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乡村》诞生记
2015-08-20秋石
秋石,1979年至1988年和萧军保持了9年的友谊。1979年以来,作者先后与30多位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文艺前辈长谈。已出版发表萧红萧军专著专论逾200万字。
谨以此文献给自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武装占领我东三省始,中国人民长达14年的伟大抗日战争与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谨以此文献给“鲁门小弟子”萧军依据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我东北抗日民主联军英勇抗击日寇光辉业绩撰写的,世界上最早的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的诞生80周年。
著名老作家、鲁迅学生萧军,是中国大地上最早一位描写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武装抗击日寇侵略文学作品的作家。其代表作也是成名作为抗日小说《八月的乡村》。鲁迅先生在为《八月的乡村》所作的序中,满怀激情地指出:“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当年,从萧军接待到访的中共“抗联”负责人关于“抗联”英勇业绩的讲述,进而酝酿、构思、创作,直至在鲁迅的亲切关怀下问世,作为其伴侣、战友的萧红,不仅先于萧军创作出了与《八月的乡村》相媲美——被鲁迅热烈推颂为“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的中篇小说《生死场》,自始至终见证了《八月的乡村》诞生的全过程。而且,难能可贵的是,正是萧红以其女性特有的关怀体贴和无怨无悔为之作嫁衣裳,且力阻陷于焦躁中的萧军将其付之祝融的鲁莽行动,才有了日后这部蜚声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文坛的辉煌作品。
与萧军有过九年交往叙谈,长期潜心从事左翼文学、左翼作家和鲁迅研究的秋石先生,为我们推出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八月的乡村〉诞生记》。现刊登如下,以飨读者。
今年是伟大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萧军在极其艰苦危险的境况下,呕心沥血创作的“不容于”日寇占领当局、伪满洲国和那个大敌当前高声叫嚷“攘外必先安内”的“中华民国”(鲁迅语)的中国大地上最早的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抗日小说《八月的乡村》诞生80周年。与此同一时期出版的,还有同属一个“奴隶社”,共产党员、“左联”老战士叶紫创作的以我党领导的武装革命斗争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丰收》;以及同样描写不甘做奴隶与伪满洲国顺民,觉醒了的黑土地农民自发抗击日寇侵略的小说《生死场》。
说起萧军,我们不能不提及在其成长成名过程中与之息息相关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早年患难与共的爱侣、双双跃上海上文坛的著名左翼女作家萧红;另一个,则是一手提携他和萧红迈入左翼文坛的鲁迅先生。而萧军之所以一举蜚声文坛,正是因了鲁迅亲为作序并且不遗余力四处举荐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
1935年7月问世的《八月的乡村》,不仅是中国大地上最早的一部直接描写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武装英勇抗击日本法西斯侵略的文学作品,而且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
因了鲁迅的亲为作序,以及对狄克之流“教训”的愤怒痛斥,《八月的乡村》在烽烟四起反抗日本入侵的华夏大地上成为“庄严工作”“一部很好的书”(鲁迅语),还先后被翻译成俄、英、日、德、印度文本,在世界各地广为发行。
红花当需绿叶扶。
固然,《八月的乡村》凝结着萧军本人难以言喻的心血,以及由他冒着生命危险在日本侦缉队面前以自己特有的机智和勇敢得以保存原创稿。但是,如果没有当年两位共产党员:抗日先驱傅天飞,以及傅天飞战友、左翼作家、第三国际情报人员舒群的及时转让腹稿和引导他们走出荆天棘地的伪满洲国;如果没有爱侣萧红的时时鼓励及在滴水成冰的寒夜中一笔一画为之誊写;如果没有鲁迅先生戴着老花镜亲任责任编辑亲为作序及四处大力举荐;如果没有二萧初抵上海时鲁迅亲自为他们选定的向导叶紫联系到愿冒风险印刷抗日作品的私人印刷所,那么,这部文稿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更不用说它在随后爆发的全民抗战中所产生的作用了。
转让腹稿:地下党员义举酿就一部壮丽史诗
1933年的春夏之交时分,曾与著名抗日将领杨靖宇共同创建中国最早一支抗日义勇军游击队的地下党员傅天飞,忽然来到商船时期老同学、同为地下党员舒群栖身的哈尔滨商报馆,向后者提供了一份极为珍贵的抗日资料——磐石游击队从小到大不断发展的进程。傅天飞生动而又艺术地描绘了磐石游击队所展开的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战斗,可歌可泣的抗日英雄人物及其大无畏的革命献身精神。他淋漓尽致地向舒群讲述了一天一夜。据舒群后来回忆道,傅天飞在讲完后着重说明道:
之所以这么做,其目的在于想留下两部“腹稿”:万一将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不幸牺牲了,剩下的那一位就可以完成这部气壮山河的民族御侮史诗。
