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黏痰的罪过(短篇小说)
2015-08-30赵海萍
赵海萍,生于1980年,大专学历,自幼爱好文学。现任邢台市文联《散文百家》编辑。2009年开始系统学习古典诗词写作,同年参加中华诗词举办的“青春诗会”,后尝试长中短篇小说及诗歌写作,代表作品有《笨狗皮卡丘》《秦淮残华》《白酒症》等,出版有个人诗集《漱心集》,2014年获邢台市文艺繁荣奖。
信教三十余年的穆清华老太是有罪的,她至死都改不了爱说点小谎的毛病,年老的时候还将祷词忘得一干二净。穆清华老太的丈夫,那个一门心思想得道升天的老头是有罪的,他总是在放生从小贩或者居民手中买来的乌龟时不小心将奔走觅食的蚂蚁踩死。他们唯一的儿子骆惊蛰是有罪的,尽管他不信奉任何一门宗教,但他嗜好烟酒,凡事爱斤斤计较,并且计较起来就像一头发了蛮的公牛一样拉不回头。骆惊蛰的媳妇马翠翠也有罪,她罪在抛弃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跟着一个狡黠的南方人到广东挥霍青春去了。刚从娘胎出来一个多月的“小莴笋”是有罪的,高分贝的哭闹声和随意拉撒的屎尿给这一家人造成了负担,要命的是他粉嘟嘟的小嘴儿活像填不饱的无底洞,但奶粉价钱昂贵,他还总是在饥饿的时候爆发出洪亮而凄厉的哭声,丝毫不顾忌他人的感受。
唉,罪孽充斥人间,人人有罪!但,人人奢想体面、尊严地活着。
事件发生在2014年腊月将尽的一天,也就是年关将至时分。对飘摇在都市最底层的穆清华老太一家来说,过年和平常日子毫无区别,当然,新对联已经被糨糊牢牢地贴在黯旧的防盗门两侧,联曰:天增岁月人增寿,福满乾坤春满楼。人们对长寿和幸福的渴望可谓异常顽固,即使卑微、穷苦、无知的被世俗的冷眼隔绝的“边缘人”也禁不住它们的诱惑。小居室被粗糙地打扫过,墙面上显然有未清扫干净的蛛网。金黄色的粘糕堆积在小匾篓里,它们既增添了过年气氛也很容易勾起人进食的欲望。
骆惊蛰出门的时候满怀深情地回望了“小莴笋”一眼,他要去在建的福麟阁小区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工作比平日简单,但工资却比往日翻了一倍,这让他满心欢喜。“小莴笋”像感应到了骆惊蛰这满怀深情的一瞥似的,无邪的笑容像小旋涡一样从他脸上荡漾开来,虽然闭着眼睛,但这张脸足以给即将出门打零工赚取奶粉钱的父亲安慰。
“丧尽天良的马翠翠,烂全身的马翠翠,不得好死的马翠翠……”只一出门,骆惊蛰就马上开始了对马翠翠的疯狂诅咒。这样的诅咒使他快乐,只有将这诅咒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才感觉浑身充斥力量,这力量催促着他兴致勃勃地开始新一天的辛勤劳动。
六点三十分,骆惊蛰骑着电动车路过人民公园富康路段。公园的围墙早在十年前就拆掉了,据说是市政府牵的头,目的自然是积极响应国家的精神文明建设,使本市居民可以不受任何阻拦、不花一分、从各个角度游园赏景、陶冶情操。骆惊蛰用眼睛的余光就可瞥到靠近路侧的公园内景:青砖铺成的小径上空无一人,高大健硕的松树寂然挺立,几只灰色的大鸟盘旋着飞向高空……
“整个冬天毫无两样,和单调的日子一般!”骆惊蛰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富康路原名“府前甬”,骆惊蛰清晰地记着这一点。他一点也不喜欢现今的名字“富康路”,倒不是因为名字俗气,也不是因为这俗气名字彰显的本市历史文化的倒退,而是因为他觉得将车子行驶在富康路上是对自己卑微躯体的侮辱,像“富康”这般奢华的概念怎么也难以降临在自己身上。
一辆崭新的公交车疾驰而过,因为人少,它得以加大油门呼啸而过,尽管车管所对公交车在城市道路的行驶速度有着严格的规定,但又有几个人安分守己地遵守规定呢?
