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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阅读经历(下)

2015-08-27北京梁衡

名作欣赏 2015年19期

北京 梁衡

作 者: 梁衡,著名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全国记协特邀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全国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先后有《晋祠》《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把栏杆拍遍》《夏感》《青山不老》等六十多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课本。

关于科学知识的阅读

恩格斯说,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再是苹果。同理,一个记者、作家只读社会科学不读自然科学,他眼里的世界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是学文科的,后来的工作也不是科技领域,但是误打误撞,进入了科普写作。经过“文革”十年浩劫,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之后,科学的春天来到了,报刊上沉寂了十年的科普文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被耽误了的一代,有的恶补文学知识,搞创作;有的恶补科学知识,准备升学或搞科研。我出于好奇,也开始浏览一些科学故事。

那时我在《光明日报》当记者,跑科学口和教育口。科技工作者思维活跃,读书多,常讲一些我所不知的,他们学科领域的故事,很吸引人,科学并不枯燥。我也常采访学校,看到学生读书很苦,而且不少人对数理化有畏难情绪,心里烦躁。我发现这原因不在学生,而在我们的教学不得法,科学和教育没有沟通。小孩子先有形象思维,数理是逻辑思维,很多学生一下子不适应。为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我想:能不能转换思维,把课本里公式、定理的发现过程、人物故事写出来,让学生像读小说一样学数理化?我决定尝试一下。

第一步是找故事。读所有能看到的科普报刊,按照中学课本里的内容寻找公式、定理背后的故事。大量剪报,并分类剪贴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几大本。除了剪报又摘卡片。那时还没有电脑,更没有百度等搜索工具,大学一入学的训练就是手抄卡片。我专门做了一个半人高的卡片柜,像中药店的药柜。只读报刊当然不够用,又读科学家传记,如《伽利略传》《居里夫人传》《达尔文传》等。读单本书不行,还得宏观把握科技进步的过程,又读科学史、工具书,如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自然科学大事年表》之类。有事实和故事仍然不够,还得恶补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论。现在还留有印象的如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德国科学家贝弗里奇的《科学研究的方法》,俄裔美国著名科学家阿西莫夫的科普系列,中国数学家王梓坤的《科学发现纵横谈》,物理学家方励之的小册子《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等。我走的还是经典加普及的路线,读那些大家、名家最好的经典普及本,如爱因斯坦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1964年版,一百多页,才三角七分钱一本。

我写的第一个故事是数学方面的。我们在初中就学过什么是“无理数”,这是个抽象概念,怎么还原成形象?古希腊有个数学家叫毕达哥拉斯,他死后几个学生在争论老师的学问。一个叫西帕索斯的说,他发现了一种老师没有发现的数,比如用等腰三角形的直角边去除斜边,就永远除不尽。别的学生说,不可能,老师没有说过的就是没有,你这是对师长的不敬。当时大家正在船上,争到激动时不能控制情绪,几个人便把西帕索斯举起来扔到海里淹死了。事件过后,他们反复演算,确实有这么一种数,比如圆周率,小数点后永远数不完。于是就把已有的,如整数、循环小数等叫有理数,这个新数叫无理数。这就是我小说里的第二章《聪明人喜谈发现,蛮横者无理杀人——无理数的发现》。这个故事,教师在课堂上三分钟就可讲完,但学生一生不会忘。我把这故事发在《科学之友》刊物上,大受欢迎,编辑部要求接着写,结果骑虎难下,每月一期,连载了四年,1985年1月结集出版了《数理化通俗演义》第一册,1988年三册全部出齐。有一次汪曾祺先生与我同在一个书店签名售书,他高兴地为这本书题词:“数理化写演义堪称一绝。”这本书先后出了香港版、台湾版、维吾尔文版,重印二十多次,不知救了多少已对数理化失去信心的孩子,很受学生和家长欢迎。中国科学院院长白春礼、科普老前辈叶至善都曾为书作序。这是一部无法归类的怪书,它的起因,一开始就不是创作小说的文学冲动,也不是科普创作的知识冲动,而是一个记者社会责任的延伸。

《数理化通俗演义》梁衡 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科学阅读另一个间接的成果是充实了我的散文创作。我们常说“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就是说由宏观看局部更清楚;如果能用科学的眼光看文学,至少写作时腾挪的空间会更大。比如,我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的结尾处,谈到伟人人格的魅力,谈到为什么他们虽已故去多年又让人觉得如在眼前,我借用了“相对论”的时空观:“爱因斯坦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而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提出一个‘人格相对论’呢?当人格的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速而追附万物,穹庐空间而护佑生灵。我们与伟人当然就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了。这就是生命的哲学。”

