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男女
2015-08-21苏妙米
苏妙米
(一)
怀疑一如雨后的杂草疯狂地茂盛起来,陈凯已经有一个星期连续晚于十点钟回家了,问他理由,也是爱理不理的:应酬呗,你以为我愿意?有那么多应酬吗?陪吃,难道你还陪睡了,有两天你都早晨才回。我也嚷着。那是陪客户打麻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打麻将?是,以前有过,天亮回来,白天在家补觉,可这两次,分明精神抖擞,吃了早饭,哈欠都不打一个,又去上班,都成精了。我不去争辩,只是心里嘀咕,我会找出真相的。
真相是什么?陈凯外面有女人啦,这就是我要找的吗?知道了,又怎样,最多离婚。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伤心,反而有点兴奋,仿佛就要抓住一只偷腥的猫。
我跟陈凯恋爱五年,结婚十一年,也就是说所经历人生的一半时间都跟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他,在我眼里,跟空气没啥区别。不要误会我少不了他,而是已经看不见了。时间真是爱情最恶毒的杀手,感情可不像金钱那样,越存越多,更多的时候是沙漏,越久漏得越多。
我还好奇的是:哪个傻女人会喜欢上他。论外貌,说不上难看,但既不威猛又不潇洒,个子不高,肚子不小,实在其貌不扬;又没钱,每个月两千不到的收入,上不足养父母,下不足蓄妻子,还牛皮哄哄,摆谱充阔。
我当初怎么看上他的?我瞎了眼,蒙了心,命中如此。对了,高中时,他写情书有点歪才,还会写诗,嘿嘿,那时的我中琼瑶阿姨的毒太深。那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不想再提。
今天他回来得早,吃了晚饭,碗一推,像具尸体样挺在床上看电视,频道一个接一个换。我洗好锅碗,到女儿房里看她做作业。女儿学习很让人省心,可脾气跟他老子一样,冷漠倔强。女儿睡了,我也洗洗回到房间,陈凯开着电视歪着脖子睡着了,我推醒他,催他去刷牙洗脚。临睡了,他要做那事,我很烦,但还是迎合他,这也是义务,再说,我也需要在心理上感觉到我是女人。他很快又睡着了,我每次都会过很长时间才能入睡。
这样的日子,我似乎过了一辈子了,说不上好坏,但没滋没味。人生最精彩的阶段已过,剩下的时光就要无味地打发了,所以生活中有点波动也不全是坏事,当然要看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了。
陈凯的异常让我有点新奇。他是建筑工程的监理,哪里有工程才去,小城市工程都不大,所以油水也不多,应酬也不过是吃饭喝酒,有时也唱歌打麻将。老实说,我对他的生活不感兴趣,有几次跟他们一起吃饭,那帮男人除了讲下流话外都不会说人话,个个脑满肠肥,自以为是,以为有几个钱就是成功人士了。跟这帮人混,也就是食色二字,估计陈凯这样的俗人,免不了的。以前,我跟他闹过,后来习惯了,也麻木了,懒得再较真。
我在居委会工作,专门管计划生育这块,长我一岁的可涛(我姐)称我“研究生”主任。我的学历是中专,学会计的,可在居委会婆娘一堆里,算硬的啦,只有一把手刘书记是大专学历,科班出身的也就我们俩,所以我们常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居委会也就管县城的一个镇,一共九个毛人,三男六女,管些鸡毛蒜皮的事,譬如,妇女节育检查,收取街道居民保洁费,检查街道卫生,再就是调解纠纷,大到劳资矛盾,小到公媳爬灰,近来协助拆迁办做居民思想工作。
早上起来迟了些,只匆匆忙忙给女儿做了早饭,送她上公交车,陈凯还在睡,我也懒得叫醒他,自己洗漱好,就上班了。四个人一间办公室,一共也才两间。打杂的李阿姨是不需要的,只是有张凳子。我和刘书记一间,还有毛军,张亚芳。我到时,只有毛军来了,他是一复员军人,才来不久,还有点怯,其实几百块钱的工资有什么怕失去的,但我们都很在乎,这个小城,经济水平不高,也没多少工作机遇,总要有份收入养活自己。可涛在苏城,好几千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安心,跳来跳去的,人真不能比,也都不知足。我说没吃早饭,毛军殷勤地要帮我去买油条豆浆,我要给他钱,他不肯要,推让的时候,刘书记来了,他拿出了钱,说是请客。我也不再推辞了,反正这儿他工资最高,外面还兼任一个挂着名的毛巾厂厂长。刘书记递给我一袋牛奶,让我先充充饥,他对我一直不错,也没啥领导架子。张亚芳也来了,她进居委会,是有点背景的,跟副区长的小姨子的表哥有点关系,人长得较风骚,又最年轻,结婚也才三年,还没要孩子,嘴巴也甜,叫我一口一个“姐”的,对刘书记也很恭敬,毛军是她最能驱使的对象,对她忽凶忽软的态度,毛军倒挺受用的,年轻漂亮确实有优势。
