扯下来,往她头上一扣,说,你快跑啊——返过身去救沙里飞。但他哪里是对手,只一瞬间,就被打翻在地……

沈益芳哭着要过来,王小马拼命喊,沈益芳快跑——然后就没有了声音。沈益芳只得一路哭泣着跑进了茫茫的黑暗中……

16

原先负责现场的已经估计到后果会有的,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他更没有估计到会失控,失控到了火拼的程度。有两方行动人员都拼了性命。结果重伤四人,轻伤无数。其中最严重的是一个名叫王小马的人员。此人头部被严重击伤,已经成了植物人。

另外受了重伤的是王小马的顶头上级沙里飞。他的左胳膊骨折,肋骨骨折六根,皮外伤多处。剩下两个重伤,是对方人员,也就是号称金鹰大队的。轻伤者双方都有,目标方也多有轻伤者,但因为火拼的突然发生,目标方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纠其火拼的原因,事后经公安机关侦破,是因为当时所谓的金鹰大队中的三个队员在处置一处目标人物时,发现年轻女性一名。三人遂起歹意,劫持该女性企图强奸之。后该女性呼救,被王小马听见。因二人原本相识,且是恋人关系,即前来搭救。不意被重伤。王小马队队长沙里飞闻讯赶来,在营救过程中受伤。

由于所谓的金鹰大队背景原因,三名当事人没有被刑事拘留,直接开除了事。且因系工作中出现的问题,属于可以整改的内容,最后处理结果没有公开,做内部消化处理。该表彰的也不予以公开表彰,只奖励沙里飞小队人民币三十万元,罚款金鹰大队人民币一万元。

亦因事故出现,沈益芳所在目标所提条件,予以全部满足,剩下目标所提条件,则部分满足。

沙里飞的身体素质雄厚,伤好得很快。他跟王小马住在同一个医院,遂经常吊着胳膊到王小马病房里坐着。王小马脸色红润,呼吸平稳,两个月后,已经看不出曾经受到过伤害了。但他还没有知觉,也没有反应。沙里飞跟他说话,他不回答,沈益芳过来跟他说话,他也不回答。就是娘过来,亲姐姐过来,跟他说话,他同样什么反应也不给出来。

最内疚的是沙里飞。他非常后悔当初把王小马招到自己身边来。原本他是想要王小马在身边,他随时都可以罩着他的这个小可怜儿同窗的。谁能想到,这样做却害了他呢?常常的坐在王小马床边,跟他说着说着话,回忆回忆着过去的事情,铁打的沙里飞也会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沈益芳也是最最后悔中的一个。旧房拆迁,本不关她的事情,争多争少,都是父母和兄弟的事情。她到了年龄,嫁出去就是。可是父母一要求,她就顺从了。也是顺从惯了,出事那天,她原应该回公司上班的,父母要她再住一夜,二天早上再回去,她竟然就答应了。其实就是在家里,她也决不可能去与拆迁人员纠结的,最多不过是讲讲道理而已。哪知道遇到了这种事情。哪知道在危难的时候,偏偏听见了王小马的声音。

……也许,这就是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如果是,这负责安排命运的神灵也太残酷了。但也非常有可能,很快在某一天的早晨,当沈益芳来到王小马床前,轻轻地呼唤他的时候,这可怜的王小马会突然睁开眼睛,冲着她笑嘻嘻地说,啊呀,这一觉睡得好长啊。

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应该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吧?

事情出了不到一年,很快就被人遗忘掉了。那三个当事人重新返回所谓金鹰大队,继续原来的职业。但就在返回后不久,晚上他们出去喝酒,喝高了,开着一辆旧吉普回家。不知怎么走错了路,跑到郊区,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深沟里,造成一死两残的后果。事后伤者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了。最后定性为醉酒驾车,后果自负。

王小马出事后,相关公司一共赔偿他人民币三十六万元整,不包括治疗所用。这笔钱王小马的姐姐曾经来借过,说是新居的钥匙拿到手了,需要装修,手头的钱不宽余。娘坚决不借,说这是她儿子王小马的钱,她得替小马好好保管着,好等小马醒过来,娶媳妇用呢。

王小马的姐姐王小嫚嚎啕大哭,说,如果小马弟弟知道他姐姐没钱装修新家,一定会给她的,连借都不需要借。

王小马的娘冷笑,你要是能把小马叫醒了,让他亲口答应你,老娘这就把钱点给你。全都给你也行。她呜咽着说,我不要别的,我就要我儿子……

正好那天沙里飞过来。他看看王小马的娘,又看看王小马的姐姐,说,要不这样吧,装修的钱我先替小马出了。他说,我懂得小马的,一旦他知道他的姐姐需要钱,他不会不给的。

然后他又跟王小马的娘说,放心吧,小马一定会醒过来的,相信我。除非……沙里飞眼睛看着远处的不知什么,一字一字说,除非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天理……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天理?

应该是有的吧……

责任编辑 李春风

猜你喜欢

王老五沙里小马
冷惊
冷 惊
沙里宁经典名作赫尔辛基火车站“变身”设计酒店——新旧之间的微妙“对话”
骄傲的小马
今天是个好日子
地盘
小马快快跑
两兄弟
天真的预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