“赶死的……”骆惊蛰被公交车夹带的冷风挟裹着前进,他几近控制不住车速,由不得爆了粗口。但在“的”字尚未出口的时候,只见从车窗飞出一小团白色物件,那物件不偏不倚朝他脸上飞来。尽管他下意识偏了一下头,但他移动脑袋的速度显然赶不上那一小团白色物件飞来的速度。只听“啪”的一声,一口黏痰稳稳地粘在他的左脸颊。对生活的愤怒在这一瞬间砰然爆炸!
加速!骆惊蛰像个疯子一样和公交车较起了劲儿。公交车司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乘客酿下了弥天大罪,他只顾保持先前的速度前行。但他很快从后视镜里窥到了一辆电动车的疯狂,下意识让他的右脚踩了一下油门。是啊,道路宽敞,行人又少得可怜,踩一脚油门并不会造成交通事故。
“他妈的,想跑?没门儿!马翠翠是在我熟睡的时候逃掉的,可现在呢?冷风使我清醒得很呐!”骆惊蛰将电动车提到最高速度,只五秒钟工夫,他便神一般地将电动车横在公交车前,那一刻,他全然不顾公交车司机可能由于反应迟钝造成的恶性撞击。“只要能弄清楚这口黏痰是哪个狗娘养的吐的,我就是死也没什么遗憾的!”
“干吗呢?作死呀!”司机从车窗探出头粗暴地骂着。
“说谁作死呢?刚才那口痰是你吐的不?是你吐的就给老子下车,不是你吐的就赶紧闭嘴!”骆惊蛰不耐烦地叫嚷道。有时候,贫穷和屈辱倒反可以给人增添大无畏的勇气。
骆惊蛰被黏痰袭击的时候,他正骑着电动车在公交车右侧行驶,据此可以断定粘在他左脸颊的这口黏痰必定不是驾驶员所为。他朝公交车粗略扫视了一眼,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乘客坐在车厢右侧。答案显而易见,但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健壮男人似乎对眼前的纠纷无动于衷,也许,他认为大过年的,在大早晨就制造一起麻烦实在不太高明。所以,他一脸漠然地注视着车窗外的人流,但出于警惕,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骑电动车的男人下了车子,直接朝被逼停的公交车走来。“他想干什么呢?总不至于打架吧!”络腮男想。
骆惊蛰疯了一般拍打车门。这疯狂拍打制造出来的巨大声响震撼着车上的三个人,三个人面面相觑,但面对这突发的灾难,他们显得手足无措。
“不开门吗?那我可踹了,先声明,我可没有任何财产赔偿即将造成的严重后果,我连给儿子买奶粉的钱都上愁呢!”司机听到这样的威胁声,其实,他已经完全看清楚骆惊蛰抬腿欲踹的架势了。他果断地打开车门,虽然知道放进来一个魔鬼,但他不得不打开车门。因为他知道往前开将会把电动车撞得稀巴烂,自己未免要承担赔偿责任;不开门就会惹恼一个疯子,说不定他会打掉自己两颗门牙,何必让自己无端遭受苦楚呢?
