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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娘出走(短篇小说)

2015-09-01朗确

滇池 2015年7期
关键词:寨子阿爸阿妈

朗确

优娘出走的消息是和夹着细雨的晨风在戈南寨子传开的。这天早晨,当寨子里的人们陆续起床,正在各自的家里忙做家务事的时候,寨子里的有线喇叭突然间响起来。这么早就响起喇叭声,不是村民组长通知谁家老人去世,让寨子里的人都去奔丧,就是说某某地方着火烧山,让青壮年都出来去扑灭山火等等,都是揪心的急事。一听见挂在寨子对面茶地桂花树上的喇叭里传出村民组长呼呼的试音声,人们的心就会提起来,耳朵也会自然而然地竖起来,有些还从屋里跑到阳台上,一句不漏地倾听村民组长通知的内容。可这天早上人们听到的通知则是说:香四的老婆优娘前天晚上跑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她娘家去,请大家吃了早饭就出来到寨子边找找。

听到这样的通知,很多人漠然地进屋做自己的事去了,而有些人听见喇叭叫就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和也是站在自家阳台上的邻居说话。

这个说:这优娘怕是跑了,这回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说:也就是她了,香四三天两头发酒疯打她骂她,她还忍气吞声地在香四屋里过,就是当初那个协议书害了她,要不是有协议书她早就离婚了,害的她受苦孩子也跟着受罪,谁受得了呀?也不知道那四约到哪儿去了,出走三年连一点音讯也没有,香四没有得到过半点音信,他几次逼问优娘四约的下落或者电话号码,想叫四约带酒钱回来给他,还说四约虽然不是他下种生的,可他的名字是用哈尼族自古以来父子、父女连名的传统起的,名义上就是他的孩子,他应该给他钱,让他买酒喝买肉吃买烟抽。

那孩子倒是像她阿妈优娘一样好看,也懂事聪明,可惜香四容不得他,他读书也是在她阿舅家读的。

读书时吃住都在他阿舅家,放假了香四就叫回来让他劳动,还动不动就骂他,有时还打他,叫他滚出去找他阿爸,说他是野种,不是他香四的种。

听说他出生到出走,没有穿过一双鞋,没有穿过一套像样的服装呢。这回连优娘都走了,我看他香四的日子怎么过?不要说喝酒,怕连水都喝不着哩!

是香四逼优娘走的,谁想帮他去找?

话虽这样说,可是,寨子里的人按照祖先松命俄留下的一个寨子是一家人,有肉要大家吃,有香要一起闻,有难都要帮的规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急急忙忙吃了饭,都来到香四家,按照早就在那里等候的村民组长的安排,四个一组五个一伙地走进寨子四周的树林、茶园和流沙河岸边,进行拉网式的搜索寻找。他们边走边轮流呼叫:

优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四约阿妈,你快出来吧,我们都在找你,你丈夫香四也在找你,他已经在全寨人面前保证以后要好好待你了,你快出来吧!

四约阿妈,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吧!我们还得去田里劳动,还得到山上去摘茶呢!

一时,寨子四周的山林和茶地里叫声一阵连一阵,又时远时近,全寨人像打猎撵麂子马鹿以的呼叫着找来找去,但找遍了方圆几里的山林和茶地,也没有看见优娘,也不见她自杀的尸体。一直找到中午,人们都累得精疲力尽地返回来,按理,作为主人的香四是应该招待人们吃顿饭,至少,应该让女人们喝口热茶吃些水果,让男人们喝杯酒的,可大家都知道香四的家境和为人,回来也没有去他家,而是到村民组长家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水就各回各的家吃午饭去了。

村民组长骑着摩托车去香四家,要告诉他没有找到他老婆的时侯,香四一手拉着裤子一手拎着酒瓶,边喝酒边解小便。组长气得夺过酒瓶砸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声问:你们又吵架啦?

香四有些不耐烦地朝组长翻了一个白眼,把黑糊糊的瘦长脸扭朝一边,爱理不理地说:吵了,我们吵架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那你打她没有?

香四又朝村民组长翻了一个白眼,心里想:你怎么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呢?不打还算吵架?这连三、四岁的阿利(小儿子)、阿布(小姑娘)都知道呀!

村民组长看到香四朝自己翻了一个白眼就低下头去不说话,又大声问:我问你打她了没有?

香四仍然低着头嗡声嗡气地回答:打啦!

村民组长:我告诉你,你们有些时候吵架可以,但千万不能打人,你怎么又打她啦?

香四:吵着吵着手痒起来就打了。

你真的把她打跑了,我看你不要说吃饭喝酒了,你的火塘里也不会再冒出烟,你的嘴里也喝不上水。

她不会真跑,也不敢跑,我们有协议书呢。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你们那个协议书没有公证,不具有法律效力,可以不算数。

那她也不能跑,她跑了,谁去种我家田?谁去摘我家茶?她跑了,哪个煮饭给我吃,哪个苦钱给我买酒喝?

听香四这样说,村民组长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又问:那她真的跑了你怎么办?

