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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论唐代的游侠

2015-09-08龚鹏程

少林与太极 2015年2期
关键词:游侠

龚鹏程

一、游侠少年的类型

唐代的历史,是汉末魏晋南北朝文化的总结。因此,游侠的形态与活动,也仍承继着以往的历史。既有边塞游侠、横行于州郡山寨之间的盗贼,也有贵游子弟和街阁恶少。

据《隋书·沈光传》“光独踞弛,交通轻侠,为京师恶少年所朋附”和《新唐书·高仁厚传》“先是京师有不肖子,皆着叠带帽持梃剽闾里,号闲子。京兆尹始亲视事,辄杀尤者以怖其余。窦■治京兆,至杀数十百人,稍稍惮戢。巢人京师,人多避居宝鸡,闲子掠之,吏不能制。仁厚素知状,下约人邑闾纵击;军人,闲子聚观嗤侮,于是杀数千人”这些记载看来,从隋到唐末,京城恶少游侠的声势,一直很盛。但从文献上分析,这些京师无赖侠少,基本上有两类,一种是地痞流氓,一种则是豪贵少年。

我们看晋张华的《轻薄篇》,描写洛阳侠少,已经是肥马轻裘、驰逐为乐了。唐代经济发展和生活风气之奢靡浮华,又远胜于晋,少年豪贵游侠的生活,当然愈发难以描摹了: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

二十便封侯,名居第一流。绿鬟深小院,清管下高楼。醉把金船掷,闲敲玉镫游。带盘红鼹鼠,袍砑紫犀牛。锦袋归调箭,罗鞋起拨球。眼前长贵盛,那信世间愁。(张祜《少年乐》)

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三皇五帝是何物!(贯休《少年行》)

日高春睡足,帖马赏年华。倒插银鱼袋,行随金犊车。还携新市酒,远醉曲江花。几度归侵夜,金吾送到家。(李廓《长安少年行》)

这些贵盛少年,最煊赫的自然是王孙公子。例如太宗时,皇太子承乾好声色,漫游无度,与群小亵狎,又命户奴数十百人习使乐,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寻■跳剑,昼夜不绝(《旧唐书》卷七六)。高宗时,江王元祥、滕王元婴、蒋王恽、虢王凤,皆横暴逸游,元婴尤甚。屡出畋游,以弹弹人,以为笑乐,又或凝寒方甚时,以雪埋人为乐。且“赵孝文趋走小人、张四又倡优贱隶,王亲与博性,极为轻脱”(同上卷六四)。

这些王者的行径如此虽不能径称之为游侠,但至少可以让我们了解在这种环境成长的王孙贵介,嗜好游侠,其来有自。像唐高宗所指斥的张四又赵孝文一类趋走小人,李益在《汉宫少年行》里就曾详细刻画过,说他们“上宫警夜营八屯,冬冬街鼓朝朱轩。玉阶霜仗拥未合,少年排人铜龙门。暗闻弦管九天上,宫漏沉沉清吹繁。才明走马绝驰道,呼鹰挟弹通缭垣。玉笼金锁养黄口,探雏取卵伴王孙。分曹六博快一掷,迎欢先意笑语喧。巧为柔媚学优孟,儒衣嬉戏冠沐猿。晚来香街经柳市,行过倡市宿桃根。相逢酒杯一言失,回朱点白闻至尊。金张许史伺颜色,王侯将相莫敢论”。

诗人这种感觉是有事实做根据的,杜牧《樊川集·唐故岐阳公主墓志铭》载:“贞元时,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张孝忠子联为国婿。宪宗初宠于镇,来朝,以其子配以长女。皆挟恩配势,聚少侠狗马为事。日截驰道,纵击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问。戚里相尚,不以为穷弱。”正其事也。

气焰较他们稍次一级的,当是王公亲贵的子弟。隋末大乱,本多游侠;唐初起事时,也多借游侠之力。史称刘文静之囚,太宗入禁所视之,文静曰:“今太原百姓避盗贼者皆人城。文静为令数年,知其豪杰;一夕啸集,可得十万人。”便是明显的例子。而其中他所倚仗的重要主力,乃是原先由李密统领的一支。李密亡命时,曾匿于大侠王季才家,及起事,则任城大侠徐师仁从之,故称雄于一时。所以李密所部,根本就是一个侠盗集团。其帐下大将如徐现■,年十七时,即曾从韦城大盗翟让劫公私船取物。因此唐初开国功臣,多半与侠义有关,其子弟受此濡染,殆属必然。秦韬玉《贵公子行》所谓“斗鸡走狗家世事,抱来皆佩黄金鱼”,就是说他们的侠义传统。

