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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日记

2015-08-24孙彦良

岁月 2015年8期
关键词:罗锅姨夫红柳

孙彦良

我的爷是村里有名的老蔫,用奶奶红柳的话说,一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当然这些话儿,我都是从父亲那听来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先后谢世。几年前搬家,我发现了一个本子,里面是回忆录,我以为是父亲的。那年,父亲也仙逝了,所以我格外珍惜,可打开来一看,满篇都是繁体字。好在我识些古文,这是爷爷的,第一页就一行字,小楷隽永,内容却扎眼——

我是汉奸。

龟田送给我委任状,还是见到了红柳,只能怪姨夫太犟。如果姨夫施大个子如实交代罗锅先生藏身的地点,也就不会连累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恭敬,只是点下头,算给龟田面子了。

“我知道罗锅在哪,但你们还是不要杀他,他连鸡都不敢杀。”

我这样说,观察着龟田的表情,由高傲变成恼怒又喜出望外。

“你的,大大的良民。”

我是良民。从父亲那代逃荒到东北,见到黑油油的土地,家族中就没再出过一个歹民。我的性格更是蔫得很,不说话则已,说话就像隆冬天吐唾沫,一口落地一个丁。

我往出走,是要将他们引出自己的草房。而龟田似乎不想走,但见我出了门,在门口候他,他不得不带着翻译和两个伪军,出了房门。

我返身将门关死,将红柳关在屋里。红柳是我的媳妇,远近闻名的俏媳妇。

姨夫施大个子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家里藏书就有一个屋子。那屋子是用青砖砌的,在穷人连住都找不到不漏风草棚的情况下,他让书住在青砖灰瓦里,足见其是个饱学之士,深得远近乡绅的尊敬,也招来一些人的嫉妒。教书先生罗锅就在这里教施大个子造出的一个个儿子和孙子,偶有施姓亲戚借光学上一年二年,算优待了,那得这崽儿入他的法眼,瞧得上。

施大个子喜欢好学英俊的后生,更喜欢俏女人。他都是从外乡娶,先后娶了四房,相隔刚好五年,各生了两个娃娃,无论男女,都入家谱,这和村东的王大户不一样。王大户不将女娃入家谱,甚至嫁人也是随意,给钱就嫁。

施大个子属毛驴脾气,经不得戗茬儿,对仅一个鬼子的日伪部队没放在眼里,刚愎自用,招了灾。施大个子是被押在那间青砖灰瓦的私塾里,衣装一如既往地整洁,但腰似乎断了,坐不起来,只能依靠着木架子见我。木架子上的书已经少了一多半,是被龟田“借阅”去了,然后用施大个子这大砣儿填补。

“姨夫,你的一大家子身家性命,还是要的。”

我说的话,他向来是听的。但这次,他却藐视我,目光阴森森的。

“你在我这学的书,算是白念啦。我告诉你,我的腰杆,没有弯过。”

“姨夫,来日方长。”

“屁话!你不会是文天祥,永远不会是。别看你写得一手好字,会写几句歪诗。”

我伸手去给姨夫擦红肿的小臂,被他挪开了。我知道,他挪一下,会皱一下眉头,因为他的身子也是肉长的。

地窖里很阴冷,尤其在这个无雪的夜晚,风呼呼地刮着,房梁都在响,要断的样子。

地窖上的草房,是王大户家的长工屋棚,之所以叫做房,因为房上有梁,梁上有红灯笼,一年换一盏,一挂就是一年,直到仅剩下灯笼的竹骨架子撑着。

今年的灯笼还没换新的。但今年恐怕换不成了,因为长工死了。他是一个拎锄头站在房梁上拒绝挂膏药旗的汉子,顶天立地,远近没有第二个。然后就爆出几声枪响,长工像个麻袋,从梁上折下来,摔在黄豆秸上,闷闷的一声响,像雷滚在云端。他的媳妇还穿着红棉袄,被刺刀挑开前襟,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几个日本兵将她拖进草房,再拖出来时,就只是一具尸体啦。

王大户被吓破了胆,趴在坑上嘴歪眼斜,哈拉子一滩滩地洇湿棉袄前大襟儿,只有一口气还能上得来,却下不去。他的大小老婆纷纷逃走了,他的屎就在裤裆里沤着,满屋的臭气倒帮了他的忙,没有一个人肯进去,鬼子更不肯,伪军也是例行公事。但现在,我得进来,并穿过弄堂,进到地窖里。

地窖里没有一点亮光,但我知道罗锅在里面。我手端着油灯,火焰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却亮得刺眼。

“二大爷,出来吧。”

我的话里,带着无奈和可怜。

“老蔫,你出卖我!你这个王八犊子!”

