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住文化碎片的余温
2015-08-22张春燕
张春燕
无力遏制把文化毁作残片的横暴,惟愿全身心记录碎片光影,30年里,万幅(照片)成阵。一个现代堂·吉诃德,为文化留下片的尊严。
1984年秋,北京的老胡同。
一个背着相机的人正慢慢踱过,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前方天空的一隅,,构成一张古朴的网,网住一个四四方方的景致:城楼掩映在四合院屋檐老老树的间隙中,宏伟和平凡交织在一起,坚实且苍劲,古老且沉稳。咔嚓,岁月月定格在1984年。那是秋天,萧瑟落叶铺满古都街巷的秋天,也是沈继光充分分“自省”的起点。
沈继光,30年如一日记录文化残片的人,他用画笔、用镜头,苦心孤诣,,不改初衷;他以一人心力,对抗漫天毁弃。大德如梁思成,平民如沈继光。。
一个“士大夫”的精神自省,一点挽住文化传承的匹夫担当。
1973年,沈继光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进入铁路文工团从事舞台美术术设计工作。经历浩劫经历动荡的他,开始自我省视:作为一个人,究竟想做做什么?能做什么?一个人怎样启蒙自己、解放自己,如何自足自立、找到内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世界?
当他在写生过程中走进北京的老胡同时,不免惊愕:胡同在衰败、没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残破,有的地基柱柱础下沉,多半截还风餐露宿地曝露于日晒雨淋中。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存着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还有废弃的井台、磨圆棱角的大石头棋盘,,供人凭吊罢了。西风残照,衰草披离,满目苍凉,动人心魄。
这天碰上几户人家,整条胡同都快拆光了,只有他们没有搬走。“我们们、、我们再不能、回到这里了。”老人一边哽咽,一边诉说,还用手抠着门前大槐槐树躯干上的泥斑,不知道是哪个淘气的小孩弄上去的。
沈继光忽然意识到,用相机记录下这些行将消失的文化符号,迫在眉眉睫。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中国社会迈入改革开放的时候。商业化席卷卷着整个社会,人们开始下海,一扇国门的打开,西方的思潮涌进来。城市不不断拆与建,老旧的事物一点一点消失,新生的事物迅速扩张领地。
沈继光嗅到一丝危机:当古老的传统建筑都拆除殆尽,老祖宗的遗物物还能剩下什么?
他跟妻子说,买一个相机吧,我想为老北京做点什么。妻子从信封里拿出几张平整的大团结,又塞回去。反复几次,妻子踌躇地说:“这可是我们几个月的工资攒下的钱……”上世纪80年代,国人的钱包干瘪得和国人的身形一样,百废待兴之时,一个月55元工资,微薄可怜。妻子是一名普通工人,俩人一个月的工资不到100元钱。妻子还是咬了咬牙,沈继光接过钱来,一点欣喜一点忧伤。
车流如河、群楼似山的长安街上,他那间小屋低矮、孤独、静穆、庄严。
30多年来,书房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屋中几乎全无陈设,除了画,就是满壁书卷。残片之光影,就从这清贫一生的文人手中而摄。虽说住的是铁路文工团的房子,长安街南礼士路边上,却是想不到的简陋之至。
然而,真正内心充盈之人,从不靠物质自我装点。他的朋友、在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身边工作多年的学者张冠生,感佩其为人,在他一路拍摄的过程中,几番扶助,嘘寒问暖。沈继光是让人不由得尊敬的人。
沈继光对老物件的热爱超乎寻常。在他心中,老物件代表了时光、代表了传统,是现代对古老的致敬,是值得人们敬畏和感动的。
对老物件的收集和记录,对平凡人家来说,是贴近的、亲切的、虔敬的、温厚的,是对人性的抚摸和低吟浅唱。而沈继光在1984年开始,留意到乡村的老物件,他四处走访,拍摄了大量的老物件照片,并出版了《老物件——复活平民的历史》。
《物语三千》是一本关于老物件的摄影集,借着那些石质的、木质的、泥质的、竹质的工具或物件,把攥和抚摸,像是浸于山石、树林、泥土、苇沼的大自然恩泽的怀抱,留下、唤起人们的亲切感。
从2001年隆冬到2004年的春日,沈继光和助手高萍一道,涉足燕赵、中州、三晋、巴蜀的几个村落古镇,拍摄老物件。一开始,他们给拍摄题目取为《物语三千——收复人类的生活成为人类的遗产》。而后,又改名为《物件之语——拾回昨日的碎片》,仿佛口气很大,和目标之大、怀抱之大一样。