在《最后一个戴罪的功臣》一文中,说到林则徐被发配到新疆服罪,边工作,边测绘耕地:“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六十九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分’之举。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而历史与现实中也常有人干着另一种‘非分’的事,即凭着合法的职位,用国家赋予的权力去贪赃营私,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贪、分外之私。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远者莫如人格之分了。确实,‘分’这个界限就是‘人’这个原子的外壳,一旦外壳破而裂变,无论好坏,其力量都特别的大。”这里借用了物理学上的原子裂变,即原子弹爆炸的原理,来喻人格“裂变”的能量。

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一文中,写到这个富裕村的陈列室里张贴有八百年前辛弃疾描写江南生活美景的词,又写到他们现在公共福利的分配方式,就用科学术语来解释:

基因学有一个术语:基因漂流。自然物种在进化中,总有某种基因会飘落某处与其他基因结合成新的物种。共产主义理论一产生就是一个在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幽灵”,一个漂流的理论基因、科学基因。一百六十多年后,它漂到中国的江南水乡,与这里从八百年前漂过来的,辛弃疾词里所表达的那个天人合一、老少同乐、物我一体的乡土基因相结合,成了现在的这个新版本,蒋巷村版(现代中国还有其他版本,如华西村、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义各有不同)。

修辞上有一种格叫“拈连”,把本是用于描述甲事物的词汇移来说乙,如“相对论”“裂变”“基因”等专用的物理、生物词语,却用来说人和事。把科学思维、科学术语用于文学,正是一种跨界大拈连。拈连实际上也是一种比喻,是隐喻。而比喻中甲乙两物相距愈远,性质差别愈大,所产生的比喻效果就愈强烈。

因为阅读科普作品,同时又采访科技界学者,使我有机会参加相关学术活动。1984年8月在北京召开全国第一次思维科学讨论会,筹备成立思维科学研究会,我有幸参加。这种综合学科的研讨与文学界开会有很大不同。会议人数不多,一共才五十九人,但名家不少。我过去的偶像如钱学森、吴运铎、高士其等都出席了,还有八十岁的心理学教授胡寄南,美学家李泽厚等。钱学森用一整天的时间做开场报告,后几天就坐在台下仔细听。大家自由争论最前沿的知识,主要是讨论思维规律,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不同及联系。就在这次会上,钱学森提出五种思维方式:形象思维、逻辑思维、灵感思维、社会思维和特异思维。耳听笔记,这是一种近距离的阅读,让我的思维方式有了一个大扩张、大转换。自从增加了科学方面的阅读,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有这么大,思维方式可以有这么多种,自觉头脑比原先灵活聪明了许多。后来我与人合作写了一篇谈思维科学的文章,经钱学森先生审定发在《光明日报》上。

关于理论和学术经典的阅读

我在《文章五诀》中提出好文章的五种要诀是形、事、情、理、典。这个“典”是指经典、典故,特别是理论经典。什么是经典?常说为经,常念为典。经典标准有三:一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二是上升到了理性层面,有长远的指导意义;三是经得起重复引用,能不断释放能量。由于长期的文化积累与筛选,每个领域都有各自的经典。而更高层次的是理论和学术经典,特别是政治与哲学方面的经典。

一般人,特别是文学爱好者常误认为政治、理论枯燥乏味,干瘪空洞,不如文学作品那样水灵、煽情。这是因为文学与理论从属于不同的思维体系,一个是形象思维,一个是逻辑思维。他们虽感觉到了这个不同,但不知道作为形象思维的文学只有借助理性的逻辑思维才会更深刻,从而更形象、更生动,就如我们常说的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好地记忆。这中间有一道门槛,翻过之后,就是一片高地。

我们这一代人赶上“学习毛泽东选集”高潮。这是一个半被动、半主动的经典学习运动。说它被动,是因为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一场运动,人人学,天天读,你不得不学;说它主动,是因为毛泽东的文章确实写得好,道理深刻,文采飞扬,只要一读开,就能吸引你自觉地读下去。