一把刀就冲我刺来。

我无处可躲,也没防备,索性不躲,就闭上眼睛。

刀尖很钝地扎到我的大腿根儿,险些要了我的命根子。棉裤撕开一道口子,但没有刺破肉皮,就停住了。

“你怎么不躲?”罗锅问。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龟田将罗锅劝上铁皮车的时候,罗锅还在不住嘴地骂着倭寇,一直骂到唐朝,替祖宗出口恶气。

龟田并不恼怒,向其他人说:“先生的学识,大日本帝国十分器重,应该到大学教授更多的学生,在这个村子太白瞎啦,大材小用。”

铁皮车咳嗽着,一直出了村子,一袋烟的工夫后,才在这个静谧的村庄上空消失。

龟田对我说:“还是要找你姨夫谈谈。如果这个村长还是由他来当,就将他的这些家丁都收做治安队,他还是当他的大财主,如何?”

我说:“不要动手。交给我吧。”

我再次走进私塾,姨夫腰还是直着,尽管脸部肌肉抽搐不止。

我上前抚慰着:“让给龟田吧。”

施大个子叫喊:“我的地界,凭啥给一个倭寇?”

我用手指故意抓他的伤臂,问:“疼吧?”

同时手摸裤兜,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王麻子膏药。这是龟田在哈尔滨驻扎时买的,他为了收买人心,亲手送上被拒,所以我也不敢保证姨夫他不拒绝我。

施大个子瞪我一眼,说:“你的卵子被捏碎了?”

我说:“我的卵子没问题。我是男人,我要保护女人,也要保护我的孩子和邻里乡亲。”

施大个子大骂:“你别巧舌诡辩,要知道你今天这样,当年就该让我老泰山阉了你!”

我说:“王大户已经不能动了。”

施大个子叫骂:“我不能动,也决不当狗!”

我伸手抽他一个嘴巴子,同时我的眼泪飞到他的脸上。姨夫愣住了,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如此绝情。

我当上课长,只因为这一个嘴巴子。龟田监视到我的这一举动,就认可我了。

我将姨的一大家子圈到他家的大马棚中,马们还在马槽里自由自在地吃着草料。它们似乎也显得不安,大概也是因为没见过这么多人一下子集中到这里来。马灯放出的白光里有苍蝇飞虫,也有尘埃被阳光砌成一方游动的生物,显得恐怖。

我一指家丁头头,伪军就端枪将他揪出来,绑到马架上。

我说:“狠狠抽,让他造反!”

翻译说:“杀一儆百。”

我说:“杀一百个,还不是为了驯服?和这马一样。”

我一刀,将一匹马砍倒,一架子的马惊起,转眼间槽倾架松,四散奔逃。

被绑在架子上的头头被甩进草棚,我知道他想逃却不可能逃得掉,就一把按住他,说:“按马息!”

这小子叫六子,是外省来投亲的,没寻到亲,就留了下来,机灵得很,大家都喜欢他。此时,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明白了,翻身起来,接过一个长工的鞭子一甩,啪啪啪三声脆响,立刻,马们都喷着鼻息,不服气地踢踏着土地面,卷起一团团尘土。

六子吆喝一声,马们才安静下来。

六子还是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

我是目送着他被绑上一架马车,由两个伪军押着,离开大门的。马车没多大动静,我竖起耳朵也没听到他走向哪里,在哪儿消失。但是,我回头看到姨夫带着家丁收拾庭院,觉得心有余悸,腿肚子还在抖着,比当时还厉害,却添些宽慰。

我的脸色一定惨白,说话声音一定会有颤音,所以我不能说话。

可是龟田却偏和我搭讪,说:“孙丧,全看在您的面子上。这些人如果稍有反抗,格杀勿论。”

我点头。

龟田说:“但是,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采取极端行动,你要跟他们讲明白。”

我说:“好。”

我走向姨夫,发现姨夫的腰已经无力支撑,却还不允许姨扶。见我走近,他厌恶地转身,却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眼里已经有泪水,但我不能哈腰扶他。

我的背后,龟田的目光在发酵。

我抬起腿,从姨夫的身上迈过去……

统计完全村的人口,仅少了三十二口人。这三十二口人,仅有十八人是抗日反满分子,连累他的家族人逃的逃,死的死,亡的亡。我让人把他们的草房点火烧啦,的确是我让人点的。我希望杀戮到此为止。

我带人在村头张贴了告示,算安定下来了。我将老榆树的铜钟敲响的时候,六子竟然被押回来,做了良民,整天敲着木桶,从村东走到村西,再从村西走到村东,一更敲一次。我这才放心地睡了一个大觉,一个没有恶梦的囫囵觉。

红柳摇醒我,欲言又止。

我坐起来,问:“啥事?”

