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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的文学创作——对话作家雪漠

2015-08-30张凡雪漠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另类信仰力量

张凡+雪漠

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每月向100位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专家学者、文学博士、文学硕士赠阅本刊。

一、雪漠的阅读历程

◎张凡:雪漠老师,这次借西北师大研讨《野狐岭》的机会与您相见,我觉得这是一种机缘,非常期待今天的对话。作为您的忠实读者,阅读您的作品、并有幸与您面对面进行交流,可能更源自于我内心的一些想法与思考。读了您的作品,总体感觉内心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得到了一种升华,阅读您的作品似乎也变成了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这一点,颇有些像您写作时的状态,焚香沐浴、澄心洁虑、一片虔诚,这样一种有感于灵魂的自觉。

现如今,您的读者越来越多,一方面是您作品的巨大魅力与艺术感染力,另一方面,您文字背后所隐含着一种思想的力度。对于您目前的文学成绩,可以用蔚为壮观来形容,那么,您最初走上文学之路时的机缘是怎样的?

●雪漠:我对文学的爱是天生的。现在回想起来,初中时我就有意地收集资料,收集了很多很多的素材。从小时候到现在,没有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创作”这样的名相,好像本该如此。对文学、对写作的那种热爱,好像是天生的,没有什么机缘之类的说法。它和我的宗教信仰一样,也没有因为某个东西的触动而去信仰,一直很喜欢。

凉州的文化土壤中,天性有一种血液里的东西,因而对民间文化,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小学时,我写的东西就很好。上初中时,我就已开始收集资料,现在的很多资料,就是那时候收集的。

◎张凡:如此看来,您当初走上文学之路是一种自然而然,一种自发的生成状态。您的出生地是甘肃武威,这应属于古凉州大地。诗人弗罗斯特曾说:“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可见,凉州文化对您的影响是与生俱来和根深蒂固的。当然,您在收集资料的同时,也会阅读大量的文字,这其中少不了读到一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您肯定会受到一些作家作品的影响或触动。您回想一下,当初对您有激励、启发意义的,印象深刻、影响较大、至今仍令您难以忘怀的作家作品是哪些?

●雪漠:大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影响最深的是凉州贤孝。初中时,遇到一些真正的图书,是乡下的一个孩子家收藏的,至今印象最深的是《烈火金刚》、《暴风骤雨》等红色经典;后来一直到高中才接触到《红楼梦》,还有西方雪莱的诗歌等,对我影响很深。那时候,我还经常照抄一些书,直到今天,我还能背下《红楼梦》中大量的诗句。高中毕业后,我上了两年的武威师范,才真正地阅读文学经典。那时候,师范有图书馆,我把读师范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读书了,重点阅读了西方的一些文学经典,如雨果等。

◎张凡:这样看来,您在读师范期间的阅读时光对您后来的创作意义不可小觑,并且自那时起,您就开始接触到西方的文学经典,这对于开阔您的文学视野是至关重要的。您大概什么时候去读的师范?除了一些红色经典文本和《红楼梦》对您有影响之外,还有其他的作家或作品么?那时有自己的作品发表么?

●雪漠:1980年,那时候我大概十七岁。读了两年师范之后,十九岁的我就参加工作了,之后就有了自己的藏书。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汪曾祺、沈从文。沈从文的《边城》,刚一看到的时候,就非常欢喜。我的处女作《长烟落日处》中大量民俗风景的描写,就受到沈从文《边城》的影响。读完沈从文之后,我把中国的一些作家都看完了,包括一些先锋派作家。后来不太满足,这时又看俄罗斯文学。我看了许多俄罗斯的文学作品。这期间,英美各个流派的作品,我也都读过了,包括海明威、福克纳等。直到今天,基本上很多流派的经典文本我都读过了,但着力最大的还是俄罗斯文学。

◎张凡: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作家的阅读史与他的写作史有先有后、但两者叠加的时候更多。随着阅读的文字越积越多,写出来的文字也就越写越多,可见不断丰富的阅读史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您所言,对俄罗斯文学着力最大,那您读过哪些作家及作品?

