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有空楼

魏东宁

老洪坐在教室走廊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着叫号。他抽到的是10号，前边的9号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真空阶段的煎熬，对老洪来说是痛苦的，但为了得到这个职位，他必须承受这种煎熬。他现在知道“热锅上的蚂蚁”是什么滋味了。

老洪应聘的是一家著名房地产公司的物业岗位。9号垂头丧气地出来时，老洪提示自己站姿要挺拔，还刻意咳嗽了一声，为自己的面试壮行。教室里有3位考官，坐在中间的一位派头十足，老洪知道，自己的命运多半是掌握在这个人的手里！

老洪被录取了。一辆面包车把老洪和其他4位成功的应聘者，拉到了位于市郊刚建成的“瑞士风景”小区。小区的名字虽然很赫亮，但是除了5栋高高矗立的楼房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观瞻的风景，让人觉得有些名不副实。

老洪生活的这座中等城市的城郊，和城区仅隔一条小河，可就是这条长10公里，宽800米的小河，却无情地把城市的繁荣和衰败分割得如此鲜明，让照射到这里的阳光都显得伤感。

由于新城的各种配套设施建设，远远滞后于楼房的生长速度，所以，很多市民宁可挤在低矮的旧屋里享受各种便利，也不愿意到市郊购买新城里华而不实的住房。新建的城区慢慢地变成了传说中的“鬼城”。

物业经理王大力领着他们实地参观了一圈后，给他们分配任务。老洪他们5个人和另外一班的5个人实行两班倒，白班负责为看房者开门看房，晚班根据公司需要，负责一幢大楼60户房间电灯的开启和关闭。每开一户房灯，公司给予2元钱的奖励，每天最多开15个房间。

对于晚上开灯关灯的工作，让老洪他们觉得莫名其妙。王大力分配完他们的任务之后，当场就有3个年轻人提出了辞职。本来嘛，这么简单的工作，却要搞那么兴师动众的招聘，让人觉得有些哗众取宠的嫌疑。王大力对他们的辞职，没有表现出任何挽留的意思，好像这种结果已经司空见惯。

他把目光转向了老洪和另一个叫赵光的人，问：“如果你们愿意，他们的活儿就是你们的了。”他的话让老洪和赵光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赵光抢先说：“我愿意！”王大力的目光又点射到老洪的身上，老洪对这份糊涂的工作并不太满意。但想想生活还要继续，老洪在沉重的费用面前，不得不点点头，说：“我干！”

老洪上班的第一天，就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繁琐和辛劳。快10点钟的时候，免费看房车拉来了一批看房客，售楼小姐们像扎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梳理头发、调整表情、整理衣服。

小区沙盘展示柜前很快聚满了人，售楼小姐的讲解极具诱惑，把一幅海市蜃楼的情景描绘得美轮美奂。好像你在这里一掷千金，马上就能得到回报。在她们云山雾罩的宣传攻势下，看楼层的、看格局的、看配套设施的、看周围环境的，人们各取所需……售楼小姐一会儿高喊洪师傅，一会儿又大叫赵师傅，在她们呼来唤去的声音里，两位并不年轻的打工仔有点晕头转向了。

一阵走马灯似的参观结束后，看房团的免费中巴车卷起一阵尘土离开了小区。忽然，老洪看见有一位中年妇女一脸愁容地坐在售楼处的台阶上，老洪走过去问：“你怎么没跟看房车回市里啊？”中年妇女的眼睛里一下子就噙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前些日子签了一户房子，谁知老妈忽然得了重病，现在急需要钱救命，我想把房子退了，可他们以各种理由推诿，眼看着老妈躺在病床上，我却无能为力……”

老洪对她的处境深表同情，说：“把你的实际情况向建委反映一下，让他们出面干涉，也许能解决你的问题。”中年妇女握住了老洪的手，说了一通感激的话，悻悻地离开了小区。

刚吃过晚饭的老洪，接到了王经理的电话，说有一车看房团马上就到，让他选择性地打开15户房灯。接到指令，老洪观察了一下他负责的两栋大楼，有几户已经入住，有几户正在装修，其他的房间黑洞洞的一片。随着电梯的上升，老洪对打开哪几户房间的灯，才能营造出繁荣景象已经心中有数。这得益于网络上年轻人利用楼房灯，编织浪漫的视频对他的启发。

晚间的看房团只是从小区外围一走一过，并不停车，公司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让想购房者看看小区现在的入住情况。布完灯光迷局的老洪，气喘吁吁地站在走廊的过道里，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到白天穿梭于此的中巴车，正围绕着小区的外环路缓缓地绕圈。

