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y哥
2015-08-21于子寒
于子寒
记得高中时的第一堂英语课,老师要求大家用英文做自我介绍。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讲台,声情并茂,积极踊跃,生怕少说一个单词就会展示不出自己纯熟正宗的美式发音。我们外国语中学的学生,大多英文能力出众,而且性格开朗,喜欢表达,这是从小就接受欧美式教育而形成的一个特点。
轮到A的时候,A站在讲台半晌没有讲话,他把头压得很低,只用自己右半边的肩膀和侧脸对着讲台下的同学,显得非常胆怯。按说当众演讲,感觉紧张也是正常的,可A那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我真是头一回见:他下意识地微晃着身体,牙齿咬得紧紧的,就好像有一个面目狰狞的恐怖分子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支上了膛的AK47顶在他的后脑勺上,恐吓他说:“敢出声我就崩了你!”我光是看着他那副模样,也感觉憋得快要淌汗了。
“A,take it easy, just say something.(A,别紧张,随便说点什么。)”英文老师用温柔的声音鼓励着A,可 A还是站在那儿不吭声,神态反倒显得更别扭了,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往讲台下瞟一瞟,还不等大家看清他长什么样,就又缩了回去。
“A,just tell us what's your favorite color.(跟我们说说你最喜欢的颜色吧。)”老师的语气放得更和缓了。
A似乎想要开口,可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All right, one word is okay.(好吧,你只说出一个单词也可以。)”老师开启了最大宽限,想让他快点过关。同学们也像观赏什么濒临灭绝的珍奇物种般看着A,期待着他的金口玉言。
这时,A把身子往同学们的方向略微转了转,终于讲话了:“My name's A,(我叫A)”他犹豫了半天,又接了一句:“I‘m very shy!(我很害羞)”话音未落,A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下了讲台。那句“Im very shy”好似是带着哭腔说的,只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笑得肚子疼。
大家给A取了个外号,叫Shy哥。不久后班级调换座位,我跟Shy哥做了同桌。Shy哥的Shy名不虚传,绝无仅有,他不仅仅在当众讲话时会害羞,就连日常交流,他也十分害怕用正脸对你,他经常犹抱课本半遮面,眼睛从课本上方的边缘偷偷地瞄着你,跟你探讨问题,而当你把目光投向他时,课本会立刻挡住他的整张脸,似乎他跟任何人的目光交汇,都会导致他的身体刷拉拉地融化掉一样。有一次我俩上课偷偷聊天,他手里忘了拿课本,我转头看他时,他竟然咣当一下把额头砸在了课桌上,躲开了我的目光,搞得路过旁边的老师差点没跌坐在地。
A这种怪异的举止,我刚开始很不习惯,其他同学也不习惯,我们怀疑他是不是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心理障碍,可A除了说话时拒绝眼神交流以外,其他一切表现都十分正常,斯斯文文的,成绩也不错,他喜欢看NBA,跟我很聊得来。日子久了,我便对这种交谈模式驾轻就熟:我对他说话时也完全不往他那边看。我俩在学校操场上肩并肩地往前走,一个死死盯着头顶的树梢,一个远眺着学校超市门口的冰柜,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你若是看到当时的景象,一定会以为我们俩在搞同性恋,而且还是那种一见倾心、心里头有小鹿乱撞的同性恋。
高二那年,我因为午休时打篮球,跟学校里一个叫Z的“恶霸”发生了争执。相传Z是我们学校的“校头儿”,只要一个电话就能叫来几十个混社会的兄弟把你毒打一顿,听说上学期他跟一个学弟在走廊里不小心撞怀了,当天放学时那个学弟就住进了医院,好像还折了三根肋骨,从此杳无音讯;还有一次,Z所在班级的课代表催促他交作业,可能多说了两句,Z就爆发了,他在课堂上当着老师的面儿,把课代表打了,还威胁他说:“以后你再敢让老子交作业,我就砍死你!”