吃晚饭的时候,陈凯的手机在响,他看了一眼,出去接了。这也是个异常,以前他就怕手机不响,没人找,接手机都大声嚷,好像要全世界人知道他有多忙。按照他的理论,男人没饭局,没人找,只能说明混得不行。我只顾埋头吃饭,心里却有点酸楚:这个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有了我不知道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电话接了有五六分钟,回来继续吃饭,我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说一声:工地上老张的。陈凯啊,陈凯,你太小瞧我了,你那眼神,那不必要的解释,正暴露了谎言。吃完饭,他出去了,我本来想跟踪的,车都推出门了,想想又回头。我觉得没意思,想看到什么呢?看到又能怎样?女儿很诧异,问我做什么,我说没事,想去趟超市,又怕跑了,明天下班顺便去。
十二点了,他还没回来。陈凯的家庭中,是他老子说了算的,这点霸气也遗传给儿子了,恋爱时,我还挺欣赏的,现在看来只是自私与霸道。他可以迟回家,我若与同事打个牌什么的回来迟了,他就会很生气,有几次吵到近乎动手,后来闹到我父母和可涛都知道了。我父母都是退休教师,以前还教过陈凯,所以陈凯还是有点忌惮的,可涛牙尖嘴利,连挖苦带讽刺,也让陈凯吃不消,也就收敛了许多。
我还是忍不住了,打他手机,手机呈关机状态。这又是异常的表现,平时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我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醒来时,陈凯正往被窝里钻,我使劲裹紧被子,不让他进来。他扯了几把,没扯动,怒目相向:你干嘛?他倒有理了。
不干嘛,你该上哪去上哪去!
那你说我该上哪去?
你不要装糊涂,就以为别人都是二百五,到你姘头那去,能做,你不敢承认,脓包,我看不起你!我也爆发了。
你从来没看得起我过,是吧?你觉得委屈,早干什么啦?对对,现在也还来得及,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可以擦亮眼睛找个好的。
陈凯,你简直是流氓无赖,你自己不检点,在外面有女人,你倒打一耙。你无耻下流,你个狗娘养的!
我气疯了,一下子扑过去,与他撕扯起来。
事情倒明朗了,他一连三天没回家。父母知道了,母亲一顿责备,父亲锁着眉头,不做声。当初这门婚事,父母是极力反对的,我也没法述说委屈,两个字:活该!母亲问我想法,我不想说话,问急了,我就吼:有什么想法?离婚,离婚!
离婚,在现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丢脸也就丢了。我给陈凯发短信:请你回来,我们做个了断。看着这句话,突然一阵心痛难忍,奔进卫生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倒有种清新的轻松感,我是弃妇,我怕谁,在这之前是怨妇,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陈凯不回短信,电话也不接,我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似乎一个人对着空气在发拳,怎么样,都打不到要害。我觉得浑身乏力,懒得说话,女儿很知趣,十二岁的孩子显得世故而成熟,对我问她你跟谁过的问话竟不做正面回答,低头不作声,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要家长签名的试卷,那上面赫然的红色“100”又刺痛了我的眼睛。对女儿,陈凯应该有歉疚,他从来没过问过女儿的学习与生活,女儿对于他,也是敬而远之的,完全没有小儿女的娇嗲。
我还是每天去上班,我的家事居委会里的人都知道了,这很正常,我也没想瞒着。居委会婆娘的嘴,从来不会闲着的,我也浸润其中,乐在其中。张亚芳的表现最直接,并不看我的脸色,叫声“姐”后直奔主题,问我们是否在闹离婚。我被她的直率搞得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不习惯这样的问法,支支吾吾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张亚芳有点不识相了,摆出副要劝我的架势,我脸冷下来了,告诉她我不想谈这件事,心里想: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我以为我能不在乎的,可周围的嘴脸快让我想骂人,要么义愤填膺地抱不平,要么满脸愁苦地表同情。这个小城新闻太少了,人们总在渴望发生些什么来调剂一下,当然自己最好是看客或听众的角色,除非彩票中奖,主角是自己。