我第一次接触毛泽东的文章,是在中学的历史课堂上,不认真听课,却去翻书上的插图。有一张《新民主主义论》的影印件,如蚂蚁那么小的字,我一下子就被开头几句所吸引:

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

“欣欣向荣”“愁眉锁眼”“甚嚣尘上”“打入闷葫芦”,这么多新鲜词,我不觉眼前一亮,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说不清是雅还是俗,只是觉得新鲜,很美。放学后,我就回家找来大人的《毛泽东选集》读。我就是这样开始读毛文的,并不为学政治,是为学语言,学文章。后来我逐渐通读了四卷《毛泽东选集》,还精读了不少篇章。之所以能学下来,政治压力是有的,但主要还是文章本身的魅力。

我对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阅读也是半主动,半被动的。可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文革”以前,囫囵吞枣,如私塾背书一样,只是储存了下来;第二阶段是改革开放之后,结合形势重新验证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又去主动温习。因为我是学文科的,后来又做新闻,一方面是专业要求,一方面是工作需要,所以读了不少也忘了不少,留下印象的有《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等,一些原理是刻骨铭心的。比如,“环保”这个概念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可是恩格斯在一百多年前就发出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抵消了。”(《自然辩证法》)这种深刻、彻底,你不得不佩服。特别是经历了“文革”大失败后重新发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你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是对的,是我们过去念歪了经。如 “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神圣家族》)多么朴素的真理。一部经典不可能全部背下来,只要做到读懂原理,知道观点,记得一些警句,要用时能很快查找出来就够了。

我们不是常说文学是人学、是社会学吗?不是常说爱和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吗?你看马克思怎么说的:“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如果你的爱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对你的爱,如果你作为爱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现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者,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而这种爱就是不幸。”(《1844年经济学手稿》)

对毛泽东著作的阅读,最有用的是他的两本哲学书《实践论》《矛盾论》,还有可以作为写作示范的一批很漂亮的论文、讲话,如延安整风时期的《反对党八股》等,在1949年解放战争后期代新华社起草的《别了,司徒雷登》《将革命进行到底》等一批社论、时评,集中展示了他的政治才华与文学才华。这种阅读对我来说已是三分政治七分文学了。后来2013年毛泽东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时,我将这个多年来的阅读体会写成了一篇文章《文章大家毛泽东》,《人民日报》整版刊登。本文与另一篇在周恩来诞辰一百周年时发表的《大无大有周恩来》,可以说是我对毛、周两个伟人的阅读笔记。

对经典,你读不读、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它客观存在、确实有用,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没有读,其实是吃了暗亏。就好像说一种好食物,你不知道,没有吃过,但它确实好吃。马克思、恩格斯对未来社会的猜想,也许不能实现,就像天文学家关于宇宙大爆炸的猜想,现在也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理论的伟大和思维方法的科学,要不它怎么能造就数百年的科学社会主义运动?经典不是一份名人豆腐账,不必拘泥于马克思、恩格斯哪一年到伦敦、到巴黎,与费尔巴哈、黑格尔、杜林什么关系,也不必拘泥于毛泽东当年到了哪里,说了什么话。理论经典让人敬而远之的一个原因是后人的刻舟求剑,过度解读,故意神化、僵化,拉大旗当虎皮。就像儒家经典一样,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经典也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涂抹、改塑。随着历史潮水的退去,经典突显的只是原理,其他都已不重要。邓小平说:“学马列要精,要管用的。长篇的东西是少数搞专业的人读的,群众怎么读?要求都读大本子,那是形式主义的,办不到。”经典的阅读与出版始终有两条路线:一是真正的学术大家、出版家,为读者着想,筛选出最基本、最精华的东西,做成最便宜的普及本,书愈做愈薄,人愈读愈有味;二是拉经典扯大旗,靠经典吃经典,为出书而出书,不停地注释、索引、解读,书愈做愈厚,让人愈读愈烦,而公款出版又加重了这个恶性循环。经典要转化为有效阅读必须有负责任的、高水平的、联系实际的、深入浅出的普及环节。可惜政治经典的普及做得很不好,远不如文学经典。我印象深的好的普及本仍然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后来我常用的一个本子是《马克思恩格斯要论精要》(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

