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灏作诗祭儿雄魂
2015-09-07唐学锋
唐学锋
翁文灏
1945年8月15日的重庆。当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时,这座历经6年多日机大轰炸的城市旋即沸腾起来,人们走向街头,欢呼,拥抱……
在沙坪坝的南开校园内,一位中年人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他压抑住内心悲痛,提笔赋诗一首,以此吊悼他在抗战中失去的爱子:
渝城到处是欢声,八载艰辛一日平。
究赖沙场忠勇士,不辞拼命捍防贼。
太息翰儿立志忠,英年卫国尽强雄。
何堪五次临空战,力竭疲身命亦终。
秋风秋雨忆招魂,胜利反教流泪痕。
南望一棺江岸畔,放牛坪上尚安存。
诗中提到的“翰儿”,即他的儿子——中国空军飞行员翁心翰。而“南望一棺江岸畔,放牛坪上尚安存”,则指翁心翰牺牲后,其遗体埋入重庆南岸的空军烈士公墓。
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的翁文灏。
他有一位这样的父亲
翁心翰,浙江鄞县高桥人,1917年出生。他的父亲翁文灏(1889年-1971年),是我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地质学家之一,早年曾留学比利时鲁汶大学,获地质学博士。1913年,回国后,翁文灏与丁文江等人创办了北洋政府地质调查所。同时,他还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授,曾担任清华大学地质学系主任,一度兼任校长。
1932年,翁文灏出任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国防计划委员会秘书长。1935年,任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1938年,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兼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主管战时工业生产与经济建设。
1948年6月,翁文灏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因在任内主持货币改革,推出金圆券取代法币,并以行政方法意图控制物价,结果造成金融失调。他被迫于11月,宣布内阁总辞职。
同年,他被中国共产党列为战犯。
1949年春,翁文灏脱离蒋介石集团,初居香港,后移居法国巴黎。
1951年,经毛泽东、周恩来的邀请,他回到中国。翁文灏是第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大陆的前国民党政府高级官员。他曾出任中国人民政协第二届、第三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委员、常务委员等职。1956年,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论及应该如何团结“善意地向我们提意见的民主人士”时,专门提到了翁文灏,称他是“有爱国心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对他所表现出的爱国之心予以肯定和称赞。
翁文灏作为一名科学家,更值得后人称赞。他是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编写了中国第一本《地质学》讲义,出版了中国矿物学第一本专著《中国矿产志略》。他是第一位系统而科学地研究中国山脉的中国学者,是第一位对中国煤炭按化学成分进行分类的学者,是燕山运动及有关的岩浆岩和金属矿的区域成矿理论的首创者。他还是开发中国第一个油田(玉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1971年1月27日,翁文灏在北京病逝,享年82岁。