至于郑惜《少年行》:“颍川豪横客、咸阳轻薄儿,田窦方贵幸,赵李新相知,轩盖终朝集,笙竽此夜吹,黄金盈箧笥,白日忽西驰。”贯休《少年行》:“自拳五色■,进人他人宅,却捉苍头奴,玉鞭打一页。”则是说他们的生活和气焰。后世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小霸王,或强夺民女、欺压百姓的贵介公子,都应该从这里追探渊源。

较王公子弟又稍次一级的,是其他的任侠者或地方豪族少年。例如李白《君马黄》诗所描述的任侠者,是“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长剑既照耀,高冠何■赫。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与王公贵戚颇有来往,且在京城中活动。地方豪侠少年与他们不同,多半自成一类,与政要贵少分庭抗礼。《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所载:

太仆卿周皓曰:“某少年尝结豪族为花柳之游,竟蓄亡命,访城中名姬,如蝇袭膻,无不获者。时靖恭坊有姬,字夜来,稚齿巧笑,歌舞绝伦、贵公子破产迎之。余时与数辈富于财,更擅之。会一日,其母白皓曰:‘某日夜来生日,岂可寂寞乎。皓与往还,竞求珍宝,合钱数十万,会饮其家。……■方合,忽觉击门声,皓不许开。良久,折关而入。有少年紫裘骑从数十。大垢其母。母与夜来泣释,诸客将散。皓时血气方刚,且恃扛鼎,顾从者敌。因前让其怙势,攘臂殴之,踣于拳下,遂突出。时都亭驿有魏贞、有心义,好养私客。皓以情投之。贞乃藏于妻女间。时有司追捉急切,贞恐踪露,乃夜办装具。腰白金数挺,谓皓曰:‘汴州周简老,义士也。复与郎君当家,今可依之且宜谦恭不怠。周简老,盖大侠之流。”

这段文字,不仅记载了豪族侠少的行为,也叙述了他们与贵介公子争风吃醋的状况。而其他地方性游侠,如都亭驿魏贞、汴州周简老之流的活动概况,也可由此窥其大略。

以上这些贵游侠少,都是比较阔绰的,闾里恶少的势力也自不小。《酉阳杂俎》前集卷八载:“上都街肆恶少,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时大宁坊力者张干,札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阎罗王……又高陵县捉得镂身者宋元义,刺七十一处,左臂曰:‘昔日以前家未贫,苦将钱物结交亲,如今失路寻知己,行尽关山无一人。”“李夷简,元和末在蜀。蜀市人赵高好斗,常人狱。满背镂毗沙门天王,吏欲杖背,见之辄止,恃此转为坊市患害。”续集卷一:“元初和,上都东市恶少李和子,父努眼。和子性忍,常攘狗及猫食之,为坊市之患。”这些记录,都能生动地刻画出这些闾里之侠的形貌。

这些剃头刺青的少年,除了气味粗俗之外,其行为实与贵游侠少无大差异,都是纵博、射猎、饮酒、宿娼、报仇、凌人、挟弹、斗鸡、走马。所以他们之不同,只在气象,譬如李白的《少年行》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而杜甫的《少年行》就只是“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了。

不但如此,街阁恶少可能还常寅缘于豪贵之门,贵游子弟也常与此辈厮混,故施肩吾诗云:“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少年行》)

二、侠的行为与活动

游侠少年,是唐代游侠行为最重要的中坚分子。但整个游侠的状况,并不能以游侠少年概括。因为根据上文所引《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看来,侠少平时与都亭驿之侠或沛州大侠可能曾互通声气,但其活动畛域显然不同。《酉阳杂俎》续集卷三另载一段故事,也很能为我们提供一些信息:

蜀郡有豪家子,富拟卓郑;蜀之名妹,无不毕致。每按图求丽媒盈其门。常恨无可意者,或言:“坊正张和,大侠也,幽房闺稚,无不知之盘以诚投乎?”豪家子乃其■金筐锦,夜诣其居,具告所欲,张欣然许之。异日,谒豪家子,偕出西廓一舍,入废兰若,有大象岿然。与豪家子升像之座,坊正引手■佛乳,揭之,乳坏成穴如■,即挺身入穴。……道行十数步,忽睹高门崇墉,状如州县。坊正叩门五六,有丸髻婉童启迎,拜曰:“主人望翁来久矣。”有顷,主人出,紫衣贝带,侍者十余……豪家子因私于墙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谓曰:“嗟乎!若何以至是?我辈早为所掠,醉其幻术,归路永绝;君若要归,第取我教。”……饮既阑,妓自持钟开东墙一穴,亦如佛乳,推豪家子于墙外。乃是长安东墙堵下遂乞食,方达蜀。

侠之喜掠夺或奸淫妇女,亦可见诸《北梦琐言》卷四:“浙西周宝侍中博陵崔夫人,乃乾符中时相之姐妹也。少为女道士,或云寡而冠帔,自幽独焉。大貂素以豪侠闻,知崔有容色,乃逾垣而窃之。宗族亦莫知其存狯。”而《酉阳杂俎》这段记载,除了说明游侠善于狡■幻术、掠人妇女、逛诈钱财之外,还可以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活动,并不像豪侠少年那样单纯,只是精力和原始欲望的发泄。所以他们也未必即是豪侠少年。他们分布在各个阶层、各个角落;其身份和企图多半较为隐晦,不易为人所了解,只有游侠中人,才能互相清楚彼此的行径,像《剧谈录》所载田膨郎事,就是一个例子:田膨郎乃任侠者流,夜盗唐文宗白玉枕。文宗遍察不获,龙武蕃将王敬弘怀疑是他的小仆所为;仆才告诉他是田膨郎所盗,并献计先打断田的左脚,让他不能奔逃。田被打伤,叹气说:我偷枕来,不怕他人,唯惧于尔(引见《太平广记》卷一九六)。

虽然如此,唐代游侠的行为,我们大抵上还是可以归纳成几种类型。第一当然是行劫,这是游侠的老传统,《旧唐书·郭元振传》载元振“授通泉尉,任侠使气,前后掠卖所部千余人,以遗宾客,百姓苦之”。这位郭大侠,后来竟做到代国公。他曾作《古剑歌》云:“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又作《宝剑篇》,甚得武则天的赞赏。后来杜甫更有诗咏叹道:“壮公临事断,顾步涕横落。高咏宝剑篇,神交付溟溟。”(《代公故宅》)牛僧孺《玄怪录》中,就有一篇是叙述他的故事。

诸如此类盗侠,文献上或称为盗,或称为侠,例如《唐语林》所载僧侠,那位僧人便自称“贫道盗也”(《广记》卷一九四引)。这种盗侠,唐代极多,如《旧唐书·张弘靖传》所云:“东部留守辟(靖)为从事。留守将令狐运逐贼出郊,其日,有劫转运绢于道者,(杜)亚以运豪家子,意其为之,乃令判官穆员及弘靖同鞫其事。”可见豪侠少年也常以劫掠来维持他们庞大的花费。

《通鉴》高宗水淳元年,以关中饥馑幸东都时,更因道上多草窃,监察御史魏元忠从狱中找到一名大盗,才能使车马钱粮无所损失。由这不仅可以知道当时侠盗之多,其声势居然让皇帝也感到害怕,更是教人惊异。难怪后来王瑜人蜀,要师其故技,与盗赵徽相结而行了;可惜王瑜卒为所杀,全族少长百口殆尽。这可能是觊觎财货或言行冲突所致。但整体看来,唐代游侠巨盗,已经自成一个王法以外的世界,那就是绿林。