另外,从马克思到毛泽东也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艰深、枯燥、可怕,他们并不缺少文采。如马克思谈资本与劳动力的关系:“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资本论》)他还这样来挖苦书报检查制度:“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芬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毛泽东谈政治与经济的关系:“搞社会主义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鸭、云南火腿不好吃,不能使物质的花样少了,布匹少了,羊肉不一定照马克思主义做,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羊肉、鸭子应该更好吃,更进步,这才体现出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进步,否则我们在羊肉面前就没有威信了。社会主义一定要比资本主义还要好,还要进步。”(1956年毛泽东在知识分子会议上的讲话)这种机智、幽默,现在的政治家、文人都是很难企及的。

政治理论经典对我写作的帮助是学会直取问题要害,找到打开读者思想大门的钥匙,登上可以俯视山下的制高点,也就是找到文章的“文眼”。前面说过韩愈为文时要向司马迁“借气”,我则常向马、恩、毛“借力”,借政治之力。在文章看似山穷水尽时,又翻上一层,极目千里,借助政治的高度,是为政治散文。比如,改革开放后农村富了,有钱怎么花,怎么建设新农村?有各种典型,但都摆不脱好吃、好住、高消费。我在江苏看到这样一个典型:他们一切以人为中心,追求人的生活自由、劳动自由、精神自由。村里办有多种企业,早已做到充分就业,但每家还留了几分地,为的是留住乡愁,享受田园生活的自由。连敬老院也分几种类型,养老方式自由选择。这不就是《共产党宣言》里讲的共产主义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吗?就是恩格斯讲的“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吗?于是我写了《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摘要如下:

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到现在还是想象中的事情,十分遥远和渺茫。于是共产主义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我的所经所见大约有两种。一是解放前后“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最初级的“解放版”。二是“人民公社”版,一场黄粱梦。而这次我却看到了一个与前两个不同的比较接近马克思想法的版本,我把它叫作“中国乡村版”的共产主义猜想。

蒋巷村不大,一百八十六户,一千七百亩地,八百口人。四十年前曾是一块低洼闭塞的蛮荒之地。村展览室的墙上张贴着一首辛弃疾八百年前描写江南农村生活的词《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理想追求。现全村已人均年收入两万多,学生上学全免费。老人,五十五岁开始每月补三百到六百元,如身患重病者,月补四百元。他们说这是“按劳分配加按老分配”。

按照恩格斯说的那三条,最难的是第三条“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工作自由已不必说,而养老一项,难在怎样保证老人既生活舒服,又精神自由,还能减轻年轻人的负担。蒋巷村却有办法。全村五十五岁以上老人两百个,按说各家都有别墅小楼,住房宽裕,三世同堂,足可养老。但村里又另盖两百套老人公寓。平房庭院式,花木葱茏,阳光明媚。分单身居和夫妻居两种,面积不同。室内厨、卫、寝、厅,一应俱全。老人如愿与子女合住,则住;不愿即可搬来公寓自住。免去了许多因“代沟”所引起的习惯不合与情感摩擦。分而不裂,和而不同,亲情不减。“每个人的自由都是对方自由的条件”。

蒋巷村的现状当然不是共产主义,但它肯定是人们追求理想征途上的一小步。

在蒋巷村我又重读了一遍共产主义的猜想,也读出了一点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意义。

蒋巷村,本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水乡的富裕典型,可以写成一般的新闻通讯、游记散文,但是我这里调动了过去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经典的阅读记忆,将江南美景、新村变化、数字事实和传统的小康观念,用“共产主义猜想”这个主题来统领,开辟了一个新的理性高度和审美角度。

“典”当然主要是指经典的原理。但是典型的人和事,甚至经典的句式都可以拿来引用、翻用以增加文章的力度和情趣了。比如我们年年喊反形式主义,就是反不掉,某地开人大会,领导炫才,工作报告居然是一首六千字的五言诗。我写了一篇评论《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结尾时说:“这确如马克思所说,是‘惊险的一跃’,如果跳跃不成功,那摔坏的一定不是形式,而是形式的拥有者。”马克思的原意是,从商品到货币的过程是“惊险的一跃”,这个跳跃如果不成功,摔坏的不是商品而是商品所有者。

顺便再说一下对其他经典的阅读使用。前面讲过经典的作用是它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可以指导工作。我在阅读中,总注意寻找那些可以指导写作的理论依据。这里举两个例子。

1983年前后我因对杨朔散文产生了疑问,认为这涉及形式美的问题,便去读美学方面的文字,并做了详细笔记。最主要的有黑格尔的《美学》,那真是一本很难啃的书,我从中只学到一点精髓,就是把握好三个关系:

第一,人与审美对象的关系。黑格尔把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概括为三种:一是消耗、破坏它,换取自身的生存,是一种消费关系;二是研究它,并不破坏,是思考关系;三是欣赏它,保持距离,是审美关系。就是说,你把对象破坏了不美,研究得很透了也不美,有距离才美。

第二,把握事物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形式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即审美价值。既不能让形式妨害内容,也不能降低审美价值,“把它降为一种仅供娱乐的单纯的游戏”。

第三,把握审美的作用,即艺术对人的作用。人是由动物变来的,难免有动物性的粗俗的一面。黑格尔的原话是:“人们常爱说,人应与自然契合一体。但就它的抽象意义来说,这种契合一体只是粗野性和野蛮性,而艺术替人们把这契合一体拆开,这样,它就用慈祥的手替人解去自然的束缚。”就是说艺术创作不能粗制滥造,不能媚俗,它承担着净化人的心灵的责任。

这是一个很基本的审美原理,就像自然科学中的牛顿力学原理,用它可以解答艺术、创作、欣赏、文艺批评中一些常见的疑问。比如经常困扰我们的,引起读者不满、家长担忧的作品低俗的问题。2010年媒体开展这方面的讨论,我曾写了一文《怎样区分低俗、通俗和高雅》:

就是说人面对一物会有三念:占有的欲望、冷静的思考和愉悦的欣赏,就看你选择哪一种。这三种念头第一种源于人的动物性、物质性,可称为“俗”;第三种体现人的精神存在,可称为“雅”。俗与雅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地带,这就是“通俗”。

(《人民日报》2010年8月19日)

小说、影视作品中最难处理的“性题材”问题,根子也在这里。作者的着眼点,是刺激读者的动物性的原始性欲,还是启发他的审美,这也是《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区别。一个美女在色狼眼里是满足性欲的消费对象,在医生眼里是需要救治的对象,在画家眼里是线条、韵律的美感。人身上动物性与人性共存,就如人体内癌细胞与好细胞的共存。同样是一张裸体画,在一流画家手里是高雅的美,在三流画家手里是放荡和粗俗。人的阅读需求从低到高、从物质到精神层面共有六种,分别是信息、刺激、娱乐、知识、审美和思想的阅读需求。这就看作家、艺术家怎样去激发读者的不同需求,是用“慈祥的手”替人拆开“契合一体的粗野性和野蛮性”,还是用“罪恶的手”诱导他回归动物性,反映在作品上的不同就是高雅、低俗和通俗。

经典作品里总是有原理体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有一般社会原理、哲学原理;毛泽东作品里有中国社会的政治原理;黑格尔的作品里有美学原理。哪怕每一个小的学术分支,只要它够得上经典,就必然会揭示出某一部分的原理,或者可以说,只有含有一定原理的作品才能够得上是经典作品。这也反过来说明,阅读,不管读哪一类作品,一定要读经典,这样你收获的就不只是粮食,而是种子;不只是几条鱼,还有渔具、渔法。当然再经典的作品也只能作为客观的阅读对象而存在,要收到好的阅读效果,还得发挥阅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利用这颗种子,种出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修辞学是一个很小的、专业的学术分支,但是写文章的人不可不读。1968年“文革”后期,我大学毕业后有一年的时间在内蒙古农村劳动锻炼,正苦于无书可读时,在灶台上见到一本已经撕破书皮的陈望道先生著的《修辞学发凡》。陈望道是个老革命家,中国第一本《共产党宣言》的翻译者,当年与陈独秀一起做建党工作,因两人脾气不合,就去做学问,又成了中国研究修辞学的第一人。修辞学很专,我也无心专攻这一行,但我读后从中悟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新闻与文学的区别。这再次说明经典的理性光芒。其实我读这本书时还没有做新闻工作,这本书里也没有“新闻”二字。等到我后来当记者,再后来到新闻出版署从事管理工作,新闻界总有一个摆不脱的阴影,就是有人建议“消息散文化”, 一时在新闻界形成潮流,好像这是写好新闻稿的出路。为此《中国新闻出版报》开展了半年的讨论,多数来稿居然也同意这个观点。讨论结束时报社请我写一篇文章,虽然我是散文作家,但我明确表示消息不能散文化。理由当然有很多条,其中一条是按《修辞学发凡》给出的原理,修辞分两大类: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