既然这样,我要配合一下,我跟刘书记请假,说不太舒服,要提前下班。果然,答应得很爽快,我要不表现得悲伤些,很多人会失望的。但弃妇这角色还是让我很伤自尊的。陈凯不会答应离婚的,我料到这样,才做这样的姿态,我也不会离的。我们除了房子,一无所有,如果离婚,一方必须给没房子的一方经济补偿,可谁也给不起,这幢房子耗尽两家的积蓄,债还没还清呢,所以,这婚离不起。
我骑着车子,并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没有非常相好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娱乐爱好,平时两点一线,家,单位。这时候,下午三点不到,路上人很少,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倒有点惶恐,觉得不安,别人都很忙,闲着的就会发慌的,有被抛弃的惊恐。
就像现在这样,我如同孤魂野鬼在这个小城晃荡,没人认识,没人挂念,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想什么。如果我消失了,一切都不会影响,居委会会再来一个人,陈凯正好如愿,女儿还会那么生活,顶多不够幸福,可她现在幸福吗?父母呢,会悲伤,但他们还有可涛。我觉得孤独极了,乏味极了,了无生趣,真正了无生趣。我时常厌恶自己,鄙视自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二)
我再醒来的时候,竟发现睡的不是自己家的床,在医院。睁眼看见的是双鬓斑白老泪纵横的父母,我怎么了?我竟然记不起来了,我扭头看看自己,所有身体部件都在,只是吊着水。我觉得头疼,看来这一觉还是没睡好,记起来了,我只是想睡个好觉,多吃了几颗药。
我真的没想寻死,真的,可不会有人相信的,我最想让我父母相信,可连他们也不信。那就这样吧,还能怎样?有时候,你越想说清楚的事情你就越说不清楚。我现在的形象就更可怜了,一个丈夫有了外遇,离婚未遂,服毒自杀又未遂的可怜女人,以后的日子,我必须以这样的身份活着,比起以前,也算有点新意了。
我看见陈凯了,他日子不会好过的,胡子拉茬的,一脸晦气色。他的头衔应该是混蛋男人,逼老婆自杀的花心男人。不过,这个世界对男人比较宽容,我分明觉得我们单位来看我的几个女人看陈凯的眼光,有点暧昧。
离婚一事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
日子还是复制品,一切照旧,人们对一件事关注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们的事已经成了旧闻。父母决定搬来跟我们住,这是我曾一度强烈要求的,但显然他们还有别的想法,看来差点失去女儿的刺激催化了他们的决心。陈凯表现得异常正常,晚回来都很少,还关心起女儿的学习来了,竟然参加了家长会。我们之间不再有争吵,甚至近乎相敬如宾,母亲劝我宽容,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也可以拿金子换不回头的,但他有吗?我想。跟母亲说:你就放心吧,我心宽着呢。宽容跟冷漠的嘴脸很相似,母亲未必看得出。
有父母在身边,家务少多了,每天早上不必急急忙忙去买菜,中午再急忙赶回来做饭。父亲早上会早起锻炼,再去买菜,母亲将菜理好洗净,中午我回来再炒,女儿楠楠也比以前活泼多了,外公外婆的宠爱也让她娇气多了。居委会有时中午有饭局,我也可以参加了,吃完饭,还跟他们打会牌,有时是麻将,小赌怡情,我是有分寸的。我发现我的人际关系比以前好,单位里女人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女人间距离一近,就要比较,往往幸福的感受是建立在别人不如自己的安慰上的,我无疑已经成为她们的幸福的参照物。我不在乎,于己无害,于人有益的事要多做,父亲常这样教导我。
我跟刘书记的关系也有了进步,为表示距离拉近,我现在叫他老刘啦。我们单独出去吃过两次饭,那是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饭店,以烧野味有名,我倒吃不出来野鸡与家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家鸡肉细腻。但感觉很好,还喝了酒。