翁心翰是翁文灏的次子,在北京出生。他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中,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与常人相比,他更有思想,更有抱负。
翁心翰于1936年9月考入中央航空军官学校第8期,1938年12月1日毕业,证书是“驱字第21号”。同年年底,在西北某空军基地,翁心翰等一批刚毕业的飞行员,集体接受了《中国的空军》记者们的采访。在采访中,学员们纷纷表示,希望尽快奔赴前线,上天杀敌!唯有翁心翰的发言,与众不同。他更多地谈到对当时抗战形势的分析,并对抗战必胜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们现在所失去的,不过是几个‘点’和几条‘线’而已,我们定下计划,一面抗战,一面建国,收回几个‘点’和几条‘线’,是很容易的事。”
翁心翰在兰州西固机场受训的营地
在西北中国空军基地接受苏联援华飞机以及相关训练后,翁心翰被分配至中国空军第3大队,驻防成都。
在当时,当飞行员是极为危险的。这种危险,不仅反映在空战中的残酷性,也体现在平时飞行训练的失事率。由于受当时飞机制造的科技水平、气候、地面机场设施,以及导航条件的限制,每一次飞机起飞,能否安全飞回来?这都是一个未知数。因此,作为参加抗战的中国空军飞行员,需要具备一种大无畏的爱国精神和牺牲精神。
翁心翰的父亲是中国战时政府的经济部长,他本有机会,也可以轻易调离作战部队,从事更加安全的工作。但他从未向部队提出过任何要求。
1944年2月,在重庆南开中学的家中,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亲自为翁心翰主持婚礼。那年,他27岁,妻子是同期航校同学的妹妹周劲培。
婚后,航委会派人找他正式谈话:“你都结婚了,去运输大队吧,那里安全些。”
翁心翰谢绝了。他在给父亲的家书中说:“战事尚未结束,我不愿意离开战斗的岗位。我从不想到将来战后怎样,在接受毕业证书的时候,我就交出了遗嘱。我随时随地准备着死。”
同在重庆的日子
1938年初,国民政府实行军政机构大调整,以行政院实业部为核心,合并国民政府建设委员会、军委会的第3部、资源委员会、工矿调整委员会、经济委员会等机构,组成行政院经济部。翁文灏出任部长。
7月31日,翁文灏飞抵重庆。应老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邀请,他将家安置在位于沙坪坝的重庆南开中学内,大门外挂着一块“四明翁宅”的小木牌。同住的有妻子、老父亲,以及他的几个尚在读书的儿女。
《翁文灏日记》中有不少关于翁心翰的记载
从迁到重庆至抗战结束,翁文灏除短期到外地视察、开会、出访外,始终都居住在重庆,翁家也同大多数重庆人一样,经历了重庆大轰炸那段苦难的日子。1941年8月12日上午,在日机的一次轰炸行动中,翁宅后面的房屋被炸弹击中,当场炸死10余人。翁家虽未有人员受伤,但其宅“受震破漏,饭室及客室尤甚”。为避空袭,翁文灏不得不将一家人疏散出去,自己和一个女儿留在家中。8月22日,日机27架又一次轰炸重庆,南开中学中弹20余枚,翁宅再次“受震裂,屋顶、门窗受损”。
身为国民政府经济部长,翁文灏极为关注日机轰炸给市民的生命和财产造成的损失。加之次子是中国空军飞行员,正在重庆上空与日机作战。翁文灏在重庆的日子里,以日记的形式,完整地记载了每次日机来袭的情况,以及他的所见所闻,这为后人研究这段历史提供了可信赖的史料。
就这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翁文灏与儿子翁心翰同在重庆,一个在地面,领导当时的国民政府经济建设,坚决抗战;一个在天空,驾驶飞机与来犯的日机展开殊死战斗。
1940年7月4日,翁文灏在日记中写到:“日机炸沙坪坝、中大及杨公桥小工厂,警报11时至3时半。”这一天,翁文灏参加了国民党七中全会经济组审委会、物价特种委员会召开的会议。翁文灏此时并不知道,中国空军为了保卫这次重要会议的召开,特将原驻防成都的空军第3大队第26中队调往重庆,增加重庆地区的防空力量。他的儿子已随第26中队来到了重庆。