●雪漠: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还有索尔仁尼琴。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现在读起来,那种灵魂的、心灵的东西,把握方面还不如托尔斯泰。

◎张凡:托尔斯泰的作品更具震撼力。

●雪漠:比起托尔斯泰,我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两人各有所长。在灵魂的深度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非常震撼。

◎张凡:就您的创作来说,对俄罗斯文学的阅读,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深度理解,特别是在对灵魂的深度把握这方面,对您创作“灵魂三部曲”有无直接影响?

●雪漠:没有影响。

◎张凡:相比之下,“灵魂三部曲”的创作是较为晚些时候了。

●雪漠:《大漠祭》、《猎原》创作之前,我已经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完了。我汲取了他们两人的精华,取了个中道,包括《白虎关》中人物心理的描写,以及灵魂的那种纠斗,都有他们两个人的特点。托尔斯泰虽着力于心理描写,但他在心理描写幅度上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大,而且灵魂那种纠斗的东西没有那么深。所以,我取了中道,各取了他们两人的一部分,注重于灵魂的描写,但不走极端,这在《白虎关》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中国作协创研部原主任吴秉杰一看到《白虎关》就说,这样的心理描写,在一本书中是很难描写下去的。但他在看完《白虎关》后,发现整部小说都是心理描写,而且坚持下去了,越到后面越精彩,所以他感到很震撼。为什么?因为这需要一个作家的灵魂的深度和力量。

二、“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

◎张凡:从个人的阅读体验来看,在您的作品里,文字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着。在昨天《野狐岭》的研讨会上,您有说过,您的内心深处始终涌动着一股流动的力量。这股流动的力量可能是灵魂,也可能是一种精神的凝聚。您也曾说过:“人生是个巨大的幻梦,同时也是现实的存在。在那存在和梦幻之间,定然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通过阅读您的作品可以发现,您总会借助小说中的人物去阐述您内心中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那我们能不能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就是那股流动的力量?

●雪漠:大自然中有一股非常神秘的力量。事实上,目前我们的文学中,甚至包括医学,比较注重一些概念化的阐述,却忘了这种神秘的力量。其实,科学也在关注这种神秘的力量,或被称为暗物质、暗能量。大自然中有让人类从自身之外关注的一种生命的力量,在过去也有人称之为灵感。那这灵感来自于哪里?它不仅来自于作家本身,还来自于外界,可能有一种我们目前尚没弄清楚的存在,影响、并参与着作家的创作。换句话说,除了作家自身的内因之外,必然还有一种外因的存在,但这种体验一直没有得到批评界的关注,甚至说认可。当代批评家、学者陈晓明非常了不起,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存在。事实上,在我的创作中,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这样一种力量。

◎张凡:您觉得这种力量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跟神性有某种契合之处吗?

●雪漠:它是大自然中与人类的诗意可以达成共振的一种力量。

◎张凡:令我深感疑惑的是,您在遇到这股力量时,是一种游刃有余,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样的状态?

●雪漠:最早的时候,这种力量时不时地光顾自己,那时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在写《长烟落日处》的时候,就被这种力量笼罩着。可以说这个文本是超越我那时水平的,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笼罩,每天晚上身不由己地写,写完之后就成了那篇《长烟落日处》。当时,这部作品在甘肃文坛引起了震撼。此后,这股力量就完全消失了。消失之后,为了等待这股力量,我大概又用了五年的时间,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一直在等待这股力量的出现。遗憾的是很长时间内等不来,但我又必须等它。因而,那段时间我每天三点钟起来,就坐在那里,有写的就写,没写的,就静静地等待这股力量的到来。当然,那时也有一种禅修的东西。

◎张凡:我有种直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经常会光顾您,您的作品时不时地就会闪现出这种灵性之光。您能够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把握住,并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为自己作品的精魂所在,这对您来说意义重大。从这个层面看来,在当前这种重利轻义的大环境之下,您如此长时间地等待它的“临幸”,并愿意去理解它、悟透它,这种做法显然会有卖力不讨好的可能。然而相比那些为了文字而文字的作家,虽得了利,却丢了义,何况在他的文字中间根本找不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您要去等待、去捕捉这种稍纵即逝或相见恨晚的神秘力量,您的这份坚守的背后,其意义是什么?