老刘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他告诉我他老婆患了乳腺癌,切除了一个,每次做那事,他就恶心,都两个月没做了。说完都不敢看我,低头喝酒。我觉得他挺可怜的,真想伸手摸摸他的头,谁说过,女人想抚摩那个男人,就表明对他有好感了。他还说,别看他在单位吆五喝六的,在家里什么都做,连老婆的脏内裤都洗。
这跟我家那个男人没法比的,他是油瓶倒了绕着走,但我不觉得男人不做家务有什么不好,有句俗话说男人无能,洗锅抹盆。男人是该做大事的,但要是做不来大事,体贴顾惜老婆,做做小事那又另当别论了。老刘在单位里是一把手,在家里还能做到那样,我真觉得他可怜。
吃了饭,我们去了家旅馆。老刘真是压抑太久了,他很在乎我的感受,反复问我,我哪好意思那么坦白,但我觉得很刺激,很久没有的高潮了。只是在白天做,让我有点不习惯。我们是利用中午时间,告诉家人不回去吃饭了,跟单位其他人说出去有应酬。成人的谎言大都是为了偷情,特别是像我们这个年龄的男女。
我和老刘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但我们很谨慎,在办公室基本不说话,除非有公事。我们的办公桌成对角线位置,我在前,回头才能跟他交换一个眼神。我觉得很满足,别人不知道,我也有秘密了;还觉得很温暖,有人关注的感觉真好。不吃早饭,有人惦念,胃痛了,感冒了,有人送药。这种感觉让我似乎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有点激动,还有点害羞。我已经忘了,陈凯有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了。
我们并不经常单独出去,更多的时候用手机发短信,在办公室时也发,老刘有时会发些黄色笑话,我低头看时会忍不住发笑,张亚芳就会问。我现在一点不讨厌她,反而有点喜欢她,她大大咧咧,直爽坦白,比一肚子弯弯绕强多了,即使有坏心,也坏在明处。
回到家,看陈凯也顺眼多了,说话也不那么冲了,自己没怎么觉得,倒是母亲的欣慰提醒了我。陈凯安分多了,吃好晚饭,有时还跟我一起看连续剧,但我们还是没啥话,吵是不吵了,甚至那个话题都不提。他电话也少了,睡前收到老刘的短信,突然一激灵,对啊,陈凯也可以发短信的啊。是不是也转地下了?他的感觉是否也和我一样呢?我还真没怎么想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之间已经不习惯柔软的表达,争吵,喊叫,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方式。十六年的相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没做不该做的都做了,我们都很疲惫。我偷了别人的男人,我的男人被别人偷。他在先,我在后,我是在报复吗?我希望他知道我有秘密,但不想他知道我的秘密是什么。
我想跟他说话了,当你意识到睡在你身边的男人,你不了解,而被别的女人了解,你会怎样想呢?我推推他,他也没睡着,我说:说说你跟那个女人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应该是有点意外,我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跟他说起这事。我真的一点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情况,也许他以为我知道或者我不屑知道。
那个女人二十八岁,离了婚,没孩子,是在一次唱卡拉OK时认识的。那女人没工作,家里做生意的,开了个服装店。
我听着,心里又开始冒火了,但理智告诉我,要忍住,不要再回到原点。可语气还是没能控制住:她年轻,是吧?还漂亮。对了,她还有钱,可以养你啦,可惜你又不是小白脸。
陈凯也火了:你又来劲了,是吧?你知道你最让我受不了是什么吗?你眼里的我,一文不值,至少她让我觉得自己还算个男人。你能不能不那么刻薄?你男人无能,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又要回去了,我们无法改变自己,所以也无法改变现状。我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把你推到她怀里的?你去找温暖,找自尊了?你对我怎样啦?我老了,丑了,你怎么不看看自己,你不也老了吗?你没变丑,因为你都没漂亮过。多少年了,家里什么事让你操心过?从买房子,装修,到搬家,你忙什么啦?是的,我是说过你没用,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操持,我不累吗?我不怨吗?你对我,还有一点点关心吗?你委屈,我还冤屈呢!