当天,日机89架分3批空袭重庆。中国空军第4大队大队长郑少愚亲率全队主力,以及从成都赶来增援的第26中队,共计15架E-15战斗机,6架E-16战斗机、9架霍克Ⅲ式战斗机、1架霍克75战斗机升空作战。翁心翰驾驶编号为5380的E-16战斗机参加了这次空战。
此次空战颇为激烈,日机在我机群的严密防守下,未能进入重庆主城区投弹,其中一批36架,在我机拦截下转而轰炸遂宁。空战中,我空军击落日机1架,击伤数架。而我空军亦有损失,4架迫降。其中,黎宗彦驾驶的3205号E-15战斗机在达县(今四川省达州市)迫降过程中,机毁人亡。黎宗彦乃翁心翰在航校时的同期同学,在校未毕业时(1938年9月28日昆明空战),就曾驾机对日机作战,并打下1架日机,创造中国空军抗战史上在校生击落敌机的纪录。
7月5日,翁文灏在日记中记载:“11时至下午3时,日机来袭。”这一天,翁文灏在国民党第七中全会上作经济部工作报告。
当天,日机90架分3批空袭重庆。郑少愚亲率第21、22、23、24中队的10架E-15战斗机、1架E-16战斗机,8架霍克Ⅲ式战斗机升空作战。第26中队也派出4架E-16战斗机升空迎战。翁心翰驾驶编号为5380的E-16战斗机参加了这次作战任务。
我机群在綦江西北上空发现日机,并发动攻击。日机发现我机,立即窜入云层逃避。其余日机绕飞至渝西资中、岳池、隆昌一带,见我空军布防严密,始终找不到进袭机会,遂转至自贡投弹后离去。
当日,在我空军成功拦截之下,日机无法进入重庆主城区投弹。但綦江却在日机这次空袭中损失惨重。据重庆防空司令部统计,日机在綦江共投炸弹95枚,燃烧弹8枚,造成287人死亡,243人受伤,损毁房屋350间。
在完成了援渝任务后,翁心翰回到成都,并从第26中队调至第7中队任飞行员。
7月24日,翁文灏又在日记中写道:“日机36架炸成都,闻系从山西飞来。”翁文灏不知道他的儿子翁心翰也参加了当天的空战。
《国民公报》1940年7月5日关于“7.4”空战的报道。是役,翁心翰与战友将日轰炸机群成功拦截在重庆主城区之外
根据四川防空司令部情报:12点零8分,敌侦察机1架,经阆中、梓橦、绵阳、遂宁等进行侦察。13点19分,敌轰炸机33架经城固、阆中向西南飞行。
13点45分,我空军第3大队E-15战斗机3架、E-16战斗机4架、格机1架、地瓦丁1架,及士校E-15战斗机3架、霍克Ⅲ式战斗机1架,共计13架各式战斗机,由第8中队队长邹赓续总领队,自太平寺机场起飞,升高至5000米高空,警戒于蓉市及太平寺、双流机场附近上空。
13点50分及14点,中国空军第4大队9架E-15战斗机、7架霍克Ⅲ式战斗机,分别自白市驿机场、广阳坝机场起飞援蓉。可惜因到达已晚,未能参加战斗。
翁心翰驾驶编号为7540的E-16战斗机,与队友张暠驾驶的5364号E-16战斗机,同第8中队队长邹赓续驾驶的7536号E-16战斗机、第8中队分队长高庆长驾驶的5380号E-16战斗机率先在新津上空发现日机群,高度为4700米,当即加大油门追击,约10分钟后,乃由正前方占位向日机群展开攻击。计在日机投弹前攻击3次,投弹后又攻击4次,后追击日机至江油上空,因子弹殆尽始返航。
位于南京航空烈士陵园的翁心翰烈士墓碑
是役,翁心翰与战友们合作,击落日机1架,为日机第5编队第3号机,坠落于南部东南约20公里附近的盘龙驿。
其余各机亦纷纷接敌,向日机发起猛烈攻击。在空战中,除击落日机1架外,击伤日机多架,我机亦有6机被敌弹击伤。
“7.24”成都空战后不久,翁心翰随部队移防白市驿机场,他又一次来到重庆。
9月13日,中日空军在璧山发生了一场大战。由于日军首次在空战中使用了新式战斗机,中国空军遭遇了自抗战爆发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损失:被击伤损飞机11架,毁13架;人员伤9人,阵亡10人。
翁文灏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昨今两日,中国空军奋勇作战。凤书(即翁心翰)移住白市驿,亦参加拼命,安危如何,未知确息。为国努力,不惜性命,思之黯然!日人记载,本日中国飞机被击下27架,日机完全安返,且华机50余架击落占半,日驱逐机仅20余架。”