“是你吗?”骆惊蛰死盯着络腮男,那一双眼睛像冒着火,而这火大有肆意蔓延之势。说话的时候,骆惊蛰左脸颊上的那一小团白色黏痰还在,它像愤怒的小丑一般牢牢扒着骆惊蛰脸上。
“我给您擦掉。”络腮男赶紧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
“擦掉?你以为仅擦掉就完事了吗?您想问题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那您想怎么办呢?”络腮男被骆惊蛰一副“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吓得瑟瑟发抖。
“是谁允许您随地吐痰的?知不知道新加坡对首次随地吐痰者罚款600美元?您敢说说您这是第几次随地吐痰了?还有您吐痰的时候怎么不观察一下环境呢?倘若骑行在公交车后的是您的家人,您还会这么草率将一口痰抛向空中吗?!”骆惊蛰在与人斤斤计较的时候总会爆发出值得称道的口才,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其实,关于新加坡对首次随地吐痰者罚款600美元这件事,他也是最近才从电视上知道的。
“谁也没有允许我随地吐痰,但我想吐痰了,毕竟一口痰憋在嗓子眼儿。您知道的,一口痰憋在嗓子眼很难受的。”络腮男诚恳地说。
此时,司机正跷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品鉴一场美妙绝伦的辩论,他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女乘客在观摩了一会儿之后重新将放在膝盖上的一本书打开,她似乎已经陷进一个令人纠结的情节,书中的情节显然比现实的情节还要精彩;车窗外的车辆一律乖乖地绕道而行,没有驻足的闲人看这场毫无意义的热闹。
“是挺难受的!可要是憋在嗓子眼儿的是一泡屎,您也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吐向无辜的行人吗?”骆惊蛰深为自己犀利的辩术惊叹,虽然那口黏痰还在他的左脸颊上招摇,但他全然忘记了这些。眼前,和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辩论才是要紧的事。
“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嗓子眼儿怎么可以憋一泡屎呢!如果真的憋着一泡屎,该拉不也得拉吗?活人还能让屎尿憋死?”络腮男涨红着脸辩解着,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照这样辩论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司机哑然失笑,但他依然没有劝架的丝毫表示;女乘客有些焦急,她将书合上并装进一个漂亮的黑包里。
“将车开到警察局吧!”她提议。但这个提议并未得到回应。
“我要以国家名义对您刚才的随地吐痰行为进行罚款,您有意见吗?”骆惊蛰问。
“什么?您要以国家名义对我进行罚款?!”络腮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怎么,不能吗?您不同意接受罚款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再问您一遍,您接受罚款吗?”骆惊蛰表情严肃,看起来他不像在开玩笑,他要是斤斤计较起来一贯这么认真。
“当然不能!首先您没有国家执法部门颁发的工作证。假如我真的接受罚款,那您无疑会牵扯上勒索罪。其次,无论《民法》还是《刑法》或者《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没有一条规定随地吐痰要被罚款呐!您这样做纯粹是无中生有!”络腮男的思辨愈加敏捷起来,这些话昭示着他并非一个简单人。
“呦,我看您是铁了心不接受罚款了。那好吧,就让您尝尝拳头的厉害吧!”骆惊蛰的拳头朝络腮男砸来,那是一枚被愤怒充斥又被主人驾驭的拳头,它直接砸在络腮男的右脸上。如果这一拳砸在鼻梁上,非得闹出粉碎性骨折不可!络腮男捂住半边脸,他并不还手,而是用沉默回应这一切。
“怎么能打人呢!您太过分了!”公交车司机发话了。
“还不开往警察局?”女乘客催促道。
司机熟稔地发动起公交车,先后退,绕开骆惊蛰的电动车,便朝离得挺近的市公安局驶去。公安局里负责处理此事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但他显然从没遭遇过如此棘手的案件。不管怎样调查取证,笔录还是要做的,这就耽搁了大半天时间。最后,案件的结果是这样的:
络腮男随地吐痰行为虽然并非国家法律禁止的行为,但也不是社会道德提倡的行为,为此,他不受任何处罚;骆惊蛰拳打络腮男行为显然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鉴于拳打络腮男事出有因,且在络腮男表示谅解的前提下,给予骆惊蜇拘留五日的处罚。
黏痰事件就这么暗淡地结束了,但黏痰本身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罪过,它仍然会被无数人在嗓子里酝酿,然后不假思索地吐出去。车顶、绿化带、行人、小姑娘的蝴蝶结……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它们的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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