说到伤心处了,我又忍不住泪水涟涟,我曾经发过无数次狠,绝不在这个男人面前流泪了。
陈凯干脆坐了起来,开了灯,抽烟,却没想到将床头的面巾纸递给我,就是这样的男人。自私,冷漠。我真应该寒了心的,还有什么可伤心的,没有希望再改变什么。
陈凯吐了口烟,眼睛看着天花板:你说的不错,在你这,我找不到的,在她那我得到了。我是无能,没本事挣很多钱,所以我也看不起自己。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不少见,你怎么就容不了的呢?你跟谁比?你说我自私,我承认,但我也没不顾家啊,工资卡你拿着,发的东西哪样不往家里拿。我跟她,也没认真,你那次寻死,我简直觉得天塌了,你要活不过来,我也不想活了。
我又忍不住泪水哗哗,原来他还在乎我!我们彼此伤害,彼此折磨,早已不谈爱了。我也在乎,我用冷漠用尖刻也掩饰不了,我也顾及不了自尊了,抱住他大哭起来。
那一夜,我们疯狂做爱,想忘记,想弥补……
(三)
不要以为一切恩怨冰释了,我和陈凯应该和和美美过日子了,其实这种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是我们生活的常态,生活惯性的力量也是不可低估的。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他又开始迟回家,我又开始挖苦讽刺。我不会寻死了,上次也不是,陈凯在接下来的争吵中,已经毫不忌讳地把它作为笑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说我都用过了,下面也没啥花头了。为这种人,我会去死?那我就把自己活成笑话了。
我们已经不习惯善待对方,那干脆裸露出真实。那个女人终于露面了,她给我发短信,号码肯定是从陈凯那得到的,至于陈凯是否主动给的,我也不想知道。她恶心我:我应该叫你声姐吧,我们共一个男人。我开始很气恼,真想抽她两下,我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我根本不回。再下来:我们见个面吧,你为大,我做小。你不回,我什么时候登门拜访了。
这个骚女人,太嚣张了,我几乎要骂回过去。但想到,不理睬是最大的蔑视,看她表演吧。她又发了几条,也无趣了,终于不发了。陈凯回来,我拿给他看,他看了,一声不作,出去了。半夜才回来,脸上多了几道血痕。
一夜无话,我睡得很好。
我和老刘还是隔三岔五地出去。那次,我们去了家狗肉馆,那天下午我们可以不去上班,我们编了一个很圆满的谎,所以时间很宽裕。
我喝了这生最多的一次酒,我都不知道我酒量究竟有多大,晕乎乎,轻飘飘的,感觉舒服得很,好像灵魂出壳了,浮在半空看着一对狗男女。我一会儿傻笑不已,一会儿痛哭流涕,我不糊涂,就是有点管不住自己。老刘也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但他有数,他还有正事要做。他像只狗似的啃我,我很反感他嘴里的浊臭气,他老婆会不会因为这个不跟他做爱的?她要忍受一辈子。这个年纪的男人的气味都不好闻,有股油腻骚臭味。陈凯的气味要好闻多了,我喜欢闻他身上的烟草味,可他现在身上还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小旅馆的墙面很不干净,黄一道黑一道,你可以想像出是什么肮脏的东西的痕迹,我一阵反胃,冲进昏暗的卫生间干呕了一会儿。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出现一张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脸,面目可憎。
老刘睡着了,我梳洗一下,悄悄地离开了。
我不能回单位,也不想回家,我叫了辆人力三轮车,让他拉我去城郊的运河公园。我在一个河边的亭子里坐了半天,看着河水发呆。
这个公园,我和可涛以前常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在上高中,正痴迷琼瑶的小说,席慕容的诗歌,还有三毛的散文。我们会带本书,冬天,找片阳光,夏天,寻处阴凉,看书,闲聊。最多的谈的是,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男人,现在喜欢谁,讨厌谁,谁在追自己,收到多少封情书。我们也争吵,为对小说中人物的喜恶的不同,互相讽刺对方的偶像,有时候,还会气鼓鼓的不欢而散。
那时,还没有这个亭子,只是几个水泥长凳。没有假山,没有人为的整齐的草坪。对了,那时还不叫公园,就是运河边。
可涛现在在做什么?在边抱怨边批改作业,还是在声嘶力竭地上课?我们不通音讯好久了,父母是我们联系的中介,每年两次的相聚也是因为看望父母,也许父母不在了,我们见面都难。可涛嫁了个好男人,对她关爱得近乎娇宠,收入还高,所以可涛有底气不停地跳槽。可涛曾说过,好男人是好女人培养的。我不是个好女人,也注定遇不上好男人。我是不是在嫉妒可涛?说不清,姐妹之间是最能相比的,不比倒不正常,谁都希望过得比别人好。“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这句歌词也只能是歌词,唱得比说得好听。
河水很浑浊,裹挟着上游的垃圾在流淌。再也没有清澈的河流了,就像我的生活。
刚在桌前坐定,喝着老刘给我冲的麦片,手机在响,有短信。又是那个女人,她要见我,否则,就找上门来。这世道真反了,第三者做得理直气壮。我不理睬,看她如何,但想到父母要受到打扰,不免有点愧疚。我给陈凯发短信,让他管好自己的姘头。以他那德行,那女人不会没受罪的。
陈凯还没回信,就听院门口有人叫我的名字:鲁艳,你出来!我一惊,还真有点怕了,毛军在,我让他出去说我不在,还没等关上门,那女人冲进来了。毛军拦住,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我反而镇静了,不动声色打量起她来,是年轻,看上去比实际还要小几岁,不算漂亮,还清秀,身材不错,比我高吧,脸有点肿,眼睛也是。她气势并不嚣张,挣扎着说:我不想干什么,就想跟你谈谈。
老刘也走上来,俨然一领导架势: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干扰公务,破坏工作秩序,这是单位!我们可以报案的。
这吓唬还真起作用了,她语气软下来了:我也不想来这儿的,鲁艳姐,请你跟我谈谈吧,半小时行吗?