可是,从最初的《乡愁北京——寻回昨日的世界》,到而今的《物语三千——复活平民的历史》,请出昨日的文明碎片,恢复生命,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从一个老物件到另一个老物件,去发现、体贴、抚爱、拍摄、记录,使沈继光们在卑微、尘封、杂乱、惶恐、僻远的劳作中,拾起一朵又一朵的浪花,把遥远的时光与现代的生活和心态又联系、又比较、又区别,让人警醒。对沈继光来说,捡拾文明碎片的目标,从未变更过。
现代的人们为什么对自然变得丧心病狂了?为什么缺失了敬仰之心?为什么忘记了老祖宗的祖训,应该传承的道德观?大概都源于传统文化的流失。沈继光和他的助手走进了乡野,在农村广袤的土地上,去寻找中国人的根。
一望无垠的田野,把天与地分成两块。上面是大块的蔚蓝色,之下,麦浪和扑面而来的绿野则流入人心。开垦者们,俯下身子,劳作其间。
沈继光和高萍,背着摄影器材,站在乡间的田野上,内心深处被眼前的壮阔之景冲击着。高萍说:“沈老师,面对先人几百年来生活劳动的广瀚丰饶,我们记录的,未免渺小零星,正如大海涌动的浮面上溅起浪花,目力所及而被我们幸运见到的只是几朵。此刻我困惑了,我们给拍摄所定的题目,是夸下海口了吗?”
沈继光坦然地回答:“瞭望大海,欣赏整个天海世界的胸襟有错吗?没错,并且很难得!走吧,我们开始拍摄吧。”
在晋南丁村,是个黄昏。沈继光和高萍拍摄了几张照片后,正欲离开。一个教员模样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带着不屑地语气问:“照这些不起眼的箱屉、压石和放豆腐的大盆,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呢?”
沈继光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从拍摄包里掏出一本整理好的、有几十幅照片的集子。高萍招呼乡邻们过来:“大家看看吧。”立时,老少爷们、大妈大婶、大姑娘、小媳妇,把沈继光和高萍围个不透风。他们很认真,一幅一幅地抢着认,手指头戳成了堆,伴着叽叽喳喳,什么“褡裢”、“墨斗”、“马镫子”……几乎每翻一幅,就是一阵惊呼。尤其翻到“夜壶”那张,人群里忽然“哄”地大笑,仿佛自己的秘密被猜着似的。
那个教员的问题,到底还是没有被语言回答。可是,有比老百姓们的反应更好的回答吗?对老物件的收集和记录,对平凡人家来说,是贴近的、亲切的、虔敬的、温厚的,是对人性的抚摸和低吟浅唱。
几把早已干枯的麦穗,其麦秆早已 没有金黄的外表,但更存有不死的古色,好像提醒着人们:洗尽铅华后的真实才是生命的本质。
在时光不断流失的过程中,沈继光寻到了一些生活本真的线索。当他透过镜头,对日下的残片经凝视给以一瞬间的曝光、一瞬间的记录,诗人布莱克的语句也在他耳边响起:
一粒沙子一个世界
一朵小花一座天堂
无穷无尽在你的手掌上
永恒,就在那一瞬间收藏
黑白的记录,吻合沈继光对文化残片的解读:它来自人的诚实,也来自艺术上的拙实——拒绝任何外在的修饰和仿造。
这是一份对光的不贪,为的是守住老物件坚沉、庄严的性格。甚至,他们在拍摄过程中,减少了一档到两档的正常曝光。连色彩,他们都吝啬不用,只还老物件以黑与白。黑白的记录,吻合沈继光对文化残片的解读:它来自人的诚实,也来自艺术上的拙实朴实——它不要任何外在的修饰和仿造,它拒绝那光艳流彩、附庸风雅而没有一点风雅的“假大空”。
万变不离其宗。很多人看出来,沈继光的摄影有油画的味道。这不假,从构图、光感、意境、节律、气象等方面,他确实潜伏了绘画艺术的手段于摄影中。翻看沈继光的油画作品,大量使用灰色调,如褐、土黄、橄榄绿、土红、群青、黑等颜色,暖色与冷色在黑白的对比中交混回响着,激荡在画面中。
他创作的黑衣人系列,在每个或风雪荒野,或深夜独行,或土巷彷徨,或绝崖远望的油画里,都隐藏了一个身穿黑衣的人,不辨性别、不辨年纪、不辨种族。倘若不凝神静看,很难看见那隐藏在大气象大境界中的黑衣人。保罗·萨特曾说: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带有自传的性质。沈继光说,你可以把我想像成这个黑衣人。我想要表达的情感尽在我的画作里。我认定的世界、应该的世界、我盼望成为的人,理想的人,在我的笔下出现了。这才是属于自己生命的艺术。
沈继光几平方米的书房里,挂了一副约90厘米×90厘米的油画,画作上是根根屹立的木桩大架,深扎于褐色的夯泥厚土,倔强不屈地挺直着。在风雨动荡中巍然自立、怆然又傲然。这是上世纪80年代他去帕米尔高原寻找内心的时候,看到了一些自然伟岸形象的源头,并为之深深震撼,而后创作了这幅作品。在这幅作品底下,是几把早已干枯的麦穗,其麦秆早已没有金黄的外表,但更存有不死的古色,好像提醒着人们:洗尽铅华后的真实才是生命的本质。
问,麦穗摆放在书房,是一种无声的座右铭吗?