红柳不说话。自从鬼子进村,她就不开心,不太爱说话,更不打扮,只是纳鞋底儿。用锥子在头皮上划一下,然后再呲呲地扯麻绳,在鞋底上留下好看的两小瓣儿麻粒儿,分布成花瓣状。她的手巧着哩,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

我问:“咋啦?”

红柳说:“我惦记着我爹妈,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

我说:“我打听了,东村虽然乱得很,没太大的事儿,已经托龟田关照了。”

红柳并没有如我期望的那样会高兴,反而蹙起眉头,面孔掩在刘海儿里,似乎她没有和我说过任何一句话,默默地忙着她的事儿。

红柳说:“春天怎么没见喜鹊来?”

村公所占了姨夫大院,我给了他二十块大洋。还送给他一把西洋扇子,上面有红嘴白眼、穿和服的女子,他并没有拒绝。

他说:“魔鬼。”

我不喜欢在这里办公,因为我在这里渡过了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但是现在,光景不同了,我知道我的头上,骑着的是谁,我骑着的又是谁,这和我在私塾学到的完全不一样。还有一个不一样,就是我要当爸爸了。

施大个子施村长,在去了一趟哈尔滨之后,竟然带回个“魔鬼”。这是他的伤腰稍好后,做得最春风得意的一件事。他带回的这个女子,丑而矮,一看就是标准的日本种。但是这个日本女子凶狠,直接将六子打倒在地,那拳脚利索得没人见过。六子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因为会那么两下子,才在村里立足,当上了个头头。这时我才知道,六子通匪。

几个月前在这里的那队日伪军,就是在老丈人的东村外被伏击的,据被俘的土匪讲,通风报信的人,就是六子。

六子没有否认,就再次被押上马车,送出了村子。

六子的东西,被施大个子派人扔到村北沟埋了。六子的影子一消失,了无痕迹,在这个村子似乎就没有存在过。

天大旱,村子里多数人家绝产。日伪运来救济粮,排放在村头榆树下。

我在榆树喇叭里喊话:“各家出一个劳力,能搬动多少,就可以搬走多少。”

陆续有村民向村头走来。红柳也在其中,她看上去已经快生产了,但她还是挺着肚子来了。

龟田说:“让你媳妇回去吧,我早已经给您备好一份,特供的,送到你家。”

这时,一个伪军匆匆走过来。

龟田问:“送到了?”

伪军看一眼我,说:“被狗咬出来了。”

龟田对我微笑着说:“你的老婆,很有骨气。但是再有骨气,也得来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救济,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的脸热得如火烫。我走向红柳,尽量面无表情。

红柳说:“我只要一个粒,看一看是不是我家村子生的。”

我走到米仓前,抓一把,放在红柳手里。

红柳只捻出一粒儿,放在口中一嚼,泪水就夺眶而出,扭身跑了,像头母猪,但有力。

十一

午夜,村北枪声大作,我一跃而起。

我吃惊地发现,红柳并没有在我的身边,她的被还热乎着,呈一个喇叭状。

我四处找,到处是鸡鸣狗吠之声,而枪声就像一阵骤雨,再无一响。各家各户,早关门闭户,紧紧的。从远处可以听到有人马的声音,忽而急,忽而缓。

我跑到村公所,施大个子正提枪进来,后面跟着的人也是一脸的轻松。

我问:“村长,怎么回事?”

施大个子说:“一伙路过的土匪,还没用我们动手,就给龟田队长打散了,活捉了一个。”

我问:“在哪儿?”