舒群听后,首先考虑到当时身处环境的异常险恶——他作为第三国际的情报人员,随时随地都有被日寇和伪满特务捕杀的危险。再三思忖之下,舒群决定将这部“腹稿”转赠给当时在哈尔滨文坛上已崭露头角的辽东汉子萧军,并亲邀傅天飞向萧军讲述。为此,在舒群的引导下,傅天飞数度前往萧军萧红居住的商市街25号,向萧军讲述了抗日游击队的种种情况,从而使萧军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武装队伍与日寇浴血奋战的事实,给了萧军以极大的创作热情和素材。傅天飞的生动讲述,不仅使萧军本人内心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而且,连一旁为他们准备晚饭的女主人萧红也“旁听”得一时忘了东西南北。
后来在上海,萧红在创作纪实体作品《商市街·生人》一节中这样传神地向人们描述道:
来了一个稀奇的客人,我照样在厨房里煎着饼,因为正是预备晚饭的时候,饼煎得煳烂了半块,有的竟烧着起来,冒着烟,一边煎着饼一边跑到屋里去听他们的谈话。
我忘记是在预备饭,所以在晚饭桌上那些饼不好吃,我去买面包来吃。
他们的谈话还没有谈完,于是碗筷我也不能去洗,就呆站在门边不动。
“……
……
……”
这全是些很沉重的谈话!有时也夹着笑话,那个人是从磐石革命军里来的……
我记住他是很红的脸。
萧红的上述描绘是入木三分地形象化。据舒群后来回忆说,当年在东北商船学校,傅天飞确确实实因常常红脸,而被同学们戏称为“小苹果”。而那时的傅天飞,得益于进步校长王时泽的保护,已经死里逃生了一回。傅天飞讲述完“腹稿”不久,萧军就开始了构思。他以磐石抗日游击队——杨靖宇将军领导的红三十二军,以及在这之前掌握的黑龙江汤原县抗日民主联军第六军的事迹为主要线索,加上自己当年在东北军的军旅生活和在吉林舒兰图谋发动抗日武装兵变的未遂事件,经过艺术加工,写出一部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东北人民组成的人民革命军,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英勇奋战的抗日救亡小说。就萧军的初衷而言,他是把它当作一件“政治宣传品”来写的,其目的在于唤起三千万沦陷区人民的一份良知、一份民族自尊心,从而为现实的政治斗争、军事斗争起到相应的作用。但无论是作为创作者的萧军,还是当时讲述故事的傅天飞,以及转赠“腹稿”的共产党员舒群,还有默默地在一旁尽些微末之劳和“旁听”的女主人萧红,谁也不曾想到萧军日后完成的这部小说,会在四年后开始的全民族救亡运动中,成为一部被鲁迅、茅盾等大家赞誉为“抵抗日本侵略的文学上的一面旗帜”!
萧军的这个成就是令人瞩目的,其之所以瞩目,是因为《八月的乡村》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一部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
而舒群转赠“腹稿”的举动,同样有着非凡的历史意义。在这个问题上,舒群同样功不可没!
在这里附带说上一句,在向舒群、萧军等人讲述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武装英勇抗击日寇侵略的事迹不久,傅天飞即牺牲在了武装抗击日寇的白山黑水第一线。他的英雄事迹及遗物,至今,仍与他的亲密战友杨靖宇将军的遗物一道,陈列在哈尔滨霁虹桥一侧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舒群忍着病痛的折磨,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回忆写成了一篇《早年的影忆天飞,念抗联烈士》的长文。文中,舒群详细地专门谈及了半个世纪前战友傅天飞两度转让腹稿,向他,向萧军讲述磐石游击队英雄抗日的情节。
进入1934年,日寇及其伪满政权在东三省占领区加紧了对抗日志士和左翼文化人士的压迫与搜捕。其时,因出版具有鲜明抗日反满倾向的小说散文合集《跋涉》的萧军萧红(此书出版费用中最大的一笔,正是共产党员舒群当掉母亲留给他的一枚金戒指予以资助的),尤其是时时口无遮拦谩骂“满洲国”的萧军,给纳入了占领当局的黑名单。因而,无论是地下党,还是一同进行爱国抗日宣传活动的朋友们,都纷纷劝说他们离开哈尔滨。也就在这时,因年初地下情报站遭破坏被迫南下逃亡的舒群,已经在青岛立足安家。在了解了二萧在哈尔滨的险恶处境后,舒群频频去信催促他们尽快逃离哈尔滨来青岛与他会合。
1935年6月15日,农历端午节的前一天上午,二萧由哈尔滨辗转大连乘船抵达青岛。抵达青岛当晚,二萧就随同舒群住进了其岳父家中。后来,他们又一同搬迁至观象山北麓的观象一路一号一座石砌小楼里居住了下来。正是在这里蛰居的四个来月中,萧军得以完成了《八月的乡村》初稿,完成日期是1934年10月22日(10天后,他们又一次开始了逃亡,地点是他们日思夜想的鲁迅住地上海)。而萧红却先于萧军完成了她的同样具有强烈鲜明抗日立场的成名作《生死场》,并且在又一轮白色恐怖来临之前及时呈递到了鲁迅先生的案头上。
面对日寇侦缉队:萧军沉着应对保全原创稿
1934年6月14日上午,两天前逃离哈尔滨来到大连,化名刘毓竹的萧军,与爱侣萧红一起,搭乘日本轮船“大连丸号”三等舱前往青岛。
说是三等舱位,其实就是统舱,都归属于下等人乘坐,舱里面什么人都有:有跑单帮做买卖的,有携儿带女闯关东后回故乡地山东的农民,还有一些穷酸的书生一类的人物,而二萧就属于这后一类人。应当说,三等舱人杂,也比较安全。谁知,船还未开驶,他们就受到了日本海上特务侦缉队的严密盘问和搜查。沉着、机智的萧军闯过了这一关: 他把藏在茶叶筒里的抗日小说《八月的乡村》原稿,及时地转移到身穿的风衣口袋里,侥幸地躲过了敌人的眼睛,避免了一场灾难。
就在萧军和萧红想把随身携带的简单行李进行归拢的时候,突然间围上了一群人,有五六个人,他们是日本海上特务侦缉队的,有的身着制服,有的则穿便装,身上都挂着手枪。一个胖胖的小头目一样的人恶狠狠地向他们问上了:
“你们到哪里去?”