●雪漠:没有功利心,纯粹是非功利的东西。早先,我所有的等待中,其实没有等待“灵感”这个概念。为什么没有这个概念?因为那时我并不知道有这股力量。只是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能写得那么好,而现在写不出来。所以将写作与禅修交融在一起,那时我能写就写几个字,写不了就静静地坐着,其实那个东西跟我没有关系。但后来什么时候就有关系了呢?在三十岁之后,我想借助佛教,想要放下文学,因为这时文学已变成了我的梦魇,对我的生命构成了巨大的障碍,因此我决定放下文学,再不搞文学之时,哗,——智慧就开了。从那时候起,这股力量就一直伴随着我。

三、破除执著后的澄明之境

◎张凡:在我的理解中,以文学为毕生理想追求的您,如何将文学从“拿得起”做到“放得下”的?那时您突然放下文学,您不觉得整个人像空了一样吗?

●雪漠:对!放下文学就没有执著了。可以说在我的生命中,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最大的执著是文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执著,包括对生命本体的执著,生或是死都已不考虑了。那时候,白天、晚上,甚至做梦,都在不停地练笔,整天就是那种执著与念头,如何练好文学,和别人聊天聊的也是文学,对文学的执著像虚空一样充满我的整个生命,可一旦放下它,就把最大的执著放下了。

◎张凡:这时候,您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您执著文学那么多年,是什么让您的信念坚守至今?我也在想,这个过程您在心理上或许有些变化,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态?

●雪漠:决定放下文学的时候,我用宗教的形式——诵《金刚经》——来放下它。那时我整天诵《金刚经》,文学不想了,完全地放下它。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一个世界打开了,我能感受到我所写人物的灵魂的脉搏和心跳了。《新疆爷》就是那种状态下写出来的。自那时起,写什么样的人,我都能进入他的心灵。

《新疆爷》是我用了一个晚上写成的。一个礼拜中,我写了很多短篇,包括《掘坟》、《黄昏》等。生命中本具的智慧被打开以后,忽然发现我可以进入任何人的心灵,可以进入任何我想进入的状态与境界之中。那时,我觉得能写《大漠祭》了,这种“写”才是真正的“写”。于是,我专门闭关来写《大漠祭》。写《大漠祭》时也是这样一种状态,灵感来了,我就写《大漠祭》,灵感走了,我就开始禅修。一禅修,灵感就又回来了,然后接着再写。《大漠祭》完成后,到写《猎原》时,我可以完全地驾驭那种文字的饱满与喷涌了。写《猎原》的时候,我待在一个小房间里闭关,与世隔绝,那时候环境很糟糕,在一堆垃圾旁的一个小院落里,到处充满了粪便,但这些外境已干扰不了我写作了。

◎张凡:您提起的短篇《新疆爷》我深有同感,但还有一些其他的感悟。我在读《新疆爷》的过程中,始终觉得您试图在捕捉某个时间点。其实这个时间点,体现在小说中早已不再是常人眼中所谓的“北京时间”,而是一个慢慢的、缓缓的“西部时间”。直觉告诉我:您在《新疆爷》中有一种类似于电影中的慢动作或是慢镜头,您试图把时间放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它不是一分一秒地走,而是带着一种流水在游走。《新疆爷》虽是个短篇,但我印象非常深,文本讲述的是一位有过新疆经历的老人,但“新疆”对这位老人来说,最终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标识符号。“新疆爷”对过往与当前发生的一切都保持一种深度的从容与坦然,可以说这其中有种人性的温度在里面。话说回来,除了在您写短篇《新疆爷》里闪现这股力量之外,还在其他作品中出现过?