还真叫姐了,我也心软了。好吧,你先出去,在巷口等我。
我收拾一下,老刘问我:没事吧,要不要找个人陪你。我故作轻松:没事,怕的应该是她。我出去了。
我们在一个弄堂的角落站住了,我可没情调跟她去茶馆或咖啡馆。
我抱紧双臂,冷着脸说:什么事,说吧,我还有事。
她低下头,再抬起来,竟满眼泪水:陈凯他打我了。
那又怎样?要我帮你求情?我更冷地回答。
大姐,我不想离开他。她的语气决断。
那你跟他说啊,我不至于高尚到把老公让给别人吧。你还真胆大,求情求到我这来了,你可以转告陈凯,我不稀罕他,他要走,可以,净身出户。
我要气晕了,扭头就走,这个傻女人!真以为有了爱情就可以过日子的,陈凯能给他什么?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一要危及他的利益,他就会六亲不认的,可这女人偏偏傻到以为他在为难,希望通过我给他解难,这个傻女人啊,她再认真,陈凯就会吓跑的。
我一点也不恨她了。女人的感情是慢热型的,一旦热起来,就不容易冷下去的,男人相反,快热速冷,就像阳具,进去快,出来也快。所以,受伤的总是女人,我竟然有点同情她,她有个很美的名字,罗兰。
回到办公室,张亚芳在了,她很真诚地说:姐,我帮你找人揍她。我也很真诚地感谢她:谢谢,没必要,她比我可怜。说完这话,我觉得自己还真有点他妈的高尚了,老刘递过来一杯水,我突然觉得他很烦,接过杯子真想泼他,但只是说了声:谢谢。
(四)
父母对我和陈凯的状况,终于有了清楚的认识,晚饭后,母亲打发楠楠去房间做作业,父亲将我们叫到他们的房间。父亲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口,似乎应该羞愧的是他,他问:你们两人究竟怎么想的?日子要不要过下去?
陈凯低着头,手伸进口袋,想拿烟,可又放弃了。母亲慢性气管炎,是闻不得烟味的。
我说:没什么想法,我无所谓,离不离随他,怎样都能过。说完,我还抖抖腿,剔剔指甲,父亲狠很地瞪了我一眼,制止了我不严肃的行为。
陈凯对老岳父还是较尊敬的,他低声地说:我在和她慢慢分手,急了,怕她闹。
慢慢?多慢?人家可要跟你一辈子呢。我说。
陈凯翻了我一眼,也不说话了。
父亲总结陈词了,他说: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只能规劝,不能插手。陈凯虽然有错,能改就好,岁数也不小了,楠楠也要懂事了,不要给孩子坏影响。鲁艳也有责任,平时对陈凯关心不够,说话不注意,脾气也犟。两口子过日子,要宽容,要互相迁就,有理没理都要让。我跟你妈结婚三十几年了,也是吵吵闹闹过来的,现在回头看看,觉得年轻时候的矛盾都很可笑。过日子,就平平淡淡的,激情那是一时的,不要影响生活的主流。全社会都提倡和谐,家庭不和谐,社会怎么能和谐?把家庭和谐搞好了,也是为社会作贡献了……
好了,好了,你爸又要作报告了,我们做父母的,都希望儿女生活得幸福快乐,但也不能代替你们什么,你们自己的事要想清楚,不分开,就要往一起聚,你们要多为对方着想,毕竟你们是自己谈恋爱的,想想过去美好的时光,回忆也能让你们意识到责任感,不要活得太任性了,老了再后悔就迟了。母亲打断父亲的话,自己来了篇长篇大论。
忘了,父亲退休前是教政治的,而母亲是教语文的。
母亲的话里有话,她对我和老刘的事多少有所察觉,那次在卫生间里打电话,被她听见了,女人对这方面是最敏感的,即使是老女人。
接下来,我和陈凯回自己房间反省,或者回忆美好时光。陈凯不是个幽默的人,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受教育了。我白他一眼:那是你。他若有所思,试探着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就是饭后散步了,多少年没有过了。刚结婚时,楠楠已经在腹中了,有那么一阵子,陈凯每天吃完晚饭,都会主动要陪我散步,说是对孩子好,后来孩子出生了,琐琐碎碎的事闹得人心烦意乱的,再没心思了,等孩子大了,有时间却没习惯了,甚至不好意思这么做作。曾经跟可涛说起过,可涛夫妻俩现在逛街还拉着手,我问她不觉得肉麻吗,她说,有些做作坚持了就习惯了就成了浪漫了,关键在坚持。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建议骑车去。陈凯骑电动车带我,临出门跟母亲打招呼,母亲一脸理解的欣喜。我们去了家咖啡店,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店,店里人不多,大多数是青年情侣,我觉得有点别扭,我们这个年龄的男女能到这儿来,大多不是夫妻关系了,我怀疑陈凯和那个女人来过。