“到青岛去。”
萧军强作镇静地回答道,而萧红则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
“从哈尔滨来。”萧军回答。
“在哈尔滨你们干什么职业?”
“××部里当办事员。”(实际上,在××部做办事员的是萧军的一个朋友,情急之中,萧军冒充上了他。)
“××部的司令姓什么?名字叫什么?号叫什么?他多大年岁?”胖子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其目的就是想从萧军的答话中看出个破绽来。
“他姓×,名字叫××,号××,今年……他……大概是五十岁。”萧军说到这里,打了一个顿。胖子一听,似乎觉得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阴阳怪气地问道:“怎么是大概呢?”
在他身后的那些帮凶们有的手摸枪,有的则挥舞一下棍棒,似乎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冲上来抓人了。四周的人们无不同情地望着他们,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而萧红的眼睛则瞪得更大了,她有些害怕地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萧军这边挪了挪。若论萧军其时的心态,真恨不得挥起一拳将那个人模狗样的胖子来一顿死揍。然而,当他一眼瞥见身边小鸟依人似的萧红的惊恐目光时,他又把紧握着的拳头一下松开了。要知道,他现在并不是一个单身汉,为了萧红,他只得耐住性子,一个劲地和坏蛋们周旋。
想到这里,萧军舒动了一下身子,慢悠悠地说了起来:“噢,是这样的,他去年是五十岁,今年就是五十一岁,中国人的年龄有虚年龄和实足年龄之分,所以我刚才说大概是五十岁,也没错呀!”
胖子觉得萧军回答得有理,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要到青岛去?那个女人是你什么人?”
“女人是我的妻子——到青岛是回家。”
“怎么?你是山东人吗?你的口音……”
“不,我是满洲人。”
“那,你回家为什么到山东去?”
“我的父亲在那里。”
“你父亲在那里做什么?”
“做买卖。”
“什么买卖?”
“钱庄。”
“什么字号?”
“×××。”萧军随便诌了一个字号。
“在什么路?”
“××路。”
“你为什么回家?”胖子见找不出什么破绽,又将问题拉回到了早先要问的问题。
“我们是新婚,回家去看看老人。”萧军一边答话,一边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倚在身边的萧红,萧红则下意识地垂下头,红着脸,点了点头。那神态,还真像一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妻俩!
“你请长假,还是短假?”
“长假。”
“拿你的名片和假单给我验看验看。”胖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向萧军伸出了手来索要。 “没有。”萧军很是干脆地回答道。
“我看你不像正经好人。”胖子将眼睛在萧军浑身上下扫视了个遍,而萧军的目光也同样不甘示弱地直直地盯视着他……
盘问前后进行了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到最后也没查问出什么名堂来。胖子随后又搜查开了行李,查了衬衫,还抖开了袜子一类的小件物品,甚至将一张张雪白的信纸对着阳光照了又照,随后,又将萧军当初藏掖《八月的乡村》初稿的那个茶叶桶倒了又倒,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胖子领着他那一帮子人悻悻地下船去了,此时此刻,萧军与萧红默默地相视着,心中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八月的乡村》初稿保住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危险阴影也随之消失了。次日上午船抵青岛,放眼望去,那满目葱茏碧绿湛青的山峦,令人心中油然升腾起一股久违了的土地和家的主人的感觉。青青的岸边码头上,老友舒群偕新婚妻子正微笑着大张着双臂迎候着他们平安到来。
鲁迅及时复信:令二萧倍添信心
在青岛,萧红安心致志地创作她的《生死场》。在该书中,一些至关重要特别是事关民族危亡的情节的描写,显得何等的高昂悲壮,这同萧红惯有的细腻婉转的散文笔调有着天壤之别,而同萧军作品中的那种特有的粗犷激越如同出一辙。在这里,我们不妨读一读该书第十三节《你要死灭吗》中的具体描述:
……
赵三……说话表示出庄严,连胡子也不动荡一下:
“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地立在太阳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
寡妇们和亡家的独身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完全用膝头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过天光,桌前的大红蜡烛在壮默人头前面燃烧。李青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
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
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发声,先流泪:
“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轻,你们去救国吧!我的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本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敲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
就这样把一支匣枪装好子弹摆在众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支枪口就跪倒下去盟誓:“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
寡妇们也是盟誓,也是把枪口对准心窝说话。……
1934年的9月9日,悄吟——萧红率先完成了她的中篇小说《生死场》,而且很快就誊清了。这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还没有脱稿。他们不知道这两部作品所选取的题材和所表现的主题积极性,与当前革命文学运动的主流是否合拍,很想写信问一问在上海领导革命文学运动的主帅鲁迅先生。
萧军向在青岛结识的左翼朋友梅林提及给鲁迅写信一事,梅林由于参加革命早,知道鲁迅先生和上海文艺界的一些情况。从一些文章披露的情况他得出结论: 鲁迅常去内山书店。因此,他对萧军说,只要写上海内山书店周树人先生收,就一定会收到的,也一定会得到他的指教的。
二萧的另一个朋友便是负责《青岛晨报》和青岛荒岛书店的孙乐文,他是中共党员,去上海进书时,曾在内山书店见过鲁迅。为此,他鼓励萧军给鲁迅先生写封信试试。不知道鲁迅家的地址,可以写到内山书店转交。他还建议萧军: 可以用“荒岛书店”做通讯处。即使一时发生什么问题,他可以推说不知道,是顾客没经过他同意随便写的。他还提醒萧军: 不要用自己的真名实姓,可以另起个名字,以防万一。
在孙乐文的建议下,为了能够及时和鲁迅通上信取得联系,他特意起了一个新名字,这就是一直沿用至逝世的“萧军”。萧,是因为他非常喜爱京剧《打渔杀家》里的老英雄萧恩。另外,因为他是辽宁人,古时辽代萧姓者居多,故而,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姓萧了。军,则是因为他原来当过兵,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而且,直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走上抗日第一线,面对面地去杀日寇,当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
1934年10月初,萧军给鲁迅写去了第一封信请求指导。在信中,他问鲁迅先生愿不愿意看一看萧红写的小说。信发出去了,究竟鲁迅能不能收到,即使收到了会不会回信,他是没有什么把握的。可他就是万万没有想到,鲁迅在接到萧军的信的当天晚上就给写了回信,回信正是寄到荒岛书店由孙乐文转交的!
当萧军这么快就收到先生的复信时,他和萧红、孙乐文三个人一起,同享了难以克制的激动与快乐,他们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从这个人的手中传到了那个人的手中,又从那一个人的手中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鲁迅先生在复信中回答了两个问题:
一、 不要问现在要什么,只要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罢,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决不会一样。
二、 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工夫和本领来批评。稿可寄“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最好是挂号,以免遗失。
对于萧军和萧红,正如萧军后来所说:“我们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处境,那样的思想心情状况中,得到了先生的复信,就如久久生活在凄风苦雨、阴云漠漠的季节中,忽然从腾腾滚滚的阴云缝隙中间,闪射出一缕金色的阳光,这是希望,这是生命的源泉!又如航行在茫茫无际夜河上的一叶孤舟,既看不到正确的航向,也没有可以安全停泊的地方……鲁迅先生这封信犹如从什么远远的方向照射过来的一线灯塔上的灯光,它使我们辨清了应该前进的航向,也增添了我们继续奋勇向前划行的新的力量!”
鲁迅表示愿意看一看萧红写的小说,这对她是多么大的鼓舞啊!她是多么地高兴啊!
为了让鲁迅先生更具体地认识他和萧红的面貌,萧军将1934年春天二萧离开哈尔滨之前照的一张合影——照片上,萧军身着一件俄国高加索式绣花的亚麻布衬衫,腰间束了一条暗绿色带有穗头的带子,这是当时哈尔滨青年们的流行时装;萧红是穿一件半截袖子的蓝白色的斜条纹绒布做成的短旗袍,头上梳了两条短辫子,辫子上还扎了两朵淡茄紫色的蝴蝶结,这也是当时哈尔滨女青年喜爱的流行时装——除照片外,连同萧红的手稿《生死场》(复写稿),以及一本导致他们南下流亡的《跋涉》,按照鲁迅先生的嘱咐,用挂号寄往上海内山书店。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哈尔滨当时的那种白色恐怖气氛再一次降临到了二萧的头上。只不过所不同的是,哈尔滨搞白色恐怖的是日本侵略者和伪满洲国的汉奸帮凶们,而在青岛大肆搜捕、杀戮抗日志士和共产党人的,则是属于“自己人”的国民党反动派!