●雪漠:写完《猎原》、《白虎关》之后,我完全地和这股力量打成一片了,除非这时有一种干预性的东西,比如想写畅销书,就把这个破坏了。如果没有这些功利性因素干扰,我与那股力量永远是一体的,包括任何时候,如现在对话及演讲的时候我是没有底稿的,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2009年11月,我去法国参加中法文学论坛、并作了《文学与灵性》的主题演讲。当时,翻译本来已经翻译好了一篇文章,想让我照着念,但当我准备演讲了,她却对我说,你可以直接讲,不要按稿子读。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我的语言她能听得懂。她说她在西部插过队。然后,我把稿子扔在一边,这时那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涌来,我成了一个出口,喷出的便是那篇《文学与灵性》。同样,在《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中收录了我在北京、上海等地的许多讲座,都是在那种写作状态中喷涌出来的。

后来,我一直处在那种状态当中,破除执著的一种澄明之境,因为心中没有任何杂念了,永远是一种灵光显现的宁静。三十岁之后,我基本上都是这样,除非我进入一些场面,和一些作家在一起时,在乎他们的游戏规则,我突然发现自己在走向一种堕落。因为你一旦在乎这种游戏规则,它就会控制你,你就会在乎它的许多东西,比如评奖、排名、销量什么的。当我不在乎时,就进入了那种境界。直到今天,我索性就不在乎它了,不在乎文坛,我可以参与文学活动,但不在乎那些评价,甚至不在乎发表不发表,我只流出自己的灵魂。

四、文学的本质是生命本身

◎张凡:您的这种自我超越,不仅没有让您失去文学,反而给大家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您与文学拥抱得更紧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关注您的文学创作。

●雪漠:因为文学的本质是生命本身。文学最精髓的东西说到底就是灵魂和生命本身。当前,正是很多外在的、概念性的符号把文学破坏了。文学一旦被破坏之后,就远离文学本来的意义了。

实质上,我的这种没有执著、非功利性的观照内心,那种诗意的力量,你可以理解为聆听内心和大自然的声音。当一个人远离这种文学上的概念,开始聆听内心的声音,聆听大自然的声音,聆听相同人类内心的声音,这时候的文学最本质、最美好,这是文学最本真的意义。后来,文学被许多概念性的符号限制了,如一个接一个的文学思潮,一个接一个的文学理论,这就把文学最本真的东西给破坏了。

◎张凡:文学已经没有本体自我的存在了,失去了它最本真的意义及内涵。

●雪漠:对!对!

◎张凡:这些年,您一直走在朝圣的文学之路上。文学对您而言,是换取内心宁静的一种“面圣”的载体或是生命的姿态。您曾在《白虎关》的后记中说:“更多的时候,我的朝圣都选择偏僻而冷落的所在。因为只有当自己拒绝了喧嚣而融入宁静时,你才可能接近值得你敬畏的精神。”在这种层面上,我是否可以理解您在刻意地去回避世俗世界里的嘈杂、狂躁,而去主动地迎合内心最本真的一些需求,去追求人在灵魂上的一种自我净化?

●雪漠:这是我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需要作家的远离和逃离。其实,这种远离和逃离是作家对想要包围他、异化他的那个世俗世界的一种反抗与背离。但,这个阶段仅是我个人创作的中期阶段,也就是创作“大漠三部曲”的阶段。其实到后来,我不再远离和逃离,发现了圣地无处不在。只要你在什么地方,圣地就在什么地方,这时就不再着意地追求心外的圣地了,因为自己的内心本身就是圣地,永远被一种崇高的、伟大的博爱包裹着,你和它无二无别,是一体的。这时候,我可以和光同尘,可以进入任何地方,如北京、兰州,不论身在何处,都没有破坏我的这份宁静,也没有觉得哪个地方肮脏,哪个地方是圣地,都是一味的,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二元对立”。

◎张凡:当您的内心趋于一种宁静,越是喧嚣尘上您越能“闹中取静”,这里我所谓的“喧嚣尘上”是建构在传统的“闹市”意义上,它与今日之现代都市浮华在内涵上差异很大。可以说,越来越拜金的现代都市到处弥漫着一种浮躁、喧哗之气,社会上追名逐利大行其道,身居其中的您这时是否还能找到内心的一份宁静?同时,这份内心的宁静是您进入文学最虔诚的一种状态吗?

●雪漠:到后来就没有这个东西了,因为后来没有不宁静,所以不追求宁静。就是说,没有这种“二元对立”,它本来就趋同于那样的。

◎张凡:就成为您生命的一种状态?

