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风尘在年少

李风玲

时间是1992年，16岁的我正读高一。

我那时个头很矮，很自然地被排在了教室的前排。我正庆幸自己将有良好的视野时，却有个叫张剑的男孩莫名其妙坐在了我的前排。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奇怪，他总是回头问我问题，有时候是数学，有时候是地理。我的理科成绩并不好，那些公式、定理、纬度、时区，让我很是头大。几乎每次，我都给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但他好像并不失望，还是非常执着地回头请教。这么说吧，整个高一的上学期，我脑海里最深的记忆，就是他不停地回头向我发问。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高高的鼻梁下，已经有了淡淡的胡须。每次他都跟着我认真地演算，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奇怪他为什么不问他的同桌郭港，那个男孩可是超级聪明，在班里的成绩数一数二。

其实，我很欣赏张剑的好学，但却真的帮不了他。我期待着高一赶快结束，等高二学期开始，我就要调到文科班去。

转眼就是高二，老师们看我呆在理科班实在煎熬，便痛快地让我转到了文科。走的那天是个晚上，大家都在埋头自习。转文科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并没有什么留恋。可第六感告诉我，有一双眼睛一直黏在我的后背，它看着我摞叠课本，看着我收拾书包，看着我不跟任何人道别，拉开教室门后悄悄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平静，上课，下课，教室，宿舍。半个学期过去，很快就是冬天，班里开始有人讨论当兵的事。高考是独木桥，对于男孩来说，能去当兵也是一条出路。

一个下午，第三节的自习。我正沉溺在题海中，一个刚走进教室的同学跟我说：“门口有人找你。”我一愣，带着狐疑走出去，却发现那个叫张剑的男孩站在外面。

“我有点事，想和你出去说说。”

“啊？什么事？在这儿说就行。”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挺麻烦的，出去说吧。”他眨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盯住我，很是羞涩，却一脸真诚。

“出不去的，大门锁着呢。”我心里忽然一紧，想起了那些趁着自习偷偷出去约会的人。其实高中时代非常紧张，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得我们喘不动气。但再紧张的生活，也阻挡不了正在盛开的花季，几乎每个班里总有那么几颗蠢蠢欲动的心，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老师的眼睛，利用着一切可能利用的缝隙。而每个班也总有那么几个人上了老师的“黑名单”，过段时间就要去办公室接受老师的“善意提醒”和“旁敲侧击”。当然，我不在此列。其实我并不觉得恋爱可耻，可当时除了学习，我真的没有更多的精力想入非非。

“大门没锁，我去看了。”张剑非常笃定。

“锁着呢，就在这里说吧。”我的声音弱弱的。

张剑看出了我的犹豫和胆怯，他知道我没有勇气和他一前一后走出学校的大门，这对于一向循规蹈矩的我来说，真的有点“罪恶”。

“那我先出去，等会你再出去——我在外面等你。”他依然非常执着。

“不，就在这里说。”我坚持着。

“那，好吧，我想退学去当兵，你看行吗？”

“啊？”我一下子蒙了，抬头看着他。我蒙的不是他为什么退学，而是他为什么要跟我说。

我的愕然，并没有令张剑停下来，他继续说着：“这次周末回家，弟弟退学出去打工了，爸爸总是喝酒，我妈太不容易了，正好村里在下发征兵的通知，我想去，但我妈不依。”

他说得磕磕绊绊，眨着长睫毛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我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下，低下头去。我突然想起，离开理科班的那个晚上，黏住我后背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我低着头，看脚下的水泥地面。我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站着。但在这样的沉默之下，张剑并没有离去，他一直在等我的意见。他问我愿不愿意让他去，他说他听我的。

我的大脑一片混沌，陷入凌乱。

他为什么跑来问我？而我凭什么能决定他的去留？我连自己的未来都把握不了，又能给他怎样的承诺？是的，这是承诺，不是儿戏。我觉得无论我给出怎样的答案，那就是一个承诺，一个一辈子的承诺。

我不说话。

他等待着。

但放学的时间很快到了，一队队的同学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有些还跟张剑调侃着打招呼：“喂，谈什么呢？”

我想张剑肯定红了脸，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去。他还是那样执着地站着，在我的对面。

我不知道如何才好。越来越多的人从我们面前经过，我能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开始后悔没跟他出去，如果那样，我们就能避开现在的尴尬了。

这时，最令人难堪和恐怖的是，班主任居然过来了。他看了看我们，没有说话。此时的场景当然非常可疑，但一向老实巴交的我，并没有在事后被老师“提审”。尽管我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但要命的张剑还是站着不走，也不说让我走。我们就这样在教室门口僵持着，直到教学楼里空无一人。

最后是怎么离开的，我已经没有记忆。为什么这样，我一直纳闷，大约是大脑严重缺血吧。但我最终并没有给出回答，而他也没有去部队参军。只是从那以后，我经常会收到信封上写着“内详”的来信或者贺卡，尽管没有署名，但最后的落款“ZJ”，让我心知肚明。过生日的时候，会有并不熟识的男生摸黑等在我的宿舍门口，代他的好哥们送给我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袖珍蛋糕。而高二那年的暑假，张剑终于鼓起勇气约我去他的镇子看石坊，但在父母的高压之下，不会撒谎又天生胆怯的我只能失约，让他在那座著名的石坊之下，苦苦等了我4个小时。

再后来，我们一起参加高考，然后各奔西东。

经常想起侯孝贤的电影《恋恋风尘》。因为这部电影，编剧吴念真让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初恋故事。他说：我一辈子没拉过她的手。

是的，我一辈子都没拉过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