就在书稿、《跋涉》和照片刚寄出去不久,孙乐文就来通知他们了,他告诉二萧说:青岛、济南等地,以及山东境内的不少地方中共地下组织,都受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严重破坏,很多同志遭到了逮捕。中共青岛市委书记高崧同志率先被捕,由此波及,中秋节那天,舒群偕新婚妻子倪青华、妻兄倪鲁平等人,于其岳父母家团聚时也遭逮捕。由于萧军所在的《青岛晨报》属于中共公开的外围组织,还有荒岛书店也是如此,因此,萧军的处境变得危险了起来,极有可能已经上了特务的黑名单,国民党特务也随时会来他家抓人搜查。孙乐文还告诉萧军道:《青岛晨报》可能停刊。他叫萧军夫妇做好撤离青岛的准备。
10月22日,深受鲁迅复信鼓舞的萧军终于完成了《八月的乡村》,由于发生了突变,也没有时间修改、校正、誊清了,他们整天忙于走前的事务工作。
到了10月下旬的一天晚上,鉴于风声越来越紧,孙乐文约萧军到海上“栈桥”亭子的一处阴影里,告诉他:“我明天就转移了,也许离开青岛,书店里、家里全不能住下去了,你们也赶快走吧——这是路费!”说完,孙乐文交给萧军四十元钱,叫他立刻离开青岛。萧军回到家中与萧红简略地讲了讲,同时也告知了好友张梅林,当夜提笔书“快信”一封给鲁迅,告诉他千万不要再回信了,他就要离开青岛去上海。
爱侣强劲鼓励:《八月的乡村》勇往直前
1934年11月12日,萧军、萧红夫妇,以及几个月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好友张梅林一道乘坐在一艘名叫“共同丸”的日本轮船底层货舱里,一夜海浪的颠簸,由青岛抵达了上海。次日,二萧搬进了位于法租界拉都路283号一家小杂货铺后面的狭小亭子间里。
定居以后,他们首先要办的第一件当务之急的事,就是写信告诉鲁迅先生: 他们已经来到了上海,不知道从青岛发出的萧红的文稿、《跋涉》和照片收到了没有?此外,萧军在信中还提出了急切想和先生见面的要求。
当时,除了各国的租界地,就是国民党统治区,政治背景极为复杂,国民党反动当局对于革命的进步的文化事业控制极严,早已颁布了“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鲁迅一直处于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和隐居的环境中,所以对于尚未见过面的人,怎能轻易应允见面呢?因此,鲁迅在11月3日的复信中说:
刘先生
稿子,也都收到的,并无遗失,我看没有人截去。
见面的事,我以为可以从缓。因为布置约会的种种事,颇为麻烦,待到有必要时再说罢。
专此布复,即颂
时绥
令夫人均此致候。
迅上
十一月三日
萧军当时并不知道鲁迅为什么不能立刻和他们见面的原因,立即又去信表达了渴望早日会见先生的迫切心情。因为四十元路费已经所剩无几了,在上海又人地两生,举目无亲,究竟能不能在上海生活下去呢?一切是茫然的、无把握的,所以很希望能早一日见上鲁迅一面,这样即使离开上海,也就心满意足没有遗憾了。于是,鲁迅在11月5日又急急回信说:
“你们如在上海日子多,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
鲁迅并没有坚决予以拒绝,而是要从侧面先了解一下萧军夫妇的来历,萧军只有耐着性子等待着先生的约会。在这期间,在萧红的督促下,萧军开始了《八月的乡村》的修改。在修改过程中,他很不满意自己这部作品,觉得很不理想。他恼恨自己的低能,有时烦躁得看不下去了,竟产生了想一把火烧了它的荒唐念头。亏得萧红不断地给他以安慰和鼓励,萧军才得以修改完了《八月的乡村》。当时他们身边已经没有钱了,复写文稿的纸已告殆尽,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好把萧红的一件旧毛衣拿到当铺去押了七角钱。
用于复写的美浓纸是日本制造的,在上海只有在北四川路底的内山杂志公司有售。用萧红旧毛衣当来的七角钱,如果用来坐车就没法买纸,如果买纸就不能坐车。好在萧军生来就是吃苦的坯子,他调动起双腿的积极性,走去又走回。由于皮鞋不跟脚,回到家后双脚后跟又红又肿,还淌血,把在家的萧红心疼极了,而萧军却反过来对她抚慰,就好像疼在萧红身上一样。
买齐了纸,严寒的冬天里,在那没有阳光而又阴冷潮湿的亭子间里,萧红脚踩冰凉的水泥地,披着大衣,流着清水鼻涕,时时搓着冻僵的手指,夜以继日地为萧军抄完了《八月的乡村》。
值得书上一笔的是,在这期间,对于这对处于贫穷、饥寒中的东北抗日流亡青年,鲁迅不但慷慨解囊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而且还时时从精神上,以及为人处事应对复杂险恶环境方面,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抚慰与关爱,从而帮助他们渡过了初到上海时的艰难关口。
二萧自青岛带来的四十元钱,除了路费,到上海后租房子、安家……就所剩无几了。写信向哈尔滨的朋友黄之明求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当掉了萧红的毛衣,抄完了《八月的乡村》,他们又一文莫名了。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眼看难以生存的地步,考虑再三,萧军于11月13日写信给鲁迅先生,冒昧向他告急,问先生能不能介绍一个工作?能不能借给二十元钱作生活费?能不能给看看《八月的乡村》?在同一封信中,他还问了很多其他问题。鲁迅于11月17日回信道:
“工作难找,因为我没有和别人交际。”
关于钱,鲁迅说道:
“我可以预备着的不成问题。”
关于其他问题,鲁迅也一一地给予了回答。
11月19日,萧军写信给鲁迅又提出了许多问题向他求教。在信中他还附带地说了一件事: 由于他在哈尔滨学过几天俄文,会讲几句俄国话,因此,在霞飞路上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些俄国人,就忍不住要跟人家说上几句。
鲁迅于收信当日——11月20日便急急地在复信中告诫道:
十九日信收到。许多事情,一言难尽,我想我们还是在月底谈一谈好,那时我的病就可以好了,说话总能比写信讲得清楚些。但自然,这之间如有工夫,我还要用笔答复的。
现在我要赶紧通知你的是霞飞路那些俄国男女,几乎全是白俄,你千万不可以跟他们说俄国话,否则怕他们会疑心你是留学生,招出麻烦来。他们之中,以告密为生的人很不少。
鲁迅对二萧的关心与警告,提高了二萧特别是萧军的警惕性,事后想想后怕得很。然而,使二萧高兴的是,鲁迅先生终于答应月底和他们见面了。……
11月27日,鲁迅先生终于向他们发出了约会的信函:
本月三十日(星期五)午后两点钟,你们两位可以到书店里来一趟吗?小说如已抄好,也就带来,我当在那里等候。
三天后,鲁迅与他们的会面如期举行。分手告别时,鲁迅先生把散发着体温的装有二十元钱的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说道:
“这是你们所需要的……”
望着鲁迅先生借予的这二十元钱,萧军这个生性耿直的关东汉子由不得内心一阵酸疼,一股泪水很快浸满了他的眼眶……说心里话,他们要不是一次一次遭通缉、迫害、流亡,及至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是绝不会轻易向人张口借钱的,况且借的又是鲁迅先生的钱,心里能好受吗?!