所谓绿林,乃是侠由私人气义交谊关系,发展为一组织关系。《唐诗纪事》卷五六载:“李汇征客游闽越,至循州,冒雨求宿。或指韦氏庄居。韦氏杖履迎宾,年八十余,自称曰野人韦思明。每与李生谈论,或诗或史,淹留累夕……论数十家之作,次第及李生诗,主人酷称善。汇征遂吟……李生重咏《赠豪客诗》,韦叟愀然变色曰:‘老身弱龄不肖,游浪江湖,交结奸徒,为不平事。后遇李涉博士,蒙简此诗,因而诠迹……李既云亡,不复再游秦楚;追惋今昔,或潸然持酹而酝,反袂而歌云:春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唐音癸签》卷二九,谓无此事,曰:“李涉井栏砂赠诗一事,或有之,至此盗归而改行,八于岁后遇李汇征,自署姓名为韦思明,备诵涉他诗,沥酒酬涉,则《云溪友议》所添蛇足也。唐人好为小说,或空造其事而全无影响,或影借其事而更加缘饰,即黄巢尚予一禅师号,为伪造一诗实之,况此小小夜劫乎?”

《通鉴》卷二三O云,山南地薄民贫,自安史以来,盗贼攻剽;又云骆谷为盗所扼。卷二三一复载韩浒运米至行在,每艘船置五弩手以为防援,有寇则扣舷相警,始得安然运抵渭桥。则其猖狂可知。李公佐《谢小娥传》云“小娥嫁历阳侠士段居贞。居贞负气重义,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产,隐名商贾间,常与段■同舟货,往来江湖。时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与夫俱为盗所杀,尽掠金帛。段之弟兄、谢之甥侄,与童仆辈数十,悉沉于江口”更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唐代江赋,又详杜牧《上李太尉论江赋书》,《樊川集》卷十一。)

行劫不免要杀人,但杀人却未必定为剽劫。尤其侠客杀人,不一定要有什么理由,因为他们的“不平事”,乃是广义的“看不顺眼”;因此,“三杯弄宝刀,杀人如翦草”,“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便成为他们行为的特征。至于被侠所豢养的食客、死士、亡命、刺客,更有以杀人为职事者,所谓交友借躯报仇。韩■《金鸾密记》云武则天时,周黔府都督谢祜凶险忍毒,于平阁上卧,婢妾十余人同宿,夜不觉,刺客截祜首去;曹王破,家簿录事,得祜头漆之,题谢祜字,以为秽器,方知王子令刺客杀之。

行劫、杀人以外,藏活亡命,也是游侠的重要条件。《广记》卷一九四引《独异志》云:“有万年尉侯彝者,好尚心义,尝匿国贼。御史推鞫理穷,终不言贼所在。”我们只要回想上文所举周简老、魏贞一类侠客的行谊,就知道《广记》将侯彝归人豪侠类,甚有道理。对于所藏活者,他们不仅为之守密,且供养丰厚。如周简老,不但把表妹嫁给周皓,且赠金百余千,令游江淮。不如此,不足以表现其侠气。至于绿林,当然更是通逃之薮了。

但是,藏活亡命不像行劫杀人可以获致厚利,也非恒有之事,故游侠的行为类型不应把它算计在内,反而是像《五代史》所记王建少时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这一类行为,才是游侠的行为模式之一。

有些家蓄丰厚的游侠,不一定要打劫杀人,也不必贩卖私货,使只有在行为上“斗豪”,而构成侠客平时生活上一大特色。这种斗,小焉者例如赌博、斗鸡、走狗、射猎、争风,大焉者,则可以《朝野佥载》所述彭闼、高瓒之事为例。

唐贞观中,恒州有彭闼、高瓒二人斗豪。于时大■,场上两朋竞胜:阔活捉一豚,从头■至顶,放之地上仍走;瓒取猫儿从尾食之,肠肚俱尽,仍鸣唤不止。闼于是乎帖然心伏。

沈亚之《冯燕传》所云“燕少以意气任侠,专为击球斗鸡戏”,殆亦此类。韩愈的从兄弟韩开封,亦然。韩愈撰《周况妻韩氏墓志铭》云开封“卓越豪纵,喜酒色狗马”,大抵可以看作庸代游侠一般的生活通相。在这种情形下,杀人行劫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侠与知识阶层的关系

