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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化交流漫谈

2015-09-06季羡林

月读 2015年9期
关键词:波斯西域文化交流

“西域”这个词儿的含义并不是固定的。约略言之,可以有广狭二义。广义的西域包括古代中国以西的地域,没有什么一定的边际。唐代高僧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讲到了今天的新疆一带一直到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斯里兰卡、阿富汗、伊朗,甚至阿拉伯的一些地方。狭义的西域则多半指今天新疆一带。

西域地处欧亚大陆中间偏东的地带,有名的丝绸之路就横贯此地,自古以来就是东西文化交流的地方。人类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共创造了四大文化体系。这四大文化体系在新疆交汇,在全世界这是唯一的一个地方。只从这一点上来看,西域之重要概可想见。

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民族,民族有大有小,历史有长有短,但几乎每一个民族都创造了自己的文化。文化绝对不是哪一个民族单独创造的,几乎每一个民族都对人类文化共同的宝库做出了自己的

贡献。

文化有一个特点:一旦产生,它就要传播,在民族内部传播,又传播到民族地区以外去,这就形成了文化交流。通过文化交流,民族间弃短取长,互相调剂,互相补充,把许多民族的智慧汇集在一起,又从而发扬光大之,才形成了今天世界上这种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文化,使全人类皆蒙受其利。

这里所说的“西域文化”,主要是指广义的西域。追溯西域文化的根源,十分复杂。就其大者而言之,不外三途:一是印度,包括南亚地区的一些国家;二是伊朗,即中国古代史书上的波斯;三是阿拉伯国家,即中国古代史书上的大食。

印度

中印文化交流,源远流长,头绪万端,其延续时间之长,内容之丰富,彼此所受的影响之大,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千言万语也难于说得清楚。我在这里只能简略地加以

叙述。

谈中印文化交流,首先是佛教的传入。我们对于佛教以及其他的宗教,应该有一个客观的实事求是的看法。它有它的糟粕,这不容怀疑。但也有一些积极的方面。中国的儒学素来是辟佛的,但是,事实上许多儒家的大学者都学过佛,佛教的教义以及分析问题的方法,对他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口头上是辟,骨子里是吸收。中国哲学史上的光辉的顶点之一的宋明理学,是吸收了佛教的一些东西,才能成其大,才能成其深。此外,佛教还带来了不少副产品,中国如果没有佛教的话,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建筑艺术,我们的绘画艺术,我们的雕塑艺术,决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此外,在天文、历算、文学、艺术等方面,印度对中国的影响也是彰明昭著的。一直到今天,我们的语言中还有不少从印度来的词汇,例如佛、菩萨、僧人、尼姑等等一系列的宗教术语,仍然是老百姓嘴里常常使用的。

在物质文明方面,印度同样对中国有巨大的影响。我举一个例子,是一般人不注意的。这个例子就是糖。

糖是我们今天天天吃的东西,看起来微末不足道,不值得去伤脑筋,但是其背后却隐藏着一部持续时间很久、内容异常曲折、头绪纷繁的文化交流史。它牵涉到很多国家,我在这里先谈中国同印度的关系。

中国古代有蔗(最初写作“柘”)而无糖,蔗只饮蔗汁。古代的“饴”是用粮食熬制成的。“糖”这个字本身出现得比较晚,《说文》中没有此字。用蔗汁熬糖,大概在南北朝时期才有,工艺比较粗糙。到了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太宗派人到摩揭陀(印度的一部分)去学习熬糖法;从印度学来了熬糖法,诏扬州贡上甘蔗,然后按照印度的配方榨甘蔗汁,熬糖,结果无论是在颜色方面(更白了),还是在味道方面(更甜了),都远远地超过了

印度。

这可以说是中国制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但是中国的熬糖法还不就到此为止。以后中国又从波斯学习,从埃及和伊拉克学,从西洋(明代的“西洋”和那以后的“西洋”)学习,熬糖技术日臻完善。明末,中国的白沙糖已经输出国外了。

波斯(伊朗)