当听说他们连回去坐车的零钱也没有了,鲁迅先生又二话未说,同样默默地从衣袋里掏出了大大小小的银角子和铜板,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萧军双眼噙着泪水,将凝结着爱侣心血的《八月的乡村》抄稿交给了许广平女士。
许广平对萧红深有感触地说道:
“见一次面真是不容易啊!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
“他们已经通缉我四年了。”鲁迅低低地如此补充了一句。
当萧军、萧红夫妇走上驶来的电车车厢以后,鲁迅先生还直直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许广平女士则频频地向他们扬着手中的手帕,而依偎在他们身旁的小海婴也在挥动着他的一只小手……
对此,萧军在1936年11月出版的《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二号(总第八号)《哀悼鲁迅先生特辑》中,这样深沉悲痛地回忆道:
只是这句话(指鲁迅先生在与他们首次会面时所云“他们已经通缉我四年了”的话——引者注),直到我写这文字时,它还是毫无有更改的、喑哑的铃声似的响在我的记忆里。
……
去的时候,我们的心全是破轨的跳跃,而回来,我们的心却似死去了。
“这是冬天,他还在穿着胶皮底鞋(此系东北方言,据萧军确切回忆,当时鲁迅穿的是一双黑色橡胶底的网球鞋——引者注)……脖子上连一条围巾也没有,那件棉袍子是什么布的呢?黑的也不正确,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单薄不合身……”萧红说道。
“如果不是他……我也许疑心他是一个落拓的吸鸦片烟的人!他的脸色……那森立的头发……眉毛、胡须……可是虽然他是病瘦到这样不成形……我们这壮年的人……却要来吸他的血!……”我说。
“你的原稿(指《八月的乡村》——引者注)抄得字太小了……又用油印纸……这使他看起来吃力呢!”萧红说道。“油印纸”,即美浓纸,很薄,由于是当了毛衣换来的七角钱购买的,为了省纸,萧红抄写的字既小又密。后来,鲁迅先生在校阅时十分吃力,看不清楚,必须在下面衬上一张白纸方才看得清字。鲁迅在校阅时戴着老花镜,一边看,一边慨叹地说道:“嗳!眼睛不成了。”却没有埋怨别人。
鲁迅力挺“奴隶社”:《八月的乡村》终成正果
还是在1935年3月5日鲁迅为叶紫和二萧举行的“解馋”宴会上,一个在未来文坛和中国革命文学史上将产生一定重大影响的计划酝酿产生了。席间,萧军代表叶紫和萧红向鲁迅先生提议: 创建奴隶社。
鲁迅先生听后当即表示了同意,他说,“奴隶社”这个名称是可以的,因为它不是“奴才社”,奴隶总比奴才强!奴隶是要反抗的……
鲁迅再一次给予了他们以强有力的支持。鲁迅先生后来对参加完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后从陕北回到上海的冯雪峰极为认真地说道:
这奴隶,是受压迫者,用来作丛书名,是表示了奴隶的反抗。所以,统治者和“正人君子”们,一看到这类字样就深恶痛绝,非禁止不可的。
对于在残酷年代里愿意并真正为奴隶的解放呼号的人,鲁迅最大的支持是出版他们的书,并为之鼓与呼。
叶紫的《丰收》是一个由六篇短篇小说组成的短篇小说集,列为奴隶丛书之一,共收有《丰收》《火》《电网外》《夜哨线》《乡导》《杨七公公过年》等。上述作品都无情地揭露了反动当局和地主对基层人民、农民的残酷压榨,从而激起人民群众的强烈反抗。有些则再现了大革命时期的农村风起云涌的反封建反压迫的伟大斗争。叶紫的《丰收》、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曾辗转托人送到黎明书店等处,请予安排出版。而黎明书店的决策层起初也曾对这几个“小奴隶”的稿子考虑过,但鉴于当时恶劣的政治形势和国民党文化检察官的苛求,书店不得不对这些作品存有戒心,生怕一旦出版发行会累及书店的前途,故而到了最后,也就予以了婉言拒绝。但是要想自费出版,全部经费又一下成了问题,三个人连吃饭打牙祭都想请老头子来为之解馋,又何以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呢?就在这个当口,黎明书店有两位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丁镜心和敖方肇,站了出来,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因为这在当时,印刷费和白报纸可以赊账,于是他们两人冒着风险作了担保,先后把这三部小说稿转给与黎明书店有来往的民光印刷所排印。
《八月的乡村》文稿取回来之后,给了叶紫,叶紫看过之后激动得抱着萧军说:“好哥哥!你写得真好!”由于叶紫对萧军的钦佩,热情地为萧军介绍到公共租界内一位王先生私人办的“民光印刷所”去出版,也就是印刷叶紫的小说集《丰收》的那个印刷所。叶紫的《丰收》因为得不到公开出版的机会,只好自费秘密出版。《八月的乡村》是抗日的小说,当然更不能公开出版了。萧红的《生死场》(这是胡风给起的书名)经过鲁迅推荐,转来转去有半年之久,也未得到公开出版的机会,另找出路。在萧军的建议下,征得鲁迅批准,他们三人组成了“奴隶社”,自费、秘密、“非法”出版了三本《奴隶丛书》: 《丰收》《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这三本书都由鲁迅写了“序言”。在《丰收》的附页上以及《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初版时,都刊有萧军拟写的小启事。