施大个子说:“在王大户家院子里,有好戏看了。”

我往出走,觉得我的几个手下,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他们也没有拦我,似乎在他们意料之中。

我一进院子,就看到红柳躺在院子里,身下是一滩血……

十二

红柳上当了。让他上当的不是别人,就是姨夫施大个子。

剿匪的消息是姨告诉红柳的,而红柳真就相信了,她大着肚子,到达村北的时候,果然见六子带着一些抗联队员,正在伏击押运救济粮的日伪军。六子一见红柳,就知道出事儿,骑上马就要逃。但玉米地里,已经响起人跑动的声音。

六子指挥队员:“向树林里去。”

此时,枪声大作。

六子等人被困在一处沟里。六子问明原委,将红柳掩在草丛里。因受伤已经不能动弹,就此与队员失去了联系。

我的儿子,就是在这片枪声中出生的。他的哭声起了掩护的作用,把伪军引了过来。这是红柳并不引以为豪的事儿,一直不肯再提起。

十三

我举着枪,对着红柳,来证明我的清白。

红柳说:“你别忘了,把借东院任婶家的一斗小米,三个鸡蛋还了。米是平斗。”

我点头。

这盒子枪,真他妈的重。

红柳说:“还有,你找个奶妈,给儿子喂奶。这个奶妈,要干净,健康,不能有痨病。”

我点头,我觉得我的头要炸开了,脑浆迸裂。

红柳说:“儿子长大后,要告诉他,你是个汉奸。”

我点头,扣动扳机。

十四

施大个子这次算还了我一个人情。他在我扣动扳机的时候,先开了一枪,六子就中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喷到拴马的木桩上,星星点点,像枯木上开的梅花。

这样,我的子弹没有发出去。施大个子走上前,对龟田说:“红柳娘家,是唯一一家不肯并村的大户。让她去说和她爹妈,如果还不通,再处决也不迟。”

合屯并村,导致三个村公所勤务员被打死。洗劫在所难免,而这一招,或许是唯一一招免遭洗劫。

我看着施大个子,带着感激。但他却并不看我,继续说:“由我亲自出马吧。我还会像在北沟一样,让皇军您满意。”

我突然对他非常憎恶,甚至超过了憎恶我自己。

十五

村庄上空,升起的不再是炊烟,而是夹杂着火光的狼烟。是的,我想这才是狼烟。

我看到从村庄流过的无名河,弯弯曲曲,一直流向我的村庄。它像一条脐带,将两个村庄连起来,让我心里流血。

在这条河流中,此时,就有一些推车担孩儿的村民,发出悲怆的呜咽之声,引起老榆树上盘旋的乌鸦无语地跟随。我端着枪,向空无一人的茅草屋打着,任门窗破损掉。我接过一支火把,将它扔进老丈人的大院子中。火焰在柴棚先燃起,然后爬上房梁,在乌云滚滚的天空下舞蹈。

红柳说:“你满意了。这是你的伤心地。”

我说:“我不再记恨老爷子了。他是对的,我不配当他的姑爷。”

红柳说:“三年才回来一趟,回来就把他的老窝烧了。”

我说:“不是我烧的,是日本人烧的。”

十六

六子的头,就挂在村头榆树上,和大铜钟并列挂着。奇怪的是,没有秃鹫光顾,没有糜烂。

这一天,我儿子百天,红柳在这一天,逃走了。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上面是个用木炭画的画。一张白纸中,悬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骷髅头,上面插着一把锋利的簪子。

红柳不认字儿,更没写过字儿。

我被吓得腿直抖,不知道该如何向龟田解释。我让奶娘抱儿子去他姥爷家,腰里缠了一颗手雷,做了赴死的准备。走到村公所,被施大个子拦在门外,枪和手雷都被缴了。

施大个子说:“三个村子,都已经合并完了。龟田也死了。”

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施大个子说:“龟田死了。被一把簪子穿透喉咙。”

我疾步走进去。里面一个人的日兵营房,就设在青砖灰瓦的私塾里,所以我很快就看到里面木板上,停放着龟田的尸体。但我还不相信龟田死了,所以还是上前,掀起盖在他头上的白浴巾。

我看到一把簪子就放在一侧,上面还血迹斑斑,已经凝固。

我看到龟田的喉咙上,像一个破损的狗屁股眼儿,长着痔疮。

我这才发现,柔弱的老婆竟然会将这一支富贵的簪子给了这个狗东西。然而我又很失望,因为她把另一个簪子,给了我。

我突然恶心,就干呕起来,将胆汁都吐出来。我知道,这只是开始,还会呕下去,直到我把糜烂的心肝吐出来。但至少现在不能。

后来,后来没有日记记载,到此为止,只有这些。而且这些,也是我杜撰出来的。原稿其实只有几个字,用狼毫小楷写在郎中一张中药方诸如黄芪15\党参15\生熬地各15等的黄麻纸背面上,是这样的——

我是汉奸,没杀过一个抗联,村子安好,子孙繁衍未绝续,幸哉。

署名:孙老蔫,时间:1967年夏于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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