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语篇中的时间连接成分辨析

2015-08-28李榕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 2015年8期

摘要：考查现代汉语语篇中一组衔接功能很强的时间连接成分，包括“然后”“以后”和“而后”三个词语，其意义和功能十分相似。通过语料分析，对其时量特征、语义特征和衔接功能进行深入研究，不仅能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提供新的事实和观察视角，也能为对外汉语虚词教学和汉语字典的编写提供支持。

关键词：然后以后而后时量辨析语义特征

一、引言

几十年以来，由于系统功能语法和篇章语言学的兴起，现代汉语语法界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汉语篇章连接成分的研究。这其中对连词和兼类连词的研究也层出不穷，但人们关注的焦点大都集中在特定时间词语、相关副词及关联词语的篇章连接功能上，对时间连接成分的研究，尤其是细致对比几个时间连接成分的研究并不多见①。

本文选取“然后”“以后”和“而后”作为研究对象，不仅因为其意义和功能很相似，而且因为其强大的篇章衔接功能，是汉语近义词辨析的难点，也是对外汉语教学中的棘手问题。

本文主要采取语料分析“然后”“以后”和“而后”的时量特征、语义特征和衔接功能。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口语化色彩鲜明的作家作品，如老舍和王朔的作品集；2005～2007年的《人民日报》。

二、时间连接成分的时量特征辨析

词典注释中，“然后、以后和而后”这3个词语都表示短时，但这种“短时”是相对的，其内部也有时间长短之别，以下将对比它们的时量特征。

（一）“以后”可以表示长时和短时

“以后”的“以”来源于介词，所以将其单列一类，它在语料中不仅可以表示短时，还可以表示长时。如：

（1）光绪十年以后，法国占了越南国，后一年英国又占了缅甸国。

（2）“你不用告诉她这笔钱是怎样来的，以后你就替她来领好啦；这笔款都是慈善家捐给的！”他把钱票递给了长顺。

例（1）中的“以后”为一年以后，属于长时。例（2）中的“以后”可能是几周或者一个月，属于短时。从例（1）也可发现“以后”不同于其他两个词的句法特性，即前面可以加上表示时间的名词。

（二）“然后”主要表示短时和零时

“而后”中的“而”和“然后”中的“然”都属于连词，将其归为一类。“然后”主要表示短时还有零时，而且还可以表示顺序义和因果关系，是用法很多的一个词。如：

（3）外婆见我这般又马上蹲下来，为我擦眼泪，然后哄着我，让我提条件。

（4）高亦陀郑重其事地听着。听完，他居然用手帕擦擦眼，拭去一两点想象的泪。然后，他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

例（3）中的“擦眼泪”和“哄着我”之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属于零时。例（4）中“拭泪”和“从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的时间间隔很短，属于短时。

（三）“而后”可以表示长时、短时和零时

“而后”可以表示零时和短时，也可以表示长时。在语义上，既可以表示相接，也可以表示瞬时或者伴随。如：

（5）正是这些线条让我们的祖先有了美的萌动，有了创作的欲望，而后演变至今，才有了今天地球上的一切绘画艺术成就。

（6）也许在多少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最早推开窗子的是一双秀手，而后一张脸儿清灵地让周庄变得明亮起来。

（7）我们推门出去一看，大块的、带冷刺的雪，白压压、灰糊糊地漫天搅动，横行无阻，变化多端，而后呼啸着直射地面。

例（5）中的“线条让我们的祖先有了美的萌动，有了创作的欲望”和“有了今天地球上的一切绘画艺术成就”相隔的时间很长，表现为长时。例（6）中的“一双秀手推开窗子”和“一张脸儿的出现”相隔的时间很短，表现为短时。例（7）中的“雪漫天搅动”和“呼啸着直射地面”几乎是同时发生，没有时间间隔，表现为零时。

总之，“然后”“以后”和“而后”3个词可以表示的时量各有区别，其中“而后”可以表示三种时量。是不是所有使用“而后”的句子都能替换为“以后”和“然后”呢？显然是不能的，因为这3个词除了时量的区别，还有语义的细微差别。

三、时间连接成分的语义特征辨析

这3个词语义上都有“相接”义，但其中一些也有“步骤”义“伴随”和“瞬时”的区别，以下就每个词的具体用法进行分析。

“以后”和“然后”用法和词义都很相近，都可以表示短时量，因此有时可以互换。如：

（8）她浑身又一抖，急俯身刚欲吹，儿子抢先一口，“噗”地吹灭了蜡，然后/以后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忐忑不安地瞪着他，大气儿也不敢出。

