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2015-08-20俞莉
俞莉,广东省作协会员,深圳签约作家。在《清明》《特区文学》《青年文学》《作品》《当代小说》《芳草小说月刊》《世界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我的似水年华》和《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1
一到周末,施文就像被按了快捷键一样,异常忙碌起来。住校念高一的宝儿要返家。一周只有这么两天能和儿子在一起,忙碌是必须的!
周五白天,她从办公室溜号出来,去一趟马路对过儿的山姆会员店,采购一大堆食物:香煎调味牛扒、猪手、鱼丸、上好的排骨、鱿鱼丝、夏威夷果、山核桃、韩国烤紫菜、好丽友派、鸡翅、酸奶、进口提子、苹果、梨、奇异果……有些是宝儿指定的,有些是她自己认为必需的,还有的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买的,比如鸡翅。她素来深恶痛绝宝儿吃这种东西,茵茵妈说,现在的鸡都是激素催大的,吃了性早熟。可是,架不住孩子嘴馋,与其自己去家门口那可疑的小食店买,还不如在正规的大超市先买好。现在的食物,没有放心的,只有更不放心的。
宝儿通常会在七点钟《新闻联播》的时间到家。周五下午不到五点就放学了,不用像平时那样再加一节课,也不用上晚自习。比起高二高三相对轻松。高二双休只有一天,高三是半天。宝儿会充分利用这放学后的一小段自由时光,不玩到天黑不会归家。通常是和同学一起打篮球。这是他最爱好的一项体育运动。宝儿的个头这两年蹿得贼快,已经超过一米七五的老宋了。父子俩有时比个子,施文要搬起凳子当裁判。当她宣布儿子已经超过老子时,语气又是欣慰又是叹息。曾几何时,儿子还小得只能抱着她的腿,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她远远甩到后面去了。有时候,她真宁愿宝儿回到小时候的样子。已经记不住过往的辛苦了,那时她说,唉,什么时候长大了就好了。现在,宝儿大了,大到再也不会抱着她的腿,扑向她的怀抱。偶尔她拉着宝儿,想亲一下,宝儿头一偏,让开来,不拿正眼瞧她。唉!
她不愿意错过宝儿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他快得令她跟不上步伐。那空缺的五个月,是她心中永远的遗憾。
瘦!太瘦了!电线杆一样。上次体检营养状况一栏写的是“中”,施文自责得要命。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妈妈,甚至有些后悔让孩子住校。学习强度那么大,一天九节课,外加三个小时的晚自习,一日三餐吃食堂,哪有什么油水?马无夜草不肥,郭春红的儿子高中三年都有人陪读,晚上还要再做顿夜宵。相较起来,施文做得实在太不够了。把儿子交给学校,自己图省事,想起来就愧疚。施文打算过完高一这一年,怎么着也得让宝儿回家住了,大人辛苦点接送,或者包辆车也行,她可以在家给他加加餐。尽管,她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这也是宝儿住校的原因之一。以前,家里做饭请了阿姨,更早的时候是有奶奶。自打宝儿上高中后,施文就将阿姨辞退了,深圳保姆紧俏,薪水年年看涨,这十年来,施文也不知换了多少位阿姨了,钱也撒了大把。好不容易熬到高中,一日三餐学校可以解决,终于可以不用再担心钟点工提价、辞工、偷奸耍滑了!至于她和老宋,两个人简单。白天都不在家,晚上老宋经常有酒局,一周在家吃不了几回。老宋不在家,她晚上吃点水果、冲杯燕麦牛奶、下点面条,或者在外面快餐店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真自由啊!然而,这自由是伴随着内疚一起而来的。每当想起宝儿在学校那么辛苦,营养跟不上,她就高兴不起来。宝儿说,他们宿舍的郑国祺妈妈每天晚上给儿子送煲好的粥过来,今天皮蛋瘦肉粥,明天猪肝青菜粥,后天腰花枸杞粥,换着花样吃。宝儿是当笑话讲给她听的,施文却笑不出来。人家妈妈多尽责啊。即便不住校,也可以做夜宵,去探望啊。可是,宝儿警告她,不许去学校见他。这孩子怪得很,仿佛妈妈去找他,是给他丢脸。
只有靠周末,加倍地补偿。
五点半从单位火急火燎赶到家,将采购来的一大堆东西分门别类拣好,水果、熟食、饮料放进冰箱,饼干、坚果、紫菜、鱿鱼等先藏在厨房储物柜,防止宝儿一下子吃光,要留一些给他带到学校当一周零食用的。既然不能亲自去煲粥送汤,只好多买点带着了。唉,那一大堆的添加剂、防腐剂啊!可怜的宝儿!
接下来围上围裙开始淘米洗菜做饭。青菜搁淘米水中先浸泡着,去农药,最好能泡上半个钟头;调味牛肉切成片,再配上胡萝卜片,少许的红辣椒片,炒的时候加上番茄酱,这是宝儿最爱吃的,也是施文练就的几道拿手好菜之一。自从辞退阿姨之后,施文虚心讨来不少菜经,现学现卖。再做一个西红柿炒鸡蛋,这个简单,宝儿也爱吃。超市里买来的脆肠切成片,加一下热,浇上小磨麻油,也是道可口的菜。最后炒一盘蒜蓉上海青。外加西红柿肉丸汤。周五是来不及煲老火汤的。一个小时不到,四菜一汤弄好了,家庭主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汗涔涔地走出厨房,一看钟,七点了,宝儿也该回了。果然门铃响了,施文从对讲视频里看见楼下宝儿乱蓬蓬的脑袋。门打开,迎接宝儿到家。头发湿漉漉的,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来,蓝色短袖校服也洇湿了一大片,像画了一张中国地图。施文接过宝儿的大号拉杆箱。他就像个小小的旅行者,又像个前线铩羽归来的疲惫战士。行李箱里除了书包放不下的课本,吃剩的零食,就是五天积累下来的脏衣服,用一个绿色的大环保袋包着,发出一股汗馊味。宝儿宿舍是九人一间,十点下晚自习,十一点熄灯,为了节约时间,施文就让他一天一换,也不用洗了。只是,深地湿热,脏衣服搁几天真的很不好闻。施文捏着鼻子将脏衣服抱到卫生间,晚上得洗出来,晒两天,再带走。虽然家里的校服还很多,但那些都是宝儿不爱穿的,他喜欢穿窄窄小小的那种,曾擅自将正常的校服拿到裁缝店改小。他的审美观施文很不以为然,一米七六的个子穿着窄窄小小的衣服,猴在身上,好看吗?还有那发型也是,干干净净的寸头不是很好?他偏喜欢留长,尤其是刘海儿,把眉毛都遮住了。为此,班主任邓老师还让宝儿写过检讨。“宝儿妈妈,你给他多买几件校服啊。”施文连连点头,她不敢说家里其实有一大堆校服,也不敢说儿子不听她的。邓老师有威信,宝儿校服不改了,但他改穿与身高不相匹配的小号校服。头发也是剃得刚好打擦边球,过一点点就突破学校要求的界限了。施文拿儿子没办法,跟过去相比,他现在这样子已经算收敛不少。
“这周学习有什么收获?有小测吗?有没有打篮球比赛?食堂的菜好吃吗?有没有瞎吃泡面?晚上睡觉宿舍吵不吵?没有夜聊吧?不能熬夜啊!”吃饭的时候,施文不停地找儿子说话,语气讨好得要命。宝儿边吃边看手机,好像听不到妈妈的问话,偶尔回答一个字,“有”“没”。“吃饭不要看手机。”施文提高声音。但她的呵斥一点儿用都没有。宝儿身上仿佛有一个装置,能自动屏蔽掉所有他不爱听的话。饭粒洒在桌上,施文不想发火,她谨记书上以及和其他成功妈妈交流经验时的话,要多和孩子沟通,要主动,不要骂孩子,要抓住孩子闪光点,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她过去对孩子数落得太多了,得改。
但她的努力、她的殷勤得不到响应,这让她有些气馁。宝儿根本不看她,他的表情:微笑、皱眉、专注,全都给了手机和电脑。周五的晚上是他最放松的时候,这个晚上,他除了吃饭、冲凉,其余时间都耗在电子屏幕上。刷微博,看视频,聊天,打游戏,没完没了。施文痛恨这个新媒体时代,她觉得网络是恶魔,在和她争夺孩子。茵茵妈说,你要限制啊,把网线掐掉不就得了。不是没试过,那是宝儿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要小升初了,他迷上了网游“穿越火线”,只要父母不在家,他就玩得天昏地暗。施文一气之下拔掉网线,宝儿竟然以离家出走相威胁,最终投降的是施文。施文觉得自己很失败。茵茵从不玩游戏,电视也不怎么看。她妈妈说她一有空就看书,世界金奖大赛作品、古希腊神话、读库推荐书目、少儿版四大名著都看完了。郭春红的儿子也不玩游戏,高中三年,家里的电脑就是摆设,偶尔查查资料,高考以优异成绩上了上海一所名校。怎么宝儿就做不到呢?