老洪看见中巴车的车灯，像利剑一样割开夜的胸膛，车里的人正通过剑一样的灯光向小区里张望。这些虚张声势的房灯，一定会坚定车里不少人买房的积极性。一想到他们积攒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要被骗进开发商的口袋里，而自己还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为这场骗局推波助澜，一阵深深的内疚感让老洪感到无地自容。

随着中巴车地远去，老洪长吁了一口气。看着周围冰冷的水泥墙，想着开发商冰冷的心，老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强迫自己沿着步行梯原路返回，把刚才打开的灯全部关掉。

好不容易走到楼下，他看见赵光正坐在花坛的台阶上抽烟，他正等着老洪一起关他们共同负责的那栋楼的灯。老洪坐在他的身边，赵光递给他一支香烟，老洪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把下午中年妇女的遭遇告诉了他。

赵光说：“好不容易卖出一套房子，怎么可能轻易地给她退了？”老洪说：“难道他们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赵光说：“他们的心都被钢筋水泥箍住了。”老洪看了一眼对面楼房，他们刚开的灯光在夜色里，特别像恶狼饥渴的眼睛。

他忧心忡忡地说：“每晚都要重复这么繁琐的工作，够咱哥俩戗啊！”赵光说：“可不是咋的，如果楼下有一个能控制整栋大楼房间灯的开关该有多好啊！”赵光看似无意的话，激发了老洪的灵感，他兴奋地说：“你的想法，能够变成现实！”

第二天，老洪和赵光把改造电路的想法向王大力做了汇报，王经理对他们的创意非常感兴趣，一口答应在资金和材料上全力支持他们。有了领导的重视，还有资金的保障，他们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他们在一楼总电表箱上安装了一个控制系统，通过简单的串联和并联，就实现了楼下和楼上电源的互通，通过这个系统就能随心所欲控制所有房间的电灯，再也不用楼上楼下来回跑了。

技术革新给他们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因为王经理以工作量没有原来大为理由，把开灯费从原来的两元减少到了一元，这个结果是老洪他们未曾预料到的，本来就有内疚感的老洪彻底失望了，他产生了辞职的想法。

这一天，那位退房的中年妇女又来了。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下子来了四五十人，他们清一色的孝服，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小区。她的怀里抱着母亲的遗像。他们把售楼处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哀乐和各种腔调的哭声此起彼伏，让此时的售楼处有点不伦不类。有人通知了老板，也有人报了警，售楼处顷刻间乱成了一团……

晚上，赵光为去意已决的老洪送行。他们在一个空房子里席地而坐，一瓶“二锅头”，一盘干豆腐卷大葱，构成了两个男人分手宴的全部内容。老洪的手里拿着一份物业发给小区居民的通知，大概意思是说：今天小区一住户家里办丧事，由于缺少人手找到了物业公司，物业全体职工放下工作，义务为住户提供帮助，体现了物业全心全意为住户服务的宗旨。

老洪抖了抖手里的纸，说：“这么大的突发事件，他们寥寥几句话就给摆平了，真是高手！”赵光和老洪碰了一下杯，说：“公司老板和住户一定达成了幕后交易，要不人家捅到网上，他们一套房也别想卖出去。”老洪呷了口酒，说：“我不能再为这种无良公司继续欺骗下去了。”

这时，他们的对讲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是王大力的声音：“有两辆观房团的车快到了，这次你们多开几户灯。”赵光答应了一声，放下酒杯说：“老洪，咱们待会儿再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老洪的嘴角飘过一丝坏笑。

中巴车沿着它熟悉的路线，围绕着小区缓缓前行，导购小姐口吐珠玑地向车里的参观者，介绍小区的景致和未来升值的前景。忽然，车里有人惊叫起来，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小区里的一栋大楼的窗口灯光，组成了两个大字：空楼！它的横空出世，让车里所有人目瞪口呆！

老洪有条不紊地拆掉了一楼总电表箱的控制系统，他想让自己的创意，让更多的人都看到。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老洪悠闲地站在花坛上，望着他的杰作，心里畅快无比。

晚风把他的头发吹起，让他嗅到了夜晚香醇的气味。这时，他手里的对讲机传来了王大力气急败坏的声音：“老洪你他妈的怎么整的？快点把灯给我关掉。”老洪没有吭声，王大力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他妈的要为公司的损失负全责！赵光，快点把老洪负责的那栋楼的灯全灭了！”

老洪缓缓地向小区大门走去，路灯把他的身影投射在路面上，让他觉得自己的身影比身边的楼房还高。在小区门口，老洪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回头凝视身后的空楼，心里涌起一阵感慨：这里有我的夜晚，没有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