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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上(外二题)

2015-08-30何新军

飞天 2015年8期
关键词:老魏夜色老张

何新军

这个傍晚似乎来得迟了些,我们走进田野时,夕阳还停留在西边那棵稍高的树顶上迟迟不肯落下去。

那些弯在夕阳下劳作的人,抡着撅头,刨出藤蔓下的洋芋,用沾满泥土的手指把它们归拢成一小堆。许多个小堆散放在田野上,大小不一,但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排列着。洋芋蔓顺着一个方向堆起来,像一条蜿蜒的绿色长龙,紧跟着他们的背影奔跑。他们一会儿蹲下身子,一会儿直起腰来,汗水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他们的衣服。他们大多穿着白色衬衣,脊背上汗水的轮廓清晰、分明。而两个穿着红色和黄色衬衣的女人,和男人们干着同样的活。只是她们衣服的颜色混在白色、蓝色中间,能缓冲掉视觉里的疲劳。所有的衣服都有些粗旧,那是没有来得及压进箱底而被田野上的太阳、雨水、晨露和风浸淫过的颜色。这时,草帽搁在一边,与田野上临近的泥土色极为相近。现在,用不到它们,它们就在地边随便找个地方靠着,等到暮色降临以后,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在一根木橛上打鼾或者面对墙壁说一些轻语。

这片地的主人,温和地微笑着。和我们打过招呼之后,掏出一包烟分散到别人手里。他是忙碌的,提着筐子收拾满地的洋芋。那些个大的、表皮光滑的被捡起来,轻轻放进筐子里,那些个小的、被镢头刮伤的由他捡起来再放到原地,等待下一次归整。他趔着身子,提起满满一筐洋芋,从地的那一头走到地头上停放的蓝色的农用车旁,一边用衣袖擦着脸颊上正往下淌的汗水,一边看着从陕西来的客商,验货、过秤、装车,然后又提着筐子回到他原来的位置,把刚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甚至更多遍,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夕阳落下树顶时,田野上植物的阴影连成一片。不多时,淡淡的暮色从阴影里走出来,薄纱似的覆盖了远处的树木、近处的庄稼和花草。天地间一片朦胧。

这时,周围的蝉声响起来。起先是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叫声,声音绕过树梢,绕过庄稼地,钻进我们耳朵时,虽然音调很低,但很有力,很清晰,而且很流畅,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随后,戛然止住了。很难断定叫声的停止究竟是因为到了该结束的尾声,还是碰到了意外障碍——比如田野里干活的人的一声吆喝。紧接着,周围的玉米地里响起了同样的叫声,声音弱弱的传来时,就像蹒跚学步的孩子站立不稳,稍有闪失就会跌倒一样,叫人着急。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蝉一起叫起来。这叫声完全是一首当地民歌,听不懂歌词,只有节奏。叫声起起落落,就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高潮时,一个声音响起来,还没减弱,另一个声音唐突地响起来。所有的声音里没有序曲,只有不间断的复歌。最后,听着的耳朵里有了一股强劲的轰鸣声。低潮时,一些声音似乎要结束:比如力度渐渐减弱,情绪渐趋平静,感情似乎已经表达净尽。可是,在你以为到此为止的音符刚完,后面却又接上一个,完了又一个,欲了不了,反而让听着的人放心不下……等到某一刻,偏偏在你没有任何预感的地方,它却突然结束了。

地的主人还在地头上提着筐子奔走着,一盏马灯挂在农用车上摇曳出一小片光亮。陕西客商蹲在灯下,往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很快,他把笔停在半空中。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这时,蝉声再次响起来。

这无疑仍然是那个旧调调。有的声音弱下去,或许是为了回头再仔细地把它重新唱出来。不过这些循环往复,这些短小的间隔,这些随心所欲的变奏,还是使原来的叫声有了不小变化,虽然并不明显,但是在无声的田野上还是听得出来。