你是我们组长,是我们的阿爸阿妈,你得叫人把她找回来给我。你知道的,她是我阿爸阿妈他们找来给我的。

俗语说打孩子的人不配做阿爸,打老婆的人不该当丈夫,你想想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村民组长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呸地往香四脚跟前啐了一口,跨上正扶着的摩托车,一扭油门跑了。

香四朝着组长的后背大声叫道:你把我的酒瓶打烂了,你不找回我的老婆,我以后就不得喝酒了,你叫寨子里的人再去找,把我老婆找回来给我。香四一个人还在说着:优娘是我的老婆,她阿爸跟我阿爸订有合同,她一辈子都是我的老婆,得管我吃、我喝,得让我打、我骂,死不能在我之前死,她得做饭给我吃,劳动赚钱给我用,得买酒给我喝。优娘,你敢不管我,我就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手。优娘,你快叫着你野种儿子回来劳动给我吃,摘茶买酒给我喝……香四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他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香四倒在院子里,一会儿就睡着了。早就在他旁边转来转去的邻居家两只小狗试探地叫了几声,见他没有动静,就走过去,嗅嗅,接着就撕扯起他的裤子来。

十九年前,就像现在一样,也是这样一个有蒙蒙细雨的早晨,一个让人们一时难以相信的消息被夹着雨丝的风传遍这茶山深处的戈南寨子:endprint

优娘要嫁来我们寨子了!

嫁来我们寨子?她嫁给谁呀?听说我们寨子的好几个小伙子原来去找她,约她,想跟她谈恋爱,她连见都不出来见一面呢,好像她自己是白鹇,人家是蚂蚁,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回怎么要嫁到我们寨子?要嫁给谁呀?

嫁给香四!

嫁给懒汉香四?她是不是变成癞蛤蟆想逗逗蚂蚁玩啦?她知不知道这香四不仅是懒汉还是个酒鬼呢?

她知道又能怎样?她肚子大的快要撑不住

意人跑了三个多月,像淌走的水没有再回来过,她阿爸看着她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一边骂陈生意没心没肺只想占便宜不想担负责任,骂她和一个不知是从哪个山窝窝里钻出来的男人做出这种丟人现眼的事,一边走村串寨替优娘找婆家找男人。但先后找了七、八个未婚大龄或身体有缺陷的人,人家说优娘怀的不知是哪方的野种,生下来不知是裂唇、瞎眼、还是六指、跛脚?谁都不想要她,最后来找到香四阿爸,问想不想让香四讨女儿做婆娘?香四阿爸说,这还得问问我儿子才能定,就叫过在一旁喝酒的香四问愿不愿意?

这香四自小就只知道喝酒抽烟,他会说什么?他阿爸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了。

可这回酒鬼香四偏偏就说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不要白不要,要不会白要,她来当我婆娘,可以种地让我吃饭,可以摘茶卖得钱让我买酒喝。他阿爸告诉他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快要生了,香四又说:不怕,人家犁过的田我可以犁,人家种过的地我可以种,人家果树上的果子我也可以吃。

这样就把婚事定了,而且还定了婚姻协议。

定协议?结婚还定什么协议呀,到乡政府民政所领结婚证不就行了吗?

香四阿爸精着呢,他知道优娘长的秀气好看,与自己的孩子不般配,怕她以后反悔提出离婚,或者不离就跑掉,就和优娘阿爸商量,以两个孩子的名义定了结婚协议书,规定优娘和香四是经自由恋爱后,优娘自愿嫁给香四的,永不能反悔,更不能私自出走,否则一切损失要全部由优娘和她家人承担等等五六条呢。听说过几天就要举行婚礼了,香四阿爸为了让优娘永远记住自己是怎么嫁来的和定的协议,他们结婚时除杀肥猪外,还准备杀一头小母猪呢。

香四阿爸这招毒绝了,这优娘真像桂花被强行插在黑树桩上,如果不是优娘这样,香四这辈子怕讨不着老婆不得当阿爸哩。

了,原来跟她好,把她肚子搞大的那个姓陈的生是呀,像他那样长的五短三粗,满脸骚疙

瘩,又好吃懒做,只会喝酒发疯的人哪个会嫁给他?他得讨优娘做老婆应该感谢陈生意呢。

感谢?要是香四知道感谢,他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这优娘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呢。

这也怪不得谁,怪只能怪她自己未婚先孕,更得怪那个陈生意没有心肝,没有情意。听说陈生意人来的时候送镜子、梳子、头巾、塑料凉鞋、袜子、还有香皂、擦脸的给她,有一次在县城见到,陈生意还请优娘吃饭,慢慢他们两个就一起睡觉,把优娘的肚子睡大后,这陈生意就跑了。

听说人家吓唬他外地人不结婚就把人家肚子搞大,就要挑水洗三次寨子,第一次从寨尾洗到寨头,第二次从寨头洗到寨尾,第三次要从寨子东边洗到西边,还要买两个肥猪,两桶谷子酒,两条最好的烟,两口袋水果糖请全寨子人吃喝,他害怕就跑了。

哦,原来是人家吓唬他才跑的呀,听说陈生意走后就像流走的水再没有带回来过一点音信。陈生意走时留下三十元钱,优娘哭着拿给他阿爸说:阿爸,这钱是我的名声钱,你和阿妈买衣服和鞋子穿吧!她阿爸说,用这样的钱买衣服穿会寒心,买鞋子穿会硌脚,我们吃苦受累穷了一辈子,也不少这三十元钱,再说,你那死老鼠一样臭了的名声能用这三十元钱买得回来吗?当场就把钱丟进火塘里烧了。