总结以上所述,唐代的侠,基本上似乎仍保留着汉魏南北朝游侠的传统,无论在意识、行为、分布上与汉魏南北朝之侠并无太大差异。这当然是因为唐代的历史性格使然。但是,唐代虽是汉魏南北朝整个历史与文化的总结,却也是开展宋元明文化的枢纽转变期,因此唐代的侠,也确实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譬如所谓贵游少年之中,便有强宗豪右出身和世勋亲贵出身的差别;熟悉唐史的人都知道:由姓望地望而来的社会地位,和由政治权力关系而来的地位,两者积不相容,《酉阳杂俎》所载周皓和紫裘少年的冲突,很微妙地暗示了这个问题。

其次,街肆恶少的势力,膨胀得极为厉害。坊正亭驿,乃是地方土的领袖或安宁监督者,但其本身却可能是游侠。这种情形,存汉代固然也有,但汉代集中于京师,唐则遍及诸城市。这也必然与唐代城市发达、市民阶层兴起有一关。

需知侠本非农耕务实之士,而是都市社会的产物,因为都市中冒险的机会较多,对声色欲望的刺激,也远胜于农村。春秋战国时期,商业都市渐次形成,邯郸、咸阳,便成为游侠集中之地;汉之都市,益具规模,故侠少也麇集于其中,所谓“长安炽盛间,街闾有游侠”。

到了唐代,街肆恶少的势力,日趋膨胀,当然更是理所必致的了。《剧谈录》尝谓“京师多任侠之徒”(《广记》卷一九六引),骆宾王诗“倡家桃李自芳非,京华游侠任轻肥”,卢照邻诗“长安重游侠,洛阳富材雄”,皆指此而说。

然而,最重要的犹不在此,而在于知识分子的态度和行为。

和东汉一样,游侠和士的关系极为密切。士的行为通常是以侠为典范、为楷模的。但是他们对刺头刺青的街坊无赖并无好感,只一意想效仿贵游子弟的风流倜傥。可惜裘马轻肥、千金一博的场面,又多半非寻常士子所能负担,故李白“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黎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行路难》之二),孟郊“自叹方拙身,忽随轻薄伦”(《灞上轻薄行》)之类嗟叹,乃是必然的结局。李颀说得好:“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暮拟经过石渠署,朝将出入铜龙楼。结交杜陵轻薄子,谓言可生复可死。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来任侠非!”(《缓歌行》,他们对于任侠行为,真是又羡嫉又悔叹哪!

话虽如此,知识分子而为侠者,依然不少。《北梦琐言》载:“唐进士赵中行家于温州,以豪侠为事。”即是一例。这是游侠风气下,知识分子第一种表现形态:成为游侠。

第二,知识分子也许不成为真正的侠,但在整个游侠风气浸润之中,士也长期保持着“游”的心态。这一点极为重要,因为唐代已经统一南北,政治上根本丧失了春秋战国那种游士游说的局势和条件,但是唐代士人,仍以干谒和游行作为主要晋身方式。像陈子昂和李白,便是初期以游侠行为干谒“诸侯”的典型。以致形成后来投卷的风气和奔走藩镇的流弊。

任华《与庚中丞书》云:

昔侯羸邀信陵君骑过屠门,王生命廷尉结袜,仆所以邀明公枉车骑过陋巷者,窃见天下有识士,品藻当世人物,或以君恃才傲物;仆故以国士报君,欲浇君恃才傲物之过而补君之阙。乃踌躇不我顾,意者耻从卖醪博徒游乎。昔平原君斩美人头、造蹩者门,宾客由是复来;今君犹惜马蹄不我顾,仆恐君之门客于是乎解体(《全唐文》卷三七六)。

通篇以侠客之道相砥砺,勉人以侠,而自居食客,讲得再明白不过了。与杜牧《上宰相求湖州》三启,口吻颇为类似(见《樊川集》卷十六)。唐代文士之衣食及名声,多是仰赖这种方式而来,韩愈《与李翱书》云:“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李观《与吏部奚员外书》云:“昨者有《放歌行》一篇,拟动李令公邀数金之恩;不知宰相贵盛,出处有节,扫门之事不可复迹;俯仰吟惋,未知其由。”(《全唐文》卷五三二)概属前者。