我跟Z不熟,除了他这些“英雄事迹”,便对他一无所知,Z平时很少来学校上课,想见上一面都难。那天午休打篮球,不知什么风把Z吹到我对面那组去了,我在防守他的时候如履薄冰,生怕惹上他,可打篮球难免要产生一些很自然的身体对抗,Z立马不干了,他把球往我身上一扔,吓了我一跳。等我回过神来,一记直拳已经打得我眼前一黑,若不是同学们拦着,恐怕我也要提前结束自己的学生生涯了。可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强忍着疼痛,照着他的脑袋也是一下。Z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还手,竟然呆在原地不动了,他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直勾勾地盯着我,半晌没说话。说实话,那之前我从来没打过架,对于学校里一些不良少年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我胆子小,光是听人们传说的那些故事,也觉得害怕。我那一下还击,是一个非常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打完我就后悔了,我见Z用那种眼神看我,简直吓呆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腿也跟着打颤。
Z冷笑了一声,用十分戏谑地语气扔下了一句:“你等着。”就转身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小弟,只留我在倒吸着口凉气。
自从那以后,我跟Z就结了梁子。他动不动就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忽然现身,带着几个兄弟,把我团团围住,倒是也不动手,只是用各种方式恐吓我,他让我当着大家的面给他赔个不是,叫他一声大哥,否则就什么“要我一条腿”啊,“剁我一只手”啊之类的,我不肯服软,从未答应过他的要求,在他面前一声不吭,直到他说得烦了,就跟兄弟们一哄而散,隔天又是用同样的方式来威胁我,就是从不伸手碰我一下,我从不吭声,他也从不动手。究其原因,是他看出了我怕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就想用这种方式骚扰我,折磨我的神经,让我每天都得不到安宁。我承认,他的做法非常成功,那段时间我寝食难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凶狠的眼神,整个人也每天紧张兮兮的,有时候连课间去不去厕所这个问题,也要犹豫一番。这件事我不敢跟别人讲,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讲,我身边的同学朋友都是老实本分的“好孩子”,别说替我出头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跟Z有了过节,恐怕还要对我退避三舍。
这种状态持续了不久,跟我朝夕相处的同桌Shy哥发现了我的异常。
“你怎么了?”自习课上,Shy哥隔着课本羞答答地问我。
“什么怎么了?”我故作镇静地反问他。
“感觉你最近心神不宁的,不太正常。”
“别扯了,我没有。”
“跟我说说呗?”
我犹豫了一会儿,把事情大概的原委跟Shy哥讲了一遍。Shy哥是Z事件发生之后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倾诉对象,我心里实在委屈难受,跟他讲讲,起码可以稍作排解。“哦。”Shy哥听我讲完,只淡淡地说了这一个字,还没等我回应,他竟问我:“哎,昨天那球儿你看没看?蒙塔·艾莉丝绝杀了,老猛了!”只见他课本后的半张脸忽地神采飞扬,好像我刚才那一番苦诉他完全没有听到。这下我真的有点生气了,我似乎确认了Shy哥有心理疾病这个不争的事实,那节课,我没再多跟他讲一个字,Shy哥这种极为不正常的反应,让我开始质疑我们在这一年当中所建立的友谊,更加怀疑起他本身的人格。
当晚回到家,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心中苦闷至极,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只想着我的高中生活要陷入到Z的笼罩下无法脱身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在校门口碰到了Z手下的一个小弟,我刚走进校门,就看见他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道:“来,你来一下。”
“干什么?”我冷冷地反问他,并不想跟他走。我想:虽然我在Z的面前不敢多说话,但面对他手下这些唯唯诺诺的喽啰,我总要拿出点男子气概来。
“你来一下,来一下。”他坚持要求我跟着他走,我无奈,只得跟在他后面,朝那个经常被Z堵截的小树林走去。
来到了小树林,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我看见Z的脑袋上缠着绷带,鼻梁上粘着创可贴,鼻青脸肿,发型凌乱,像一棵蔫白菜一样站在那儿,不知是遭遇了什么浩劫。看我来了,Z走了过来,他竟然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了个躬。
“哥,我错了!”还没等我回过神,Z就满带着诚意地大声对我说道,他身边的几个小弟,也连忙冲我点头哈腰,用怯懦的眼神看着我。
“你……”我一时语塞,Z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这异样的举动让我惊慌失措,甚至更加惶恐了。
Z说:“哥,我真的错了!你大哥昨天把我‘教育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大哥?我哪有什么大哥,我下巴拉得更长了,见到这些混社会的不良少年,我躲还来不及,哪还敢认什么“大哥”?我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哥,大哥吩咐了,以后有什么弟弟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开口,小弟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Z讲起了“江湖”话,说完又是一鞠躬,“哥您没别的吩咐,我跟兄弟们先撤了!”见我不出声,他朝他的喽啰们一挥手,灰溜溜地朝远处走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仿佛黑社会电影般的桥段突如其来,我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等心情稍稍平静了些,我便展开了遐想:会不会是哪个跟他有过节的小混混跟我重名,找人把Z给打了,Z误认为是我,才过来赔礼道歉的?可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再说Z又不是傻子,若事情真如我所想,他难道会糊涂到搞不清缘由,对我这个都不敢多看他一眼的小角色行此大礼?
想了又想,我决定顺水推舟:既然Z认定了我有个连我自己也不认识的“大哥”给我报了仇,现在还要唯我马首是瞻,我何不好好盘问他一番,弄个明白?
“哎,你等等!”我冲着还没走远的Z喊道。
Z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看着我:“哥,你说。”
“我大哥怎么说的?”我故作镇静地问Z。 “啊?什么怎么说的?”Z被我突如其来的语无伦次搞蒙了。
“那个……那个什么”我想了想,追问道:“我大哥跟你报了名号没有!?”
Z的神情紧张起来,答道:“报了,报了!” “那就好!我大哥怎么说的?”
“大哥说……大哥说…….”
见他畏首畏尾的,我又来了凶劲儿,“说啊!”
Z瞄了我一眼,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说:“大哥说了:'My name is A, I'm very s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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