嘿,要怪就怪我们这里太落后,我们哈尼人太穷了……

这样的议论,不仅在香四所在的寨子,优娘所在的寨子,而是在九村十八寨也沸沸扬扬地议论。这种议论如狂风、似暴雨、像无形的棍棒,打得优娘和她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然而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婚礼中,香四家不仅杀了肥猪,还杀了一头未骟过的小母猪,香四阿爸还让自己的一个侄子把他和优娘阿爸定的协议公布给四方来客,请求大家监督。

结婚两个多月后,优娘就生了儿子四约。

优娘坐月子的时候,香四家的人几乎没有照料她。头三天,她阿妈从另一个寨子来照顾她,帮她洗衣服洗尿布,杀自己带来的鸡炖给她吃。阿妈回去后,香四阿妈每天从地里采一把叫苦凉菜的野菜回来,丢给优娘自己煮吃,做她月子时催奶水的食物。优娘不仅自己照顾自己,还得在胸前兜着四约,用背箩背着竹筒去寨子边的水井背回全家人的饮用水,还得喂鸡喂猪煮一家人吃的饭菜。动作稍微慢一点,香四就左手捏着酒瓶,右手捏成疙瘩,在优娘跟前比划着叫:快点,你想饿死我呀?

头一次,优娘对香四说:我抱着孩子不方便,你……

没等优娘说完话,香四就把酒瓶逗在嘴唇喝了一口酒,打断她的话恶狠狠地说:孩子?什么孩子?是野种,谁下的野种你让谁抱,我不抱!

优娘只好一手抱着四约,一手为香四煮饭做菜,她的心像被刀截了一般难受,忍不住的泪水先只是一滴滴地往下掉,接着就哗哗地淌下来,过了一会她就哭出了声。

像老猫叫春一样你哭什么哭呀?是不是想哭给你那野男人陈生意听?香四骂着在优娘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使优娘差点扑倒在支着菜锅的火塘上。

优娘真正的不幸就这样开始了,连幼小无辜的四约也难以幸免。

四约四岁多的时候,香四阿妈去世,以后不到三年,他阿爸也去世了,五口之家一下子变成三口之家。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全部落到她的身上。人再能也跳不过自己影子,树再高高不过蓝天白云,优娘虽然是个能干而又肯吃苦的人,可一块石头挡不住一条河水,一个人撑不起一片天,优娘一人从早忙到晚,也是忙家里的事,就丢了田里地里的活,忙完香四和四约的事,就顾不了自己,常常忙的吃饭时也不得坐下来吃,到地里劳动蹲下来解溲时,也是一边解溲一边拔面前长着的草,甚至每天晚上做梦,梦见的不是在田地里忙活,就是在山上摘茶,从没有停息劳动。香四除了优娘换工请人叫人家来帮忙栽秧和收割时外,从不到田里去,他这个时候去是因为他知道,按照惯例,优娘得买酒肉糖果招待人家,他去,纯粹就是为了吃喝,而不是为了劳动。有一次,还没到吃饭时间,他一个人就把优娘带去的两瓶酒喝光,肉也只剩骨头和皮子,让优娘不知道用什么招待人家,就大着胆子对睡在田棚里的香四抱怨地问:你、你怎么能这样?endprint

香四侧过身来,用充血的鼓突眼恶狠狠地盯着优娘说:你怕是吃了石头吧?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要忘了你是你阿爸定协议送来给我的,不是我去找你来的。

听到这样的话,优娘只好转过身默默地走出来。她知道和香四这样的人说话,就像跟正刮过的风说一样是白说的。这样的时候,优娘只好独自伤心、难受、流泪,她恨陈生意害了自己,恨那结婚协议像一根麻绳拴住自己,时时让香四牵制着、鞭打着,当然,她更恨自己不自爱,后悔轻易跟了陈生意被抛弃。只是,后悔像顺着山沟流走的水,挨着树梢刮过去的风,已经晚了。

他阿爸去世后,香四成了家里的当家主人,成了老大,更加为所欲为,他直称四约为野孩,叫优娘为“阿克妈”(即母狗),开口就骂,喝醉酒即打,从来没有把她当做与自己共同生活的老婆待过。

优娘离家出走后的第四天晚上,村民组长一家人正在吃饭,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不等组长家的人去开门,香四右手拿着一个塑料瓶,啪啪地敲打着左手掌,自个儿推开门走进来。只见他左脚套着布鞋,右脚穿着胶鞋,披着脏兮兮的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衣裤,露着鼓鼓的黑肚子,蓬头垢面地走进来。见组长家吃饭,他眼睛一亮,用脚钩起旁边的一条凳子拿着,坐到组长旁边。组长急忙示意妻子拿双碗筷放在香四面前。香四看看饭桌,不见摆着酒杯,又看看组长,奇怪地问:组长,你不喝酒呀?

组长明白香四的用意,瞄了他一眼,回答说:不喝!

香四又不相信地再低头看看组长的旁边,也不见有酒瓶,就扫兴地说:组长,人家说不会生娃娃的女人不是真女人,不会喝酒的男人是假男人,你以前不是会喝吗?现在怎么不喝了?

组长:现在不想喝了!

香四:客人来你也不喝吗?

不喝!喝酒会让人变成鬼,会把老婆孩子喝跑,会喝的家不像家的。

我今天晚上没有喝酒,不醉,知道你在说我。

说你,也在说我自己。

憨包,你又不喝醉酒,说自己做什么?