袁参《上中书令姚公元崇书》云:“参将自托于君以重君,请以车轨所至、马首所向,掩君之短、称君之长。若使君遭不测之祸,参请伏死一剑以白居冤;若使君因缘谤书,卒至免逐,则参以三寸之舌,抗义犯颜,解于阙廷;朝廷之士议欲侵君,则参请以直辞先挫其口,眦血次污其血;使君千秋万岁后,门阑卒有饥寒之虞,参请解裘推哺,终身奉之。参于君非有食客之旧、门生之恩,然行年已半春秋,金尽裘敝、辱腐齿落,不得成名;独念非君无足依,故敢以五利求市于君。”(同上卷三九六)此类,属诸后者。

从他们的说辞中,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干谒游说的方式、讲议的内容、彼此关系的处理,完全是游侠式的,不动之以言辞,则威之以利刃,三寸舌和三尺剑,实在难以厘分。他们从战国游侠那里得到历史的经验,从汉末名士那里得到行为的榜样,从当代侠者报恩仇和求知己的行为中,得到鼓舞和滋润,所以精神意态,遂愈来愈有纵横策士的气息了。

从李白“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开始,知识分子为侠客行,便与纵横脱不了干系。李白读书匡山时,他的老师赵蕤,就是一位“善为纵横学,著书号《长短经》”的人(《唐诗纪事》卷十八)。韩愈《与凤翔邢尚书书》,沈钦韩也说它“颇似苏张诡靡之说”;三上宰相书,张子韶更曾评论为:“乃复自比为盗贼管库,且云大其声而疾呼矣,略不知耻,何哉?”至于那位托身游侠的孟郊《答韩愈李观别因献张徐州诗》更是说:“祢衡投刺游,王粲吟诗谒。高情无遗照,明抱开晓月。在土不埋冤,有仇皆为雪……欲识丈夫心,曾向孤剑说。”不仅如此,连韩愈那样尚须干求乞人的人物,也还有人来请他做信陵君,可见游侠养士的向往,对当时知识分子的精神、思想、行为,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通过这样的影响力,唐代士人自然表现出一种纵横市利的面貌,无所谓廉耻与价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游走于朝廷和诸藩镇之间,《通鉴》卷二三O载德宗对他们的批评:“近有卑官自山北来者,率非良士;有邢建者,论说贼势,语最张皇,察其事情,颇似窥觇。”实在非常中肯。

第三,唐代知识分子行为既然深受游侠风气的影响,则唐代的侠风当然也就是唐代的士风了。唐代士风之坏,夙有定评。但是士人的豪侈浮华、斗鸡、走马、宿娼,不正是游侠的行为吗?《开元天宝遗事》云:“长安在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唐诗纪事》卷六四:“陆龟蒙居震泽之南,巨积庄产,有斗鸭一栏。”《唐摭言》卷五:“曲江大会比为下第举人,其筵席简率……尔来渐加侈靡,皆为上列所据。向之下第举人,不复预矣。所以长安游手之民,自相鸠集,目之为‘进士团。”都可以证明士风即由侠风而来。故士若不得意,即为游侠以沽誉,如崔涯、张祜之流;若得意,则仕进为大夫,如李白、郭元振等是。在这种情况下,像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挺身为盗,也是不足为奇的。

第四,知识分子与侠的关系过于紧密,对侠本身的传承和发展,也必然会产生若干影响。原来的侠,有一部分便因此而转化为知识阶层中人,知识理性与原始侠情对扬激搏的结果,固然知识分子深染侠风,侠的理性化行为成分也相对地增加了。韩愈《送董邵南序》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疆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情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耶?聊以普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战!吾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卜,可以出而仕矣。”最能表现当时知识分子企图使侠客趋向理性化行为的倾向。

这种企图,使得侠的本质开始转化,到了宋代,原始气力盲昧的侠风,乃逐渐为理性价值的公众侠义所取代,侠义内容及其精神,也从私人利害意气感激,变成公众集体之价值正义;除暴安良的侠客形象,与唐代以前那种“积恶凶暴,好游侠”(《后汉书·郎凯传》)的狰狞面貌,迥然不同。

当然,另外也有一部分侠者拒绝这样的转化,不愿意为社会、为国家贡献出力量,而笃意于原有侠义的传承。重私人之间的然诺恩仇甚于公众的利益和秩序,保持着眦睚杀人、亡命作奸的传统,其原始性质遂也因此而愈发增强了,逐渐趋向神秘化,而成为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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