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禹偁《待漏院记》与三的关系
2015-08-19李玲珑
编者推荐辞:王禹偁的《待漏院记》是为世人传诵的政论性篇章之一。从题目类型上看,该文属于一篇“厅壁记”,但实际上却是一篇充满政治色彩的“宰相论”,以宰相待漏之时的不同思想状态,将宰相分为贤相、奸相、庸相三个类型,褒贬之意非常鲜明,反映了他对现实政治的忧虑、批判与幻想。李玲珑先生从立论、勾画、结构、经历、文论五方面旁征博引,以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深入探究了与“三”的关系,这是我们平时阅读此文压根儿都没有注意到的。今天,我们把《论王禹偁〈待漏院记〉与“三”的关系》隆重地推荐给读者朋友。
三,是一个汉民族先民十分推崇的数字。早在《易经》中,汉民族就用三根横线和三根段横线来表示阳爻与阴爻。即八卦的基本符号。中国人推崇三的深层次原因,就是由我们祖先认识世界的特殊文化视角所致。《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由道而出,又产生了世间万物,三代表了“道”与万物。数字“三”在古先民的文化比附下,很快成了“天地人之道也”的代名词。这些观点将天、地、人视为宇宙的三个主体。在这种独特的哲学观基础上产生的“三才说”。班固说:“天道莫不成于三。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形高下平,人有三尊君父师。”(《白虎通义·封公侯》)古代先哲对宇宙、时间、空间乃至于其他具体事务都可以进行这种宏观或微观的三分法,这种三分法认识论奠定了“三”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以“三”来概括事物的词语广涉典章制度、伦理道德、宗教信仰、军事地理,时令民俗、文学音乐等各个层面。
宋代王禹偁的《待漏院记》,从立意、论述、结构技巧都与“三”有密切关系。此文大约写于宋太宗端拱二年(989),作者当时36岁。拜左司谏,知制诰,判大理寺,故此文末尾曰“棘寺小吏王某为文”。
一、立论:三才
“三才”即天、地、人,视为宇宙的三个主体。“三才”要追求的天道自然、人类命运的协调关系,使之达到阴阳之和、天人之和、身心之和的至善境界。古代将天中央分为三块,合称“三垣”。其中的“紫薇垣”是“老天爷”居住的地方。人间贵为“天子”的皇帝,相对应的居住在“紫薇宫”,紫禁城之名由此而来。古代都城建筑“三大方位”布局:皇宫、太庙、社稷坛,则寓意皇权与天地、祖宗相联相通的关系。皇宫建筑“三大殿”,象征着天阙“三垣”。“三大殿”坐落在三层台基上,象征着天上的“三台星”。中国传统理念中,“三才”关系即人道则是效法天地之道。
王禹偁的《待漏院记》一开篇,探究天道的运行规律与帝王的政治模式的关系。天道不言而运行,是“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论语》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因为有四时之吏,五行之官宣导天地阴阳四时之气,才化育了万物,使得万物滋生,农事收获,人民康泰。天子帝王的政治模式是在效法天地之道,是“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三公六卿辅佐君王,推行教化。这段话既是《待漏院记》要求宰相“勤政”的立论基础,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儒家思想对政治结构的认识。儒家经典反复申明的理想政治模式是“垂拱无为”。“垂拱而天下治”。(《尚书·武成》)而达到这种理想状态的前提有二:其一,帝王圣人是道德领袖,是价值标准;其二,三公、六卿各司其职,用这种道德指示以教育百姓。这种政治模式不是帝王圣人创造的,而是“法乎天地”的。“天道”在儒家看来是道德的宇宙,为人类世界确立价值标准,提供模仿榜样。天官们负责司掌气息风雨,从而使得“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这种政治哲学反映了以农业为基础的民族所特有的思维模式。
儒家重要的人伦道德关系是“三纲”,即君臣、父子、夫妇。“君臣”关系为首纲,作为臣子必须对国君绝对服从,明君贤臣是其最理想的关系。作者例举了古之善相者,如皋陶、夔,唐代房玄龄、魏征等这些贤臣,指出这些贤臣并不是他们独有其德,而是最为重要的是他们都忠于君、“勤于政”。从而自然转到具有“示勤政”之意的待漏院,“勤政”则是文章的立意所在。
二、勾画:三形象
从题目类型上,这属于“厅壁记”,实际却是一篇充满政治色彩的“宰相论”。第二段以设问作为过渡,围绕待漏之时宰相们的所思所虑所追求,将这批人分为贤相、奸相和庸相三个类型,勾画各自的面孔与灵魂。褒贬之意非常鲜明,反映了他对现实政治的忧虑、批判与幻想。
第一种宰相:“思”为公则贤,贤者“忧心忡忡”于安黎民、抚四夷、息兵革、辟荒田、荐贤才、斥佞臣、禳灾眚、措五刑。
第二种宰相:“思”为私则奸;奸者“私心慆慆”于复私仇、报旧恩、敛财富、陟同党、斥异己、巧言谄容取悦君王。