翁文灏已经知道,在“9.13”璧山空战中,中国空军牺牲惨重。而且,他也知道,这几天,翁心翰所在部队正好也在重庆。身居高位的他,本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托熟人到部队上去打听。但他没有这么做。作为一个受过良好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不愿去干预部队事务,唯有像一位普通的中国父亲那样,等待着消息。
19日,他终于收到翁心翰报平安的来信。在当天的日记中,他写道:“凤书来函:13日,我空军E15及16,40余架在白市驿上空遇日机50余架,我方大败,被击下16架,死者10人,重伤者亦多,日机皆安全飞返。此为我方之空前大败,实因战机性能太低之故。”
翁文灏后来才得知,翁心翰并未参加“9.13”空战,他为之空悬了许多天的担心,才放下来。
10月10日,翁文灏在国府大礼堂参加完国庆纪念会后,偕回家看望他的翁心翰,以及女儿婵娟、珙书一同游览了华岩寺。然后,亲自送翁心翰到含谷场(白市驿机场所在地),足见其父子情深。
贵州三穗迫降失事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正式对华军事援助。中国空军也在美国的帮助下,开始了恢复重建。翁心翰来到了中国空军一支新部队—-第11大队。
1942年5月下旬,翁心翰等人随大队长王汉勋赴印度接受P-66新机,并接受相关飞行培训。
翁心钧出示二哥翁心翰和家人的合影(资料图)
1943年初,第11大队驻防四川邛崃。2月底,移防双流。该大队辖第41、42、43、44中队。此时的翁心翰,已升任第11大队第41中队上尉一级副队长。
随着战事的不断爆发,第11大队的飞机又先后进驻重庆白市驿和梁平、湖北恩施、广西桂林、湖南芷江等机场,开始参加对战场上空制空权争夺战、轰炸日军阵地和交通运输线等作战任务。
1944年9月16日,翁心翰率队赴桂林执行作战任务,在返航途中,于广西兴安境内发现日军阵地,他当即率2架僚机降低飞行高度,对日军阵地展开两次俯冲扫射。他的飞机在对敌攻击过程中,不幸被日军地面炮火击中,罗盘损坏,翁心翰左腿受伤。
下午5点左右,翁心翰率领的机队在飞至贵州三穗县附近时,发现燃油即将用尽,他只得下令寻找适宜地点迫降。在距县城20公里的瓦寨,翁心翰发现可供飞机迫降的地点。这里有一条叫邛水的小河,两岸有调洞、天王等几个大坝子,是三穗较大的一块河谷盆地。
据当时成功迫降的荣承恩事后撰文回忆,翁心翰第二个迫降,为了避让骆承尧已经降落的飞机,翁心翰的座机右翼撞到了山崖,飞机损毁,他“昏迷不醒,流血不止”。
但另有目击者称,翁心翰的飞机在迫降时,正好撞在一道不显眼的土埂上,导致机头脱离机身。机头靠着惯性,又向前冲出30多米,在撞倒了苗圃的一些幼苗和撞断了3棵油桐树后,才停下来。
荣承恩的飞机迫降地点为长吉乡赤瓦大坝,距瓦寨约7公里。因此,荣承恩并没有目睹翁迫降的过程,“翁机撞山崖”的说法应仅仅是他的主观判断。
迫降在附近的骆承尧赶紧指挥当地的老乡,将身负重伤的翁心翰从驾驶舱中救出来,抬至乡公所,进行急救。不幸的是,翁心翰因负伤过重,流血过多,心脏不久就停止了跳动。当天晚上,他的遗体被运至三穗。
次日下午,三穗县各界和当地驻军代表1000余人,在县城湘戏场举行“三穗各界追悼翁心翰烈士大会”。会场两旁摆满花圈、花篮,敬挂着“为国争光长天扫尽倭奴胆,归途殒命千里同招华夏魂”“驾战鹰以卫社稷凛凛英姿白草黄沙留遗恨,抛头颅而歼日寇浩浩正气灵山邛水唱悲歌”“千秋浩气永存华夏,百战忠魂誓灭倭奴”等挽联。
追悼大会由县临时参议长王槐熙主持,由县长周剑峯致哀悼词。
翁心翰的遗体,被安置于经特殊处理过的棺木中,用专车送回重庆,埋葬于重庆南山空军烈士公墓。
翁文灏在得知儿子英勇牺牲的消息后,挥泪写下《哭心翰抗战殒命》一诗,可见其爱儿之深切:
自小生来志气高,愿卫国土拥征旄。
燕郊习武增雄气,倭贼逞威激怒涛。
誓献寸身防寇敌,学成飞击列军曹。
江山未复身先死,尔目难瞑血泪滔。
艰苦吾家一代人,同舟风雨最酸辛。
上哀衰父凄怆泪,下念新婚孤独亲。
2013年10月,贵州省三穗人民政府在该县瓦寨镇调洞村的一个坝子上,即当年翁心翰驾机迫降失事之处,树立了一块纪念碑,以纪念这位为抗战捐躯的英雄。
(作者系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特约研究员。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