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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与胡适、吴作人

2015-08-19张昌华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师友季羡林胡适

张昌华

季羡林先生,世人称其为“学界泰斗”“一代宗师”。那是大家对他的尊崇。先生本人不认同,自谦“是一个平凡的人”。但这个“平凡的人”一生与数以百计的不平凡的人有过或深或浅的过从,他们的点滴形象都镌刻在先生的心田上。季先生一向认为“感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之一”,因此,在同辈学人中,他写的怀念师友的文字最多,所怀念的师友先后达五六十位之多,其中就有皖籍的胡适、吴作人。

“毕竟一书生”——与胡适

如果说陈寅恪当年写八行书向北大推荐季羡林是伯乐的话,那么胡适便是善纳千里马的老板。季羡林自然不能忘怀,晚年专写两篇文章回忆胡适,“报知遇之恩于万一”。

季羡林1946年到北大后,10天即由副教授擢升为正教授,并兼东语系主任。尽管与胡适的学术辈分不同,社会地位悬殊,但仍有较为密切的接触。作为系主任,他要经常向校长请示工作,此外他们还同是北大教授会成员,同是文研所的导师,同是北平图书馆的评议员。胡适那时在编一学术副刊,季羡林又是撰稿人。因此,季羡林是校长办公室的常客。他们共事三年,令季羡林印象最深的是胡适的为人特别亲切和蔼。不论是对教授、职员、学生,还是工友,都是笑容满面,谁在他面前都有如沐春风之感。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季羡林也成了“泰斗”“大师”级人物,虽不苟言笑,但待人和蔼可亲,不乏先师之遗风。

从季羡林到北大后所受的礼遇,即可见胡适对他的信任和厚爱。当时印度总理尼赫鲁派印度著名学者师觉月博士到北大当访问教授,随来的还有一批留学生。接待、照管印度老、少学者的任务,胡适全权委托给了季羡林。师觉月第一次讲演时,胡适还亲自出席致辞欢迎。

在学术上,胡适与季羡林亦有交往。季羡林自云,新中国成立前三年,他只写过两篇比较像样的学术论文,其一是《浮屠与佛》,此文是读《胡适论学近著》而受的启发。探索汉译“浮屠”与“佛”谁先谁后的问题,皆因当时胡适与陈援庵(陈垣)各持一端,争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季羡林根据他对吐火罗文的研究,解决了这一难题。这篇文章让胡适对这位年轻教授刮目相看。另一篇《列子与佛典》定稿后,季羡林即呈胡适审正。胡适挑灯夜读,立即复信,予以肯定:“《生经》一证,确凿之至。”寥寥八个字给季羡林莫大的鼓舞。胡适离开大陆后,对季羡林的学术研究一直是关注的。1999年季羡林赴台访问,友人告诉他,胡适曾对台湾“研究院”李亦园先生说过:“做学问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季羡林听罢,百感交集。

季羡林眼中的胡适,是一个“矛盾的人物”,既不赞成共产主义,也反对三民主义,他崇尚的是美国的民主。胡适一辈子没写过批判共产主义的文章,但反对国民党的文章他倒写过。季羡林认为胡适“对共产党没有深仇大恨”。季羡林用耳闻目睹的两件小事来说明自己的判断。

一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北平学生运动频繁,“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沈崇事件”等,都是由中共地下党发动和指挥的。路人皆知,胡适焉能不知?但每当北平的国民党宪兵或警察逮捕爱国学生时,胡适总是亲自出马,奔走于大小衙门,逼迫国民党当局释放学生;还曾亲笔给南京驻北平的国民党要人写信,要求放人。二是某次他到校长室与胡适谈事,见一个人进来对胡适说,解放区的广播电台昨天夜里有专门对胡适的一段广播,劝他不要跟蒋介石集团逃跑,将来让他当北京大学校长兼北平图书馆馆长。在座的人听了,都有兴趣,静观胡适的反应,胡适异常平静,只微笑着说了句:“他们要我吗?”他并没有以大骂共产党来表示对国民党的忠诚。

“胡适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季羡林如是说。胡适一方面研究学术,另一方面从事政治活动。“他有时候想下水,但又怕湿了衣服”,一生在矛盾中度过。季羡林觉得这个“过河卒子”本质上是一介书生,“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书呆子”。一次他们俩在北平图书馆开评议会,胡适匆匆赶到,声明他要提早退席去赶开另一个重要会议。与会者发言跑题,谈到《水经注》。一听到《水经注》,胡适浑身是劲,滔滔不绝发表己见,一直到散会都没退席,早把那个“重要会议”忘到爪哇国去了。

另一点让季羡林感戴的是胡适爱才,求贤若渴。当年出逃台湾前,他从南京要了一架专机,点名要接几位老朋友。他在南京机场恭候,机舱门一开,只一两位,他当时大哭一场。胡适毕生奖掖后进,是位“平生不解掩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的人物。

