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一个布朗青年的坚守
2015-09-05庄生晓梦
庄生晓梦
三月底的时候,艾海突然微信上与我说:“我在密谋一个事件,我写了一封信,发给全世界建筑设计圈,主要是日本、台湾和国内知名的设计师,邀请他们来我家,在以自然和谐、尊重传统,具有创新精神的大方向为基础,来帮我们家族做建筑规划与设计,如果计划成型,会让他们在节日期间(山龛节)过来实地考察。”想着又能上景迈山过茶祖节,我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认识艾海是在201 3年景迈山布朗族的山龛节上,一阵闲聊后觉得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是布朗族寨子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80后,毕业后他和弟弟连同一些朋友,组了个“三跺脚乐队”,主打世界音乐,在圈子内颇有名气。再后来他华丽转身又成了一个茶商,在广东中山市专营景迈茶,把芒景村亲戚家的古茶卖到了珠三角及全国。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布朗族人的血液,与他交流多了,时常让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信仰的力量。就像他说过的,“普洱茶不能只是一片茶,一种商品,还应该有信仰。”
艾海的“密谋”终于在4月15日得以成行,这一天,包括我在内的一行人,以及云南和广东的一些媒体记者和艾海的朋友们,10来个人齐聚景迈山下的惠民镇。艾海讲起这次发给设计师们的计划书,回复率竟然是百分之百,这让他非常意外,设计师们都对这种原生态的,带有“非遗”性质的少数民族民居设计非常感兴趣。最终选定请到景迈山的设计师是日本的石山修武先生,一来是石山先生在国际建筑界颇有名气,设计风格也很独特,还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名誉教授;二来先生非常有诚意,称自己可以只坐经济舱,自付在上海转机其间的费用,只希望能亲自去一趟景迈山。
其实,我也是在后来的不断交流中才慢慢理解艾海的构想,他的构想不算庞大,却满怀理想与情怀。他们家族在芒景村有两块空地,和一栋仍然保留着布朗族民居传统特征的老房子,他希望先将这栋老房子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基础上进行改造,最大程度地保留布朗族传统民居的所有特征,再大量搜集老人们留存下来的布朗族人传统的生活生产用品,让它成为一个能够唤起族人们民族自我意识的小型“布朗民俗博物馆”。而且,这个房子所在的位置也是山龛节祭茶祖前拴牛的地方(两年小祭一年大祭,小祭杀鸡,大祭剽牛)。这个全体族人都非常重视的节日,可以让这个房子更受到族人们的关注。
布朗族是一个弱小的民族,也是云南独有的少数民族,是全国7个10万人以下的少数民族之一,在汉族文化的强势包围,又被傣族文化深度融合的情况下,布朗族独特的民族性也正在渐渐消失,尤其是年轻一代,他们对于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认知与自我认同感以及民族自信心已经变得越来越淡薄了。其实不光是布朗族,全世界的少数民族都存在这个严峻的问题,每天都有一种语言在消失。作为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布朗族人,艾海觉得自己身负保护本民族文化的使命,而且这是一件必须要做好的事情。
除这个老房子,在另外两块空地上,他希望能在保持布朗族民居风格的基础上,有创造性地建造出符合现代人日常生活的房子,而家族的茶叶品牌将会是这些建筑群的核心。这也将会成为景迈山上的一个布朗族民居范本。艾海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他长期生活在珠三角,周围也聚集了一大批文化艺术界的朋友,他的理想居所也将会为这些艺术家们创造一个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相融合的艺术空间。从年轻人的视角来看,不仅需要传承布朗族文化的传统精髓,更需要让民族文化以现代的话语方式传播。也许,传播将会是更好的传承。说到这里,不得不再多交代几句背景——
