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15-08-30梅寒
梅寒,山东临沂人,现居桂林。2006年开始创作,各种题材均有涉猎,已在《读者》《意林》《格言》等各大期刊发表文字逾百万字。美文、小小说皆有文章入选中、高考试题。已出版亲子书《做孩子的天使妈妈》《做快乐的中等生》《做女儿第一个闺蜜——和青春期的女儿谈谈心》,散文随笔集《幸福,住在爱的隔壁》《当一棵小草有了梦想》《爱情里的傻孩子》《智慧女人书2:做一个灵魂有香气的女人》《谁念西风独自凉》,长篇人物传记《最好不相忘:张爱玲传》等。2012年起尝试小小说创作,作品散见《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被评为2012年全国小小说十大新秀之一。
门面
都讲寡妇门前是非多,男人刚去世那几年,李家母子过得真个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日子。李老太年轻时虽说不上沉鱼落雁,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男人在世时有些花花肠子的男人都想打她主意,男人走了,那些人就更加明目张胆,馋猫儿见着荤腥一样,走着坐着都想抓挠两爪。男人爱,女人就妒。李老太就成了村上女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见面老远就“呸”她。为这个,李老太眼泪可没少掉。李老太掉泪,大儿心疼,陪母亲一块儿掉泪,发誓要好好读书替母亲争气。小儿焦烦,出门把那些人家的玉米拔了,南瓜砍了,硬气当当地说是给母亲报仇,招来的自然是李老太的一顿顿臭打。人家都堵上门来骂了。
起小看大,三岁看老。面对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她还能说什么?只能恨铁不成钢。所有的期待,慢慢就都放在了大儿的肩上:你弟不争气,咱家门面可就得你来撑了。每每说得大儿眼圈儿都红。
一母同胞,一棵瓜秧子上却结出两样瓜——一大一小,一甜一苦。大儿争气,从小乖顺听话,读书也用功,中学大学研究生公务员父母官,一路顺风顺水。小儿顽劣,从小就是不让他老娘省心的主儿,东家告,西家讨,一路跌跌撞撞地长大了,高中没毕业就读不下去,一身泥一身水地到建筑工地上卖力气去了。
“我们这个家,要不是你哥替我们撑起这门面来,娘一辈子也别想翻身。”李老太说的倒是事实。大儿真的给她挣足面子,让她彻底在村里抬起头,扬眉吐气了。掰指一算,做官做到京城的,十里八乡也就她的大儿。多大官儿?每次回来,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前呼后拥地争相接待。那还不是最让李老太开心的,让李老太开心的是做了京官的大儿,依旧本色不改,为人谦逊、孝顺,乡里乡亲没个不夸的。
大儿每年要回来好几次,每次回来,跟娘那份贴心劲儿,让那些生了姑娘家的人家都羡慕不已。给娘洗头,干洗,洒点水倒点香波,从头发梢儿轻轻地揉,一直按摩到头皮后颈,边洗边问力道够不够舒服不舒服。给娘洗脚,从脚趾丫开始一直到脚后跟,脚指甲缝儿里的陈泥,脚后跟儿上的老茧,拿一把小锉刀一点一点地抠、锉,舒服得老太太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眼里的泪儿也跟着滚下来:娘哪世修来的福,修来这样的好儿子?
老太太常看电视,也看到电视上那些当了官的人到田间地头,跟老百姓面对面地拉家常话农事。但她七十多了,岁月给就一双火眼金睛。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一眼就分明。她老,不晓得时新的词儿——作秀,但她讨厌透了那样的假。
大儿不假,坐在她跟前,东家长,西家短,还是她那个憨憨的大儿。
可惜,大儿工作太忙,一年里能回来陪她的时间太短,总共也就那么三两回。人不回来,电话,东西,钱,却是源源不断地回来,有时也寄一些高档的营养品。李老太吃了,用了,整个人越发精神,却在电话里说:“别寄了,得花多少钱啊?”大儿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我的老娘啊,你才花儿几个钱?家里有,你可劲儿放心花。”老太太就笑了:“没让村里人说啊,好儿不在多,一个顶十个。”
该吃吃,该喝喝,老年人生活质量一高,什么都跟着高了,血压血糖血脂。常常头晕犯病,在电话里跟大儿说起来,难免有些情绪低落。盼儿回来看看呢。大儿哪有功夫啊,越来越忙了。他派了自己的秘书回来,秘书到县里走了一趟,李老太就被县120的急救车“呜哇”着接去了。高干病房,两个年轻的小护士守在边上比亲闺女还亲的样子,弄得李老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浑身的不自在,又似乎无比受用。隔几天,出院回家,在电话里跟大儿唠叨:“你娘在医院里被人皇太后一样地伺候着,真是不习惯啊……”眼睛却笑得眯到一起去了。
娘年轻受苦,老了该享这份福。
是的,是的……母因子贵,继续享受。丰衣足食。山珍海味。飘飘欲仙……李老太梦着都常是笑的。人老了,还有什么比儿女孝敬又争气更让人欣慰心安的?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廉洁自律的好公仆,因贪污受贿落马了。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李老太的小儿先得知这个消息。他去看哥,一向意气风发的哥蔫头耷脑坐在对面不敢抬头看他。只在喉咙里嘟哝了一句就说不下去:“回去别跟娘说了,她血压高……”
李老太的老毛病还是犯了,正端着饭碗坐在桌子前要吃饭,眼前忽然一阵晕,人一头栽下去了。
县医院的120车又“呜哇”着一路急奔而来,只是这回没有高干病房,也无笑靥如花的特护。李老太糊里糊涂躺在气息污浊的大病房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你哥最近忙什么?这么长时间也没来个电话了。他不来,家里这门面你还真就撑不起来……”