好在到了高中住校,他想玩也玩不了。这也是住校的好处。自己管不了,学校管。学校禁止带手机、电脑。
“落后!人家深中就可以带电脑,带手机,甚至也不用规定穿校服,女生还可以戴耳环。”宝儿也不知在哪儿听到的消息,无比羡慕。
“那谁叫你没考上?人家允许,看人家学生什么素质!你有那自觉性?自制力?所以,你活该进不了深中!”施文回击得很有力。没考上深中,没考进深圳四大名校,是宝儿的遗憾,更是施文的心头之痛,多少希望寄托于此啊!
流落到这间二流的高中,施文现在也想通了。虽然学生生态环境比不上重点学校,硬件也比不了,名校宿舍四人一间,他们挤了九人;但二流学校也有好处,他们没有别的花样,管理严格,一心一意专搞高考。
唉,一周学习辛苦了,周末就让他放松一下吧,也就这一个晚上。
吃完饭,收拾碗筷。然后洗衣服。真脏啊!水都黑了。搓好再扔到洗衣机里。忙完这一切,九点多了。坐沙发上歇口气,老宋也回来了。他在外面吃过了,摸了一下正聚精会神趴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宝儿的头,脱去外衣,跷起二郎腿看起电视来。施文又去洗水果,拼了一碟子果盘,用牙签插好,送到儿子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老宋笑她,贱兮兮的,要吃让他自己弄,哪有这样喂到口边的?施文说,他自己哪里会想起来吃?一周都在外面,周末为他多做点是应该的。对儿子,施文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
一下子就到了十点多了。“不早了,该下电脑了!已经玩了几个小时了!”施文提醒道。她心疼宝儿的身体,看他眼睛里的血丝,就知道睡眠不够。也担心宝儿的视力,那晃动的显示屏多伤眼睛啊!宝儿眼睛先天基础好,小学时还是二点零,是飞行员的视力,现在给糟蹋得不得不配上眼镜了。去年还不到200度,今年又长了100,重新换了镜片。施文把保护视力健康说明书打印出来,贴在他小房间书桌前。睡前要做眼操,看书看电脑半个小时就要休息一下,多转动眼球,多看远处。唉,这些老生常谈,说了也是白搭。为什么好话听不进呢?施文恨不得自己变成宝儿,代他过生活。
“把这局打完。”这是宝儿的回答。施文叹了口气。按惯常的经验,这局打完少则半小时,长则就说不清了。她也曾给宝儿限定过玩游戏时间,但没有一次宝儿不超时。“你为什么就不能提前下呢?你上一局打完,就不该打了!”这样的训斥不下千遍。有时施文干脆就坐在边上守着看他把一局结束。宝儿坚决反对妈妈在场,那样他玩得会很不尽兴。有时打败了,他一生气还会偷偷再开一局。
施文觉得和儿子就像是在博弈。她必须撑着,死撑到底,不能垮。这么多年,内功已经修炼出来了。
“你们先睡嘛!我再玩会儿。反正明天又不用起早。”
施文也想算了,管不动就不管了。可是,内心知道,算不了。宝儿不睡,她根本睡不着,哪怕再困,也不行。
这是施文的强迫症。
“你玩吧!我就站这里等你!”电视关了,老宋也被她赶去冲凉睡觉,她努力营造睡觉的氛围。自己穿着睡衣,一脸夸张的困倦靠在书房门边。
“神经病!”宝儿开始出言不逊了,“你爱等就等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看不见的火星在飞舞,一触即燃。施文靠在门边门神一样不动。最终宝儿还是气哼哼、心有不甘地下了电脑。
他也怕她的唠叨——跟《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一样,不可理喻的神经质,动不动摆出一副为你好的态势。比起 过去她的火山爆发、摔东西、扯网线,现在她这种拼比内功的战斗更令他崩溃。受不了!
何况,也确实不早了。困意袭来。一看钟已经快一点了。
2
施文躺在床上,心潮起伏得厉害。
“何必折磨自己呢?他爱怎样就怎样,讲一遍不听,就不要再讲了。”老宋替她抹胸口。
“哪有你这么潇洒!儿子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他睡眠不够,身体不好,视力下降,你不揪心?!”
“揪心有什么用?他这么大了,道理应该都懂。”
“都像你这样,指望孩子懂道理,那家长也太好当了。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不管的结果!你怎么不对他狠?你打他呀!你教育他啊!我一个女人家,他当然不怕!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施文越说越生气,将丈夫的手甩开。
“打他?我哪次打他你不护?要跟我拼命似的!我还敢吗?宝儿就是你惯坏的。你不是素来崇尚西式教育吗?要尊重,要平等,现在好了,骑你头上了吧?”
施文最听不得丈夫把责任怪到她头上的口吻。这个家,她做得多,错得多。他不做,却成为指责别人的审判官。
现在深夜,不能吵了,再吵就更睡不着了,也影响孩子。
只能慢慢等自己气平。为什么这样的生活总是周而复始地上演?她的神经还要练就得多坚强?
宝儿这孩子从小到大睡觉就难。婴儿时期,人家孩子一哄就睡着,她要抱着摇晃,唱一个小时的儿歌,他还不肯入睡;大一点儿的时候讲故事,讲得她嘴巴干了,自己都快睡着了,宝儿还圆睁着眼;上幼儿园,中午老被老师罚站,因为人家小朋友都午睡,他不睡,动来动去;小学时午托过一学期,下午上课铃快响了,他才睡着,只得被喊醒。后来就干脆不午睡了,精力旺盛得不得了。
他们这栋楼上,有好几个跟宝儿上下差不了几岁的小孩,都胖乎乎的,脸色红润,一问,都睡眠超好,晚上到了十点不用催,就自动上床睡了。
“有人是不需要那么多睡眠的,拿破仑不是一天才睡四五个小时吗?他能熬得住,让他熬去!”老宋道。
“呸!你以为他是铁打的呀?你自己都晓得睡八九个小时,他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不需要睡眠?”施文气鼓鼓地反驳。
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骂成人,下等人打骂也不成人!
难道茵茵、郭春红的儿子都是上等人?