我们陷在“奴隶”和“准奴隶”这样的地位,最低我们也应该作一点奴隶的呼喊,尽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忍耐——《奴隶丛书》的名称便是这样被我们想出的。
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的出版较之叶紫的《丰收》发排要晚四个月,7月初正式出版,但在印刷时出版日期给印成了8月,目的是为了蒙蔽敌人。鲁迅先生为《八月的乡村》所作的序言,较之先前出版的叶紫《丰收》的序言,以及后来萧红的《生死场》的序言都要长,因为它直接描写了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人民革命军同日伪军队直接作战的事迹,这无论是在当时的中国,还是在世界历史、军事舞台上,都是最早反映了被压迫政党、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同法西斯侵略者之间进行面对面的斗争,鲁迅为此热烈地写道:
爱伦堡(Ilia Ehrenburg)论法国的上流社会文学家之后,他说,此外也还有一些不同的人们:“教授们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的书房里工作着,实验X光线疗法的医生死在他们的职务上,奋身去救自己的伙伴的渔夫悄然沉没在大洋里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末两句,真也好像说着现在的中国。然而中国是还有更其甚的呢。手头没有书,说不清见于哪里的了,也许是已经汉译了的日本箭内亘氏的著作罢,他曾经一一记述了宋代的人民怎样为蒙古人所淫杀,俘获,践踏和奴使。然而南宋的小朝廷却仍旧向残山剩水间的黎民施威,在残山剩水间行乐;逃到哪里,气焰和奢华就跟到哪里,颓靡和贪婪也跟到哪里。“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钳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 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政变,义和拳变,八国联军,以至民元革命。然而我们没有一部像样的历史的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莫谈国事”,是我们做小民的本分。
我们的学者也曾说过: 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其实,中国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近如东三省被占之后,听说北平富户,就不愿意关外的难民来租房子,因为怕他们付不出房租。在南方呢,恐怕义军的消息,未必能及鞭毙土匪,蒸骨验尸,阮玲玉自杀,姚锦屏化男的能够耸动大家的耳目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但是,不知道是人民进步了,还是时代太近还未湮没的缘故,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要征服中国民族,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于“心的征服”有碍。心的征服,先要中国人自己代办。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钳口。这书当然不容于满洲帝国,但我看也因此当然不容于中华民国。这事情很快的就会得到实证。如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的书。
好书为什么倒会不容于中华民国呢?那当然,上面已经说过几回了——
“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不像序。但我知道,作者和读者是决不和我计较这些的。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之夜,鲁迅读毕记。
为了蒙蔽敌人,他们为“奴隶社”假设了一个发行所: 上海四马路容光书局。并将《八月的乡村》出版日期印成了“八月”,其实是5月份付排,7月初就出版了。先交了三十元印刷费,不足之数,出版之后卖了钱才补齐的。《八月的乡村》封面是经鲁迅介绍请木刻家黄新波刻的一幅木刻画。
萧军也为《八月的乡村》写了一个序后,表达了他要用笔同日本侵略者战斗到底的决心。
鲁迅四处大力举荐:《八月的乡村》花绽五洲
《八月的乡村》出版以后,首先给鲁迅送去了一批。之后,鲁迅又陆陆续续地要了几批分送给朋友们,或者托胡风拿去代卖,也托人带到了苏联、日本、印度、美、英、德等国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同时,在上海的各大学里秘密推销得也很快,受到了广大进步群众的热烈欢迎,在社会上激起了巨大的反响。
鲁迅在1935年7月27日给萧军的信中写道:“胡有信来,对于那本小说,非常满意。我的一批,除掉自己的一本外,都分完了,所以想请你再给我五六本……”
