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女孩儿
2015-08-26李丽萍
李丽萍
七岁那年,我上学了。
上学的前一天我就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比每天起得都早,在清晨的空气中一路向学校走去。此时街道上阳光无比明媚,空气无比清新,鸟儿飞翔着,在田野上投下了一掠而过的阴影。蓝色的天空让人心旷神怡,这一切都提示着今天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似乎是为我存在的。
到达学校后,我一下子被学校迷住了,我看见,许多窗户是开着的,好多小脑袋都在聚精会神,老师的身影在窗子里不时闪现,响亮、纯净的童音涌满了教室。老天爷,我多么喜欢这声音,纯净、积极、向上,使人内心澄澈,它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然而,就在入学后不久,我的问题也随之出现,并且越来越明显:我太怪了。
上课的时候,我经常会溜号。我闭着眼睛,体会阳光在眼睫毛间游戏的感觉。我追逐文具盒上反射出来的阳光,看它在天花板上跃动。我观察阳光每天在教室内移动的情形。
我无比喜欢班主任崔老师,整堂课只顾专注地盯着她。在我看来,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她的举止是那么的优雅,她的微笑仿佛一轮太阳,把周围都照亮了。她的声音更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把一种平静的感觉注入我的身体。我极力张开心灵的窗扉,任凭那悦耳、动听的声音,尽情地流人心灵深处,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由于经常溜号,第一次数学考试,我没有及格。
经常是这样,我很容易就会被一些美丽事物所感染,热爱它们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些看来微不足道的事物,别人很难觉察,或者认为无关紧要,却成为我心中最美的东西。
有一天,我无意间在一个废弃的教室里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它的形状就像一组暖气片,虽然我不认识它,但它传达给我的信息使我感觉它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我凝视着它,一动不动站了很长时间。
这个东西强烈地诱惑着我,使我一次次跑到那个教室门前张望。我的手指在玻璃上缓缓移动,仿佛这样就可以抚摸到它。后来我才知道它叫作手风琴。
“我好喜欢那个东西。”我把这件事跟我的同桌说了。
我的同桌是个瘦小的女孩子,叫侯立新,我一厢情愿地认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每天放了学,我就拉上她一起走。一路上兴奋地跟她说这说那,但大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你知道桃树是怎么开花的吗?你知道风吹过的河水是什么样子吗?风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消失的……你知道雪花有多美吗?它是六角形的,它不是白色的,实际上它是淡蓝色和银色的……”
我告诉她,我知道午后云是如何飘过的,我知道雨点的滋味,我知道瓢虫如何飞翔,毛毛虫如何波浪似的向前蠕动,我知道一个人坐在矮树丛里是什么感觉。我全知道。
我还告诉她我的一个秘密,我的脑子里经常响着一种音乐,当我看到什么事物,或有什么样的情绪,脑子里就会有相应的音乐响起来。
我的话可能傻透了。因为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不安地向周围望去。我只好尽快把话说完,也顾不上她是不是爱听。
“你这人真怪。”果然,她这样对我说。
自从上学以来,有件事使我十分苦恼:同学们好像都不爱听我说话,似乎只要我开口,必说疯话、傻话、不切实际的话。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说出来,我非常需要一个人来听,只要这个人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烦就够了。
我发现侯立新更喜欢听别的同学说话,哪怕是一句非常无聊的话,她也开心得不得了。我觉得莫名其妙,那样的话多无聊,她为什么喜欢听呢?
而且有一点是,无论我怎么对她好,她更喜欢跟别人玩。我猜不透这是为什么。不只是她,别人也是如此,她们好像都不喜欢和我玩,不喜欢听我说话。
“没有人喜欢你!你是个讨厌的人!”这个声音在我脑中不断回响着,强烈的失败、自卑和挫折感使我的心隐隐作痛:为什么我这么古怪?为什么别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为什么我认为美好的东西,别人不以为然,我认为丑陋的,别人又未必有这样的看法?
为了解开这些谜底,我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当别人都在快乐地玩耍的时候,我却在思索,我的各种感官都在介入,眼睛和耳朵,在看,在分辨,在听……
在孤独之中,我把大自然当成最好的朋友。我长时间地观察一只蝴蝶的破茧而出,一只蜉蝣的朝生暮死,或者藏在河边的草丛中,听虫子的低吟和鸟的清脆鸣唱;为了观察一只蚂蚁或一朵花的开放,我可以在田野里坐很久,我是如此的安静,对事物有着无止境的耐心。
我对一草一木充满了爱和深情。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平淡无奇的,日月星辰、花草动物,任何事物都具有鲜活的生命。夜晚的河水、灌木、鲜艳夺目的野花、花朵内细嫩的蕊,都会勾起我深沉的愉快;我和藤蔓小声聊天,和豌豆谈心,向马铃薯微笑,向曼陀罗挥手,劝说黄瓜开花,耐心地等待西红柿变红;我了解石头,了解植物和河岸,当我们一起听风声的时候,我能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当我们在黑暗中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彼此孤独的心在跳动。
这个怪女孩儿就这样在孤单中慢慢地长大了,后来成了一个作家。
在从前,在小的时候,我曾经想,我一定要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我要在人群中笑得恰到好处,哭得恰如其分,我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正常,每个人都爱听,只要不是我自己,我愿意变成任何一个人。
如今,我仍然很怪异,仍然不是一个“正常人”,但是这时的我已经不再期望成为别人了,我更喜欢保持自己,更喜欢成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