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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街道变迁十九年记

2015-08-25陈丹燕

山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康路台湾人阳台

1997-2007

《上海法国城》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上海的文章,那时还不知道我会从此写一本书,然后写数本书,用去了我生命中的十年。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陪了一个台湾人去找他想看到的街景。那是1993年。现在,十三年过去了。

这次,我独自沿着十三年前的路线再走了一遍。也是一个安静的上午,在旧法国城里活动的,大多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孩子们都去了学校。街道刚清扫干净,一大早去法国领事馆等签证的浙江人夹着圣罗兰的皮包,在复兴路口的大厦后门排成一队。而老房子门缝里,还散发出老房子复杂的气味,它让我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深夜回家时,在漆黑的门厅里,总被停满的脚踏车龙头拉住上衣。

申申面包房还在原处,那里还出售小羊角面包。蛋糕的式样也大多是从前的几样。复兴路上的弄堂还与从前一样安静,过去沾满灰尘的旧房子,现在被粉刷成明亮的黄色,反而显得老态龙钟了。弄底的那栋西班牙式的房子也还在原处,还是乱糟糟的。那里多了一间私人照相馆,专接领事馆签证照片的生意,在店主那里能看到所有附近领事馆签证照片的告示纸,店主是个小个子的上海人,稀疏的短发梳成六十年代时髦上海少年的飞机头,我有时猜想,他的少年时代大概就是热衷拍照片的人,他那个年龄的人,对精密的科技产品有一种从现代主义传承下来的崇拜,以此为时髦。他为人客气周到,也很精明。

再往前走,就经过原先的神学院了。在一间底楼的房间里,还能听到有人在练习钢琴。多年前,《上海的风花雪月》刚出版时,我哥哥的小学同学曾辗转联系到了我,他特地要向我指出一个资料上的错误。我写到这个神学院的前身是小天主堂。他说应该是基督堂,而不是天主堂。因为他的父亲就是那个基督堂的牧师,他家一直就住在教堂后面。他居然还是我哥哥的小学同学,他居然小时候还到我家来过。住在五原路后半段的阿四告诉我,我一定是将五原路后半段的那个天主堂与这条弄堂里的基督堂搞错了,他家对面的,是个小天主堂,有个外国嬷嬷。“教堂的地板真干净,我记得小时候走在上面,一步一个灰脚印,觉得很惭愧。”阿四说。我记得什么?我依稀记得我家对面的基督堂里,有块长长的花玻璃,上面有天父的像,长长地张开他的怀抱,但脸色并不慈爱。现在还有人在同一架钢琴上练习哈农,但我想,一定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练习哈农的人了。现在,一间进修学院代替了小神学院。

然后,到了永福路上,到了那栋西班牙式的小公寓楼前。后来我有些机会走进那栋建筑里去。我发现,从里面看街景,被窄长的西班牙式窗子框起来的街景,好像变得迷离不知所处了。

越过这栋老公寓,到武康路,去看我的罗密欧的阳台。从我的少年时代开始,有阳光的日子去看一看那个常春藤缠绕的阳台,就是一件愉快的事。三年前,一家报纸的记者辗转找到我,说起那个阳台。她告诉我,有人买下了那栋楼,正大肆改造。周围的居民不忍看到“陈丹燕书里的阳台”被摧毁,便写信到报社求助。报纸因此做了追踪报道,这个阳台竟就这样保留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优美地悬在武康路上的阳台,不光是“我的”,也是许多别人的。这个阳台并不属于我们,但在心里,它却是我们家园的一部分。阳光里的小阳台是如此美丽。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无数次经过它,那时对住在里面的人还有许多想象和期待,当看到里面的白窗纱被撤下了,还会感到不快,就像自己家的窗上光秃秃的一样。但这次,我发现自己可以单单就是喜欢这堵墙,这个小阳台,这个梧桐树后面的街景,感受到自己心中对这个街景的归属感,那是一种可以放心将自己的后背靠过去的感觉。有过搬家去陌生街区的经历,我这时感受到人们对自己心中的归属,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是多么想护着它,多盼望它能永恒。