我故作轻松地笑一下:我们倒像是偷情的。陈凯看了我一眼,吐出口烟,说:你没偷?
我一惊,心里咯噔了一下:你什么意思?陈凯眯缝了一下本来就小的眼睛,说:你真要我说破?我想他在诈我,满不在乎地说:你说吧,我有什么怕的?想说人正不怕影子歪的,可终究底气不足。
陈凯的表情不是愤怒,很平静:你跟你们单位刘书记不止一次了吧,你还真以为别人不知道啊?
他真知道了,别人也知道吗?哈,就我不知道,还当秘密呢!我恼羞成怒,索性豁出去了:那又怎样?夫唱妇随,你还真没资格说我呢!
他倒不说话了,低头抽烟,再抬头眼睛不看我,说:你这是报复呢,还是自我糟蹋?我“哼”地冷笑一声,反击道: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两情相悦不行吗?就你偷得纯情,偷得理直气壮?
他做了个手势,要我冷静,我是又激动了,犯不着。
他说:我们今天不要再吵了,好好说话行不?我是没资格说你,你不也没资格说我了吗?我们都一样,都是混蛋流氓,大家扯平了,好了吧?
我顿时觉得一阵沮丧,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吗?我到底想要什么结果?事情怎么会这样?我们是什么样的夫妻?我们过的什么样肮脏的生活?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喝的咖啡没加糖,苦得我打了个寒战,苦得逼出了眼泪。邻桌的手机在响,铃声竟然是杨坤的《无所谓》,“无所谓谁会爱上谁”,可我们有爱吗?更多的是污浊的欲望,我们在玩弄生活,还是生活在玩弄我们?婚姻已经被我们蹂躏成一块肮脏的散发着臭味的破抹布!
老刘的老婆出现了,我有点胆战,但她并未找我,只是冷冷地打量我一番,我不敢与她对视,我知道老刘为什么惧怕这个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了。她瘦削得像刀刻斧凿过,干瘦得如同风中的芦苇,可她那双眼睛锐利得怕人。她父亲曾是副县长,她现在的身份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她的身世以及身份赋予她的气势,令人无法不胆怯,特别是跟他丈夫有一腿的我。
老刘像恭迎女皇样恭迎老婆,我借口有事赶紧离开,这个女人她是不会撒泼闹事的,她也不屑与我一般见识,她的轻视让我除了羞愧外,还深深自卑。
不久,老刘调到另一个镇上做副书记,不是仅管居委会的了,算是升了。临走前,我们居委会集体设宴给他送行。他一个个敬酒表示感谢,敬到我,眼睛却看着别处,打着哈哈敷衍着。我又一次感觉自尊像衣服一样在他面前剥落干净,我真傻,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我对自己失望极了!
我失去什么了?难道我会愚蠢地认为我和老刘之间有爱情?他不过是把我当作填补肉体空虚的一块点心,我呢,也不比他高尚。我们各取所需,互不亏欠,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不危及他的生活他的前途的基础上,我凭什么对他还有所企及?他也从来没给我任何承诺,也许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陪他睡觉还不收钱的婊子。我真想杀了自己!我得到了什么?从他老婆那残存下来的所谓关心,所谓温暖,那种虚情假意的边角料?我真贱啊,为了一块糖就跟别人上床,我恨自己!