我怕变的像你一样呢。

香四呵呵地笑起来,笑了一会,看看桌上的菜说:组长,你吃猪肉,吃花生,也不想着喝点酒吗?

不想!我不想变得像你一样。好了,你不要多说了,我倒一杯酒给你喝,就一杯,喝完就吃饭,等一下开会的人就要来,吃好饭你也留下参加会议吧,今天晚上缺粮户还得报缺粮数呢。组长说着起身去拿来一瓶澜沧江白酒打开,倒一杯给他,说:今天晚上开会,说好了只给你喝一杯,记住啦?

香四接过酒杯,迫不及待似的喝了一口,用舌头舔舔嘴唇问:组长,开完会再给我喝一杯可以吗?

不行,说好了给你喝一杯就一杯。

那我喝完这杯就回去!

你不参加会议啦?

以前你们开会都是阿克妈参加,她不在,我家就没有人参加,我不想要救济粮,你帮我要求要求,让政府发几箱救济酒,你知道寨子里许多粮食吃不完的人家也报缺粮,领到救济粮后就喂猪喂鸡,说不拿白不拿,拿了就不能白拿,我家阿克妈去年种的粮食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你就帮我向政府要求……

不等香四说完,组长就端起他刚放到饭桌上的酒杯,把他未喝完的酒泼在地板上说:要求你个头,你快走吧,开会的人就要来了。

香四拿起刚才他放在旁边的饮料瓶递给组长说:组长,你不想让我在这里喝,你就倒给我一点回家去喝。

组长生气地拎起刚才打开的那瓶白酒,塞在香四的手里:你带回去喝吧!

香四拎着酒瓶一边站起来,一边说:组长好,组长好,明年换届我也投你的票,还选你当我们组长。

你要这样说,就把酒留下再走!

香四愣了一会,急忙又嬉皮笑脸地说:那我不投你的票,不选你!说完就扭开瓶盖喝了一口,打着口哨哼着:爸亲妈亲不如酒亲,哥好妹好不如酒好的自编歌曲,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可是,还没走几步,他又站住转过身来说:组长,你再叫人去找我家阿克妈回来,找不回来,没有人买酒给我喝,我得天天来你家喝了。

你自己喝的酒你自己不会去买吗?

会买,可我没有钱买嘛。

你老婆回来就有钱啦?

她没有钱就得摘茶去卖,得了钱买酒给我喝!

你还是不是男人呀,靠老婆过日子,还经常打她骂她,怪不得她跑掉,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跑到天边去了。

组长,阿克妈家跟我家定有协议,她不能跑,跑到哪里我都要把她找回来。

协议,协议,你天天说这协议,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协议不合法不合理,不能算数。不过,你能去找她回来,就赶紧去找她回来,不然她真的不回来,你的家、你这辈子就算完了。寨子里的人都在忙着,不像你天天喝了睡,睡了喝,我不好再叫人帮你去找老婆。

话虽这么说,这天晚上,组长还是安排十个年轻人分成五个小组,骑着摩托车分别去自治州首府允景洪和勐海去寻找,但都无果而归。又安排人分别向优娘家人和朋友寻问,也得不到一点她的音讯。

优娘是半夜出走的。原来不管香四怎么骂她、打她、污辱她,她也强忍着不还嘴更不敢还手,默默地流着苦涩的泪,心里唱着古歌谣里一个不幸女子唱的那首苦歌:我涩涩的泪酸呀,我苦苦的心在痛……等唱词忍受着。她觉得不管怎样,香四一家人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给她妻子的名分,也让不幸的四约有了阿爸,避免了自己未婚生育而被全山寨人取笑。树有皮人有心,她这样忍气吞声地为香四当牛做马,就是为了报答他家的收留之情,况且又有一个双方阿爸为他们定的婚姻协议像一股无形的麻绳,一头绑住她的心,一头拴住她的腿,使她连离婚或出走的心念都不敢有。而绳子被香四抓在手里,什么时候想抽想鞭打都由着他,反正他白天黑夜都要喝酒,一喝酒就醉,醉了就发疯,疯了就打优娘和四约。优娘嫁来快二十年了,香四没有在田里留下过一个脚印,没有到地里种过一棵苞谷,没有到茶地摘过一把茶,没有去砍过一棵喂猪的芭蕉杆,没有给鸡撒过一把米,猪养大了,他一个人卖掉买酒喝,养的鸡、下的蛋也都被他换成了酒。有一次,县农业局组织人来进行农村劳动力市场调查,当问优娘你丈夫香四有什么爱好和特长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喝酒、骂人、打人!在周围的村民们也笑着附和说:对、对,香四的爱好和特长就是这些。当问到优娘自己时,有个村民替她回答说:劳动!优娘也默认地朝看着她的调查员点了点头。使调查员不知说什么好?……久而久之,先是刚满十六岁的四约忍无可忍走了。四约走时留下话对香四说:你再敢这样对待我阿妈,过几年我就回来把我阿妈接走,endprint

看你怎么过?

半依半靠地躺在火塘边喝酒的香四喝了一口他自己叫的早酒,又陶醉地砸砸嘴说:你不能回来带走你阿妈,我们有结婚协议,她要一辈子种粮食给我吃,摘茶让我买酒喝。四约走了快四年,除优娘外,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工?家里实在没有钱买酒喝的时候,香四总叫优娘打电话让四约带钱回来给他买酒喝,或者让优娘把四约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他自己打电话去要。

优娘用汪着泪水的眼暗中瞪了香四一眼,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没有来过电话,我怎么知道?