消极修辞主要用在应用、实用类文体中,如文件、通告、科学著作、教科书等,典型代表是法律文件、行政公文,要极其客观准确;积极修辞用于文学写作,小说、散文、戏剧,典型代表是诗歌,可以任意想象、浪漫挥洒。消极修辞,注重表达事实,以让人“明白、了解”为目的;积极修辞,注重表达情感,以使人“感染、激动”为目的。消极修辞不是内容表达的消极,而是语言风格的消极,不张扬,不夸饰,恰恰是为内容的积极让位,尽量把形式对内容的干扰降到最低。

根据这个原理,我们可以给文字大家族排出如下序列:法律——文件——教材——各种应用文——新闻(以上消极)——(以下积极)报告文学——散文——小说——戏剧——诗歌。可以看出,在这个大序列表中,新闻处于消极修辞的末端,靠近积极修辞处;但从性质上讲,它还是属于消极修辞。有了这个序列表,就像有了一张旅店客房指南,或者是化学研究中的元素周期表、物理研究中的光谱图,对号入座一目了然。

假如我们允许“消息散文化”,那么新闻与文学将没有边界,直接的恶果是假新闻的合法化,是记者天马行空地胡说、煽情。

这样借用修辞学原理就轻松解决了新闻界一个争论已久的难题。这是理论的力量、经典的力量。

有阅读,人不老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1984年左右,我的人生有一个小挫折。也许是境由心生,我注意到当时的一个社会现象。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虽都落实政策回城安排工作,结果却大不相同。一部分“右派”身体垮了,学业荒了,不能再重整旗鼓,只有坐家养老,等待物质生命的终了;另一部分“右派”却神奇地事业复起,演戏、写书、搞研究等,又成果累累,身体也好了,精神变物质。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停止读书,反而趁机补充了知识,补充了生活。我又联想到“文革”中很多学者都是靠读书挺了过来,并留下了著作。我当时有感,写了一首小诗以自勉:“能工作时就工作,不能工作时就写作。二者皆不能,读书、积累、思索。”也就是那两年,我完成了四十多万字的《数理化通俗演义》,并且重读了一些理论经典。我的一位官场朋友,受挫折后就去读书,他说读书可以疗伤,后来也很有学术成就。毛泽东在病床上一直读书,到去世前的七十多个小时还在阅读。只要有阅读,人就不会倒,不会老。

什么是阅读?阅读就是思考。阅者,看也。但是比看要深一些,它不是随意地、可有可无地观看,是有目的、带着问题看,是一个思维过程,边看边想。比如,我们说“阅兵、阅卷、阅人、阅尽人间春色”,就不说“看兵、看卷、看人、看尽人间春色”。而对不太需要动脑子的、浅一点的东西,消遣、娱乐的,则说“看”,不说“阅”,如“看电影、看风景、看热闹、看耍猴”,不说“阅电影、阅风景、阅热闹、阅耍猴”。所以当我们说阅读的时候,心境是平静的、严肃的,也是美好的、向往的。

广义来说,人有六个阅读层次:信息、刺激、娱乐、知识、思想、审判。前三个——信息、刺激、娱乐,是维持人的初级的、浅层的精神需求,可以用“看”来解决;后三个——知识、思想、审美,是维持高级的、深层的精神需求,只看不行,还要想,这才是真正的阅读,可称为狭义的阅读。现在电子读物盛行,主要承担着提供信息、刺激和娱乐的任务。它的特点是快捷、方便、形象,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浅显、浮躁,形象思维多,逻辑思维少。这有点像计算器的普及,很多人不需再费力心算。德国有一个街头测试,多数人不能背九九表。计算器的使用对于生活实用来说可以,但对于人的思维训练、生命进化,却是一大缺陷。钱学森年轻时在美国读书,几个好朋友相约,大家都不看电视,他到晚年还自己剪贴报纸。文字有一种神奇的诱导人思考、丰富人精神的功能。我注意观察,很多干部家里没有书架,这是一种精神缺失。一次给干部讲读书,我说阅读是为了精神生命的成长和延长,要把这种精神生命延伸到下一代。就算你自己实在不爱看书,为了后代,在家里也希望能装出爱读书的样子。散场时,有人边走边说:“今天回家后,不读书也要装装样子了。”一说到为了后代,这个道理一下就明白了。

2015年2月28日

《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梁衡 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