接替老刘的是个更年轻的男人,姓王,三十八岁,也是为了升职来基层锻炼的。初来乍到,很是谦虚,接风宴上,也是一个个敬酒。走也吃了走,来也吃着来,这是我们小县城的传统,吃是联络感情的最好方法,在一锅里吃了,就不怕尿不到一壶里。不知是不是我过于敏感,王书记看我的眼神中有戒备,甚至还有点嫌弃。我虽然有点受伤,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挺好的,不要脸的女人,还是让要脸的人有所忌惮的,就像穿鞋的怕赤脚的一样。我已经活得没皮没脸,没心没肺了,我还怕什么?
(五)
我已经懒得再计较什么,陈凯晚不晚回或者回不回,我都无所谓,也不再出言讥讽他了。下班就回家,帮母亲做饭,陪女儿做作业,周末找人打麻将,这样活着,挺好的。
暑假到了,这只是对于学生和老师而言的假期,父母要带楠楠到可涛那住一阵,可涛也正好闲下来了。我知道母亲会把我的事都告诉可涛,其实我挺不希望让可涛知道的,我更怕可涛那说教学生的说教。
这段时间,我无比地自由,我和陈凯谁也不要管谁,中午我不要做饭,有时吃个西瓜就对付了,晚上随便吃一口,我也不问陈凯回不回家或者回不回来吃饭,我就过自己的日子。在父母女儿面前要伪装和谐,现在好了,谁也不要装了。但我纳闷的是陈凯竟然常比我早回家,我说:你被甩啦?没去处了吧?他回我:你以为我是你?我是烦了,主动撤退。我哼了声,不想理他,我已经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利了,我去父母房间看电视,看韩剧。我近来迷上了韩剧,韩剧让人轻松,虽然情节雷同,也百看不厌。人只要注意力集中于一件事上,其他事就会不在乎了,让记忆覆盖记忆是最有效的忘记的方法。陈凯在卧室里看体育频道,两个人相安无事,谁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的,其实我们都不去想了,有时看累了,我就在父母房间里睡了。
以为这样平静轻松的日子可以过上一阵子,可那天一个电话彻底结束了这段日子,是工地上老张打来的,说陈凯出事了,让我赶紧去医院。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么办,还是毛军骑摩托车送我去的,临走张亚芳塞给我钱,我都忘记说谢了。
陈凯头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还没苏醒。我以为我不会哭了,可已是泪流满面。老张告诉我,陈凯被三楼高处的一块砖头砸中了头部,那天正好没戴安全帽。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脑内有淤血,不会很快苏醒,有没有后遗症还很难说,毕竟是头部。
我松了口气:不死,就好。昏迷中的陈凯,安静极了,像个熟睡的婴儿,我已经很久没仔细看他的脸了,他脸上已经有了色斑,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脸色黄白,这个男人活得也很辛苦。我一阵心酸,他是我的丈夫,可已经很久没得到妻子的爱了,这次要是就这样死了,我会自责到老的,我发誓:以后我要好好待他,不管他怎样待我。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前年工地上就摔死一个搭脚手架的工人,还记得陈凯回来说起这件事时,脸色都白了,那天晚饭都没吃。我当时并没理解他的心情,还嘲笑他胆小,现在想来我真的不了解他。我给他擦洗身体,这个熟悉到陌生的人,就是我的丈夫,我不能没有他,我又禁不住眼睛发胀。
可涛一家和父母及楠楠都回来了,我心定了许多。
第三天早晨,陈凯终于醒了,我又忍不住哭了。
陈凯还不能走路,医生说淤血压迫神经,要让它自我吸收还要有段时间。我用轮椅推着他去附近的广场走走,他现在无法不听我的。
傍晚时分,太阳下山了,可天色还很亮,西边的天空一片绚烂的晚霞,落日的余晖有种心平气和的静美。
陈凯握住我的手,沉默着,眼睛里闪着光,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最后的霞光消失,我说:回去吧!
回去。陈凯应着。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我心中顿觉一片荒凉,过去又是多远的过去?我们毕竟拥有太多的过去,但不管怎样,我们还要往前走。
夜色渐渐浓了,溶化了所有回家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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