武康路在冬天仍旧像一只灰色的袜子,带着某种多愁善感的气氛。在那里,我想起了我被偷走的旧脚踏车,写《上海的风花雪月》的时候,我骑着它经过许多街道,我想起我的孩子那时很小,她在后面的书报架上坐着,抓着我照相机的带子。我想起了我的照相机,它如今已经报废了。我将它放进一只白色的盒子里收着,不愿意丢掉。罗密欧的阳台被新房主用篱笆遮起来了,我站在高墙下,心里有一大堆恼怒,就像被动地陷入一场三角恋爱。

听说这新房主也是一个台湾人。

新乐路东正教堂里的证券交易所关闭了,可它很快就成了一家台湾人开的西餐馆。他们装修的时候我曾去过,亲眼看着他们将祭坛改造成一个放乐队的小舞台。我站在工地上,看着工人们在祭坛上施工,深深感受到了伤害。我曾幻想过人们也许会将它改造成一个东正教神像博物馆,或者白俄流亡上海生活博物馆。少年时代,我们这个街区的大多数孩子,都以这个美丽的蓝色洋葱顶建筑背景照过相,不知在多少人的私人照相本里,还郑重其事地保留着它的身影。它是我们少年时代的维生素一样重要的美丽建筑。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那些法国城里的美好街景都沾染了台湾人的痕迹,为什么他们这么爱它们,爱到要拥有才会安心。

从东正教堂离开,去看普希金像的街角。有个孩子像我小时候一样,在这里的空地上放风筝。也像我小时候一样,总也不成功。

站在普希金纪念碑的石头台阶上,透过冬天变得稀疏的树木,能隐约看到那栋白色的房子。那里曾是白先勇小时候养病住过的房子,那时他还小,又生着肺病,但却在这栋房子里度过日后使他能写出上海繁华故事的两年。他来上海时,我们约好到他“家”见面,就是那栋白房子。他站在二楼大厅门口,回忆起当时怎么偷看他的哥哥姐姐借这里开舞会,怎么羡慕姐姐的女同学,那么漂亮,那么会唱歌。他背对着已经变成餐厅的大厅站着,一脸恍惚的笑容。那些哥哥姐姐办的舞会,就是日后小说《谪仙记》的铺垫。他摸着三楼卧室的门把手,那只把手还是他小时候用过的。他紧紧握着那只把手,好像握着自己的过去,然后,推开门,里面现在是一间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气味的包房,豪华,乏味,封闭,如同迎头一击。但这没影响他走到另一扇门前,推开那扇门,里面是他当年用的浴间,浴缸还在,甚至还算干净,跨进去,就能用似的。

我看着头发已经稀疏的白先勇,一间间推开他童年时代的房门,迎接一个又一个的物非,人非。这个人,就是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成为的小说家。

后来,这栋白房子又被一个台湾人租去了,改建成一个日本式高级烤肉馆子。听说在装修时,在大厅的墙壁涂层里发现了一幅画在墙上的油画。那次,我和《中国时报》的记者一起去,为白先勇看看“他家”修好以后的样子。房子修得时髦,高级而乏味,单调,即使墙上有那幅模仿名作的油画,也无济于事。在那个感情死灭的餐馆里走来走去,我回想着白先勇在天光黯淡的大理石楼梯间里拾阶而上的身影。他脸上浮现着恍惚的笑容,他的手掌微微翘起,一路轻触着还没被清洗得一尘不染的淡黄色的大理石扶手,就像不敢惊动过去的回忆,生怕碰坏了它。这时,我才意识到从前那种沧桑之美的可贵与真实。人们常常无法想象修复带来的那种冰冷的完整。现在,我也像白先勇那样将手掌翘起,轻触大理石的扶手,它那么漂亮,那么冰凉,而我的手,不愿意握着它。我在想,如果白先勇有一天再回到这里,他会怎样。

被修复过的东西,它已属于另一个时代,甚至是属于另一个东西。

这样的故事,总是在这十年里发生了又发生,此起彼伏,这就是动荡时代的生活。

而宝庆路当年那个法国城里最大的私人花园,终于在2006年底被迫易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馆,它曾经是1976年后这个街区的第一家私人咖啡馆,如今已经关门了。常熟路上的丽丽鲜花店,它曾经是1976年后第一家恢复营业的私人鲜花店,如今已经消失在地铁工地上。我到了锦江饭店,底楼的餐馆也是以老上海菜为号召的,一度,它的外墙上画着我书上用过的戴西的照片。