例（8）中的“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和“吹灭了蜡”两个动作之间只是时间先后的关系，就可以互换。但当前后事件只表示相接义，不表示步骤义时，一般选择“然后”。如：

（9）他坐在道士身边听了又听，选了又选，然后/﹡以后走进政府机关大门，对惊讶万分的干部们申述一条条的理由，要求保存傩文明。

上例中的“选了以后”和“走进大门”之间是接着发生的意思，并不表示下一步骤。我们不能说“选了又选，下一步，走进了政府机关大门”，而只能说“他听了之后，选了又选，接着走进了政府机关大门”。所以本例中两者不能替换。可见，“然后”的语义特征只可以表示“相接”义，不可以表示“步骤、伴随和瞬时”义。

“而后”在语义上可以表示伴随，如上文例（5）；可以表相接，如例（6）；可以表瞬时，如例（7），但是不可以表示步骤。如：

（10）甘肃省武威市青年许福斌因不满父母对其上网的责骂，将父母杀害，而后从父亲身上搜得现金27元，继续回网吧上网。

例（10）中的“将父母杀害”和“从父亲身上搜得现金27元”只表示相接义，没有“下一步”的意思。

以上对“以后”“而后”和“然后”3个词的时量特征和语义特征的考察，如表1所示：

四、时间连接成分的篇章衔接功能

“以后”“而后”和“然后”这3个词是现代汉语中衔接功能很强的词语，不仅可以连接词与词、分句与分句、句子与句子，也可以连接段落与段落。

（一）衔接句子成分组成单句

“以后”“而后”“然后”中只有“以后”和“而后”可以衔接句子成分构成单句。这里的单句是指内部没有停顿的复合句，即两个词的前后都没有逗号。“然后”的前面一定要出现逗号或者句号，可见其只能用来连接句子，不能用来连接句子成分。

一般来说，“以后”的前面常加表示时间的名词作状语，如例（1）中的“光绪十年”和例（11）中的“1911年辛亥革命”；另一种常见的用法是“在……以后”，其中常为主谓短语，如例（12）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1）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中华民国教育部设社会教育司。

（12）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设社会教育司主管社会教育工作。

相对于“以后”频率很高的连接句子成分的用法，“而后”连接句子成分的用法比较少见，而且有很强的书面语或古语色彩。如：

（13）《荀子·天论》之说阐明了先有身体而后有心理、心理依附于身体的身心观。

（14）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二）可以衔接前后分句组成复句

“以后”“而后”“然后”和都可以衔接前后分句组成复句，也就是“P，X②后Q”句式，其中包括“P，X后Q”和“P，X后，Q”两种格式。如：

（15）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16）先是人，而后成为圣人，这就是我们中国的传统，区别于宗教或神话。

（17）他特地起了一个大早，要儿媳帮他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着意把长长的白胡须梳理了一番，然后坐在自己新家大门口的一张竹椅上，等候记者们的到来。

在衔接分句构成复句的过程中，上述3个词常与“先”“首先”等词语连用，如例（16）。

（三）可以衔接一组句子组成句段

“然后”“而后”“以后”均可以衔接一组句子以组成句段，也就是“P。X后Q”格式，其中包括“P。X后Q”和 “P。X后，Q”两种格式。P和Q可以是一个或者多个句子。

（18）第88次，芦女士同意让步，张丽琴也同意让步，她在一纸初步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以后又经过多次调解，解决程序上的问题。

（19）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与3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14家中央企业签订了节能目标责任书。而后，浙江、广东等省纷纷与省内重点企业签订节能目标责任书，使得万元GDP能耗下降指标层层落实到企业。

（20）政府有义务和责任指定一些信誉好的制药企业，生产临床常用药，其价格定在略有盈利的低价位。然后通过指令性的配送或直销到公益性医疗卫生机构。

（四）可以衔接段落

时间连接成分衔接段落的用法在最近几年才受到学术界的重视。汉语中可以连接段落的词并不多，所以这类词很值得重视。“以后”“而后”和“然后”这三个词中只有“然后”能用于衔接段落。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名词+后”类的词语可以用于衔接段落，如“此后”“之后”和“事后”等等。如：