沈继光只是笑,那深邃而又温暖的眼神背后,是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答案。
答案很多。可以猜,农人和土地?行走的边疆?自然与历史?人文和眷情?太多太多,一把麦穗,到底诉说着什么?留给读者遐想吧。
不离开献身的艺术,不失掉独立的人格。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沈继光“无愧一心”地在艺术的海洋中劳作,快乐和幸福。
这是一个关于书信十年的故事。
沈继光的一个友人,得了癌症,尤如坠入绝谷,生死难卜。为了鼓励她,沈继光写了第一封信,“自自然然、坦坦荡荡、不足惧。”是他对生命的解读。几封书信,淡然了病魔的折磨,鼓励了友人,沈继光自己,也获得了一种心灵的宽慰。
时间长了,毕竟友人也有家人陪伴,几封书信,聊以慰藉就可以了,沈继光便不想写了。没想到友人和她家人希望他能继续,“写吧,鼓励她,我们也爱看,对所有人都是一次精神的慰藉”。
没想到书信也有这样的力量,那就继续写吧。写什么,似乎是一个难题,但又不是。写真实的困境、难题,就是每一封信的主题。有时候谈人生如何突破困境,有时候谈大自然的复原能力,有时候谈艺术作品背后的人,有时候谈读书的方法和途径……为了写这些信,沈继光每每看了书,就会把读书的体会加入进去。他后来总结说:“与其说是我帮助了别人,不如说是别人帮助了我。在书信对话时,我学习了很多,体贴了很多,接近着获取着悲悯的情怀。”
他看了《死亡哲学》、《人应该怎么死》这些谈及死亡的书籍,对其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人应该怎么死》这本书,谈到了每个人都想庄严又平静美好地死去,比如在浴缸里,被玫瑰花簇拥着,手边是一杯待饮的葡萄酒。可是,有多少人可以心随所愿地离去呢?大多数都是在嘈杂的病房,耳边是亲人的哭号,手边是冰冷的药品,这种场面,真正到了离开人世的时候,是很难控制的。
“既然没办法控制离去的那一刻,那就在活着的每一天庄严地活着。”沈继光目光如炬地说。“吾为一件大事而来。将生命庄重的交付给心血凝成的一幅幅画,一幅幅摄影,一段段文字,一本本书,生命就有安息之所了。因此,当我离去的时候,不管场面多么失控、多么糟糕和尴尬,我就是庄严地离去。因为我活着的时候,庄严。活得庄严才是死得庄严。”
多年前,有人推荐他去为一位部级领导做秘书。面对清贫窘迫中妻子期待的眼神以及嗷嗷待哺的儿子,他终究还是回绝了。他宁可辛苦地担起家庭的担子,也不离开热爱的艺术,不失掉人格的独立,直面权势和利益的引诱。
“不死”,是沈继光自己写在《乡愁北京》中的一段:
奔走中,我望见了荒庙空地边正在往麻袋里塞破烂的乡人,过街桥上半跛半瘫的乞丐。斑驳的墙上,留着小孩子用滑石笔或粉笔涂画着的各种猜不透的记号……时不时竟还有豪华轿车从我身边猛然而过,溅起水洼的水,扬起土砾的尘……在直面人生中不沉沦于骄横、诡计和谎言,以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做今天的事情。不死的文学,不死的艺术。收拾残片,为酝酿出的一些历久而常新的观念和情感而喜悦,这不是因为别的,它,将影响我们未来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