你肯定知道,怕我跟你的野种要钱才不想告诉我!

我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呢?优娘说完,提起水桶准备去阳台接自来水。躺在床上的香四拎着一个空酒瓶猛地跳起来,叫着:让你再哄我骗我!猛地砸在优娘的头上,砸得优娘一下子就觉得头晕晕的,眼睛朦朦的,耳朵里咝咝地响起来,她急忙叉开两腿,扶住柱子站稳,才没有倒下去。香四却像没事似的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拉开裤裆解起小便来。一下子,一阵尿味和酒味相杂的腥臭就在阳台上弥漫开来,继而传进屋里,优娘急忙闭紧嘴巴,还用两个手指堵住了鼻孔。

生了四约后,优娘觉得再生孩子,自己受累不说,还会让孩子跟着受苦,决意不再生育,就自个儿去医院安环做了节育手术。优娘再没有怀孕生育,香四阿爸阿妈就一直耿耿于怀,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去世时因为没有子孙在身旁陪护,一直断不了气,断了气也迟迟闭不上眼。阿爸、阿妈先后去世后,香四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地打骂优娘,还经常逼着优娘自行脱光衣物,光身把她赶出去,并从里面把门关死,任优娘怎么叫,甚至求,香四却像没有听见似的自个儿在屋里喝酒,或者睡觉,不顾光身的优娘在外面受冷受寒。后来,优娘暗中准备了一套衣服,装在塑料袋中,为防止鼠咬蚁蛀和香四发现,她就把这套衣服放进土罐里,藏在楼下的柴堆背后,以后再被香四剥光衣服赶出来,她就穿上这一套,去邻居家坐一会,或者干脆回老家去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回来。她出走的前一天傍晚,去采茶的她背着满满一箩茶叶,汗流浃背地回来的时候,已经喝醉酒的香四拿着一个空啤酒瓶堵在门口,见她回来就用酒瓶在她头上重重地砸了一下,骂道:你知不知道我没有酒喝了?这么晚回来,是不是不想去买酒给我喝,还是去找野男人去了?

优娘知道香四常常这样,就什么也不说,放下背箩就准备加工茶叶。香四又走过来又在她头上砸了一瓶子:我跟你说话,你是装聋还是作哑?我叫你买酒来给我喝!

你不见我要加工茶叶吗?你自己不会去买?

我没有钱怎么去买?有钱我也不想去,人家不但不想卖给我,还像我阿爸阿妈一样说我要这样不要那样,我烦,懒听!我不去,你赶紧去给我买。香四说着就把瓶子硬塞在优娘的手里。

摘了一天茶的优娘回到家还没有进门,就被香四堵在门口逼着去买酒,又被酒瓶砸了两下,气得把瓶放在地上,气愤地说:要喝你自己找钱去买,我没有钱,也不得闲。说完就点灶火,准备进行茶叶杀青。

只听当一声,气急败坏的香四把灶台上支着用来茶叶杀青的铁锅用石头砸了个大洞,大声叫道:我让你加工茶叶,我让你加工茶叶!

这口铁锅是优娘看寨子里没有人来收新鲜茶叶,为了方便自己加工,才偷偷攒钱买的。买回这口铁锅的那天晚上,家里还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天中午,优娘从不远处的向阳寨便民商店买了这口锅,用两手吃力地端着这口笨重的铁锅走进楼下的时候,香四拿着一根竹棍挡在过道上,见她进来就伸手不明不白地说:拿来!

优娘知道他要的是酒,就回答:钱不够,没有买!

什么?你有钱买这么大一口铁锅,却没有钱买我鸡巴大一瓶酒回来给我,谁相信?你是不是想挨揍?

优娘把铁锅放到地上,用手背揩掉脑门和鼻尖上的汗水说:买铁锅钱是我阿爸给的,我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买酒?我到现在连午饭都没有吃呢。

你吃不吃午饭跟我没有头发丝大的关系,我要酒、要酒,赶快拿酒出来给我!不给,我就打烂这口铁锅当废铁卖买酒喝!

你打吧,我也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了,也不想活了,你干脆把我也打死算了。优娘说着就忍气吞声地抽泣起来。

香四见优娘哭,就把手中的竹棍丢掉,另外抬起手臂粗的木柴就要砸铁锅,被闻讯从屋里下来的他阿爸夺走。他阿爸把木柴使劲丢在地上,骂香四:你怎么这样笨呀?你把铁锅打烂了,你老婆用什么加工茶叶?不加工好茶叶谁来买我家茶叶?不卖茶叶,你用哪里来的钱买酒喝?你这样憨,以后我们不在,你要受人家欺负的。

香四认为阿爸说的人家就是优娘,就恶狠狠地说:我们有协议,她敢欺负我,我就喝醉酒打死她。说完又捡起另一根木柴,啪啪地砸着楼梯板进屋去了。

香四阿爸转过头去对优娘说:你嫁来我家时定过协议,你得迁就我儿子一些,他也没有更多更大的要求,只是想喝酒而已,你得尽量满足他。

优娘没有说话,仍然像往日一样沉默着,眼里含着苦涩的泪,看着公公扶着楼梯进屋去,心里不由己似的想到:我到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怎么过呀?想到以后长长的日子她忍不住地哭起来。屋里的香四听见哭声就骂道:我又没有打你,你哭什么哭?快去买酒来给我。

优娘没法,只好找了一个空矿泉水瓶拿着,朝在寨子中央的小卖部走去。

优娘出走的这天晚上,香四去邻寨办丧事的一户远房亲戚家去喝酒回来,拿着一根棍子进来就打优娘,骂优娘跟他十几二十年,没有为他生一男半女,是不是你这个肚子只会怀野种,你那个东西也才会生出野种?他逼着优娘脱光衣服裙子,把她赶出屋去,让她迎面朝天地睡在阳台上,说让月亮和星星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只能怀野种生野种?悲愤至极的优娘抓了几件衣物,塞进一个用尿素袋改做的背包里提着忍泪跑出去。

香四不知她出去做什么?就在后面叫道:不要忘记买酒回来给我啊!