在西域诸国中第二个对中国有巨大影响的国家是波斯。

伊朗是文明古国,历史极长,成就极大,在西域时盛时衰,起过重要的作用。伊朗文化对中国的影响,也可以分为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部分。在精神文明方面,伊朗的摩尼教在西域一带兴盛过一阵,后来也传入了中国。这个宗教同佛教不一样,兴盛过一段时间以后,逐渐衰微,终至灭亡。传到了中国以后,也是如夏夜的流星一样,在一些地区有过信徒,后来也消亡了。摩尼教的许多经典残卷,在中国新疆一带被发掘出来。另外一个伊朗的宗教祆教,也传入中国,后来也灭亡。伊朗宗教在中国留下了影响和痕迹,在建筑和艺术上有所表露。中国农民起义很多,有的利用宗教的形式,其中也有伊朗宗教。中国古籍中所谓“吃菜事魔”者就是。

伊朗艺术的风格和图案,在丝绸之路上,影响极大。在中国境内的一些洞窟中、壁画上都有伊朗的影响。

在物质文明方面,我首先还是讲一讲糖。从汉末起,中国古籍中就出现了“石蜜”这个词儿。石蜜是一种蔗糖,估计比较硬,所以名之以“石”。同“石蜜”相联系的不是“西国”,就是“西极”,足征这是外国来的。唐代一些《本草》中常说:石蜜,西戎、波斯来者良。可见这东西是从波斯来的。唐代大历年间(766—780),四川遂宁来了一个“西僧”邹和尚,教当地农民制糖霜。不必实有其人,不能说没有其事。我怀疑,这个和尚来自伊朗。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这件事也与波斯有关。

石蜜以外,还有一些植物和矿物从波斯传入中国。我们今天所食用的一些菜蔬和果品的背后,都隐藏着一部交流传播史。有时候,我们只知道,它是外来的东西;但是,究竟是从哪一个国家来的呢?我们却往往说不清楚。今天我们的舶来品往往冠以“洋”字,比如洋葱、洋火腿、洋酒、洋烟等等。古时候这一类外来的东西往往冠以“海”字、“胡”字,比如洋药称为“海药”,又有“胡桃”等带“胡”字的东西。有时候也冠以“番”字,比如番茄。从波斯来的或者在传播过程中同波斯有某些瓜葛的果菜花木颇多。我举几个例子:苜蓿、葡萄、胡桃、安石榴、黄瓜、茉莉、胡椒、菠菜、巴旦杏、无花果、水仙、西瓜、胡萝卜

等等。

阿拉伯国家

中国同阿拉伯国家的文化交流也是源远流长的。至迟到了汉代,中国就同阿拉伯有了往来,当时还不叫阿拉伯。到了唐代,中阿交通达到了顶点,中国古代史籍中的“大食”,就是阿拉伯国家。回教在唐初传入中国,到了今天,中国56个民族中有不少是穆斯林。阿拉伯国家的旅行家,有几个也到过中国,在他们的游记中记载着中国的情况。

在这样的情况下,阿拉伯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当然会传入中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首先我想举的例子仍然是糖,这我在上面讲到印度和伊朗时已经讲

过了。

古代的埃及和伊拉克的熬糖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根据《马可·波罗游记》和其他的材料,阿拉伯的熬糖技术也传到了中国。在制糖方面,所谓技术高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色与味。颜色是越来越白,味道是越来越醇而且甜,因为杂质被熬掉了。一部中国制糖史就是沿着这个方向向前发展的。

此外,阿拉伯的动、植、矿物有一些也传到了中国,阿拉伯的天文历算也影响了中国。

我极其简略地介绍了西域文化东渐和佛教、回教传入中国的情况。那么,了解文化交流的情况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值得我们三思的一个问题。有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摆在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前:如果我们中国在历史上没有从印度、伊朗、阿拉伯国家以及其他的西域地区或国家接受我在上面叙述的那样一些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东西,今天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日常生活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们简直连想也不敢想。只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文化交流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我屡次提到一个观点: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动力之一。这一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地

方吗?

我个人觉得,这一点认识异常重要。这一方面可以提高我们的爱国心,另一方面又能激发我们的国际主义精神。把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恰当地结合起来,我们的工作就能够做好,我们就能够无往而不利了。

(选自《皓首学术随笔——季羡林卷》,中华书局。有删节。作者为著名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在佛教史和中印文化关系史上有着突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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