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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人生

2015-08-19张怡微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5年7期
关键词:下车时计程车台北

张怡微

上学期,我有幸加入了吴念真导演在政治大学开设的剧本写作课程。虽然我对写作课本身并不陌生,在复旦硕士三年,我学的就是文学写作专业。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在台湾经历如此密集的故事轰炸。课堂上,大部分故事的背景,都与导演亲身经历的分享有关。许多故事我看过,但很奇怪,现场听课,依然会有许多冲动潸然。

而我,是参与这组课程唯一的异乡人。

吴念真在课上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深刻:“你们千万不要错过身边的计程车司机。他们有许多好故事。”他从计程车司机口中听来的最动人的一个故事,后来被改写成微短篇《重逢》。说的是一个司机,偶然在机场载到年轻时候的恋人,当年因种种原因分开,十多年未见。女生上车时,司机就认出她来,本能地将车上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拿下。一路上,她不停地讲电话,叮嘱国外的女儿好好练琴,提到自己要去看病重的母亲。司机忽然想到自己情变时,那位老妇人曾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女儿呢?我再也不要做饭给你吃了!”时易世变,往事历历在目,他内心历经惊涛骇浪,却始终没有出声。女生又继续讲电话,联络公事,显得很资深。直到抵达目的地,她盯着司机看,说:“我都已经跟你讲过了我自己十几年来的人生变化,而你连Hello都不想跟我讲一声吗?”讲完就走了。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直到我也遇到形形色色的计程车司机,听他们讲人生,我才知道,最好的人生故事,甚至爱情故事,竟然不在偶像剧里,不在小说里,而在那些压根见不到说故事人正面表情的、苍白的驾驶座背面。

大部分的时候,我会选择搭计程车,都是从学校到桃园机场回家。四十分钟的路程,足以和不同的司机讲闲话,有时我说我,有时他说他。来台湾第二年时,因为工作我没有回家过年,暑假回家时打车,和司机随口抱怨起台北过年实在太冷清,竟然连个吃米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司机淡淡说:“我也不是台北人。我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家过年。离婚以后,爸妈也不在了。”我说:“上海逢到春节,也是一座空城,却不如台北那样真真正正黑暗下来。我在许多地方走路都会迷路,摊贩撤走以后,道路还原了,我从没见过那种萧条。”他不出声,也没有安慰我。我父母早年离异后,我都要从妈妈家走到爸爸家。上海冬天冷得刺骨,他们再疼我,唯有这一段路,是不会有人陪我走过的。我不喜欢过年,大抵是这个缘故。他听完,一言不发。直到我下车时,他忽然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今年过年,你要是还在台北,没地方吃饭,记得打给我,我带你去围炉。”

我忽然百口莫辩。我想我怎么会和你一起过年。但当他帮我搬行李时,我还是一阵鼻酸,许多复杂的滋味哽在喉头。我觉得我再找不出一句安慰,比他口中那句话更令人起鸡皮疙瘩的。

“谢谢。”但我说。讲完我就走了。

今年中秋前,我有急事去朋友家,临时打车。司机很健谈,但显然没有听出我是大陆人。只说:“现在学生真有钱,放学都打车。”我说,“我年纪很大啦,念博班。”他说:“那还不是一样。人生父母养。”

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两个儿子,一个在德国留学,今年才要毕业。

“都靠我这个爸爸,每天开计程车养活他。不过他也很争气啦,读到硕班。”

我想这真是个好爸爸,令人艳羡。但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计程车吗?”

我说不知道啊。

“我太太死后,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家。每天晚上我一个人,日子都很难过。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胡思乱想也很无聊。没想到我退休了,我老婆一天福都没享过就走了。那一年,我妈也走了。我以前头发很好,就是那时候全白了。”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没想到他很快为自己解围。

“你知道吗,我以前是个军人。每次从部队回家,都有一个小男生送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女儿谈恋爱。把我气个半死,恨不得枪毙他。我女儿大学毕业就和他结婚,我真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你知道,还是女儿好,知道天气变凉,问候我这个老豆。不像儿子,打电话就是问我要钱。”

“因为,他跟他妈妈比较好。和我都怪怪的。但他妈妈走啦,他也很难过吧。但他从来不说。”他补充道。

“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人呢?”我冒昧地问。

“不找了。”他答,“开计程车很好啊,人生那么短,很快就过完了。我和我老婆又能见面了。”

下车时我给了他整钱,没要找零。他很意外,说:“应该我少收你钱才对。你和我小孩差不多大唉。”

(选自《南方周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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