“你要承认人有差异,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你说我们不管,要是换个服管教的孩子,也就好办多了。”
有时,施文也觉得老宋说的有道理,但很快自己就推翻了。还是要管,哪能不管呢?现在一家一个孩子,你没有放弃的权利。
3
周一的早上。六点刚过十分,天还没有大亮。刺耳的闹铃突兀地响起,催命一样,将施文击醒。摸摸跳得有点发疼的心口,施文赶紧翻身下床。刷牙洗脸烧热水烤面包,检查宝儿的行李箱,看有没有漏带的东西。乐扣水杯果然没有收进来,还有校园卡、地铁卡,也摆在桌面上。
不得不叫醒宝儿了。昨晚又熬到十二点半,施文也陪到那个时候,六个小时不到的睡眠,成年人都扛不住,何况一个孩子!唉,怪谁呢?作业太多,可是,周五的晚上不玩那么长的游戏,周末的学习效率再高一点儿,白天多做一点儿,晚上不就可以早点休息吗?他非要磨蹭到那么晚!周六下午要上四个小时的新东方英语,周日上午要去培训班补习数学物理。这些额外的课程使他的周末并不比平时轻松多少。施文像老妈子一样,给他递牛奶、端水果、做夜宵,催促他早睡。一白天的忙碌,层出不穷的家务活,比上班还累。年过四十的施文到了晚上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个时候,她就想,幸亏宝儿住校,在家里只待两天,若天天在家,她一定招架不住。
轻轻敲一下房门,没有动静。推开来,宝儿裹着黄色的方格子被,睡得正香呢。施文喜欢看熟睡中宝儿的脸,还是个小孩儿模样,无辜可爱,没有一点儿攻击性,气息均匀,脸上还有睡垫的印纹。真不忍心叫醒他啊,可是,已经没有再多的余地了,时间是掐好的。施文弯下身,捏一捏宝儿的鼻子,被推开,再捏。宝儿醒了,眼睛也睁不开,皱着眉头坐了起来。左胳膊的最上方有一条青色的小龙和一个小十字架,它透着与幼稚身体娇嫩皮肤不协调的狠劲。每次看到这已经变淡的文身,施文的心都像被扎了万根尖针,疼痛如初。
等完全醒透,洗漱好穿戴整齐,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六点四十五分,准时下楼。施文替他拿拉杆箱,宝儿背书包,手里提着早餐奶和面包。为了多睡一下,他的早餐在车上吃。施文知道路上吃早餐并不科学,可是有什么办法?
小区门口停着一辆灰色大众,另外一个孩子也过来了,这是两家包的一辆黑的,每周送一趟小孩。
汽车“呜”的一声开走,施文怅望良久,轻松的感觉转瞬就被依恋不舍所替代。又将几天看不见他了,他会照顾好自己吗?在学校会乖吗?
唉,成长就是不断地告别。
告别母乳,告别母亲的怀抱。每一次告别都让施文难忘。
宝儿吃了十个月的母乳,正赶上夏天,奶奶逼着她断奶。胸胀得难受,偷偷抱着宝儿给他喂一口。看他懵懂的小嘴巴将不会再依赖自己,施文好失落。
四岁的时候开始让宝儿独立睡小床,她给他讲故事,为了让妈妈多陪一会儿,宝儿总是延长入睡时间,令施文恨得牙痒。经常,宝儿半夜会醒来,夹着枕头走到施文床边,挤在妈妈旁边睡下。
每次回忆这样的往事,施文都潸然泪下,她为自己曾经发脾气骂宝儿干扰自己睡眠而后悔不已。再也没有,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宝儿住校的第二个晚上,施文空落落的。晚上,她一个人坐车跑到学校。门卫问她有什么事,她羞涩地说,给儿子送落下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在自习教室的窗口,远远地看了一眼宝儿。
龙应台在《目送》里这样写道: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必追。
施文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转身回了家。
4
施文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在宝儿十一岁的那年,自己的一段空缺。
说起来,她是迫不得已。
单位派她外出培训一学期,是业务进修。
自打宝儿出生以来,施文从没有参加过单位的一次旅游。同事们把祖国大好河山游了个遍,都冲出国门了。施文并不后悔。她想,等宝儿大了,她就自由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但这次是培训,是硬任务,单位里搞数据档案分析的只有她一人。她不去,没有人。接到通知,纠结不已。
老宋也慌神,要是十天半个月还好说,一去那么长时间,宝儿怎么办?
“可是,你要是半年不在家,我可以的。”施文幽幽地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们可以甩手就走。
施文那时充满了对老宋的怨恨。她被这个家绑死了,没有自我,没有自由。这次培训,施文其实很看重。单位里,有能耐的人都出去进修过,相当于一次福利,回来开讲座,升迁,晋级。施文也盼望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一次。每次盼,每次落空,落空了也松口气。这么些年,她变得越来越没有斗志。年轻时的梦想一个一个被掐灭。在单位,她沦为搞行政后勤的二线人员。其实,跟她文凭一样,甚至不如她的,都混到一线去了,耀武扬威,神气活现,她则是数年如一日地原地待着,似乎是被忽略的一个棋子。这次培训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她最后的挣扎,她的职称,她的位置,也确实该变一变了。
施文拿出了几套方案:一、把宝儿奶奶接过来,或自己妈妈过来;二、请个全天保姆;三、让宝儿午托加晚托。
第一套方案行不通,宝儿奶奶身体不好,小中风后,一直行动不便。自己妈妈在带哥哥小孩,走不开。第二个方案,施文自己否决了。全天保姆能干什么?家里白天没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等于养着一个外人。只能是第三套方案。家里有钟点工做一顿晚餐。
施文再三交代老宋,晚上要早点回,尽量陪着宝儿;作业要家长签字;要督促他早睡觉,不能玩游戏;每天背一首唐诗……
你这么不放心,你就别去。老宋的话很噎人。
看够了,看够了这副脸色。施文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多么需要一次逃离,一次放松,一次不管不顾。
那个城市离家有一千多公里,坐飞机要两个小时。腾空而起的刹那,那小下去的楼房、山脉、公路、河流,让施文体验到久违的轻盈和自由,飞机在云层里穿梭,施文被滔天的白云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脱离了人间,脱离了凡尘,脱离了一切琐事,升到了仙境。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空那样辽阔,人间何其渺小。俯瞰下界,真是微不足道啊。
然而,这种放松感片刻就被对宝儿的思念和牵挂取代。开头的日子特别难熬,她每天打电话回去,问长问短。要听到宝儿的声音,才安心一点儿,然后把交代过的话又重复交代一遍。尤其叮嘱老宋晚上早点回家。
有几次,电话打去是宝儿接的,老宋还没回来。施文立即将电话打到老宋那儿,严厉催促他快回家。
老宋显得很不耐烦:我有事情,等下就回。
老宋要是不在家,施文就坐立不安。她其实也知道,要老宋天天按时守在家里,不现实。
有一天,施文晚上八点打电话,老宋没回来。宝儿接的电话,说吃过了,在写作业。
施文不放心,十点钟又打来电话,宝儿说马上睡觉,爸爸还没回来。施文很生气,电话打给老宋,老宋说,过一会儿就回。他大着舌头,手机里有嘈杂的人声。过了半个小时,施文再打电话,电话关机了。立即打到家里,宝儿果然还没睡,说爸爸还没回。
施文一遍又一遍地打老宋手机,疯了一样。最后是打到他一个要好的朋友那里,一问,他们在一起,老宋喝多了,在休息,手机没电了。
施文气得发抖。男人真是指望不上。
培训班的日子很难挨。学习任务并不紧,每天只半天课,还定期参观,外出考察,等于放松休闲。越是这样,施文越心焦,她希望把进程压缩,好早点回家。
培训班像个社交party,厮混熟了的男男女女,有的公开组成了临时伴侣。酒局也比较多。有个来自常德的中年男老陶,对施文很殷勤。
施文不讨厌他,两人还能谈得来。老陶颇有见地,尤其是关于孩子的教育。他也有个儿子,在念高二。老陶说,在家的时候,会陪儿子打球,散步,跑步。一周哪怕再忙,周日都会腾出来,属于儿子的。施文觉得他真是个好父亲。对比老宋,更觉意气难平。
吃饭的时候,老陶自动坐到她边上,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固定搭子。晚上,老陶经常约施文出去散步,或者在宿舍里聊天。他们关系更近一步,是在一次爬山活动中。施文一个坡没站稳,差点倒地,被老陶一把抱住。施文脸红了半天,心像揣了小鹿一样,怦怦直跳。
这种感觉很新鲜,简直唤起她做姑娘时的记忆。自从有了宝儿之后,男女的情爱似乎从生活中消失,夫妻之间不过是乏味的例行公事。
老陶的殷勤、体贴,让施文受用,也是打发时间、避免她胡思乱想的良药。
后来的出轨,与其说是抗拒不了老陶的关爱,不如说是出于对老宋的报复。这个既不能赚钱,又顾不到家,不能让她省心的男人,她何必为他守忠?