●雪漠:对!它跟自己的呼吸一样,跟天空一样,是生命的一种本能,它本来就是那样的。其实,到后来,写作也罢,读书也罢,禅修也罢,做事也罢,和你聊天也罢,都没有破坏那种东西。在那种状态和境界中做事,没有逃避什么、趋向什么、追求什么,没有这些东西,因为生命的本来面目就是那种东西。因此,世界上最伟大的经典,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出现的,包括《大藏经》、《古兰经》和《圣经》,还包括许多其他的经典。可以说,文学现已成为我的生活本身了。创作的时候,我也在禅修;禅修的时候,我仍然在创作。那种宁静的、爱的力量已经充满了我整个的生命时空,外面的东西已经不能干扰我内心的宁静了。

五、写作是一种享受而非职业

◎张凡:在某种意义上,您在朝圣的路上跋涉了那么久。您曾说过,如果没有《无死的金刚心》就没有雪漠。这在我的理解中,可能还有一种信仰的力量。在《我的灵魂依怙》题记里,您写道:“真正的信仰是无条件的。它仅仅是对某种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谋求福报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我想说的是,当一个人在物质需求得到最大满足之后,对精神的需求理所当然地变得日益迫切;那么,信仰的缺失和泛滥,从另一种层面上看,展示了人类精神的困顿与迷茫,那到底什么是自己该坚持的?什么才可被称之为信仰?信仰对于普通人的生命而言,它是一个怎样的精神存在?我们该怀有怎样的心态去正视它?

●雪漠:信仰其实就是人想要达到的目的地。信仰就是人活着的理由。人为什么活着?人活着想达到怎样的目的地?从很大程度上看这个目的地,比你目前更高的时候,就叫信仰,信仰永远不能比你低。因而,信仰不仅仅是宗教,比如陈思和老师提到的“人文精神”,就是他的信仰;像共产党员对共产主义的那种信念,也是一种信仰。

人类之所以区别于动物,就在于人类必须有信仰,必须有他活着的理由,否则他就是动物性的低级存在。比如说屈原,他是有信仰的。只要有一种利他的东西,比你现有的目的地高,你真心向往它、并接近它的时候,这就是信仰。信仰不仅仅是宗教。宗教这个词,现在也被异化了,已经变成职业了,很多人利用这个宗教的名相,仍在满足一种私欲性的欲求。

◎张凡:从信仰这个层面出发,针对现在有些作家,其中不乏70后、80后的作家,已完全进入一种职业状态来进行他们的写作,您如何看待这种职业化写作倾向?

●雪漠:那是职业,不是信仰。

◎张凡:有些人把文学写作视为一种职业或谋生的手段,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写作?今天写了多少字?完成了多长篇幅?这直接跟他们的日常所需勾连起来,他们要靠文学写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可见,这不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需要,而是迫于生计的一种职业必须。

●雪漠:正是这种东西伤害了文学。文学不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文学是衣食无忧,或衣食有忧之后完全非功利性的一种心灵的东西。如果一旦有了功利性,文学就会被异化,当然它也可能被称为文学。但有些作家,到一定时候,他会把两者结合起来,比如莫言、阎连科等都很优秀,他们的作品里也有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但这时候他们也不排斥生活方面、物质方面带来的满足。这些理性的东西,他们也不拒绝,当然在创作的时候会拒绝。所以,真正的文学不能成为一种职业,它就是一种享受。

◎张凡:法国著名的后现代哲学家吉尔·德勒兹曾在《批评与临床》中指出:“写作是一个生成事件,永远没有结束,永远正在进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经历或已经经历的内容。这是一个过程,也就是说,一个穿越未来与过去的生命片段。”如此看待写作与生命的关系,您怎么看?写作对于您来说是一种享受,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雪漠:在我看来,作家写作的出发点很多:一种是形而下的写作,一种是形而上的写作;还有,一种是享受生命的写作,一种是养活生命的写作。而我属于享受生命的写作和形而上的写作。写作的时候,我更多的是享受一种快乐。写作的快乐,是人间所有的快乐所不能比的。我儿子陈亦新尝到了这种快乐,所以他要当个作家,因为那是一种上帝般的快乐,你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你,完全是一种无条件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到后来,写作已经没有苦恼了,不是别人说的寂寞、吃苦之类的折磨,而是一种享受。我犒劳自己的方法就是读书。能够好好地读一天书,觉得像充了电一样,容光焕发,精神百倍。我汲取能量的方式就是读书、写作。如果闭关,我不见人,写一个月后,身体会非常好,满面红光,精力也特别充沛,这时候是享受生命最高层面的一种状态。