优娘生怕自己哭出声来,用手捂住嘴巴从楼梯跑下去,穿上衣服就摸黑离开了寨子。直到香四酒瘾来了,阿克妈、阿克妈地大叫,没人答应,欠起半边身看看火塘,也不见有一粒火星,这才意识到优娘还没有回来。如果她再不回来,他就不得吃饭更不得喝酒啦,他就去找村民组长要求派人去寻找优娘回来。组长想到如果优娘出了什么问题,他当村民组长的要负一定的责任,也会损坏寨子的名声,就组织人寻找,找不到,就打电话到优娘可能去的人家问,都说她没有来。endprint

此时,优娘正在县城,住在县妇联当副主席的同学家里。

快二十年杳如黄鹤的陈生意此时也在这个县城里,他是半个月前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把繁杂的公司事务交给妻子打理,独自驾着名为宝马的轿车来到这里,包下茶山人家大酒店一间套房住下来,早出晚归的,酒店老板和员工谁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只知道他是江浙一带一个著名企业的老总。

事隔二十年,陈生意再次来到这边陲小城的时候,这里已经变的陌生了,不仅城区的建设范围扩大了数十倍,林立的高楼大厦若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立,原来坑洼不平而又窄小的大街变成宽敞的水泥大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五光十色的各类商场店铺、茶庄等等,都在张扬着这边陲小县的变化,显示着人们日趋富裕的生活。

二十年前,陈生意与同来做小生意的老乡租了旅社的一间客房住下来,每天起早贪黑地挑着装满小日用品的两条口袋,走村串寨地出售,开始了他作为企业家的生涯。这次,他来这里,虽有故地重游之意,但主要是想见见优娘,问问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对他那年不管不顾他们而离去表示歉意,并补偿他们。可他又不能也不敢胆大妄为地去优娘的寨子去找她,也碰不到一个认得的人打听,只好每天装做无所事事的样子,在县城几个集贸市场、超市等地行走找寻着优娘。虽然他只是盲目地寻找或者等待,可不知为什么,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就是自己一定会碰见优娘,因为,这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清秀、腼腆、朴实、勤劳、好客的优娘,总觉得她依然会像二十年前一样清纯、诱人,让他能一眼就认出她,喜欢她。其实,这种心念一直没有泯灭过,也因为这,他才不顾万里之遥,驱车来到这边陲小县,想见见给过他女性最宝贵、最纯真的感情的优娘。还有,他还想问问她当时怀着的孩子是引了产,还是生了?生的是女孩还是男孩?她们现在过的日子舒不舒心?丈夫对他们好不好?等等这些。不!她和他那孩子的一切,他都想问、想知道!他有时觉得自己这样毫无目标地等待和寻找是徒劳的,但他相信自己的心念,更相信二十年前优娘说的一句话:我们哈尼人说:有缘,蚂蚁和大象也能说上话;有心,你在太阳出来这边,我在月亮落下那边,也见得到!就这样,他痴心不改地寻找或者是等待着和优娘的相见。

大约是在陈生意来后的第十六天上午,他从大兴超市出来,拐朝右边朝这个小城最大的象山集贸市场走去。他刚穿过马路,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头包方格红头巾,身着米色细花衬衣,手里提着一个装得鼓鼓的淡黄色环保食品袋的中年妇女。虽然,这女人的身材、脸庞,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与二十年前不一样,但他还是认出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怕吓着她似的放慢脚步走过去。他还没有走到对方前面,就被认出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优娘让朝一边,低头看着地面问。这声音小得陈生意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的。

陈生意没有回答优娘的话,而是高兴地问:二十年了你还能一眼就能认出我呀!

人认得出来,可你的心我看不出来。说完,优娘侧身就要走。

陈生意一步跨过去,挡住优娘的去路,说:你不要忙着走,我们找个茶馆或者饭店坐坐,说说话好吗?

有什么可说的?我有事不得闲去坐!优娘说完又要走。陈生意又拦住她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想让你告诉我一些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吧。如果你现在没有时间,你先回去,忙完就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你我的手机号码。

优娘摇摇头,坚决地说:我不要,不用告诉我!

陈生意迟疑了一会,又看看神色不安地低着头的优娘,说:那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等一会我打给你!

我没有手机,没有号码!

那我们现在去买一个。

我不要。

可我想……

你不用想什么?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

我想知道我们的孩子……

优娘生硬地说:我们没有孩子!说完就要走。

陈生意又拦住她说: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孩子,我这次是专门来看你和孩子,也想给你们三十万元钱做补偿。

蚂蚁有蚂蚁的道,大象有大象的路,我们的日子我们可以自己过,你不用可怜我们!