那个晚上,同宿舍的女伴去了亲戚家,施文和老陶喝了红酒,借着红酒的蛊惑,两个人都大起胆来。比她大十岁的老陶表现得像个勇猛的小伙子,疯狂地撕扯,啃咬……
然而,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出轨。关键时候,老陶软了下来,他费尽力气,也不能让它举起。
“对不起,我想到儿子,”老陶光着身体,垂头丧气,显得特别可怜,“我觉得他在看着我。我这人,其实也没什么信仰。可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要是做了不好的事,会报应到孩子……他就要高考了……”
这一段话,在施文后来的人生中反复响起。
施文并不爱老陶,他的溃退,当时令她悻然,事后却是无比感谢。这以后,老陶见到她总是有点儿羞愧,一个男人最隐秘的无能,暴露了。施文反倒对他更好,像找到知音一样的好。他们还一起吃饭,有时独处时,老陶又忍不住想再试雄风,施文总是及时制止了他。孩子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以令一切躁动平息下来。他和她一样,是无能的人,是孩奴。
培训结束后,他们再无任何联系。
5
周二的傍晚。
施文下了班径直来到美食广场的“蔷薇食坊”。远远地就看见郭春红已经在外面的藤椅上落座了。林雪莉还没到,她一般都来得最晚,三个人中她是唯一不用上班的,却显得最忙碌。
每隔一段时间,三个女人都要约着聚一次。她们的交情有八九年了。以前都住景园小区,小区里妈妈、阿姨很多,在楼下的儿童游乐园里,交流育儿经、生活经,很快就厮混熟了。施文和雪莉、春红说话投缘,三个人年岁相仿,她们身上有施文喜欢的本分和朴素。
她们刚认识的时候,春红的儿子十一岁,施文的七岁,雪莉的才三岁。
雪莉的女儿茵茵长得特别漂亮,皮肤雪白,眼珠乌黑,看人的时候神情专注,好像你是她的研究对象。“乖乖,不得了,你这闺女眼睛就像X光,五脏六腑都照得出!”两个有儿子的母亲经常逗她,说要竞争娶回家当儿媳。
雪莉看茵茵,像看眼珠子,她得女晚,培养得很精心。胎教工作从肚里就一丝不苟抓起,遵照每个阶段的育儿书执行。她不上班,全部精力用于带茵茵。除了在伙食营养上精心伺候外,更是对小孩子的智力开发投入了无穷的精力。一岁不到就开始读花钱不菲的早教班。
还在茵茵六个月的时候,雪莉就有意识地给她看图片,稍大一点儿字图结合,正面是图,反面是字;再大一点儿,就是字卡片。入小学之前已经认识了3000个汉字。与此同时,英文也走在前面。牙牙学语,还只会发单音节字时,抱在怀里的茵茵就会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木”“木”,别人闹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发的是月亮的英文音“moon”。
雪莉给茵茵报了各种兴趣班:钢琴、绘画、芭蕾、中国舞、游泳、朗诵、书法、外教口语……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虽然不上班,雪莉会比别人更加忙碌,她不是在家里干活,就是牵着孩子奔赴在某一条去培训班的路上。
“小孩子,接受能力强,你给她多灌输知识,她就少接受些垃圾。”在她家,接电脑网线是限时的,一天只有两个小时,用于做老师布置的网上作业。电视许多频道都没开,她自己以身作则,也不看电视。
施文很惭愧,以前给宝儿念故事,念一会儿就不耐烦,雪莉则是十年如一日,每天坚持睡前讲故事,一直讲到茵茵愿意自己看为止。这是施文最羡慕的地方。现在肯读书的孩子真是太少太少了。
除此之外,雪莉还亲力亲为地教女儿。每周一篇新概念英语,一节奥数课。为了让茵茵跑在同龄人前面,五岁就让她上私立中英文学校,念到三年级,又嫌私立学校不够好,转到南山一所外国语小学。为此,特地跑到学校附近重金买下了学区房。
而在这前一年,春红也离开景园小区,搬到了罗湖。她儿子俊文考上了深中。
比起茵茵的精心培育,施文觉得俊文的优秀更像是靠天收。这也是春红毫不避讳沾沾自喜的地方。
“我家俊文自成人,不跟人攀比吃喝穿戴,我常跟儿子说,你爸爸妈妈都很普通,将来没有办法拼爹拼妈的,你自己必须努力。”
在施文眼里,俊文少年老成,在小区里独来独往,从不跟别的孩子疯玩厮混,一有时间就学习。春红说,从初中开始,过年过节,你喊他出来,都不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俊文轻轻松松考上深中。
虽然春红不像雪莉那样亲力亲为,但她的付出同样值得称道。深中的住宿条件很好,四个人一间,春红还是没让俊文住校。
“太吵了,各人习惯也不一样,晚上熄灯又早。还是在家里好一些。”
她给儿子收集资料,剪辑优秀作文范文。经常摘录或者自创经典名句鼓励儿子奋发图强。这些名言警句,她也拿出来跟两位妈妈分享——
“最怕的是优秀的人比你还用功!”
“此刻打盹,你将做梦;此刻学习,你将圆梦。”
“地球不曾为谁停止过转动,一分钟的松懈,意味着被千万人超越。”
……诸如此类。
俊文终于考上了上海一所名校。
蔷薇食坊是她们的老据点,就坐落在景园小区不远的美食广场上,以江西菜为主,不贵,环境也还清雅。施文喜欢店门口的小盆栽,叠着一层层花瓣的蔷薇花,粉嫩可爱。在这个遍地都是勒杜鹃野火花的亮丽城市里,蔷薇花很少见。
春红穿着银灰色丝织面料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圈白珍珠,烫的蓬松头发裹在脑后,一根镶着假钻石的银花簪子斜插而过。俊文上了大学,春红更有时间打扮了。她是三个人中最讲究穿戴的,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货。
“怎么不坐到里面?里面有空调。”施文看春红用纸巾擦汗。
“外面空气好,我也是刚到,坐定了就不热了。喏,又给你找到一本英语参考书《高考英语宝典》。俊文还没用过的。”
施文谢了,儿子的参考书已经够多,但好朋友的好意不能不领。俊文高考一结束,有用的资料都给了她。
“俊文怎么样?还好吧?有没有打电话来?”施文单位的好几位儿子在外念书的妈妈抱怨,孩子从不晓得打电话回家,除非钱不够用了。
春红却无此遗憾,俊文事事都爱跟妈妈汇报。食堂的伙食,老师的表扬,学校的课程……施文很羡慕这对母子关系,那么亲密,不像她的宝儿,青春叛逆期太过漫长,总是和她对着来。
“我手机24小时对儿子开放,从来不会关机或静音。”
“他夜里会打电话来吗?”
“会啊。有时要考试,紧张睡不着,会打给我。”
施文觉得春红很了不起,要是自己夜里睡觉被干扰,就一夜别想睡了。
“不睡就不睡,没啥大不了的。儿子重要。我们几十岁了,人生也就这样,一切为了小孩,”春红很直率地批评施文不应该让宝儿住校,“你想想,孩子在身边还能待几年?住校人多嘈杂,哪能睡得好?”