贤者居高官食厚禄而无愧,奸者不保于自身。这两种人在思想上针锋相对,对权力与责任的理解和运用亦截然不同,他们也会最终得到相应的奖惩。作者用对比手法分别刻画二者的内心世界、表现其对帝王乃至国家政事的不同影响,以及各自的结局,使得贤相与奸相势同水火的状态更为鲜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第三种庸相,则只以寥寥几笔为之勾勒脸谱,他们“竊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说他们既无过不必挨骂,又无功不受赞誉,成天随大流,尸位素餐、滥竽充数、明哲保身而已。
贤相、佞臣、庸相三种宰相,三种境界,三条道路,是三面镜子。每个为官者可以对号入座,也可以选择自己的为官之路。宋时文人当政,宰相权力尤重。王禹偁有感于宰相人选在朝政中所起的举足轻重的作用,写了这篇很有时代特色的文章。《待漏院记》讲的是宰相职责,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士人的政治理想。作者心中理想的政治模式是:君王独断而无为于上,百官分职而勤劬于下,而作为其间枢纽的,就是宰相。不过,在现实政治中,奸相多而贤相少,庸相为数尤众,作者正是深感于此,才写了颇有规讽之意的《待漏院记》。
三、结构:三层次
《待漏院记》 虽然名为“记”,实际是一篇结构谨严、层次分明的议论文章。
“勤”字开端。先泛论“古之善相者”的共同特点乃在于“勤”,从而引出“待漏院”的由来。古时东方未明,宰相早起于宫门外,玉漏犹滴,故称之待漏院。朝廷设置了“待漏院”,示大臣应勤政也。
“思”字点题。次以设想待漏宰相所思所想来点明正题,引出作者对贤相与奸相的刻画和评价。这是文章的主体部分,通过对比手法展开两种居于相位者不同的心态,不同的结局。文句整齐对应,带有骈文特点,大大增加对比的效果。通过鲜明的正反对比论述,作者完整而有力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作者顺带指出第三种宰相,即庸相也是“无所取”的。
“慎”字总结。深化了“待漏”所蕴含的主题。宰相总理全国政治、经济、军事、人事、司法等方方面面的事务,位高权重,能够直接左右皇帝的意志,从而对整个国家造成影响。而如何保证相权的正当实施呢?作者把它归结为宰相心中的一念之差。作者最后警醒为相者“慎”。“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与?”的确,为官者,天降大任于斯人,肩负着国家安康、百姓幸福之重任,不可不慎。
全文论述如同剥笋,层层深入,脉络清晰,一气贯注。褒贬分明,“勤”、“思”、“慎”三个字是全文的线索,是全文的三个层次,也是宰相们三个行为准则,即勤于政、思于民、慎于行。
四、经历:三贬谪
作者的政治生涯与“三”密切相关。王禹偁对仕途充满抱负,曾在《吾志》诗中表白:“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他为人刚直,誓言要“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写作《待漏院记》之后不久,他就遭到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贬谪,追究深层原因,则是因其直言敢谏、得罪权臣,至“为流俗所不容”(《宋史·王禹偁传》)。王禹偁八年三次受到贬官的打击,乃作《三黜赋》。他先回忆了三次被贬的情况和给自己带来的困窘,接着列举历史上的一些不幸人物,既自勉、自慰,又是对邪恶势力的嘲讽。作者说楚子文三次被罢相也不生气,他就是我的榜样;柳下惠因行正道而三次被免职,我和他的情况又多么的一样!篇末以掷地有声的语言展现了他的铮铮硬骨。申明“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表现了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宋史》评价作者:“禹偁词学敏赡,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可见,作者其为文著书,多涉规讽,以是颇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
五、文论:三结合
王禹偁的文论观也与“三”有关。他以宗经复古为旗帜,提倡继承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的精神。提倡“文”、“道”、“心”的三合一。 王禹偁在《答张扶书》中说:“夫文,传道而明心也。”在文以传道之外,他又要求文以明心,即可在传道之文里发抒自己的政见和内心感受。于“传道”外,提出“明心”,“有言有文”,这是王禹偁在理论上的一种贡献。所谓“明心”是指自己的内心世界臻于高尚,是指立身无愧,以文来明心和传道。《待漏院记》则是他体现“文”、“道”、“心”“三结合”的佳作。五十多年后,庆历新政中失败被贬的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其中“先忧后乐”的警句固然与此文之中“夙兴夜寐,以事一人”的精神息息相通,其构思、布局乃至句式,都可看到《待漏院记》的影子。
李玲珑,高校教授,现居青海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