位于普洱市澜沧县惠民乡的景迈山,拥有着2.8万亩的千年万亩古茶园,近些年随着普洱茶市场的崛起,景迈山上的村民也因为做茶、卖茶而迅速发家致富,富起来的茶农,最迫切想改善的就是生活条件和居住环境,于是,老房子接连被推倒,宽敞舒适的砖瓦房一栋栋建起来。与此同时,普洱市政府也在为景迈山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并在去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取得阶段性的成果,目前景迈山是普洱市政府的重点关注地区,如何进行保护性开发,是政府一直在探索研究的问题。这些年政府也在极力宣传与劝说村民提高保护意识,甚至以地方性的行政法规对景迈山上的基建进行了诸多限制,比如所有的钢筋水泥房子必须用木板和竹片包裹外墙,屋顶必须使用黑色挂瓦,就连太阳能热水器也必须用竹片包裹,务求从上空看不到金属反射的光。即便以行政命令来规定,却仍然无法阻挡村民们要盖新房子的需求与热情,虽然村民们也尽量按照政府的规定来建设,但是因为缺少统一规划和有智慧的设计,所以现状依然堪忧,目前只有翁基和糯干两个寨子被政府作为古村落重点保护项目,尽量完整地保存了寨子的原貌,其他的寨子可以说基本陷入了大兴土木的混乱中。要知道,哪怕在10年前,景迈山上还能看到人类童年时代的生活痕迹---这变化真的太快,人文环境正处于失衡状态。
村民们的需求合情合理,保护与开发向来都是矛盾的两端,如何调和矛盾,政府一直在努力,少数有意识的村民也开始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来做些事情了,比如艾海。弱小民族的文化保护与传承一旦被忽视,就很难再重建了。他知道与族人们说什么保护、传承,他们是听不懂的,他必须要做出一个范本来,让大家看到舒适的房子不一定是要那种毫无设计感的钢筋混凝土房,舒适的房子与保持本民族传统民居的内涵和风格是可以用智慧、用先进的设计完美结合起来的。他相信,起码,一个良好的开始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会是无法估量的,这次邀请日本设计师、媒体,邀请历史文化学者等等产生的费用全部都是他个人掏腰包。
4月16日傍晚,我们参加完布朗族山龛节庆典活动,在翁基布朗族寨子里见到了从日本远道而来的建筑设计师石山修武先生。先生已经71岁高龄,却精神矍铄,始终提着他的画板,虽然我们之间存在语言障碍,但是从先生的一言一行中,都能透露出谦恭礼让的品德,他还给艾海的父亲送上了日本的清酒作为礼物。在翁基的小竹楼上坐了会儿,石山先生就拿出画纸,对着前面的一栋干栏式建筑开始写生,先生很专注,尽管旁边快门声不断,他依然毫不受影响,先生也非常环保,他吃完东西的时候,我递上纸巾,他摆手拒绝,随即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来擦手,这一举动不禁让我感到汗颜。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度,却又是全世界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国度之一,日本人的环保意识很好,而且对于资源都是极尽其用的,正如以“无印良品”杂货品牌为代表的极简主义设计理念和它所倡导的自然、简约、质朴的生活方式。我个人认为邀请日本设计师来参与这个项目是比较合适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日本的传统民居与布朗族传统民居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4月17日是祭茶祖的日子,中午,全寨的人都聚集在了帕艾冷寺,还是苏国文主持祭祖仪式,今年是小祭,不及大祭时隆重,但族人们的热情不减,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每个人都手持腊条与米饭供于祭台前,再列队前往帕艾冷与七公主的塑像前跪拜、祈福。石山先生也全程参与祭茶祖活动,即使烈日当空,他仍坚持静坐观摩。祭茶祖仪式结束后,艾海带着石山先生看了项目用地,一块是坡地,旁边就是古茶园,另一块是路边上的空地。先生看完后回到茶室,一边喝着普洱茶,一边谈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也提出了一些顾虑。