“唉,我们宝儿没你家俊文乖。”话虽这么说,施文心里还是充满愧意。她觉得对不起宝儿。
“俊文打来电话,这次评上了一等奖学金。”春红道。
“真不错!俊文到了大学还是这么优秀。”施文由衷地赞扬。
“他这孩子就是习惯好,用功。”
“也聪明,内秀。”“内秀”是引用春红自己的话。春红夸起儿子来向来坦荡。
这也是施文佩服春红的地方。好孩子是夸出来的。施文总做不到,即便说优点,说着说着就变成数落。今天宝儿的这个样子,是她数落出来的原因还是结果?
有时候,施文觉得春红在夸儿子的同时,仿佛也在出一口恶气,好像儿子替自己长了脸,报了仇。春红生活并不如意,老公在一家国企平庸地拿着一份在深圳难以启齿的工资,自己在单位也吃不开,人家评先评优,年年出去玩,她从来没份儿。“谁比谁优秀多少?还不是仗着有钱,有后台!势利眼!”每每那些女同事在一起谈她所不知道的名牌商品,开的豪车,拥有的第N套房产,就仿佛对她竖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春红痛心的是,她在深圳打拼了十几年,竟然连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景园小区的房是租的,当时手里有点积蓄,没舍得买,等他们想买的时候,房价已经腾腾地涨上来了。为这事,春红没少和老公吵过。那个时候,哪怕借钱,也该买下来,最好多买几套,那现在就发了。自己也穿得起名牌,开得起名车了。这叫没眼光啊!错失良机!从南山到罗湖,她是这个出租之城的资深租客。这种无根的漂泊之感,让她想起来就抓狂。唯一的安慰和自豪就是俊文。儿子真争气啊!她多年的灌输没有被辜负。俊文是她痛击所有看不起她的人的有力武器,是她在单位里唯一可以扬眉吐气的地方。
施文特别理解春红,她觉得自己和春红一样,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是这个富丽光鲜城市里拼命挣扎的可怜虫。虽然比春红好一点儿,景园小区的房子当初果断买下来了,现在已经涨了四倍,也属于百万身家的人。可是,这算什么呢?她不能让宝儿去念自己心仪良久的国际班,一年十几万的学费她交不起。房子卖掉的话,他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很清楚,她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只能走最常规的搏杀道路。若宝儿也像俊文一样懂事争气就好了。
“拿了一等奖学金,宿舍的同学孤立他。”春红这次有心事,眼圈黑黑的,显然没睡好。
“啊?”
“俊文昨天夜里打电话,说晚自习回去,大家互相说笑,一见他回来都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不然不会那么晚给我打电话。”
“这些大学生怎么会这样?嫉妒心这么强!”
“我想去一趟上海。跟他们老师要求换一间宿舍。”
“那么远!你让俊文自己去跟老师说说。”
“俊文老实,凡事都忍,他不会主动去说的。”
俩人说着话,雪莉也匆匆赶到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
“别不好意思了,你哪次不是晚来?”施文和春红一起笑她。
雪莉自己也笑了:“刚把茵茵送去舞蹈班,等下她爸爸接她,带她在外面吃。”只有在她先生偶尔有空的情况下,雪莉才能给自己放几个小时的假。她穿着七分裤,白T恤,头发长年不变地束成一个马尾。因为瘦,面色显得黄黑,眼角皱纹明显,跟她娇嫩的女儿成鲜明反差。
“老公是大老板,自己也不懂打扮,像个欧巴桑。”春红经常说她。
“我又不像你们那样上班,打扮没用,做事还碍手碍脚。”
“精力都用在茵茵身上了。”施文道。对外国语学院的高才生雪莉来说,她现在的职业就是相夫教子。
“为什么不再多生一个孩子?许多当老板的都超生。”
“没有那么多精力了。我要孩子这么晚,最好的资源都给了茵茵。再生一个,年龄失去优生的资格,况且,什么大老板?等于小个体户,朝不保夕的,哪天说垮就垮。”
“你杞人忧天,所以过不好。”
“你们不知道,现在生意难做。”
仨人坐定,喝茶,上菜。
雪莉也有烦恼。茵茵最近跟她去了趟花鸟市场,硬是买了只鹦鹉回家。不给她买就赖着不走。以前要养猫养狗,没让她养,家里有这些畜生,气味多难闻?养一个孩子就够累的了,还要伺候它们吃喝拉撒,哪有那么多精力?关键是还容易传播细菌,“非典”、禽流感什么的,太可怕了!现在又死活要养鸟!唉,你不知道她犟的!牛都拉不动。想着鸟没那么多麻烦,也就答应她了。结果,现在好了,整天逗鸟,书也不看了,背英语也不专心了,当初真不该心软。
三个妈妈说着自己的苦恼,各自从对方的烦恼中稀释了自己的烦恼。
6
邓老师一周打了三个电话来。
第一个电话是周一下午打来的。每次一看到手机上显示学校的电话号码,施文都要哆嗦一下。这是自幼儿园开始日积月累形成的条件反射。跟小朋友打架了,不写作业了,不好好做操了,上课讲话了,课余爬树了,拽女生头发了,作文写得不规范了,带领同学搞恶作剧了……
宝儿的调皮不驯服是出了名的。但他也确实聪明,不怎么学习,成绩也照样考得好,令老师爱恨交加。
施文一直记得宝儿一岁多时,教了他一遍阿拉伯数字。牵他出去玩,看一辆车后面的号码,宝儿一字不差地读出来。尾随在后的一位奶奶,很惊奇,硬拉着他去另一辆车,当宝儿准确无误地报出车牌号时,老奶奶竖起大拇指:“人家打一百分,我给你打两百分。”
可惜,宝儿很少得一百分。在学堂里,多简单的试卷,宝儿也不会得一百分。若换个妈妈栽培,比如雪莉那样的,宝儿一定大不一样。
施文的愧疚从来没有消失过。
那年,她外出培训几个月回来,宝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再不会半夜夹着个枕头,站在她床边,要求跟妈妈一起睡。他的小房门关得紧紧的,要进去得经过他许可。
更要命的是,他的成绩一落千丈。
回来不久,施文就去了趟学校。班主任阎老师接待了她。阎老师是宝儿五年级新换的班主任,笑眯眯的一张脸,却是全校出了名的铁腕老师,管理学生很有一套。听老宋说,宝儿很怕她。
在阎老师的办公室里,施文见到宝儿。他被罚站在那儿。
“课文默不出,家庭作业到学校来抄,抄都抄错了,一塌糊涂,上课总讲话,做小动作——当然,我的课,他还不敢,都是别的老师投诉的,搞得老师上不下去课。昨天叫留下来默写,居然跑掉了。你说气不气?”
阎老师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小纸条。“你瞧,差不多每张名单里都有宋宝儿的名字。这是我叫班上同学写的,要他们选出我们班最不守纪律的五位同学。宋宝儿名列榜首。你再看这个,科任老师写的,课堂上最不认真听讲的几位同学,宋宝儿也排在前列。”
施文强作镇定,手脚都已冰凉。她剜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宝儿,眼睛恨不得变成两把飞刀。
“我找过去的班主任了解了一下情况,宝儿吧,调皮虽调皮,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但这一年却下降得厉害。再过一年就小升初了,很关键的。”
阎老师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一副小矮桌椅道:“这是我给他专门配设的。只要哪科老师投诉,他就一天在我这儿坐着,陪我一起办公。”
施文看见宝儿脸上有羞惭之色。
“本来吧,我还不打算让他在这儿陪我,我是给他在教室设了个专门的‘贵宾席,单独一个人坐后面,不要影响到他人。他可好,总是自动地把桌子移到人家同学那儿,不肯独坐。拼到一起就找人讲话。”
阎老师收起笑容,很严肃地看着施文:“早就想请你过来了,宝儿说,你不在家。让他爸爸来,他爸爸也总忙着,抽不出时间。电话里说不清。教育孩子,家长千万不要以为交给学校就万事大吉。我为你一个孩子,操的心比全班四十个孩子加起来还多。”
施文连连点头,赔着不是,感谢老师的辛苦。并表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配合老师。
施文记不得在哪篇小说里读到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和一个人有仇,就让那个人下辈子当你家长。”
太精到了!