（21）讲了印度哲学，讲了希腊的哲学，我们提供了一个参照系，提供一个比较。看起来这三个地方的哲学有很多不一样，虽然是哲学，但是这中间有很多复杂的情况，我们要从各方面了解，扩大我们的视野。

然后我们再来讲，对于印度哲学、西方哲学也好，我要讲的这个观点，就是所有的哲学，都是由宗教母体中产生的。

这里的“然后”衔接两个段落，但是这样的例子出现语体有限制，常出现在长篇的个人陈述里，比如讲课或者广播等等。

五、时间连接成分的句法搭配特征

常与“以后”“而后”和“然后”搭配使用的词有三类：

（一）“先/首先……，X后……”

“然后”“以后”和“而后”都可以在这个句式中使用。如：

（22）学生们决定先记下来，以后再仔细看。

（23）孟石出殡的时候，他先在大门内看了一眼；而后又躺着哼哼了整一天。

（24）讲完课以后，老师给我们做了一个小实验：先拿出一个小玻璃杯，然后把它放进装有水的盆子里，装满水后，老师再迅速地将一张卡片纸紧紧地捂住杯子的口。

（二）“（首先）……，X后……，最后……”

“然后”经常和“先”“首先”等起始词及“最后”“最终”等结尾词连用时表示程序和步骤，突显事物的阶段性。一般在口语中“……，X后……”句式和“（首）先……，X后……”句式用的较多，而三项及三项以上并举的情况不多，这也许是因为口语体的句子一般比较短小，结构也比较简单。相比之下，书面语体则较多地使用长句子，表意完备而严谨，其中政论体和科技语体等对逻辑要求严密的文章较多地使用关联词语。在正式的书面语体中比较常见，有“首先……，其次……，X后……”句式，“（首）先……，X后……，最后……”句式，“其次……，X后……，最后……”这种用法也仅限于部分表示“步骤”义的“然后”，另两个词语在这样的句式中比较少见。如：

（25）因此，首先要对现有企业的环境影响进行现状的调查评价，然后对改造工程做出其对环境影响的预测，并根据上级或地区对该企业的环境要求，指出企业应达到的环境目标和标准，最后制订出企业改造中的综合防治途径和措施对策。

（三）“……，X后再/就/又/便……”

“再”“就”“才”等本身就有承接功能，这也是它们与“X后”共现的原因，其中“才”与“X后”的结合力略差，出现频率低。如：

（26）锣鼓再响，骑手们作“赛马舞”“射箭舞”，而后再作“赛马舞”，疾下。

（四）“X后呢。”

“以后”和“然后”有这类口语色彩很浓的用法，“而后”却没有。“以后呢”是一种简略句，根据“呢”的不同，可分为“以后呢1”和“以后呢2”③：表示疑问语气的“呢”（记作“呢1”）和用在句中表示停顿的“呢”（记作“呢2”）。“以后呢1”形式固定，一般用来表示询问。“以后呢2”则可以用“吧”“嘛”等来替换，如例（27）。“然后呢”可以单纯表示时间先后，如例（28）。

（27）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给大哥找个好差事，他不干！以后呢，我的开销大，不能多孝顺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点钱；这可怎么好？（老舍《四世同堂》）

（28）你听我说，上最好的大学，美国的。然后呢，拿学位。（于坚《在纽约》）

六、结语

本文辨析了“以后”“而后”和“然后”这一组现代汉语篇章层面衔接功能很强的词语，包括它们的时量特征、语义特征、衔接功能和常见搭配，不仅能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提供新的事实和观察视角，也能为对外汉语虚词教学和汉语字典的编写提供支持。“然后”近年来逐渐虚化，有成为话语标记的倾向，这可以成为以后的研究方向。

（本文得到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类型学视野下的汉语篇章第三人称回指研究”[项目号为：13YJC740045]和陕西省社科项目“现代汉语篇章结构线索研究”[项目号为：13K141]以及国家留学基金委联合培养博士项目的资助，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注释：

①参见廖秋忠（1992），李向农（1998），金晓艳、彭爽（2005，

2006）等文章。

②以下用“X”来表示这3个词的第一个字“而”“然”和“以”。

③参见《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8年修订本，第525页。

参考文献：

[1]富天春.“以后”和“以来”[J].语言研究，2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