两天后,鲁迅又在信中要求道:“俄国已寄去一本,还想托人再寄几本去……”
《八月的乡村》寄到国外去后,最早一个把它译出来的是苏联,一开始是连载在《国际文学》上,此时大约是1937年的早春日子。有关苏联《国际文学》连续刊载《八月的乡村》一事,发生在萧军老友、引导他走上文学道路的老共产党人方靖远(方未艾),于三十年代中叶受党组织派遣担任新疆阿勒泰专区反帝分会书记兼金矿局局长期间。一天,他从金矿局聘请的苏联专家、工程师米秋森那儿,读到了刊有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俄文译文的两册《国际文学》。米秋森同志在将杂志借给方未艾时,还特意竖起了大拇指,用钦敬的口吻向他说道:萧军是“中国现代无产阶级革命作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个评价生动形象地反映了苏联共产党、苏联政府和苏联人民对中国革命、中国人民正在进行的抗日战争,以及中国左翼文学的高度关注和强有力的支持。 著名七月派诗人、延安文艺老战士侯唯动深情地回忆了当年如何争着抢着阅读《八月的乡村》的动人场面。他还回忆道,1937年,尚在国统区从事抗日救亡运动的他,有一天去县上的阅览室看报——
突然像火星迸入眼窝了。那只有《中央日报》《西京日报》《扫荡报》《大公报》《申报》的报架子上,《中央日报》等的头版头条,大字标题却出人意外地登载着一条特大新闻:“我国作家萧军的巨著《八月的乡村》,荣幸地被翻译成德意志文(此处是侯唯动记忆有误,应为俄文——引者注)了!”(大意)再看内容,“国民政府”沾沾自喜,成了“国民政府”的光荣了。
侯唯动还写道:
《八月的乡村》展现了不愿做奴隶的人民的战斗精神……我从中汲取了力量,也间接从那大豆花中采撷了花粉,酿出自己的蜜。
大家知道,我这地地道道的陕西冷娃,却写出了一篇长诗《斗争就是胜利》,献给东北抗日联军弟兄们。
我读了《八月的乡村》,发现东北的景物与北方大同小异。揣摸萧军笔下的东北的风景画和风俗画的线条,加上我做庄稼的亲身经历和抗日的坚强意志,在萧军精神感召下,我这个十七八岁乡下青年,用了两年断断续续的雨天与做庄稼的空闲,趴在炕上,硬用竹尖当笔,在一角钱的白纸簿上啃出来的。
后来,《斗争就是胜利》这篇长诗经胡风斧正后,于1938年全民抗战高潮中刊登在武汉由胡风主编的《七月》第十期上,从而使得侯唯动一举成名:“人们都以为我是一个东北诗人,肯定参加过抗日联军。”
对此,侯唯动自豪地向世人宣告道:
是参加了抗日联军,是他们的同志,一条心一股劲地参加了抗日联军,而且是跟在萧军举起的大红旗后面。不过是用笔做枪。
不久,像千千万万个热血青年一样,侯唯动怀揣着《八月的乡村》奔赴了革命圣地延安。在延安,他见到了他的“引路人”萧军,再往后,无论是在延安“整风”中,还是在哈尔滨萧军受阻罹难时,侯唯动都是“一条道上跑到黑”,坚定地站在了萧军一边。为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叶,他在被染指为“胡风分子”的同时也就叨扰末陪成了“萧军分子”。
继《国际文学》连载《八月的乡村》之后,苏联又出版了《八月的乡村》的单行本,据说最高时一天的销售量可达五千本之多。同苏联本国作家的作品相比,这个销量自然不算多,但在中国是令人瞩目的。在国内,一是由于自费出版受经费的限制;二是更由于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层层设卡和“友邦”的抗议,国内全年也不过销出七八千本左右,而苏联却在一天中就完成了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的中国一年的销量,这从中也可以看出两种不同制度下社会的巨大差异。颇有意思的是,《八月的乡村》被译成俄文的消息,经莫斯科电台广播后,竟在国民党的政治喉舌《中央日报》的头版上用“加栏”并冠之以“特种消息”的醒目方式给刊登了出来。虽然他们在国内拼命禁止《八月的乡村》的发售,但在国际上,却要把萧军列入“中国著名作家”的行列,其光荣自然是属于卖国求荣的“国民政府”了,诚如鲁迅先生在《八月的乡村》序言中所说的那样:“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和无耻!”
据了解,后来,当希特勒法西斯侵略军大举入侵苏联后,在苏联共产党和斯大林的英明领导下,在风起云涌的苏联红军和人民游击队抗击希特勒法西斯入侵的伟大卫国战争中,《八月的乡村》一度成为成千上万名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的战地读本,因为它是世界上最早的武装抗击法西斯入侵题材的“一部很好的书”。
自《八月的乡村》被译成俄文在苏联出版后,其后不久,又有斯诺先生根据鲁迅先生的生前提议而亲手翻译的英译本,得以在美国面世并在英语系国家广为流传。就是在法西斯声浪横行的希特勒德国和日本国内,也很快出现了《八月的乡村》的德译本和日译本。因此,完全有理由这么认为,《八月的乡村》是国际通行的反侵略战争的“一部很好的书”,在全世界所有反对法西斯战争的正义阵线中,它有着其不可磨灭的地位。
在国内,尽管有国民党反动当局设置的种种禁令,但是,人民,尤其是积极投身于抗日斗争的广大人民群众,还是很快地知道了这部书的存在及其现实的指导意义。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