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叔
2015-08-30薛雨青
薛雨青
二叔是父亲的大弟,他尝尽了人世间的艰辛和痛苦,伴着贫穷和病魔,默默无闻地走完了七十个寒暑春秋,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深爱他的儿女和亲人,离开了他朝朝暮暮割舍不下的土地和村庄,永远地走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生前的许多往事永远存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二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木匠,他与所有的中国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一年四季走村串户,给村人盖房子、做家具。浑身上下粘着木屑、汗水,辛勤地劳作,过着苦涩的日子。
父亲兄妹四个,二叔排行老二。早年家贫,祖父祖母去世得早,二叔一直在北山上的老家寄居,直到成年。他成家很迟,大约二十七八岁。在他成家前我一直是他重点呵护的对象。记得童年的时候,我多次跟随二叔到邻村,在他给人家做家具、盖房子时去玩,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去时他一手拖着我,一手提着“平斤”(即锛斧,形状如镐,刀刃呈扇形,宽而锋利)、一把锯子,肩上背一个工具箱,在山野间行走。二叔边走边给我讲古今。每当我走不动时,他都会放下工具背我一程,然后让我原地等着,再去拿工具,这样反反复复好长时间才能到达一个村庄。然而,每每得了工钱(那时政策规定工钱全部交给生产队,工匠本人只能留三五块零花钱),他都会马上去买糖果和饼干给我吃。儿时的我对二叔非常依恋,有时二叔出了远门,我都会一个人坐在大门口长久地呆呆地守望,希望能在某一个黄昏或黎明看到风尘仆仆、扮着鬼脸的二叔猛然出现在我眼前。
二叔有一手绝好的木工手艺,他的木活远近有名,请求他盖房子、做家具的人络绎不绝。那时的木匠全凭力气和手艺,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个平斤、一个墨斗就是主要的家当。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二叔的上衣口袋里总是装着一把卷尺,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手里捏着一方墨斗。一天到晚干起活来常常是挥汗如雨,锯子、斧头、平斤轮着上,有时候真是脚手并用。一块再不像样的木头,无论是长是短是直是弯,在他手里都可以派上用场。那些歪歪扭扭的木头和看似无用的木料经他的手,都变成了光滑、端直的檩条或漂亮的桌椅、板凳。
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讲,他们弟兄当中二叔最为聪明、最为心灵手巧。老庄每年一到粮食成熟的季节,都会有大大小小的老鼠到处乱跳,人们很是头疼。祖父让他们弟兄做一个打老鼠的家当,父亲和三叔都没有做出来,唯独二叔做了一个简便而且实用的捕鼠笼,让祖父非常满意。庄里大人小孩争相观看,时时被邻里借用,一时传为佳话。
二叔是很喜欢小孩子的。除了疼爱自己的孩子和我们兄妹外,二叔对邻居家的孩子也十分关爱。小时候他给我做木头手枪、大刀、宝剑、红缨枪的时候,也不忘给邻家孩子做一两把。那时候院子里每天都充满了街坊邻里小屁孩儿的喊杀声和嬉戏声,每当孩子们玩得高兴的时候二叔会抽上一锅旱烟,歇一歇脚,看着我们一群小顽皮惬意地笑出声来……
二叔对我的疼爱和关心是无微不至的。记得那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我突然发高烧,整个人烧得像火炭子,人事不省,当时恰逢二叔给我家修房子,做木工活。由于我父亲和母亲到山里去拉木料不在家,是二叔把我背到医院打针、吊水、吃药退了烧的。后来父母亲忙于到新院建房子,无暇照顾生病的我,二叔每天除了做木工活,时不时过来给我倒水拿药、洗点水果。那几天中,二叔时常过来给我掖掖被子,在我的头上用手摸摸,看看是不是还在继续发烧,这样一直照顾到我的病痊愈。
二叔的一生是勤劳节俭的一生。他的有生之年生活得平淡而充实,他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如今都已成人。他的前半生正处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困难时期,和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充满了艰辛,常常因为吃不饱饭而四处奔波,受尽了苦难、遭尽了白眼。他没有穿过什么好衣服、吃过好饭食,经常邋邋遢遢,少言寡语,家境十分困难。这种情况直到实行包产到户才有所转变。这时候他已到了不惑之年,也不再做木活了,他把全部的热情和希望都倾注到自家的责任田和果园里。他与二妈把责任田耕作得平平整整,全部的心思保证了土质的肥沃,把庄稼伺弄得比谁家的都好,把果园务做得井井有条,苹果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惹得邻居和村里人好生羡慕。每到秋季果子成熟,他便亲自到果园里挑上两框上好的果子,让堂弟给我的父亲送去。
二叔对我的父亲也是十分尊敬的。他家但凡有大小事情,都必来向父亲讨主意或请父亲给他坐阵。记得堂妹出嫁、两个堂弟结婚,父亲和二叔商商量量把事情办得红红火火、体体面面。当然,二叔对我家的事情也是非常热心,尽心竭力。
因为是地富子弟,二叔年轻时受罪多出力多,体力透支,心力交瘁,晚年多病,因大病住院就好几次。今年春季患脑溢血出院后即瘫痪在床,再也没有起来。二叔瘫痪后我去家里看过几次,开始他还能认出我来,到后来神志不清,口不能言,认不出人来,生命的迹象越来越微弱,境况十分凄凉。我也很是难过,常感伤不已。二叔此前身体强壮魁梧,体重达一百六七十斤,此时已瘦得皮包骨头了。
那是一个礼拜四的早上七点多钟,我打开关着的手机一看,有好多未接电话,都是从老家打来的,心里不觉有点发慌,预感老家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赶忙给父亲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父亲声音急促地说:“你二叔昨晚去世了,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都没打通。你赶紧去单位请个假,回家来帮着给你二叔料理后事!”本应是意料中的事,但突然间我还是接受不了。放下电话,我的泪水已不觉涌了出来……
赶到二叔家的时候,大门口、院子里已聚了好多人,父亲、母亲和弟弟早已守候在了那里,亲戚邻里忙出忙进。二叔的遗体停放在上房正中,桌子上已摆满了香火纸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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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人跪着泣不成声,二妈哭得昏天暗地,几次昏厥过去。看着眼前生离死别的场面,想起以前二叔对我的种种好处,想想从此阴阳两隔、永不能相见,我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那几天里,我和父亲、堂弟给二叔请来了阴阳、匠人,给二叔寻找坟地、抬出十年前准备好的木材做棺木。
安葬二叔的那天,村子里许多乡亲都赶来,为我可敬的二叔送行。坟地在二叔家的责任田里,离家不过二三里路,早晨八点起丧,不一会儿就到了坟地。下葬的时辰到了,我们泪眼蒙眬,肝肠寸断。和蔼可亲的二叔自此将永远躺在黄土垄中,我们也将永远无从相见。
人生充满了艰辛和悲苦,二叔自此是否将永远脱离苦海?天堂的路是那么遥远,二叔是否会在霞光氤氲中涅槃重生?
火光中、泪眼里,我仿佛看见二叔戴着旧蓝布帽子,穿着旧汗衫,肩上背着工具箱,肩上扛着平斤,手里拿着锯子,向山坡上走去,向一片茂密的树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