除了蝉声,田野里再没有其他什么声音能听得明白。远处劳作的人,已走出田野消失在夜色里。地头上的马灯正把它摇曳出的一小片亮光,投射到夜色里弯下腰的主人身上……

小路上

一条小路被夜色缠裹着。夜色漆黑,一切好像都被凝固了。此时没有风,渴盼的那一丝凉意,躲在周围的玉米林里折拢了翅膀,等待着风的呼唤。那些灌满双耳的昆虫的鸣叫声,忽高忽低,引导着夜色向前延伸着。这叫声已经延续很久了。

昆虫的鸣叫声减弱或者停顿的时候,我才听见脚步踏出的响声。一截水泥路上,说话声轮流响起,声音不高,也没力度。刚说出口的几个词语或者句子,拖着尾音,还没来得及扩散,盛满乡村的巨大夜色就扑过来,软绵绵地堵在了话语的前头——音波很快就消失了。于是,小路上有了短暂的宁静。不过这宁静刚持续了一会儿,有几秒钟吧,昆虫的鸣叫声又响了起来。

许多声音交替出现,却丝毫没有改变乡村里到来的夜晚。也许与许多个夜晚一样,远处的树木站在一起,黑乎乎的,影子高大、厚实,望一眼,再望一眼,浓重的黑影还在原有的秩序与节奏下,催促着夜的进程。树顶上空露出的半边天幕上,镶嵌着一两颗星,微弱的光芒还没照到树顶,就被半空的夜色接纳和吸收。近处的一座座庄院,在夜色里低矮下去。院子里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没有狗吠。只有小路上起落的声音缠绕着夜色,久不停歇。

“村子里住有多少人?”

“原来有200多口,现在只有44口。”

于是,一个新的话题又展开了。这个话题似乎是村里一件新鲜事,陌生人围绕着它问个不停,主人就陪着他们从头说起。话题越来越深入,谈论的时间也持久,不知不觉就到了路口。

老魏站在路中央。我们停下了脚步。

刚才提起的那个话题似乎还没到尾声,几个人又与老魏攀谈起来。

“家里有几口人?”

“剩下我们老两口了。”

“儿女呢?”

“女儿嫁到了外地,儿子倒插门去陕西了。”

老魏左手里拿着一支旱烟棒,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捻着旱烟棒末端一截不长的纸线。由于黑,他手里的烟棒子只有一小片模糊的白影。而他脸上的表情也隐在夜色里,分辨不出的微笑或者漠然,成了一个朦胧的意象,定格在半空里久不落下。

“种了几亩地?”

“13亩。”

“儿女都走了,谁种呢?”

“我和老伴。”

老魏想蹲下身去,可左腿好像使不上劲。他慢慢弯下右腿,再一点一点拉来弯曲的左腿。还没完全蹲好,又慢慢站起来。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又找到左手里的一截纸线,来回捻起来。

他身后的庄院与其他的庄院一样低矮,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狗吠。

“儿女们常回来看你们吗?”

“女儿嫁得远,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儿子忙,在电话里问候一下就行了。他们日子过得好,我也不缺吃、不缺穿,不连累娃们。”

老魏又艰难地蹲下身子,又慢慢站起来,右手上还在继续着他的动作。

他家庄院四面都是深沟,无处不在的夜色叫人望不到底。只有沟边的一溜土墙紧贴着他家的院门。老魏转过身指着墙说,那是古城墙,好久了都没人来维修。

这个新提起的话题,却没人接茬。老魏说出的话显得空荡荡的,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滑翔。