下午,我们带着石山先生参观古茶园,通往艾冷山的一路都是陡峭的阶梯,我们年轻人走着都觉得累,先生却步伐稳健,坚持自己背着包提着画板徒步上山、下山。当走到山顶的茶魂台的时候,看得出石山先生有所触动,他立马拿出画纸,盘腿席地而坐,开始写生。傍晚一朵乌云飘过,茶林里下起了小雨,雨水滴在画纸上,先生也不为所动,继续画着。面前的茶魂台是整个布朗族文化中的精神图腾,茶魂台正中心立着一根最高大的柱子,被五根渐次低矮的柱子紧紧簇拥,由中心向四个方向辐射出去。据说茶魂台上最高那根柱子象征茶祖帕艾冷的拐杖,他为族人们寻找茶树,找到后就用拐杖插在树前作为标志。帕艾冷发动族人们种茶,让布朗族成为一个世代以茶为生的民族,他们也一直没有忘记祖先的遗训:“我要给你们留下牛马,怕遇到灾难死掉;要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宝,也怕你们吃光用光;只给你们留下茶树,让子孙后代取不完用不尽。”为了感谢祖先留下的珍贵财富,布朗族人才会在傣历新年期间举行隆重的祭茶祖仪式,仪式持续三天,祭山、祭水、祭茶祖。这个民族的基因里就留存着对自然的崇拜。
4月18日,这一天,法国里昂第三大学中国史研究学者佛罗里安·尚德内尔还有他的中国妻子,历史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副教授周小兰,也是艾海的大学同学,以及团队的几位成员与石山修武先生进行了深入讨论。大家在露台上一边烤着太阳,一边激烈讨论着,中文、日语、英语几种语言,在芒景上寨的这个干栏式建筑上交汇着。石山先生非常肯定布朗族民居里蕴含着许多古人的智慧,也为今后项目的推进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比如怎样利用当地的旧材料,比如如何规划艺术空间,如何平衡商业和理想等等,并答应回到日本以后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艾海也认可石山先生的建议,觉得他可以让自己减少很多重复建设的可能性。在艾海的构想里,这个项目不光只是建房子而已,他还希望邀请一些人类学、历史学的学者们,一起来对布朗族的历史文化进行深入的学术性研究,并以各种方式传播,甚至成立基金会,吸引社会各界人士来关注。
晚上,在那栋计划改造的老房子里,火塘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艾海还请来了普洱市的民俗研究专家张海珍老师,以及寨子里的老人们,一起为石山修武先生详细讲解布朗族民居的结构和各个位置、部件的作用及寓意。大家在昏暗的火光中飞快地记着笔记,疯狂脑补民俗知识:进门右手边的火塘是家里神圣的地方,火塘里的火种永不熄灭,在火塘前谈定的事情是具有法律效应的;每个家都有家神,右边最粗的一根梁柱代表男神柱,左边是女神柱,男神柱需要用饭和米供养,以求庇佑全家,外人不能随便倚靠,男神柱的备木也很讲究,需要算卦选好日子,再用腊条、茶、米、水来祭拜后才能砍树;每座房子需要用15根柱子和57根梁构架而成,梁不能超过7根;每片茶园都要选取一棵最大的树作为茶魂树,在茶魂树前立起祭桩,采摘茶叶前都要在茶魂树前祭拜,委托茶神看管茶园……张老师和村里的老人们把布朗族民俗里的重点一一讲述给大家,石山先生听完后也感触颇多。临散场的时候,布朗族老人叶掇紧紧握住了石山先生的手,为他唱起了感恩的布朗歌谣,清亮的歌声怀着感恩的真情从这古老的房子里飘向了夜空,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事后我让艾海为我翻译了歌词,竟然美得如诗:“你,是最好的匠人,为我们建筑梦想的竹楼;未来,我荣幸地在那里生活,有你,我们生活更美好;我们,将成为最幸福的人……”
