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青石头里的梦

肖定丽

花李树下

小雅正一步步接近那片紫李树长廊，那深色紫叶间密密碎碎的粉色小花迷住了她的眼睛。穿着白花长裙的她，鼓起嘴巴，眼睛里全是惊讶和欣喜，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树呢？这是真的吗？不会是梦吧？她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紫李花尽情地闹着，尽情地美着。

多好看哪，随意摘取哪一枝，轻轻插入注着清水的透明玻璃瓶里，都是一幅画呢。那，挑选哪一枝好呢？小雅仰头，齿间咬着食指指尖，琢磨着：这枝斜的吧，它的旁边还生出短短的细枝来，花朵挤挤挨挨的，正朝着风儿笑。唔，横的这枝也不错啊，枝头簇拥的花朵，藏着多少心事和满满的热情啊，它们互相传递着芬芳的眼神，在轻声絮语。嗯，要么……

“不——许——摘呦！”

随着声音，一张女孩子的脸从紫李树干后歪过来，长长的头发瞬间垂落，遮住脸颊，随即拇指和食指那么一撩就别在了小小的耳朵后面。多么熟悉的动作！

是小静啊！

是小雅最好的朋友小静。

小雅叫着奔向小静，小静也同样喊着跑向小雅。两人紧紧拥抱，摇晃，互相嗔怪对方这么久不联系。忽然，小静眉尖蹙了蹙，直往嘴里吸气。小雅急忙松开手，问道：“我把你抱疼了吧？我太用力了。哎哟，是人家太想你了嘛！”

小静盯着小雅的胸前说：“是它呀！你还戴着它呀！幸亏你戴上了它哟。”

原来刚刚触疼了小静的，是挂在小雅脖子上的那块青石子项链。那是去年她们俩在小河边蹚水玩儿，小静在卵石间寻到的。留着小河记忆纹理的青石子，水汪汪的，就如一颗青色的水滴。在尖尖的一头，恰好有个风化的洞眼，小静拿一种红秆的贴地爬藤草穿起它，挂在小雅的脖子上，说，送你的项链，它代表我们俩的友情，不要丢了啊！

小雅非常喜欢这枚青石子，回去换了线绳，穿浅领衣服的时候，会挂在脖子上，手指在上面摩挲几下，就会想着：小静送我的哟，是我们俩的项链。

这项链，小雅会一直戴下去的。

“怎么样，你好吗，我们快两年没见了！你住的城市好吗？妈妈找的那个人好吗？”小雅有一连串的问题。

小静的眼角划过一丝忧伤。不过，她马上抬起头来，笑着说：“不说这个了。我们像过去那样玩起来吧！”

“好啊！”

两个少女纤细的小手紧紧拉着，朝紫李树的长廊望去。一条不太宽的路，这边和那边的紫李花枝交汇在一起，正像此刻的她们俩。两人会意地互看了一眼，同时抬脚向长廊的那头跑去。花影，阳光斑点，哗啦啦地从她们仰起的小脸上掠过，掠过，从她们的心头，没完没了地掠过，那么美，那么愉快，那么轻盈。

为什么身体没了重量呢，白花长裙变成了蝶衣，踏着黑布小鞋的脚，成了更加细小的脚爪，怎么，成了小白蝶了呀！小雅扭转脸儿看看小静，穿着淡黄裙子的她，现在是一只小黄蝶。她们，一白一黄两只小蝶，碰着花瓣飞，擦着叶片飞，再从花叶间隙里穿行。就这么快活地飞着，什么也不说，她们都清楚呢，心里想得一模一样，不用说出来。偶尔闪现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彼此都能猜得出。

直玩到夕阳西下，她们才落脚到草地上来，成为原来的自己。

小静指着不远处，在树木掩映中一座天蓝色的房子说：“那就是我的家。”

小雅瞪大眼睛看着那所房子，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可是，小静伸开双臂挡住她，坚决地摇摇头，然后抓住小雅的胳膊那么一推，说：“你该回家了。”