可我真的对不住你们,真心想……

你不要说了,我真的要走啦。优娘说完,不顾陈生意伸手阻挡,拨开他的手逃跑似的急速而去。

陈生意站在原地,望着一下子就走远的优娘的背影,自个在心里说:我这是专程来看你和孩子,来向你们道歉,也是来给你们补偿的,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呢?你不知道,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冒着暴发家庭风波的危险来的呀!看不到优娘的身影后他又想:从她菜黄的脸色,粗糙的双手,穿着的廉价服装,头上包的那块已经有破洞的方格红巾来看,她过的生活艰辛,日子不顺心。可她为什么拒绝我的补偿呢?如果有这三十万元,她可以盖一栋好房子住,可以买好服装穿,可以买手机打电话,可以买其他自己需要的东西用,还可以留下几万元钱,以后为孩子办婚礼,可她不要,这又是为什么呢?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阵正从绿化树上刮过的清风,把几声呢喃的细语送进他耳际来:我看上的是人,要的是心,不是钱!这似曾听过的绵绵细语就是优娘的话。二十年前,他和优娘相爱,并盲目地让她怀上孕以后,寨子里的一些青年就对他说:你们外来人到这里就像刮过的风,过路的雨留不住在不长的,你这样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就得杀猪杀牛、买好烟好酒请全寨人吃,要挑水洗寨子三天。他被唬得准备留给优娘一些钱后不辞而走。走的前夜,他把准备好的三百元钱递过去的时候,优娘没有接钱,而是说了上面的话。二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彻底忘记了当时优娘最后跟他说的这几句话。可是,现在,它像神音一样在他耳际响起来,而且,久久地响着。

陈生意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优娘走过去的方向。

出走六天后,优娘回来了。跟她来的还有县妇联的那个副主席、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被香四折磨的早已不堪忍受的优娘这回特意到县妇联,找到她这个多年不见,已经当上副主席的同学,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感慨万千的副主席抹着眼睛说:你怎么才来呀,你应该早来这里找维权办反映,去教育香四,教育不改,你还可以起诉他,以法律手段帮助教育他。endprint

可我阿爸和他阿爸为我们定着协议,我不能也不敢告他。

你们组长不是说那协议不合法也不合理吗?你早就不应该把它当做绳索,让香四拴住你,你自己也把自己拴住。我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没有想过离婚吗?

没有,因为有那个协议我不敢想,还有,我看他什么也不想做,也不会做,可怜。

他这样对待你,你还可怜他?副主席奇怪地问。

不管他现在对我怎样,可他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让我进了他家门,还当了我孩子的阿爸,我心里还是感激他的。

可怜也好,感激也好,你这回在我这里住上十天半月再回去,看他吃什么喝什么?

不行呀,我不在,他不会喂鸡猪,它们会饿死的,没有人去采,茶叶会发老不值钱的,我只能在几天。

副主席感叹地说:你心好,可香四把你的好心当做好欺,骂你、打你、凌辱你。我们哈尼女人啊大多数人吃亏也就因为心好。这回你来找我,我就要为你说话了,你回去时我跟你去说说他,问他还想不想跟你过?如果再这样就离婚,看他怎么说?

副主席就这样带着几个工作人员跟着来了。

优娘回到家时天已近中午了,昏暗的屋里没有一点儿声响,火塘里没有半点火星,她伸进手去试试,里面没有一点热气,说明已经几天没有在这里生火了。他去哪里啦?难道这几天他都没有在家里吃喝?她这样想着,就开了电灯。为了节约电费,优娘一直坚持用瓦数最小的灯泡照明。微弱的灯光刚亮,她听见香四有气无力的声音在火塘上方响起来:阿克妈,你先把酒给我,快把酒给我,我已经三四天不得喝酒了。

平时,优娘听见香四说话,就大气不敢出,任打任骂都只能由着他。可是,现在,她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就叫香四起来:来客人了,快起来!

香四仍然蜷缩在火塘上方,放大声音问: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你出去外面吃狗胆回来,才敢对我这样叫唤?

自小就不吃狗肉的优娘,当然不会吃狗胆。但她这回出去住在当妇联领导的同学家里,不仅自己说了许多,更是听老同学开导了许多,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明白了俗话说的“想让人不欺,自己身要直”的道理。她准备摊开和他谈。一进来,她说话的口气就跟以往不同,这让香四吃惊不小。没容香四说什么,副主席她们几个就相跟着走进来。副主席见香四慌忙地爬起来,开玩笑地问:香四,你是起来杀鸡煮稀饭给我们吃吧?

香四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杀鸡?我不知道有没有鸡?要得问阿克妈。

副主席:香四,以后你不能再这样叫人。你知道吗?你这是污辱人的,你要知道你在污辱别人的时候也污辱了你自己。你刚才说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鸡,我老同学不在的时候你不管也不喂它们吗?

香四坐起来,拿起火塘边的一个酒瓶看看,似乎看出里面没有一滴酒,不知咕噜了句什么?就把酒瓶跺在原地,说:那些鸡我管不了。

一个跟副主席来的工作人员奇怪地问:你怎么管不了鸡?

我起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出去了,我睡觉的时候它们还没有回来,我见不到它们。

香四的话让那些工作人员忍不住笑起来,副主席则严肃地说:香四,你这样什么事也不做不管,天天睡懒觉,以后怎么过呀?