的确,孩子就是今生来讨债的债主。
那天回家之后,她彻底爆发,先痛打了宝儿一顿,将宝儿的作业本撕掉,书桌上的PSP也被砸烂,宝儿惨叫着扑过去,捡起砸坏的PSP,哭着朝施文挥动着小拳头。“你还敢反抗,还敢打我?胆子不小。”暴怒之下,施文一巴掌打过去,宝儿的鼻血流出来。
施文不能见血,一见血立马人就晕了,她歪在地上,泪流满面。
等老宋回来,又是一番恶战。两个人都动了手。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是怎么管宝儿的?你有看过他家庭作业吗?你签过作业本上的名吗?你知道他成绩一落千丈吗?”
一连串不容辩白的责问,让老宋气急败坏。
“我不要上班吗?我没有事情?一个大老爷们就整天在家看孩子?哪家小孩要这样看?同事都笑话我,经常喝着酒吃着饭,我就回家了。”
“笑话你!是的,你有事业,你事业辉煌!积极成这样,不还是今天这个鬼样?”
“你呢?你不放心,就别出去培训啊!你不也积极吗?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没捞到!”
施文没想到老宋会回击得这么有杀伤力,最厉害的伤害都来自最亲密的人,他知道她痛在哪儿,就如同她知道他的。
五个月的培训的确等于一场白白的浪费,一个笑话。她渴望的升迁晋级都没有得到,而且领导借着她在外培训,又安插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早知这样,她何必舍弃那么多,去参加这个培训啊!
对着镜子,她的头发已白了一大片,仿佛是一夜长出来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施文像是在还欠账。她严格按照老师的校讯,跟宝儿一起完成家庭作业,做习题,报听写,听录音,完了签字。宝儿的成绩倒是上得很快,但施文总觉得他有一扇门对自己关闭了。他还是爱玩电脑,这是施文绞尽脑汁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顽疾。
在她没有参加培训之前,宝儿也贪玩,但不迷恋网游。就是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接触到这个恶魔。为此,施文恨透了老宋。
施文曾在暴怒之下拔过网线,宝儿冲到厨房举着水果刀。看着陌生的儿子,施文悲痛欲绝。
她请宝儿吃饭,谈条件,只要涉及不让玩游戏,宝儿立即变脸。施文硬,宝儿比她还硬,他话都不让施文说,扭头就走。如果不让他玩游戏,他就离家出走。
施文投降了,只能投降。唯一的妥协是,宝儿保证完成作业。
原来,他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有游戏可玩。
施文感到深深的悲哀。
那条小青蛇和小十字架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他偷偷文上去的。
自那次鼻血之后,施文就没有再打过宝儿了,打他,她痛得更狠。一想起宝儿紫涨着脸杀人样的表情就不寒而栗。
“你家这孩子,好就是一条龙,坏就是一条虫。”阎老师说道。那时宝儿的成绩已经能为她班争光了。
宝儿胳膊上的小青蛇,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是要当龙,要当一条恶龙。
任何人都可以放弃,你不可以。施文变得更爱唠叨,就像个上了年岁的老人。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让我省点心?你看人家俊文多听话,多爱学习!你看茵茵,多乖,读了多少书!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没有哪一个像你这样!”
这是她数落最多的话。
“我干吗要跟别人一样!我就是我!”有次说得宝儿不耐烦,他圆瞪着眼睛吼道。施文被吓到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孩子确实不一样,并且好像是故意要以另类的方式彰显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
当她第一次看到宝儿胳膊上的小青蛇,痛彻心扉。老宋跳脚,差点将宝儿胳膊扭脱臼。
施文冲上去护,被老宋推跌倒。她死命拖住老宋。她知道老宋,要么不发脾气,发起脾气来,相当可怕。
真不知道是怎么拉扯到16岁的。往事不堪回首。
“以他的智商,完全可以学得更好。”所有老师都这样说,在施文听来,等于在指责,是她这个家长没有把孩子调教好,所有的错是她的错,家长是罪人。
“当家长也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没有谁天生会当家长。”专家说。
施文觉得自己很笨,那么努力,却似乎总也找不出正确的路。所有的失败没有比当不好家长的失败更打击她。
为什么带一个孩子这么累?她们这一代,父母都几个孩子,也没这么辛苦。施文记得小时候,妈妈生气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东方不亮西方亮。你哥不听话,还有你姐和你。”
而她,只有一个宝贝。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独苗,是她全部希望。他不能不亮,他没有不亮的理由!
施文也买来不少育儿方面的书。
《如何导正孩子的坏习惯》《培养了不起男孩的100个细节》《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哈佛家训》。这些书越看,越觉得家长难当。
男孩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书上说:
他们淘气,是因为他们更喜欢冒险;
他们喜欢搞破坏,是因为他们更具探索精神;
他们学习不如女孩,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被限制、被束缚;
他们好争斗,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英雄情结;
……
任何一个男孩,都有着神秘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有父母真正走入那个世界,才能理解他们那些不可思议的行为。
遗憾的是,她找不到通往他的路径。
“宝儿,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好吗?”
“NO !”
“宝儿,今天妈妈不做饭,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好不?”
“NO !”
“宝儿,这篇文章写得不错,你看看。”
“NO !”
……
“NO !”“NO !”“NO !”就是他给予她的回答。又冷又酷。
施文试着用新式武器跟儿子沟通,她在QQ上给他留言,发有用的信息,跟他说话,摘录好文章。宝儿从来不回。有一次,宝儿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列入黑名单了。吓得施文再不敢多话了。起码,他不删,她还可以看到他的个性签名。
唉!她怕他。
7
战战兢兢接过邓老师电话。
“你家宋宝儿今天让我们班扣了五分,这周文明班级评不上了。”
施文的心“咯噔”一下。糟了!“墨菲定律”,你越是害怕的事,它越是要来。邓老师是多么要强多么看重班级荣誉的老师!
“校服不合格,被风纪处查到了。我跟你们家长说过,不能穿改小的校服。”
“他没有改了,改过的都让我做了抹布。”不由自主地辩护。
“穿小号的也不行,上衣必须要过裤子口袋三分之一处,这是规定,”邓老师语气加重,“我已经让他写检查了,你今天就给他去买几件校服上衣,不准再穿小号的了。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没见过哪个孩子这样屡教不改的。教育局今天来学校查教风学风,就发现有的同学校服过短,不规范,批评了我们学校。”邓老师很不高兴。
晚上十点。校园门口停了长长的一溜车,都是家长等着接上晚自习的小孩。施文找到宝儿的教室,宝儿阴沉着脸,接过新买的校服,母子俩没有多说一句话。
如果邓老师知道宝儿以前的叛逆,或许不会这么惊讶的。
第二个电话是周三打来的。
“宝儿妈妈,你怎么能让他带手机到校呢?”
“啊?手机?没有啊,我让他放家里的呀。”
“同学举报他,发现他课余玩手机游戏。”
施文怒不可遏。他在哪儿弄的手机?不是明明放家里的吗?他竟然还敢玩游戏?什么时候了?