我的写作,在于享受写作本身。如果把文学创作当成职业,可能会变得枯燥,当然他们也会觉得很快乐。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干预别人,或者对别人指手画脚。我觉得都很好!人类存在本身就很好。我们允许有各种各样的存在,允许有各种各样的作家,允许有各种各样的文学。文学本身就是人类的一个奇迹,其目的在于带给人类快乐。如果没有文学,人类会很孤独。只要能够解除人类的孤独,金庸很好,古龙很好,梁羽生也很好。

◎张凡:从您这个角度来理解,可以说文学是人类的吗啡?或者是一种精神安慰剂?

●雪漠: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的。人类必然会痛苦,因为人类面对的东西都在变化,包括寿命、生命、物质、金钱、财富、健康等。人类想把持这种东西,想永远拥有这些东西时,必然会因为这些东西的消失而痛苦,所以释迦牟尼说人生有“八苦”,包括尼采、叔本华都认为是苦的。他们是对的。苦的原因是人类有执著。你执著地想永远地拥有某种东西的时候必然会痛苦,当你想永远拥有自己的肉体和生命时,你得不到,必然因此感到痛苦。死亡的存在,人类必然会痛苦,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一种解除痛苦的方法。那么,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宗教,一种是文学。

六、万物与真心同体

◎张凡:在宗教和文学的结合上,您是否将两者拿捏得非常到位、甚至说趋于完美?

●雪漠:宗教是我的营养。我有很多营养,宗教只是其中之一。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很多很多的宗教都是非常优秀的营养,因为它来自于人类的灵魂,目的在于解除人类的痛苦。这些宗教的精华为我所用,变成我的营养之后,很多是没有名相的,或许能解除阅读我作品的一部分人的痛苦,给他们带来快乐,让他们有种诗意的生命享受,我觉得就达到我的目的了。其他的名利、版税、畅销书等都是副产品,有,很好,没有,也很好。

◎张凡:当您的写作进入自由之境时,您已放下了世俗中人们渴求的那种名利、金钱、名誉、名声等等,在阅读您的作品过程中,我经常能感觉到您的这种超脱。但我发现您的写作有一种任性,任自己的性,没有刻意地想表达一个什么主题思想,写的时候非常恣肆,那种喷涌之状,那种情不自禁的语言,您是控制不住的。

●雪漠:我写作时,没有语言,没有结构,什么都没有,只有快乐,那种变成世上万物的快乐。你写什么,就是什么,不是它控制我,而是我变成它。所有的人物都是我内心的化现,都是我自身的化现。一个人代表整个的人类,一个人的身上带有整个人类的全息。当我破除对自身的一种执著之时,我可以写出人类所有的东西,包括人类的情感、痛苦、追求等等,因为它们都是我的化现,有种像上帝创造人类的快乐。因而,就像人类不一定完全听上帝的话一样,有时候,小说人物并不一定听作家的话。

◎张凡:在许多小说里,人物的命运发展很多时候由不得作家来做主,这些人物形象已经成为一个个生动的主体存在,他们渴望能够主宰自己。

●雪漠:一个成熟的作家不能控制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一旦控制的时候,他就变成茅盾一样的作家了,变成主题先行。成熟的作家只是给他们提供营养,让他们自己成长。小说是这样,地球也是这样,让他自己成长,会成长得优秀而茁壮。作家一旦想干涉,想用自己的小杯杯盛下整个大海时,那就局限他、扼杀他。作家描写的东西是大海,那个浪花本身是大海所不能控制的,他只能为这个浪花提供物质性的支撑与跃动的舞台,但他不能控制浪花。

◎张凡:甚至不能控制浪花是什么样的形状。

●雪漠:对!对!

(张凡,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讲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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