小雅醒过来。

是一个梦。

小静推得似乎很用力，把她推得翻了个身。

小雅坐起来，脖子里还挂着那枚青石子，热乎乎的。

妈妈招呼小雅快起来吃饭上学。小雅坐着，握着青石子，目光呆呆地发愣：小静，说好了去城里后给我写信的，你怎么没写呢？太想你了呀，小静，所以才会梦见你。

走在上学的路上，小雅想起从前都是拉着小静的手边说笑边赶往学校的。小静走了，她的手也空下来。

蒲公英地

事隔一个星期，小雅又梦见了小静。

是在蒲公英地两端的田埂上。

好多好多的蒲公英啊，望不到边的蒲公英！

蒲公英长茎上的绒球白茫茫一片，延伸到很远很远。

小雅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蒲公英聚集在一起，瞧它们，你前边是我，我前边是它，站得近，却不挤。这么多这么多空灵秀美的白绒球球，是要排队去旅行吗？个个那么饱满，那么鼓，那么圆，在清晨的阳光里，那一球球蒲公英，多像昨晚结出来的美梦！

“太迷人了！”瞧着那些蒲公英，小雅大气都不敢出了，心里却又瞬间生出莫名的惆怅来。

“小雅，小雅！”

小静在田埂上，压低着声儿，朝小雅招着手，手指一弯一弯的。

“小点声儿！”小雅两手合在一起，放在嘴边，朝小静喊。

小静站着不动了，一动不动。

小雅也同样站着不动，一动不动，除了嘴角憋不住的笑意在轻荡。

过一会儿，小雅忍不住问：“小静，你在干什么？”

“等风吹过来。”

“等风吹过来干什么？”

“来了就知道了。”

小雅闭着眼睛默默地祈祷着：“风啊，快点刮起来吧！”

风来了，扫过小雅的脸，拂过她的长睫毛。小雅睁开眼睛，映入她黑黑眸子的是一朵蒲公英的白绒球轻轻划过，飞升起来。接着是另一朵，再一朵……

小静弯腰摘下一朵白绒球，连着长长的茎，握在手里，开始踮着脚尖跳跃，一下，两下，三下！待跳到第三下的时候，小静成了一只长耳朵的白兔子。她的嘴唇笑开了，是兔子的三瓣嘴。小静被花球载着，从花田上空向这边飘过来。

“还等什么呢？”

小雅也弯腰摘下一枝长柄的白绒球，在地上连跳三跳，成了一只蓝兔子，朝着小静飘飞过去。

交错的那一刻，小雅和小静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和脚——应该算是脚爪，于是，白色的兔子手和蓝色的兔子手碰了碰，蓝色的兔子脚和白色的兔子脚撞了撞，就这样在空中旋转一圈，两只兔子飞进了茫茫的蒲公英种子里。

在风中，在太阳光里，蒲公英的种子被照亮着，闪着银色的光芒，它们互相碰撞，发出细细的、美妙的乐音。随着这乐音，小雅和小静拉着手唱起熟悉的歌来：

刺玫花开了，

大麦的芒青又长。

蜜蜂揭开蜜罐子，

田野里到处飘着甜    香……

不知是乘着歌声还是抓着蒲公英的翅膀，她们飘荡着，嘻嘻哈哈地落在地上。小雅一抬眼，又看见那所天蓝色的房子。

小雅不想告别。

“啊，又到你家门口了，我要进去喝一杯水呀！”

小雅说着就要迈开步子，谁知小静却举起手中的蒲公英绒球，朝着小雅的眼睛上吹，朝着小雅的耳朵上吹。好痒痒啊，小雅大声笑，大声笑……

“小雅，你做什么好梦了？”妈妈问。

小雅醒来，脸上嘴角还在流淌着笑意，她揉了眼睛又揉耳朵，说：“小静朝我吹蒲公英啊，那么痒，能不笑嘛。”

说着，小雅又笑起来。

“看来你真是想小静了，才几天啊，你又梦见了小静。小静这孩子，去了城里就忘了我们小雅了呀。”