为了手机的事,也不知冲突多少次。老宋怪她惯他,给他买手机,还买iphone5!是,都是她的错!她总是抗拒不了宝儿的软硬兼施,总是屈服。在她和宝儿的争斗中,她从来是失败的一方,因为爱,所以失败。可是,宝儿不是也答应她上课不带吗?这是底线。明明是放家的呀。她周末拿出来,给他解禁,临上学时再收回搁抽屉里。
施文赶紧跑到房里,手机还在,白色的iphone!
“你那是假的,同学说了,现在网上有一模一样的模型。你仔细看看。”
施文血涌上头,双手发抖。那静静卧在抽屉里的白色iphone原来是一个虚幻的空壳,真身早就不见了。这个神通广大的妖孽!
“要全校通报批评的。”施文连连说“好”,羞愤难当。加诸宝儿身上的耻辱,等于双倍施于她身上。意念中,她扑过去,对着宝儿拳打脚踢,一番厮打。
第三个电话是周五打来的。当时,她正在山姆会员店采购,没有听到。等她再回过去,邓老师那边也没有人接听。
整个下午施文都惴惴不安。
她想了想给宝儿写了封长信。
宝儿:
本周接到邓老师两个电话,我很痛心。下午邓老师又打来电话,我没接到,不知你又犯啥错误了。妈妈非常害怕。你总让妈妈担惊受怕。
每次老师投诉来电话,说到家长的管教不力,我都心疼莫名。我们要怎样管教你呢?
过去的事,我不想多提了。在我眼里,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可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妈妈并不知道,你不屑与我谈心交流。嫌妈妈老土,落伍,不能理解你,是吧?
是的,我是不能理解你。
你这孩子向来个性强,追逐时尚。标准的校服你偏要改得另类!坏学生才那样穿!我们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满足你,可你一点儿也不懂得体谅父母。给你买苹果手机,那么好的手机,我和爸爸的都没有你的贵。你要知道,在深圳,我和你爸属于低收入人群,每月柴米油盐物业管理水电煤气你的生活费外加各项补习班的费用,几乎月月光。而你,竟然欺骗我,竟然用手机模型来欺骗我!你是不是嘲笑妈妈是十足的傻瓜、笨蛋?
高中三年是多么关键的三年,你还记得中考没有考上深中,你的难受吗?如果你足够努力,你完全可以考上的。你说你不愿意做一个只会学习的傻瓜。你有许多的奇思妙想,许多与好孩子不一样的另类行为。然而,你难道不明白,在现如今的体制下,你必须乖,必须先把成绩搞上去这才是硬道理吗?这话跟你说了一万遍了。你为什么不能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呢?居然还玩游戏?都什么时候了?优秀的孩子哪个不在努力?还有两年你就要高考了,时间一晃就过去,你不吸取教训,难道要再后悔一次吗?
你已经16岁了,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性格差不多已形成。再不悔改,就来不及了。你一生都会为你的坏习惯、坏毛病买单。
……
施文整整写了三页纸。把要说的话说了个够,写完后胳膊都酸。
五点半她急匆匆地赶回家做饭。
宝儿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衣服也没湿,看来没打球。他拖着拉杆箱,面无表情。
施文将打印好的信递给他。自己又去厨房忙碌。她庆幸自己想到用写信的办法交流。现在,她在炒菜。
手机响了起来。施文慌忙放下锅铲,关上火。是邓老师打的。施文赶紧换上笑脸,好像邓老师在手机那头能看得到她。
邓老师告诉她,由于宋宝儿屡犯校规,学校决定对他停课一周进行惩戒。不仅仅因为校服过短,携带手机,还因为他早恋,那天晚自习后和一个女孩约会,被宿管发现了。严重违规!
停课一周!
“我作为他的班主任也很痛心。不要说停课一周,就是停一节课,停一个小时,我都怕他被落下,跟不上。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学习就忽视对孩子品行的要求。对于像宋宝儿这样出格的学生,学校必须严加管理。让他停课反省,你们家长要督促他在家学习。”
施文全身发冷。她撑着将菜做完,看都不看宝儿一眼。
打电话给老宋:“你早点回家吧。你儿子被学校开除了!”
那天晚上的大战,施文想起来就心悸。自从文身之后,好久没有这样硝烟弥漫了。
一向不管事的老宋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他对着宝儿一通咆哮,伴随着“烂货”“垃圾”的字眼,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当他要再出手的时候,被宝儿的胳膊挡了回去,个子已经比老宋高的宝儿,臂力如此巨大,竟将父亲推得一个踉跄。老宋恼羞成怒:“滚!你给我滚!马上滚!这个家没有你!”
宝儿真滚了,他冲出去,将铁门带得山响。施文拉不及,被绊倒在沙发上。
给楼下的保安打紧急电话,让他给守着。宝儿出不了大门,就跑楼梯,施文疯了一般,出去追。宝儿向上跑。这栋楼有32层。楼顶是天台,若他一时想不开……施文急火攻心,边哭边喊。保安打来电话,说,别急,人在电梯里了。
当她和保安将宝儿拽回家,施文快要瘫了。她紧紧地靠在铁门边,怕儿子再冲出去,一边哭,一边说:“我错了,妈妈错了,你不要滚,你滚了我也不活了,你不念书也行,不上学也行,只要你好好地活着,都行。呜……我造的什么孽啊?为什么不去死!……”
接下来的一周,施文没去上班,向单位请了假,在家陪宝儿。为孩子请假,她不是特例。去年中考,同事郝姐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辅导儿子学习。郝姐很有主张,她说最后都是复习,在学校,老师针对的是大多数,对她儿子来说是浪费,不如在家,她专职辅导。施文当时很惊讶,你还能辅导啊?我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都做不出来了。郝姐说,我把初中的数理化都钻研了一遍,不难的。
这世上,你以为你付出很多努力,已算尽职的好家长,实际上,比你付出多得多的家长有的是。
春红上次说到一个朋友的朋友,儿子上高三,请了一年的假。原本只能勉强上二本的,结果考上了重点。虽然少了一年的收入和升迁,可是,和孩子的学业前途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这人是男的,爸爸。施文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父亲,在深圳怕是凤毛麟角吧?
跟这两位请假请得卓有成效的家长相比,施文的一周假貌似白请了。宝儿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刻苦学习,深刻反省。他白天躲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夜深人静的时候起来活动。老宋已经放弃了,他说,权当没这个儿子。
施文根本睡不好觉,她在夜里觉察到宝儿的每一个举动:他去喝水,去冰箱找吃的,去上厕所。
有一次,她爬起来,瞪着一双熊猫眼,盯着宝儿。宝儿吓了一跳。
“你去睡,别管我。”
“你不睡,我睡不着。”
“……我马上睡。”他哄她,施文知道他哄她。
施文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打心理咨询热线。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告诉她,可以母子一起过来,收费情况是每小时300元。
“神经病!”施文脱口而出儿子最常说的一句口头禅。
8
深圳的秋天姗姗来迟,但也毕竟来了,天凉快了一点儿。
那只黑猫又钻出来了,蹲在小区的入口处,像个小哨兵。白晃晃的夕阳下,它黑得醒目发亮。这是只流浪猫,在小区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有好心的业主给它在保安岗亭后面搭了个猫室,放着一碗水,配着猫粮。
“旺财,旺财。”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轻声细语地跟它打招呼,声音无比疼爱和温柔,像在唤自己的孩子。
旺财听到叫唤,转过身来,走到小女孩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从两腿之间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小姑娘蹲下来,轻柔地摸着黑猫的脑袋和身体。黑猫的绿眼睛闪闪发亮。
“快走了!学钢琴来不及了!”前面一个女人不耐烦地催促。
“旺财,再见,旺财,你要乖啊!”小女孩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她想领回家养,她妈妈不允许,她就每天都要来找它。旺财跟她熟了,认得她。”保安笑道。
一个小男孩飞奔过来,一把揪住黑猫的尾巴,黑猫挣脱了,逃到草丛里。
“草泥马!”
