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短篇小说)
2015-08-30罗红燕
罗红燕,女,广西天峨高中教师。大学时,醉心于诗歌,曾与五位趣味相投的同学合办了南楼风文学社。大学后,执教讲坛,十数年后兴趣重发,诗歌、散文、小说均有涉猎。
对于妈的再婚,大姐二姐坚决反对,导致妈心事重重,连上街买菜都如过街老鼠。温柔来找我,没想到妈看上的男人竟然是她外公。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十四年来温柔和我一直同班。温柔就坐在对面直视我的双眼,如审讯犯人般步步紧逼:“年轻人可以为了爱情为所欲为,为什么愿意相扶相持的老人反而不见容于世?”她逼我和她“歃血为盟”,共促二老婚事。临走时,她眼里分明踌躇满志。
好吧好吧,这好事要是成了,温柔就要凭空矮上一辈,叫我“舅舅”!看温柔这事事要强的女子怎么办!我这当缉毒警察的儿子态度明朗了,两个姐姐也不好拧着,只主张婚前财产要公正,我跟妈要住到男方家里,把老房子租出去,租金由我们姐弟瓜分。温柔则跟我约法三章:同一屋檐下,我俩只在老人跟前论辈分;俩人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不能因个人原因破坏老人的幸福。
表彰大会上,缉毒队长谭英雄获得英雄称号,记二等功。清理会场时,鲁克和我善后。盯着墙上的红色条幅,我忍不住说:“谭队长真是我辈楷模。”
“哼,还不知道哪天英雄变成狗熊呢!”鲁克冷冷地答了一句,“等着瞧吧。”
下班时,谭队长拦住我的去路:“石寒,今晚有空吧?”
他的眼睛热切闪亮,仿佛嗅出毒品的缉毒犬。我心头一悚,忙忙点头。
他直拍我的肩头:“好,打扮光鲜点,一定要展现出人民警察的英武与帅气!”
我才想起他说过要将他妻子的侄女介绍给我。当时以为是玩笑便随口敷衍,没想到他来真的。谭队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做媒,是看得起我。我只好爽快答应。
姑娘叫吴媚,人如其名,举手投足风情满满。我没话找话,逗得她巧笑嫣然。几罐啤酒下肚,我四处一望,意外发现温柔就坐在不远处。今晚的她与常日迥然不同,说不出的温婉柔静——这般束手束脚装美人,该不会也是等人相亲吧?
她恰好看向这边,我赶紧把脸藏到暗处。吴媚提议沿河慢走,我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陪她朝温柔走去。我强制自己不看温柔,但心里又莫名其妙跳得乱七八糟。
我特意缓了脚步,就等着路过温柔身边时看她震惊的模样。她正好双眼定格在我的脸上。那算什么表情?最低限度也该动一动眉毛吧!偏偏她波澜不惊,仿佛与我素昧平生。
“怎么了?”美人停下脚步。
美人瞧见温柔,又瞟我一眼,霎时沉了脸,只管往前走。
“追我干吗?不与老情人叙旧情吗?”美人打破沉默。
我实话实说:“别瞎猜。她是我外侄女。”
美人半信半疑,与我黯然分手。
回到家时,温柔正在客厅吃苹果,家里的老人已经睡了。
“吃那么多,不怕撑死!”
“一个苹果而已。你吃火药了?”
“刚才为什么要装出不认识我?”
“刚才?我今晚没出门啊!喂,你有气别冲着我发,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
我简直都要气疯,瞪大眼睛仔细审核温柔的表情。她坦然相对,面目清明。
忽然,她笑得前仰后合:“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不是我!”
“不是你,是狐狸精啊?”
她走到卫生间拿出几件衣服:
“看好,这是我才换的衣服,不是白色连衣裙吧?”
我愣了。我方才见到的温柔穿着白色连衣裙,看上去娴静温婉,哪里似眼前这个疯丫头?
“石寒,今晚是不是做了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
“假如我有兴趣,那个人一定会告诉我哦。你明早起早些,我带你去见她。”
“我有毛病啊?见她做什么?”