是的,十年已过去了。沿着当年的路线,在旧法国城里再走一遍,感觉是怎样的呢?我这样问自己。这次没有陪台湾人,台湾人的痕迹已经在这个街区到处都是了。他们将自己对旧上海传奇的向往化为炙热的商业野心。但无论如何,这里的确是个美丽的街区,像最新鲜的橘子那样充盈着沧桑感情的汁水。我依旧能感受到它的风花雪月,这个词,就是在一次散步中浮上心头,并在心头盘旋不去,才终于成了一本书的名字。这风花雪月,因为遍布沧桑与蹉跎,而成为一种生活态度,它不是点缀生活的情调,所以才要称它为上海的风花雪月,它沉浮于大时代的疾风骤雨里,竭力护卫着自己的风格。要是看不到这一点,就看不懂这个街区和这个街区的人,看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坚持,为什么要享受自己内心的惆怅。

2007-2015

武康路现在已是上海地方法规中法定六十四条永不拓宽街道中的一条,这样的马路受上海地方法规保护,永不可拓宽,不可改造,当然也不可拆除。经历多年大规模的旧城改造,上海终于认识到保护家园与家园记忆的重要性,上海人终于开始保护自己的故乡感,对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来说,一条从小看熟的街道,一栋日日经过的房子,一股中午烧饭散发的气味,就是故乡。至今,人们终于认识到自己心理的强大——很少有人能经受住转眼不再认识自己家乡的考验,人们也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脆弱——人们需要生活在一个有记忆的城市里,需要不在心理上迷失。大家终于发现,那些年,激动人心的城市变化以至于每年都要修订新版上海地图,这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不是好事。

于是,永不拓宽街道法令出台。

武康路上的门牌号码牌恢复了四十年代的黑白两色,年年增多的电缆线和有线电视线一一被埋入地下,使街道上方的天空恢复了从容。黄兴故居如今成为武康路游客中心,在那里可以免费观看一部介绍武康路历史沿革的纪录片。西面人行道上方的罗密欧阳台还在原处,墙面上仍旧光秃秃的。但多年过去以后,很少有人还保留着早年它被茂盛的常春藤缠绕的回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远处的百年小学挂出了纪念牌,也恢复了原来的名字:世界小学。在我还是安福路第一小学高年级学生时,曾被音乐老师带来这里排练小组唱。那时,这个学校还是一栋天光暗淡的木头房子,叫安福路第三小学。现在那座大喇叭里播放许多铿锵革命儿童歌曲,操场上竖立一幅毛泽东巨幅画像的小学已荡然无存。

这个秋天武康路上积攒落叶供人欣赏秋意,曾引来不少报纸报道,它很快就成为整个这片历史风貌保护区里最核心的落叶景观道,不少人喜欢,称赞它,这才是武康路。好像武康路有某种特权,它就应该与众不同,它就该呈现出与历史连接的文化情调。与二十多年前我陪伴那个台湾人来此的时候相比,武康路不再向身后漫漫往事寻寻觅觅,如今它似乎知道自己是谁,它只得体地展现自己。它也知道自重,并矜持起来。

所以它还保留着1992年一只灰色袜子的基本面貌,它仍旧是条安静不亢奋的马路。

沿街走过去,看到一家小小的定制服装店,橱窗里静静吊着一条驼色的呢旗袍,盘钮精良,腰身宽松,它终于恢复了闺秀旗袍曾有过的从容和内秀,不再标榜旗袍紧身与露大腿的旧上海式性感。它其实衬托出的,是一个上海街区的审美准则。曾为武康路做了整修规划的年轻教授沙永杰曾表达过对武康路的规划疑问,他不知道为谁来规划武康路。这是一个尖锐的提问。我想,这个街区实在应该属于穿驼色呢旗袍的人。