妈妈开玩笑地逗小雅。

小雅却哭起来。

妈妈怎么知道她跟小静的友谊呢，小静一定是想她了，才来梦里跟她相聚的。多么好的梦，是两个色彩缤纷的梦啊，这梦太快乐了，快乐得让小雅忍不住要哭出来。

从这天起，小雅想法寻找小静了。

巫婆的红色粉末

小雅去找跟小静同村的学生询问，他们谁也没有一丝小静的消息。

这个周末，小雅来到小静的村庄，小静原来居住的家。

小静的家，小雅是来过的，还在她家住过不只一晚两晚呢。同样，小静也去过小雅的家，也在小雅家住过。现在，小静的家墙头被雨水浇倒了一个大豁口，房顶塌下个大窟窿。看着眼前的院子，小雅的鼻子酸酸的：小静，你怎么不回来呢，瞧瞧你的家都成什么样了！

“这是谁家妮妮儿呀？你是找谁呢……”

是邻家大婶，手里拎着菜筐，筐里装着绿叶红根的菠菜，脸上笑吟吟的。

小雅急忙说：“婶婶，我是小静的同学，好久没有小静的消息了。她回来过吗？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

邻家大婶脸上的笑容沉入皱纹里，她理了下头发说：“小静呀，去城里不久就病了。病了一年多，就没了……唉，我也是才知道……”

从小静家回来，小雅哭个不止，晚上就发起烧来。

好几天，烧都不退，小雅的妈妈焦急不安。那天晚上，妈妈去找了村里的巫婆，从巫婆那里，求回来一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红色的粉末。妈妈将小袋子挂在小雅的脖子上。

小雅的烧退去。

晚上，小雅又梦见了小静。

可是，无论怎么喊，小静都后退着，远远地躲着小雅，眼睛里含着泪。小雅有很多话要问小静，可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小静。小静跑啊跑，躲着小雅。小雅用尽全力追赶，无奈两腿陷进了深深的泥里，拔也拔不出来。她多想用手绢擦去小静脸上的泪滴，她更想问问小静，为什么病了不写信告诉她，她可以为好友去采药，这山里药可灵了，什么病都能治的呀。难道病得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吗？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呢，小静？

小雅想大声呼喊，嗓子里却似塞着一团棉花。她嘴唇嚅动着，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

小静坐在远处的树下，在抽泣，不断地朝小雅摇头。她的脸颊贴着老树，哀痛地望着这边，她也在用力说着什么，说着小雅听不清的话……

小雅醒来的时候，枕头哭湿了一大片。

妈妈正好端着面汤过来，给小雅喝。

“怎么了，小雅，做噩梦了吗？”

“妈妈，小静不愿跟我玩了，她哭得好伤心啊！原来在梦里，小静不是这样的。”小雅的泪水滴落在被子上。

妈妈望着小雅，重重地点点头说：“看来巫婆的小袋子起作用了。小雅哟，小静她，唉……你可以重新找个好朋友，不能只想着小静！记住啊，要每天贴身戴着这个巫婆的小袋子，它很有用，是辟邪的呢！”

说着，妈妈伸手将小雅脖子上的小袋子摆正，才放心地离去。

什么，做噩梦，让小静哭泣的，原来是这个巫婆的小袋子。她捏了捏，硬硬的，像巫婆的心;她闻了闻，臭臭的，也像巫婆的心。小雅扯下巫婆的小袋子，向外面走去，她将装着红色粉末的小袋子丢进深深的山谷里，又朝着丢小袋子的地方扔下一块石头，才离去。

小雅重新将小青石项链挂在脖子上。

小静永远不会离去，谁也代替不了小静。

车轮草，滚呀滚。

“小静！”

“小雅！”

“小静！”

“小雅！”

……

“哈哈哈……”

小静和小雅再次愉快地重逢了。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对方的名字，紧紧地拥抱，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像上次那样，小静又蹙起眉头，小雅知道小青石头又硌到了她，便故意将小静抱得更紧。

小静拎起小青石子，说：“小雅，这小青石头里藏着三个美梦呢。”

“三个美梦？”

“对，我们共同的美梦，已经做了两个，今天是第三个呀！”

“我们正在做第三个梦？”

“对呀，正在做。”