1985年左右,季羡林偶见一报纸发文章批判胡适“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觉得有失公允,毅然写了篇《为胡适说几句话》。当时有人劝他不要发表,季羡林仍坚持发了。在文章中他又说胡适是“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是“一个异常聪明的糊涂人”。

1999年季羡林访问台湾,拜谒胡适的陵墓,献了鲜花,行三叩大礼。照旧礼,他应该将自己新出齐的“文集”在胡适墓前焚烧,算是向他汇报毕生的科研成果。“我此时虽思维混乱,神志还是清楚的,我没有那样做”。回来后他写了一篇长文《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文中特别愧疚地写到10多年前写的短文《为胡适说几句话》,连“先生”两个字都没有勇气加上。

2003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2000万字的《胡适全集》。此前请季羡林当主编,请他“俯允”。季羡林说“我只能仰允”。他写了篇1.7万字的总序,副题是“还胡适本来面目”,“拨乱反正,以正视听而已”。继而抱病为《学林往事》写了一篇关于胡适的文章,觉得《胡适全集》前序的副题写得太满,“我哪里有能力还适之先生以本来面目呢?”后文主要写他对胡适的认识,以“毕竟一书生”冠之,他以为这样较为妥帖。

“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与吴作人

季羡林的怀人文字所写的,多系学界师友。吴作人只能算是他文学艺术界的大同行,季羡林专写一篇《寿作人》可视为例外。更为例外的是,一生不喜欢拜访人的季羡林连老同学胡乔木家都不想去,却专程去探视了病中的吴作人。

季羡林和吴作人相识于1947年左右,那时北大还在沙滩。为筹办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季羡林向徐悲鸿借他的名作泰翁的画像。画展筹备期间,季羡林又请徐悲鸿、廖静文夫妇和吴作人来指导。此前季羡林早闻吴作人的画名,却不识其人。这次相见,吴作人在待人接物中表现出的热情、诚挚和淳朴给季羡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中国成立之初,季羡林忽然对藏画产生了兴趣,虽说刚入收藏之道,但他的品位极高——齐白石以下的作品一概不收。他想收白石老人的画作,油然想到了吴作人,因为找他可免遭赝品的烦恼和不快。吴作人问他,画作上有受赠者名字的要不要,季羡林说他不在乎,吴作人就一次为他张罗了四五幅白石老人的画作,其价总共不过30元。季羡林的收藏兴趣由此被激发了起来。

1951年,季羡林和吴作人共同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的成员访问印度和缅甸。从出访前在故宫筹办出国图片展览到访事结束,前后八九个月,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我们参观的任务不重,悠闲自在,遗世而独立,颇多聊天的机会。我和作人常常坐对橘园,信口闲聊,上天下地,海阔天空,没有主题,而兴趣盎然”。友谊自然也与日俱增。

回国以后,他们各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着,见面的机会很少。大概到1980年间,季羡林和吴作人同时参加了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工作,五年任内,每两个月可见一次面,但再也没有当年出访时那种晤对闲聊了。其间,吴作人曾偕夫人萧淑芳到季府拜访,并以画册相赠。而季羡林清楚自己“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乐意拜访人”。他至少在六七篇回忆师友的文章中提及这个缺点,“我由此而对我一些最尊的师友抱憾者屡屡矣”。

季羡林终于弥补了他不拜访人的抱憾。据萧淑芳女士亲口告诉笔者,1992年夏,季羡林在《光明日报》发表《寿作人》后不久,便亲自到西郊华侨公寓看望了病重的吴作人。

因为此事多少与笔者有点关系,故简述如下。

1992年,因为要出版一本文化名人画册,笔者与友人一行应约先到季羡林家,后到吴作人家分别为他们拍照。当时吴作人先生已中风,病情较重。萧淑芳女士说,吴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对眼下的事过目皆忘。为吴作人拍完照后,照例请他在册页上签名以便制版。我们把签名册送到他手上,一页页翻给他看,请他照此签署。当他见到季羡林签的那页时,样子十分激动,用手指着季羡林的签字,双唇发抖,眼睛里含着泪花,非要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季羡林的名字旁边。萧淑芳怕吴作人不慎,弄损了季羡林的签字不好制版,要求他签在另一面上,吴作人十分不情愿地签了。尽管萧淑芳在一旁不断提醒“写你自己的名字”!吴作人还是写不出。最后只画出一堆线条,但谁都可以十分清楚地辨出那是季羡林的“林”字。萧淑芳无奈,取出一纸吴作人状态好时写在便条上的签字交给我们。看到这动人的一幕,我忍不住给季羡林写信,将所见到的这一切告诉了他。季羡林接信后,次日便写了《寿作人》一文,发在《光明日报》上,他在文中说:“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我在他心中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地位,往事如云如烟,人生如光如电。但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

(选自《江淮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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