接着是一家小咖啡店,一屋子四十年代武康路人家里的旧家具,长餐桌旁,八把椅子没有配套,但却有一种特别的家常,带着些刚刚好的沧桑与劫后余生的轻松。女店员是个妆容清淡干净的少妇,白净的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水,站在落地门后望着野眼。咖啡店斜对面就是作家巴金的故居,有几个人相约好,一起去参观故居的,也会来这里喝点什么,等等朋友,谈谈天。武康路这些年三三两两出现了好几家这样安静的咖啡馆,从不开门迎客,进去前要先敲门才好。外人有时踌躇不敢进,所以进去坐定的人彼此就自然有种亲近,轻声说话,不打扰别人,也不想让外人听清自己说什么。这武康路本色的街坊相处方式,在小小的公共空间里保留下来了。

然后看到弄堂底的一家院子。院子里面有一家画廊,一家红酒坊和一家咖啡馆。这本是四十年代钢窗腊地的新式里弄,生活方式有点现代主义的意思。如今弄堂底的院子保留了原来的安静。冬天阳光好的时候,早年武康路院落里曾有过的居家气氛便在院子里再次聚集起来,人们沐浴在阳光里,渐渐肩上散发出阳光的干燥香味,就好像晒着的棉被和褥子。如今有人在室外背风处慢慢喝一杯热咖啡,一边读着一本很厚的书:《耶路撒冷三千年》,它新近翻译成中文出版了,也算是一宗文雅的时髦小事。

在院子里,我遇到过一个初中隔壁班上的同学,我们在学校时从未交谈过一句,也不能说真正认识彼此。隔了这么多年,他突然从岁月里破土而出,走到我桌子前的阳光里。他说,“我是你小时候同年级的同学呀。”然后他淡淡微笑,端正了他的脸,让我有时间打捞记忆里他的样子。我们在操场上见过,在走廊里见过,在中午放学后走满回家吃午饭学生的淮海中路上见过,也许。他少年时代依稀是狭长的脸,似乎俊朗。

然后,他说自己读过《上海的风花雪月》了,感觉亲切,即使我们在上学时没说过一句话,各自也都拥有对这些街区共同的记忆。过了四十年,在自小生活的街区偶遇,我和他才得以闲聊了一会儿,这是我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交谈。如果这里不是法定的永不拓宽街道,在这个巨变的时代,我们大概也无从遇见了吧。而没有这些街道的存在,也就不会有《上海的风花雪月》这本书。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彼此的共同话题。

在我们这些生活平静的人有限的记忆和阅历里,即使是一条武康路,也呈现出时代变迁的明显印记,一些似乎已被时代抹去的旧痕顽强地醒了过来,比如这条街道对福开森路旧名的追忆,似乎福开森先生的前传教士身份不再是历史回归的障碍。然而,另一些记忆则开始沉睡,比如世界小学年轻的老师们不再了解为什么这个远离安福路的学校,在1950年更名为安福路第三小学,比如为什么那些粉刷修缮一新的旧时代大房子,在崭新的面貌下反而散发出一股强颜欢笑式的疲惫。富有历史感的街区里,总有一些往事堕入睡美人式充满希望的沉睡,当它可以说话的时刻到来,它自然就会醒来,携带它的故事回到人们面前。

从我的少年时代至今,我一直喜欢在这些街道上漫游。后来写作城市面貌,这种漫游从少年时代的消磨时光,变成了经久的田野观察。在我看来,这些街区早年可以把玩的颓唐情调已然消逝,后来将旧城中的一切都浪漫化,当成商业符号的时代也在渐渐远去,上海的街道如今因为自己的文化特征,而成为人们探寻的地方。年轻人边走边拍的身影成为一些旧城区街道经常的风景,老人们也不会总将他们看成房地产开发的动迁小组成员了。人们开始习惯这种对街道的个人考察。

珍视自己街区的风景渐渐成为上海许多人的共同感情。

2015年的四九之冬,我在武康路,路过1984书店时看到自己的书在橱窗里一晃,我去开湖南街道个人口述史的筹备会议。如今,我们有可能为旧法国城的百年街区留一些居民的个人口述史。上海一些负有使命的街道开始呈现出它的琥珀特性,乐观地说,这个城市的精神性正在成型。如果不急功近利,它会有丰富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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