“什么是门面?你说!还门面啊……”
小儿这话,不知李老太听到没听到。
一棵树的正常死亡
没错,老槐是一棵树,一棵很老很老的槐树。它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连那所院子里年纪最老、阅历最广的老张也不知道。但老张却记得那些年,老槐给那个小院带来的欢乐。
小院是一栋四合院,临街,门前就是那个小镇最繁华的人民路。老槐站在小院门口右侧,庞大的根系盘根错节,一半在小院的院子底下,一半在人民路的路面底下。熟悉树的脾气的人都知道,它的根扎到哪树冠就会延伸到哪。
老槐是小镇上天然的一把巨伞,在每一个炎夏来临之际,把灼人的热浪挡在外面。树下,是小镇人的乐园。老人们摇着蒲扇下棋,姑娘媳妇儿们聊着家常纳鞋底绣花,孩子们最是快乐,撅着屁股趴在树底下逗蚂蚁。老张是小院的主人,也算是老槐的半个主人。他喜欢那份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南来北往,无论是来树下纳凉的老街坊还是过路歇脚的陌生人,来了,拿张小凳来杯茶水,三言两语,就聊成老友。
过日子,要有人气。老张家的日子,在那份兴腾腾的人气中蒸蒸日上,真的就越过越红火了。儿女们一个个长大出息了,回头将家里的旧房旧院翻整一新。老张熬成了家里的爷,有事无事拿把宜兴紫砂小壶,坐在老槐树上的石桌边不紧不慢地啜。看人民路上车来人往,听老槐树顶上鸟鸣啾啾,给个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老张挺感激那棵老槐树,待它也好。春天里,他在老槐树周围挖上一圈深沟,将发酵好的土肥填上,再浇足水,老槐就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下子返老还童。夏天来时,长疯了,那叶子油绿发亮,密不透风,将整个小院笼在一片清凉里。老槐树身上出现几个莫名的洞,害虫钻的。那洞就像咬在老张的身上,他找来针筒,找来药,按比例兑好,给老槐树打针,绕着树来来回回找,一个小洞也不放过。过路的人,看到老张戴着老花镜给树打针的样子,忍不住就打趣他两句:“老张,啥时改当树医生了?哈哈!树医生,啄木鸟。”老张也不介意,呵呵笑两声,回:“这树可比人要强。你能活过一棵树么?”
是啊是啊,但也要看那棵树它活在哪里。来人搭讪着走远了,老张却被他那一句定在那里。
他说得没错,一棵树的寿命长短,有时候不在于它本身,不在大自然为它提供的阳光雨露,而在于最初那颗种子的选择,或者说在于人的选择。老槐树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灾的难,树不知道,老张知道。
儿子回来,把他的生意触角伸到了小镇,伸到了他们的老院里。他要将老院的房子全部扒倒,建吊脚楼,搞农家乐。小镇上的旅游业日渐火起来,可小镇上的餐饮住宿服务还远远跟不上。小镇人像老张一样慵懒迟钝,老张的儿子却嗅觉灵敏。盖楼,老槐树是第一个要挪开的绊脚石。挪,只有死。不挪,也是死。就得锯掉。与其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挪一棵终究要死的树,不如干脆锯掉。儿子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老张听得脸红脖子粗:“你休想打那棵树的主意!”
老张和儿子的较量就从那天开始。老张拼命守护,儿子拼命要砍树。老槐树是当地的林业部门注册上号的,要砍掉它其实也没有那么容易。这是唯一让老张心安的一点。
那些天,儿子似乎消停了些,不再提砍树的事。天天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呜”一下来了,“呜”一下又没了影儿……偶尔还会对老槐树关心一下,提桶水浇浇它。
老张却不晓得那棵老槐树是怎么回事,它似乎预知到什么,精神一天天委顿下去。一树油绿发亮的叶子慢慢失去光泽,慢慢打卷泛白。那个夏天还没走,一树叶子就开始簌簌地落,像衰老人的发,止也止不住。老张看着那一地惨绿的枯叶,心疼得掉泪,却没有任何办法。那棵老槐,正在慢慢死去。
小镇上的人,也很少再到老槐树下扎堆聚集。往日的好时光,也像那一树飘落的叶子,一点一点地飘逝了。
老张说给儿子听:“人不能富得只剩下钱。”
儿子不服:“中国人有普遍的仇富心理。”
老槐倒下,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雨夜。一场台风席卷小镇,老槐树没能躲过那一劫。其实,与往年的台风相比,那一场台风并算不得凶猛。人老了,不抗病,树老了,不抗风。老张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倒下的老槐树,树根都变黑变烂了。
如果不是儿子的眼泪,如果不是他浑身被绑得白粽子一样躺在医院里,关于老槐树的秘密,也许就永远地随着老槐树去了。可儿子忍不住,憋了好多天,还是跟老张说了:“爸,你说得对,人不能富得只剩下钱……那也是一个人最穷的时候了……”
老张儿子去找老同学帮开采伐证,老同学不疾不徐地告诉他:“按照相关规定,我们是无权给你开这个采伐证的,但你得明白,我们也无权阻止一棵树的正常死亡——树也有生老病死嘛。”那一句,让老张的儿子眼前豁然开朗,他不再跟倔驴一样的父亲争,他只买回一种药,掺到水里,时不时给老槐树喂一点……
“爸,老槐树这次没把我砸死,只把我的车砸烂,是还在念着您老对它的好吧……我,我对不起老槐树啊……”
老张活了六十多年,自诩吃过的盐比儿子吃过的饭多,过的桥比儿子走过的路多,他却从天边儿上也想不到儿子会有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他和老槐树。
为赎罪,儿子说等养好了伤就去买一千棵槐苗,栽到镇里的荒山上。
看儿子满脸的愧与悔,老张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