“嘻嘻,小心,别梦见她啊。”
一片白光刺得我晕头转向。都是温柔那张乌鸦嘴,害我一夜都在做梦!要是梦到别人还好,偏偏梦来梦去都是她。难道说我喜欢她?不!我死都不愿把她称做女人,看她那副发育不良的样子,谁敢相信她已22岁了?再看我,要身高有身高,要相貌有相貌,龙滩县再小,美女又不是没有,有必要去迷恋她?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温柔的脸如特写镜头般直扑眼帘,我顿觉噩梦成真。
“干什么?”
“送我去学校。”
“你有手有脚,凭什么要人送?”
“小舅。”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一股甜味,每次她如此叫唤总没好事。
把温柔送到教学楼前,我正想离开,她叫住我,仰头往上看。我不知何意,也跟着瞄。三楼走廊站着一个人,恰是昨晚被我认错的人。
“很像吧?她叫秦萱,见过我俩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孪生姐妹。”
“不像。没你说的那么像。”
“别自欺欺人,昨晚你不就认错了人吗?”
“得了吧,她气质比你好,笑容比你甜,曲线也比你玲珑。你根本没法和人比!”
温柔鼻子一皱,哼了一声:“切,登徒子,看看你那黑眼圈,赶快反省一下自己吧!”说罢,她朗朗大笑,上楼而去。
哟哟哟,这个温柔,莫非她是透视机?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世间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好在我已能区分。不是说大话,就算她俩现在穿一样的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也能分得清。秦萱眼波似水,宛如柔弱的植株,一旦失去呵护便会夭折;温柔则灵韵生动,张扬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看着她,我往往有种“活着真好”的感觉。
我陡然发现,十四年了,我的视线一直在不由自主地追随她……没错,我爱她!我一直在患得患失地爱着她!可现在,我能怎么办?我们成了一家人,她是我的“外甥女”啊!
“哎,发什么呆?”有人拿东西拍我的头,抬眼一看,是谭队长。
我张了张口,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队长,我还能再见你的侄女吗?”
谭队长疑惑地看着我:“昨晚没成?”
“有点误会,我想跟吴媚解释一下。”
谭队长把脸凑过来:“你真有那个心,我就帮你问问。像吴媚那样的姑娘,追的人不说一个连,一个加强排是绝对少不了的,你可要当心。”因有人找,他不得不匆匆走开。
这时,鲁克端着茶杯在我身后徘徊,我回过头:“老鲁,有事吗?”
他眼里别有深意:“年轻人,小心点,便宜无好货。”
什么意思?我转过头,他却揪住其他同事说笑去了。略有好转的心情又坏了,我烦躁地推开材料,干脆到超市去。走在货架与货架间,我神思恍惚。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飘入眼帘,是温柔,身旁跟着秦萱。我往边上一闪,没让她们瞧见。她俩边谈边走。
“同学十四年,你的一点一滴他一定都看在眼里。”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过去是同学,现在是舅舅,同住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尴尬?”
“基本上相安无事。”
秦萱笑了一声:“这么说,他人挺好嘛。这样也好,如果你们是那种关系,在亲戚面前就不好抬头。”
这话让我的心狠狠一抽,也让温柔开了口:“放心,就是找个有妇之夫,我也绝不去碰他,免得背‘乱伦的臭名声。”
秦萱说:“你拿这种话敷衍别人就算了,干吗戏弄我?我是跟你说真的。”
我心如鼓打,耳朵紧贴货架。过了一会,温柔才说:“我那个‘小舅人是蛮好,不过他——”我的心骤然蹿到嗓尖,大气都不敢出。
“哎呀,我还有最后一节课!”
“真的?快点,从这到学校,骑电单车最快也得十五分钟呢!”