阿克……香四正要说出阿克妈的时候,见副主席不满地瞪视着他,就改口说:有四约阿妈在,我就有吃有喝的,我不怕。

可四约阿妈已经向法院提出要跟你离婚,以后你就不能靠她了。

香四拎起刚才跺在火塘边的空酒瓶,猛地站起来,大声叫道:她敢提出离婚,我就打破她的头。

副主席厉声叫道:香四,你快坐下!香四不太情愿地坐下以后又对他说:今天我们来,本来是劝劝你,以后少喝一些酒,更不要喝醉酒打人骂人,实施家庭暴力,白天去田地里劳动,回家也做做家务事,互相体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妇联是广大妇女群众的家,为妇女做主和维护她们的合法权益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们支持我老同学提出的离婚要求 ……

不等副主席说完,香四就打断说:她不能离婚,不能离!

为什么不能离,因为那协议吗?我听说你们乡民政所和村民组长多次跟你说过,那协议不合法也不合理。可你经常以协议为幌子,打骂凌辱、进行人身污辱,并把老婆孩子当奴隶使唤,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犯法律吗?如果我的老同学告你,你肯定得承担法律责任。

可她不能告我,我们有……

香四,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呀?告诉你那协议不具备法律效力,你不信问问我们这个小朱同志,他是司法局法律事务所的,也是我们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工作委员会的成员。副主席忍不住地打断香四的话说起他来。

香四听了副主席的话,不满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又拎起那空酒瓶把玩着,口气生硬地说:反正我们不能离婚。

怎么不能离?人家许多合不来的夫妻不也离了吗?你是不是想把我的老同学继续留在身边,打骂凌辱,当你的牛马使唤?

进屋后就一直忙着收拾东西、烧火、煮开水、擦洗杯子准备倒茶水的优娘从一旁插进话来说:我在这里迟早要被打死、逼死的,我已经受了他二十年的折磨,再不想忍受也忍受不了了,今天上级领导在这里,希望为我做主,让我们离婚。

我不同意离,你一个人想离也离不成!

你不同意离我就走,反正我再不愿意也不敢再跟你过了,你好吃懒做不说,天天喝醉酒发疯,骂我打我污辱我,这让我怎么跟你过?这回你同意离更好,不同意离我也要走。

听了优娘的话,香四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低头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平时,优娘岂敢这样跟他说话?她还未开口,他三脚两脚,或者两三拳就让她鼻塌嘴歪地趴下去。可今天,除了有专门为女人说话撑腰的副主席她们外,他觉得优娘出去几天就像换一个胆回来似的,说话的口气不仅像辣子面一样呛人,还有些说一不二的样子,这使他有些心怵,更让他不知说什么好?见他这样,副主席就问:香四,你这样对待人家,让人家怎么跟你生活在一起?我看你还是同意离了好,不然以后真出人命,法律就要追究你的责任。endprint

我改,以后我不像以前一样喝酒、打她骂她,还天天跟她去劳动。

你说的也算得话,我的耳朵就让你当木耳割下来丢掉。

我说的怎么就当不得话?

优娘给副主席他们倒了茶水后,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对香四说:你的这些话当着村民小组干部和老人们说过多少回了,你做到了吗?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能听吗?

香四白了优娘一眼,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叠成方形的黑色塑料袋,从火塘上方递过去给优娘,说:这个,以后你保管。

优娘不知道是什么?也没有接,而是奇怪地问:什么东西让我保管?我要走了,我不保管。

是过去阿爸他们定的协议,以后我不会再凭这个欺负你,它作废了,你不想保留就把它烧掉。

我不烧,要烧你自己烧!优娘说着就把那用塑料袋包着的协议从火塘上推还给香四。

香四一改常态,他先把那协议连同塑料袋一起丟进火里烧了,才抬起头说:这几天,我们村民组长和寨子里的几个老人来找我,说我教育帮助我,叫我少些喝酒,去劳动,做做家务事,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他们还说要是我还像以前一样,就不让我在这个寨子了,说我丟了寨子人的脸面。我也好好想过了,以后不喝醉酒、不骂你、不打你,跟你一起劳动,一起过日子。接着,他抱拳朝副主席拱拱手说:上级领导,你帮我劝劝你的同学,不要让她跟我离婚,以后我一定改正缺点毛病,天天去劳动。

我劝你们不离可以,但你得保证以后不再喝酒闹事、好好过日子。

我保证,保证,如果我还像过去一样,以后离婚的时候,房子、田地、茶园都归你的老同学,让她砍一个白公鸡把我赶走。上级领导,你帮我劝劝她,好好劝劝她。

副主席从香四的话中听出他是下了悔改的决心才说出来的,应该给他机会。再说,挽救面临破裂的家庭是妇女组织和妇女干部的责任,想想就对优娘说:老同学,这事是不是缓缓再说?

我不相信他的话,他不想离,就让他写保证书,把他自己刚才说的话都写进去,去打印成四份,我们一个拿一份,一份张贴在门板上,让你出门进门都能看见,想想。剩下一份去交给村民组长保管,监督。

香四愣了一会,看看副主席,又看看优娘,似乎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气,低头说:我写,我保证!

那就写吧,我已经受了二十年的罪,也不怕再吃几个月的苦。不过今天说好,你什么时候再喝醉酒打我骂我,或者好吃懒做,我什么时候就撵你走,这是你自己保证的。

是,是,我保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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