这时,有了风。昆虫的鸣叫声停歇了,但一种更为深沉的声响从远处的树林里、玉米林里传过来,引得人侧耳细听:是一种呼唤声,一种呻吟声,或者一种叹息声……

可是还没听清楚,那声音却消失了,耳朵徒然地在空旷的夜色里寻找着它,而听到的只是老魏留下的话语声。

当我们终于要走的时候,老魏点燃了旱烟棒,一星火光忽明忽暗地陪着小路上的他。

老张家

沿着一条大路往北走,然后向东拐过一个墙头,就是一条小路。小路上散乱地遗落着一些羊粪,粒粒显得湿润、饱满,就像刚刚睁开的小眼睛,惊奇地打量着前来的陌生人。它们在小路上,在这个早晨,散发出粘稠、浓密的独特气息,那气息扩散在空气里,弥漫在小路上,引着我们向老张家走去。快到他家时,一股羊膻味越墙而出,迎接我们。

老张家院子不大,北边的一溜箍窑占去了半个院子。中间的箍窑里除了一个靠在东北角的土炕、放在地上的一台旧式洗衣机外,再看不到任何家具或者装东西的柜子、板箱,甚至一个纸箱子也没有。紧靠在东头的窑门紧闭着,虽然看不见里面的陈设,但门框、窗框上方的土墙上,留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西头的箍窑是放粮食的地方,尽管门开着,却看不见一颗粮食的影子。竹篾编成的囤子里铺着一层金黄的麦草,亮闪闪地向外漏着它的颜色。

两间抑或是一间瓦屋,靠在南墙上。向着院子的两个出口,被竖着的木板条钉成的花框门隔挡着。空隙处,可以看见大小不一的羊横七竖八地站在这个简陋、粗糙的瓦屋里。两间抑或一间的瓦屋里空间并不大,一只羊靠在另一只羊身上,另一只羊冲着山墙伸着脖颈暂时无法移动。它们挤在一起,腾出的空间却不能完全盛放它们的体味,这些膻味十足的气味就挤到了院子里,混合在空气里。

院子里还有一间草苫子,顺墙立着的一堆木材,院中央的一棵树,树下的一堆空瓶子,拴着的一只猫,都被羊圈里涌出的一股羊膻味笼罩着。

站在院子里的老张和他的老伴一时无语,没有声音的院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村主任数着圈里的羊。说到羊,老张开口了。他说不止25只,去年卖了三只,今年有一只羊下山吃草时被毒蛇咬了,没到晚上就死了。

三年前,在对帮扶户摸底并制定帮扶计划时,老张提出要卖掉五只羊,给儿子凑彩礼钱。工作组却坚持要他留下来,用这五只羊做资本,走养殖的路子。如今变成了25只!我想,也许这个数字还要逐年增加,40只,50只……直到有一天老张走不动了,围绕在他身边的羊就成了他最大的依靠。

站在老张身边的老伴不再那么拘谨,在我们开玩笑的时候,也能说上几句。不过她在院子里的姿势很少变化。右胳膊弯着横在胸前,胳膊的尽头却不是手,是一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肉疙瘩,大拇指与无名指依稀可见,但都不具备指头的形体。她就那么站着,在我看见她右手的瞬间,她用左手拉了拉右边的衣袖,右手的大半部分就被拉上来的袖口遮挡住。那是一截粉红色的衣袖,颜色鲜亮,得体地套在她的胳膊上。与老张身上的衣服相比,她的衣服鲜亮得多,也许是刚换上不久的新衣服。崭新的衣服冲淡了院子里暗灰的色彩。

老张和我们聊了很多。聊了他的身体,聊了他的生活,聊了他以后的打算。在聊到一个在湖南、一个在陕西做倒插门女婿的两个儿子时,他的老伴明显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她那被衣袖遮挡的某根神经在一个词语的轻轻碰触下,有了久违的疼痛,以致她没有形体的右手又完全暴露在袖口之外。

瓦屋里的羊,在我们走进院子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在我们走出这个院子时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院门外,一阵微风吹来,院子里的那一股羊膻味,跟着我们环绕在我们周围。不久,就铺在面前的小路上,落在我们粗糙的外衣上,藏在我们的鼻孔里,将被我们带着走向村庄的其他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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