俩人急匆匆地朝收银台走去。她是指我哪方面有缺陷?我有哪点配不上她?我不愿在她心里仅仅是个“好人”,既然她可以主宰我的心情,为什么我不能在她心里占有同等的分量?管他什么“舅舅”“外甥女”!我实在太矛盾了……
事情首先被大姐说破:“石寒,昨晚跟你在大街上搂搂抱抱的女人是谁?”
我心虚地瞟一眼温柔,看到的是一张若无其事的脸,便又低头扒饭。
二姐接过话题,咄咄逼人:“一看就不是好货,你怎么挑的人?”
“那女人连正经工作都没有,你看上她哪点了?”
“喜欢漂亮没错,也该找个清白的!你还是警察呢,在大街上打情骂俏像什么样子!”
“搞不好她还是别人的小,你捡破鞋来穿,丢脸!”
听到这话,妈的筷子掉在地上,温柔的外公面皮紧缩。
我憋不住了,“啪”的一声掐断筷子,“哐当”一声,碗也摔在地上。还不及出声,温柔已站起来。我看到她眼里流露的愤怒比我还浓,谁知她顿了顿,说:
“小舅,我给你再拿一副碗筷。”
……
那晚,喝得大醉的我硬拉着温柔去她学校后山的草地看萤火虫。我张开双臂,仰头倒在草坪上,醉醺醺地对坐着的温柔说:“这地方不但安全,还蛮有情调。瞧,萤火虫。”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两三只萤火虫在草丛中穿梭。不,其实不止两三只,细细看,萤火虫就像是突然从地下涌出,源源不断飞扑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眼间便星星点点。她转着脑袋追逐那些精灵,心底全是喜悦。
我趁机问她:“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可悲?晚饭时你看我的最后一眼是什么意思?”
“你那时就像丧家之犬,看着可怜。”
“我不要你可怜!你懂得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吗?”
“如果你认为吴媚的事是我在通风报信,那就是我呗!”
“知道吗?温柔,我喜欢你。”
时间仿佛停止了,我的心肝飞速坠落。温柔没有我预想中震惊,脸上反而现出一丝忧郁。
“这算是借酒壮胆吗?也好,十四年了,要别人看准会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值得回忆的事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这十四年里,只要我回头,总会看见你突然挪开目光。初中时,我以为你讨厌我,话也不肯说一句。直到高中,我路过操场被篮球砸晕,你第一个跑到我身边那么焦急地将我送到校医室,我才敢确定你喜欢我的猜测……”
“这么说,你也一直在意我?”我的胸腔一片滚烫,连眼眶也跟着发热。
她讶然:“那又怎样?你可别忘了你是我‘小舅。”
“别拿这个做借口,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但你我又能怎样?你还不是找了吴媚……”
我听这话竟含着许多小女儿的醋劲,不禁心花颤颤:“是我不好,你怎样说都行。给我次机会,我一定……”
“你别会错意。我不可能爱上你。回家吧。太晚了,外公和外婆要担心的。”
“到底为什么?”
“因为你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性格。”她回答得异常爽快。
几天后的一次缉毒行动中,我负了伤,同事们派代表来看我,其中有做了副局长的谭英雄。他转达了吴媚的问候,主张尽快让双方家长见面,拟定婚期。这让我很不舒服,我跟吴媚交往还不到一个月,不但她急着要嫁,谭英雄夫妇也是一有机会就来打探消息。作为亲戚,这两口子未免太过热心。我吞吞吐吐表明想分手。谭英雄像听不懂似的,一个劲替吴媚道歉,说她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我,叫我体谅。我被这种故意曲解别人的做法气得讲不出话来。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是大姐打来的:
“吴媚昨天流产了。是不是你的?”