“那，以后小青石头里还会生出新的美梦吗？”小雅有些紧张地问。

小静朝着小青石头吹了一下，说：“有啊，会有的。有别的美梦，肯定有！因为有小雅你，不会让小青石头空空等待的。”

小雅放心地把小青石子轻轻地摁在自己胸前，拍了拍。

“来，让我们做第三个美梦吧！”

小静拉起小雅的手，小雅也抓住小静的手。忽然，小雅想起什么来，拽住小静说：“等一下，我要问问你呀，小静，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小静仰着头，想了想，说：“因为，因为我更愿意跟小雅一起做美梦呀，一起做彩色的梦，不好吗？”

小雅若有所悟，连连点头：“好，好，把三个美梦放在小青石头里，只有小静你才能想得到啊！”

听到夸奖的小静，得意地一歪脑袋。

“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小雅跟着小静飞跑着。

小静边跑边指指脚下的土地，冲小雅眨着眼睛。脚下是什么呢？啊，是一株挨着一株带着绿色长穗子的车轮草啊！肥美大叶片的车轮草，在两个少女经过的时候，纷纷抖动叶子，有节奏地转动起来。

“把脚尖放在叶片上来呀！”

小静喊着。

两个亲密好友同时踮起脚尖，在飞转的绿色车轮草上，你一下我一下，用足尖点出拍子来。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小静慢，小雅也慢;小静快，小雅也快。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抓住绿色的长穗子，跳起来吧！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松开一只手来，脖子往后仰，一只脚也高高跷起，后脑勺和脚尖相碰了，身体变得如此柔软，像两朵兰花在绽放。

车轮草们离开地面，抖落尘土，旋转着升入空中，飞向湛蓝的晴朗的浮着大团大团白云的空中。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长发飞扬着，裙子鼓荡着，双手抱着绿色长穗的小静和小雅互相瞧着对方的脸儿，又笑开了。

小静指着小雅说：“瞧你呀，只有红蜻蜓那么大了！”

小雅指着小静喊：“还说我，你看看你吧，才有蓝蜻蜓那么大了！”

小小的身体多么自由自在，仿佛摆摆胳膊就能飞起来，连翅膀都不需要。她们陶醉地跟着车轮草转呀转，跳呀跳。小雅有许多话想对小静说，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出口。小静也一样，沉浸在舞蹈里，任风飘动长发盖住她的脸，又任风将长发掀开去，吹向脑后，眼睛一会儿眯起来，一会儿又睁得大大的。

漫天飞舞着的绿色车轮草呀，满载着两个少女的情谊，飞向无边无际的空中。

“不要转动了，让时间停下来吧，停下来吧！”小雅在心里默念着，“好梦容易醒，难道这真的又是一个梦？”

不知什么时候，车轮草排成两行，转动缓慢了，似乎在期待什么。

怎么回事？

小雅疑惑地望着小静。

小静的车轮草已经停泊在两行车轮草中间，然后，旋转着离去。

“再见，小雅！”小静朝小雅挥着手。

小雅愣愣地望着小静，望着小静招着的手。为什么要离去？不要走，不要走啊，小静！两行车轮草在小静离去后渐渐合拢，隔开了小雅。远远的，远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又出现了那座树林掩映的天蓝色的房子。

“小静她，又要回去了……”

越来越远了，小雅的车轮草也在往后退，离开小静。小雅朝着小静伸着张开的手指，她忘记了自己脸上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忘记了说什么话才能留住小静。

咚地一下，小雅摔落在了地面上。

小雅睁开眼睛。

第三个美梦，就这么醒来了。

那年，小静随妈妈去了城里，不久，出了车祸，她的双手再也无法拿起笔。那以后，她没能离开病床。答应写信给小雅的事一直搁置着，难以实现。她常常望着窗外出神。妈妈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在编织三个好玩的梦，要跟小雅来分享。妈妈问她，那三个梦放在哪里呢？小雅又怎么能找得到呢？小静回答，放在一颗青色的石子里。妈妈的眼睛红了，没再追问。妈妈以为小静在说胡话，出事的时候，小静的头部受了重伤。

这三个美好的梦，在小静离去许多日子之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