“怎么说粗口呀!”施文道。
“‘草泥马是种动物。”小男孩辩解道。
施文出了小区。小路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骑着单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速度快得让她心惊肉跳,下坡的时候,竟然展开双手脱把飞奔。唉,他妈妈要是看到,该多担心!
施文绕小路去美食广场。
小路两旁栽种着许多植物。玉兰、鸢尾、小矮竹、凤凰木、荔枝、杧果,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灌木花草。树木的颜色由浅变深,不远处生态池边的长茅草长得很旺,高过人头;那些扇子一样的蕉叶,若没有建筑物限制的话,似乎要一直不管不顾地长下去;大榕树盘根错节地扩大着地盘,拖着万千条苍老的胡须,仿佛要千秋万代地活下去。施文觉得,在深圳,做一株植物最容易,不用怎么伺候,它们就能茁壮成长。尤其春夏的时候,这条路上结着累累的果子,许多都烂熟得掉在地上了。菠萝蜜果也成串地簇拥着,显得特别丰饶。宝儿却说,菠萝蜜的果子不好看,挂在树上像肿瘤。这孩子的形容好奇怪。
沿着这条芳香四溢的小路,施文来到蔷薇食坊。
“几位?”服务员问。
“一位。”
雪莉和春红来不了。她们好长时间没聚了,施文也好长时间没在外面吃饭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老宋加班,宝儿住校。她一个人为自己庆生。
发生了两件事,是施文怎么也想不到的。
春红的儿子俊文被警方拘留了,他用水果刀捅伤同宿舍的同学,刀子离心脏只差一毫米。媒体有过一则简短报道:某某著名大学,某学生因矛盾发生冲突,导致另一名同学重伤。这则不起眼的新闻几乎没人看到。新闻当事人的妈妈为此彻底崩溃。由于俊文学习一直优秀,表现也优秀,学校正在力保,争取减轻处罚。
与此同时,雪莉正在医院里陪摔伤的女儿。
那一天,家住四楼的茵茵,在阳台上听见外面的鹦鹉叫(鹦鹉其实早已被她妈妈放走了),她跑出来,鹦鹉不见了,她随手就抓起撑在阳台上晾晒的雨伞,跳了下去。因为伞的阻力,加上一棵木棉树的援助,茵茵保住了性命,只是折断了一条腿。
施文在震惊的同时,暗自庆幸,原来,宝儿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真该感谢上帝了。
在令人崩溃的停课一周后,宝儿仿佛自动愈合般地又去上课了。
施文在宝儿走后整理他的房间,乱七八糟的试卷讲义撒了一桌一地,这些用过的纸张应该是不要的了。笔记本上几段涂鸦文字吸引了她。
“又到了冬天,又听久石让的歌。Memory。”
“心累到一定程度,连生气和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确定自己能用多少时间把你忘了,也不敢保证我真就能把你忘了,我只能像现在这样,不吵不闹,不悲不喜,安安静静地与你再无交集。”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
施文眼睛湿了,她无从猜想儿子的疼痛和挣扎。他那漫不经心的表面下承受的也许比你想象的多许多。记得,那次文身之后,有一天,宝儿发烧生病去医院打吊针,她陪他,年轻实习小护士扎针扎不准,扎了几次才找到静脉。施文想发火,宝儿制止了她。“不疼。”他说。
怎么会不疼呢?她瞧见他汗都出来了。
“疼一点儿才有感觉,”宝儿脱口夸耀,“我文那个东西都没打麻醉。”
施文心抽搐起来。
“疼才有存在感。耶稣还被钉十字架呢!”
有天傍晚,施文散步,路过小区不远处的一个小教堂,里面传来歌声,她信步走了进去。这个小教堂在这儿有好几年了,却不为施文所知。进去发现满满的人。一个牧师在台上领唱。
古旧的十字架,是我的依靠
世人看为羞耻,我看为珍宝
因着耶稣牺牲,神与我和好
十字架是我的荣耀
背起我的十字,天路我奔跑
世人看为愚拙,我看为荣耀
不畏魔鬼控告,不怕人嘲笑
耶稣基督作我中保
十字架是我的荣耀
我向黑暗世界来宣告
十字架是我的荣耀
我蒙救赎恩典的记号
……
施文听得泪流满面。
坐在宝儿的床边。
墙上贴着两张大的印刷海报。分别是“伟大母亲的成功誓词”和“优秀孩子的成功誓词”。
“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中华民族之神,世界之神!”
“父母生我养我,给我上学的机会,父母对我恩重如山!”
“我就是伟人!世界因我而改变!”
“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彻底改变我自己!”
“我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父母!”
“因为我养育了世界上最棒最有潜力的孩子!”
“亲爱的孩子,你就是神!”
“你就是我们的荣耀!”
这两张海报是在听一次著名成功人士教育讲座后买的。该成功人士在全国声誉卓著,其创办的疯狂励志学习法,拥趸无数,在各地都办有集中训练营。他的书《我优秀我成功》被家长、学生热捧。施文就在那场讲座后激动地买下了一本,全场的听众几乎人手一册,有的还买了两三套,送给亲戚的孩子。
这两张海报是附赠品,单单这海报,施文就觉得值,说得太好了,太鼓舞人心了!她将它们亲手挂在儿子房间,以便随时面对,接受教诲。
海报有用刀划过的痕迹(肯定是宝儿干的)。除了字,海报上还有那个成功人士咄咄逼人的照片,一张是朝天举着手,一张是自信地竖着一只大拇指。
施文突然觉得看着有点累,她将两张海报揭下来,卷好,收到柜子里。
小房间好像一下大了很多。
带书架的床头,摆放着一只小旧枕头和一只毛公仔狗娃娃。宝儿小时候玩过无数玩具,差不多都扔掉了,唯有这两件还在。
枕头是她在宝儿四岁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为了哄宝儿自己睡,她说,这枕头就是妈妈,你抱着它就等于抱着妈妈。宝儿后来睡觉就一直抱着它,直到磨得很旧,起毛边,都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依然不让扔。施文双目泫然,好像第一次发现这枕头。
那只黄色的憨态可掬的狗娃娃,是他小时候玩得最久的伙伴。他码积木,打枪战,都会带着狗娃,还跟它绘声绘色说话:“哥哥在这儿,你在那边。”“哥哥用这把枪,给你这个,好不?”“好的,好的。我们开始吧。”他轮换着模拟角色说话,看他自言自语地玩,施文觉得好好笑。宝儿曾建议过:“妈妈你再生个弟弟吧。”“光你一个就够我累的了,再生一个你这样的,我不脱层皮!”不要说国家不让生,就是让,她也生不起,养不起。
或许,两个孩子更好带一些?他就不会那么孤独、那么乖张、那么自我?而她也不会过度焦虑、过分在意?对他倾注一切心思,让自己和孩子都透不过气来?
施文拿着狗娃娃陷入沉思。
蔷薇食坊人不多,粉白的蔷薇花依旧低调地开着。
这学期本来是不想让宝儿住校的。宝儿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不是说宿舍很吵吗?晚上冲凉等得急,也节约不了什么时间,在家可以多学会儿,也可以补充营养。”
“不必了。”
“我跟你爸可以轮流接送。”
“不必了!”
“为什么?”
宝儿嘴角一撇,看了她一眼:“我在家,你不是睡不好吗?”
施文心里想哭。
叫了两个小菜,和一支听装小罐啤酒。
手机上传来一个信息:“生日快乐!宝。”
号码不是儿子的。他在哪里弄到的手机?他晓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上周末,她在家里暗示了一下,以为大家都没听见。
施文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他在哪里弄来手机?老师会不会发现?
她宁愿不要这个祝贺啊!
端起酒杯,施文喝了一大口,眼睛又潮湿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