顾不得身上的伤,我带着满肚皮的气要找鲁克喝酒,我预感鲁克其实什么都知道。几杯白酒下肚,我的舌头便不听使唤,把所有的怨恨全告诉了他。鲁克也借着酒劲把一个秘密和盘托出——谭英雄居然是本县头号毒贩!而吴媚是他的情人,不但负责销售毒品,还吸毒。
谭英雄在局里独独挑中我,定是看中我好忽悠,使个美人计就能拖下水;鲁克则是想利用我的怨恨与我拧成一股麻绳。从良心上来说我应当协助鲁克将谭英雄绳之以法,何况我确实也不能原谅他。但鲁克的动机也不见得有多高尚,与其说他是为民除害,不如说是公报私仇,借机把一直压制着他的谭英雄除掉。若是跟鲁克一起干,两人各怀鬼胎,多半不能同心同德,到头来肯定被谭英雄发觉。若是倒向谭英雄一边,只怕将来阎王爷也嫌我腌臜了他的地盘。鲁克已经向我交底,不管我愿不愿意,他必定缠着我;而谭英雄早把我视为瓮中之鳖,也不会放过我!
我左右为难,但还是决定与鲁克联手,收集证据举报谭英雄。谭英雄提到要我去看流产住院的吴媚,我就答应去看。吴媚在我面前诚心忏悔,要跟我过一辈子。她除了发狠戒毒,还陆续把内情全告诉了我。她贩毒的量足够被枪毙十几次。她认为,贩毒是最方便的生财之道,她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相信谭英雄会离婚,还怀了他的孩子。另一边,鲁克频频催促,我也把一些情况透露给他。鲁克断定绊倒谭英雄的日子指日可待。然而他不慎留下蛛丝马迹,惊动了谭英雄。
时隔不久,有一伙毒贩从贵州下来。我、鲁克、谭英雄在同一个行动小组。双方交火时,两个毒贩朝我们的藏身处跑来。我和鲁克已瞄准目标,正要下手,谭英雄突然弄出响声,惊动了毒贩,他们立刻扑到树丛中。我手一抖竟朝空放了一枪。毒贩判断出我们的藏身之所,两人同时扣动扳机,鲁克哼都没哼就倒下了。我懵了,只听到耳边又连响两声,对面的毒贩应声而倒。
战斗以警方胜利告终,鲁克是这次行动中警方唯一牺牲的人。谭英雄一面安慰我,一面又悲痛地请求局长追认鲁克为英雄。我心头直哆嗦:鲁克的死不会是他事先策划的吧?说不定我这条小命也被算计在内,只是运气好躲过一劫!后来从吴媚口里套出实情,证明我的疑虑完全正确。谭英雄为自己能不露痕迹地拔出肉中刺感到万般高兴,对自己能把握机会更是扬扬得意——那个机会就是我,他早就算定危急关头我会出错。鲁克的血不只是流在地上,也泼到我心上。那一枪为什么不打中我呢?是谭英雄算准了我跑不出他和吴媚的手掌心?
我牢牢抓住谭英雄最信赖的吴媚。靠着她,我终于进入他的核心“事业”。我的一举一动瞒过很多人,但还是逃不开温柔的眼。尽管她狠狠掴了我一个耳光,但她还是在关注我。她的注视让我如芒在脊,我才没有迷失方向。很快,该要的数据、物证,我一一弄到手,并以鲁克的名义把它们举报上去。上边立刻逮捕谭英雄和吴媚,当然也捎带上我。法律面前,我本无罪,再加上办案人员都是老辣的姜,他们很快便发现举报材料是我写的。我爽快承认,愿做人证,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功劳记在鲁克名下。
但我被捕的消息——涉嫌利用职务贩毒,与龙滩县原公安局副局长谭英雄一同蹲了监狱的消息,还是吓坏了全家,更吓坏了温柔。我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妈喜极而泣。我再也按捺不住思念温柔的心。我想立刻就见她!在与鲁克、谭英雄、吴媚周旋时,在被隔离审查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温柔。我熬过的痛苦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和她在一起。世俗的风言风语算什么?经历过生死的我不再惧怕他人的评价。就像当初温柔逼问我为什么不能理解老年人的爱情一样,我也要说服她大胆接受青梅竹马的我!她可以误解我,可以瞧不起我,也可以不理睬我,但要让我时时见着她,那样我才能确信自己还活着!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名正言顺地陪在她的身边……
责任编辑 卢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