散场后,当我们回到旅馆,迎接我们的竟然是一场前卫时尚的乐队演出,乐队成员有艾海的弟弟,有澜沧本地人,也有外国人,可谓民族与世界的交融,表演早已开始,旁边坐了一大排布朗族观众,老太太居多,原本大家很安静地看着表演,直到我们这群年轻人的到来,场面才变得热闹起来,大家拉起布朗族老太太们,一起手舞足蹈,把酒言欢,似乎只要有音乐,无论国家、民族、年龄、性别等等界限都会在瞬间消弭,这也是艾海最挚爱的音乐。
次日清晨,大家一路下山,我与石山先生同车,先生几乎一路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对于这个来自中国云南的青年,对于他这个看起来有些崇高的理想,对于同处地球村的中国西南边境的弱势民族,石山先生愿意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先生不语,我亦静默。虽然这一切都还只是构想,甚至是梦想,但是,有梦想便会有机会照进现实。在我每年都会来的景迈山,在我自认为是“回得去”的故乡的地方,有这样一个青年,在努力坚守,在用最实际的行动挽住景迈山上那缕茶魂。
一路下来,我很想了解石山先生的感受,碍于语言,无法深入交流,好在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是手写日记,我请求同行的曾留学日本的赵城琦博士为我翻译了先生在云南这几天的日记内容。翻译内容看到最后,不禁心生感动,原来这个为景迈山布朗族人所做的项目对于石山先生来说,也是一场“梦想的复活”。
石山修武云南期间日记
(翻译节选)
4月16日
下午一点多,飞机离开昆明机场飞往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昆明机场的气温达到了30度。感受着1900米的高原的强烈的光线。飞机还在往西飞。中国大陆还远远飞不到头。
目的地是中国和缅甸边境附近比较特殊的一带。到了机场就有一个项目相关的人从村里开了三个小时的车,过来迎接了我们。我内心充满了期待感。
14点到达西双版纳,来了一个景迈山的青年。
4月17旦
早晨在景迈山上木头房的酒店里起床。早上5点,太阳还没有升起。
昨天确实有点担心身体,在上海几乎没有睡着,身体感到极度的疲倦。从西双版纳来此三个小时的车程中也没有休息过。我们处于海拔1500米左右的高原。
过了7点打开酒店的淋浴,吃惊的是居然有热水。
这个村庄给我的印象是:异常的富裕。来机场迎接我的青年们开的是高级车中的宝马,这是和上海的人们一样。处于边境的村庄里依然有木结构的高级酒店和从早上开始就可以用热水的环境,或许这里是高级茶叶的生产地的缘故。虽然都属于高山民族的范畴,但是他们和尼泊尔的高山民族住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昨晚刚刚到达后身体有些疲惫,不过依然按照身体的呼唤走到最古老的寨子,拿着画板用素描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
素描当中得到了一种感受,这也许就是我的“棚屋时代”幻想的理想之地和那里的人们。
4月18旦
在云南省的布朗族村庄里想的那些计划一下子写不完。所以我打算另外写。
“仪式和建筑”是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刚刚成为老师,还不懂天高地厚的时候,曾经考虑过交给学生们的毕业论文的题目。
当时在日本的东北地区的唐桑半岛有过一个叫做“唐桑临海剧场”的项目。唐桑半岛的名字来自于唐朝时载着桑叶在这里遇难的一艘船。它自古以来有祭祀的传统。所以对我来讲也曾经是一个亲切的话题。但是这个当时没有办法做下去。
如果在遥远的中国云南的计划可以成为这个的延续的话,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现在我从遥远的中国,而且是高山民族那里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以通过参加少数民族的集会,使得这个项目成为一个“作品”。这对于我无异于一个梦想的复活。虽然对我来说,用这个有甜美含义的“梦想”一词形容起来有些惭愧,但是梦想就是梦想。不是所有的梦想都是甜美的,更多的是从土烟中自己挣扎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