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长
2015-08-18王义明
王义明
你去了。你永远去了!次仁,你随着那饱食后的秃鹫,升向缥缈无穷的天宇……
止不住的泪水从我的眼里往下流,一串串,一串串……
站在拉萨北郊天葬台前,我无法抑制揪心的悲痛,对天呼喊着,哭诉着……
多少往事历历在目——
20世纪70年代中叶,我刚从巴山蜀水调到西藏不久,就到拉萨市城关区光明公社医务室做医生工作。一次,和光明公社次仁去牧业队看病人,一路上换了三次坐骑。
我第一回骑马,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刚跨上马背,它就和我较量起来,后蹄一蹬,差点把我掀下马背。马知道我是外行,放肆着呢。
次仁急步走过来,牵着缰绳,说:“安木几啦(大夫),别怕,我帮你牵马,放心走吧。”次仁一边牵马,一边嘱咐我说:“要记住,上坡时腰挺直,下坡时腿夹紧……”我照次仁的话去做,果然效果不错。上坡下坡都很顺当,真正有了一点骑马的快感。
高原的气候变化万千,中午一过,忽而大雪纷飞,忽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忽而瓢泼大雨,转眼间又雨过天晴红日当头,闷热难熬。
此刻,明亮的太阳照在白雪上的反光使我无法再睁开双眼。
次仁取下别在腰间的藏刀,在山坡上追逐着一头牦牛,不一会儿,拿来一把牦牛尾巴,递给我,说:“用它可以保护眼睛。”
这种简易“墨镜”在雪山上还真有科学性。我恍然大悟,怪自己忘了带墨镜。我把牦牛尾巴从前额饶在后脑勺上,像孩提时捉迷藏蒙上手绢一样,雪光不再那么刺眼了。
到半农半牧的4队,我们喝着香喷喷的酥油茶。次仁在唐古(揉糌粑的皮袋子)里放了糌粑、酥油和奶渣,慢慢揉着,我铺开一块布,放在大腿上,狼吞虎咽吃着干肉,抓着糌粑、就着加水的辣椒面饱餐了一顿。
休息片刻,次仁牵出一匹小毛驴,对我说:“安木几啦,上午骑的马累了,不能再骑了,换匹毛驴给你骑,你看行吗?”
我说:“骑什么都行,总比走路强。”
我两手按在驴背上,一下子就跨上了驴背。嘿,差点没把毛驴压倒,毛驴前腿跪下去了……
我们骑着毛驴走过几个村庄。瘦骨嶙峋的毛驴背已经把我折磨得无法忍受了,但我不好说出口,骑在毛驴背上,总是不自在。
次仁看透了我的心思,借来一头大牦牛,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他。看不出来,这位相貌平平、农民出身的支部书记还懂得心理学,我仔细打量起他来,年龄50有余,身高1米7以上,肩不宽,背不阔,走起路来背稍驼,还带点八字脚,一只眼已经失明,全靠“一目了然”,黑黝黝的皮肤,连嘴唇都是紫黑色的,中医学可以判断是肺结核兼高血压,两颗门牙是年轻时打石头碰掉的,左手肘打不直……总之,越看次仁,越觉得他的“毛病”不少。我又觉得他的样子并不丑,他挺关心人的,我对他没有反感,总觉得他是我的保护神。
我思索着,牦牛慢慢摇晃着,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大家抢着为我们搬行李,支帐篷。次仁用铁锹在帐篷周围挖沟,我不解地问:“挖沟干啥?”
次仁说:“晚上说下雨就下雨,不挖一条沟引水,会把我们帐篷冲走的。”
“嗬,还挺吓人的。”我伸了伸舌头。
帐篷内,每人铺两尺宽的床,用石头和干牛粪垒起离地面一尺高的台架,按风俗围绕着帐篷走一圈,就算安好了住处。帐篷中间,一块小小的空地烧着牛粪,大家围着牛粪火煮奶茶,烧洋芋。次仁双手捧着热牛粪,把帐篷边通风处堵起来。如果不堵好,晚上睡着可冷啦,会冻坏人的。
我一天翻了大大小小7座山,实在太累了,这里海拔4800米,除了3顶帐篷、5个人、2条很凶的猎狗、400多只牛羊外,其它什么也没有。我钻进被窝,不一会儿就酣然入睡。
半夜,我被冻醒。狂风好像要把帐篷撕裂似的,远处传来鬼哭狼嚎的怪叫声,近处猎狗狂吠,绵羊不停地“咩咩”直叫。我的心飞到了遥远的家乡,飞到了母亲身旁。我看到母亲更苍老了,银丝般的头发乱蓬蓬地遮住了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她老人家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把搂过我,说:“你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心安理得吗?”我爬在母亲肩上,伤心地哭了。这时传来次仁朦胧的声音:“安木几啦,想家啦?”我更加放声大哭……
次仁把电筒拧亮,披上皮大衣,擦着火柴,“哧——”被风吹灭了。擦第二根火柴,“哧——”火星一闪又熄灭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安木几啦,休息吧,明日还要到牧业组去给牧民们看病。”
我说:“好,谢谢你。”朦胧中,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喀嚓”一声,好像隔壁帐篷的柱子被雷劈断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披着大衣跑出去。
“快来人呀!帐篷倒了!”帐篷里的人被惊醒了,大家齐动手,不一会儿,帐篷又撑起来了,只不过比原来的矮多了,这黑灯瞎火的,只能将就把劈断的一根根木头立起来,搭上帐篷,能遮风避雨就行了。还好,没伤着人。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10点了。牛粪火上的牛肉炖土豆正突突突地冒着热气,一个大汉阳锅内盛满了刚刚挤下来的鲜牛奶。我端起一碗鲜牛奶,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妈呀,咯!咯!”牛毛卡在喉咙里了,呛得我难受极了,跑到帐篷外,用手把牛毛从喉咙里扯出来,出了一口长气,惹得次仁们哈哈大笑。
该出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了。在这一望无际的白雪皑皑的山上,哪有厕所,我左找右找,东看西看,发现了一个较隐蔽的斜坡。唰——溜了下去……滑到山腰才止住。我准备站起来,“哎哟!”脚扭伤了,脚脖子越肿越高,皮肤成了紫黑色。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次仁啦,我绊倒了,快来呀,哎哟!”叫声震荡着峡谷。
次仁顺着声音找下来。见我的脚脖子扭成那个样子,急得直跺脚:“你怎么摔到这里来了?这……这可……怎么办?”次仁背过身去,跪在地上,说:“来,我背你上去。”
我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这么重,在这雪山上,要背一个人上山,那……那比登天还难。”次仁犟不过我,只好用力把我拉起来。
“哎哟!我的妈呀!”我右脚刚迈步,钻心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大叫起来,眼泪直往外流……
次仁抱怨说:“我说背你,你又不愿意。现在该没意见了吧?来,我背。”
我只得趴在次仁背上。他背着我,吃力地往山上爬。我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最怕次仁脚下万一没站稳滑下去。我憋着呼吸,听见哼哧哼哧的急促的喘息声,甚至连次仁的心跳都听得见。我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来……
突然,次仁身子一歪,我一下摔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我坐在雪地上揉眼睛。次仁也倒在离我3、4米远的地方。我爬过去,天哪,白雪被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次仁的前额碰在了一块被雪埋着的石头上,我掏出手娟,给次仁作了临时包扎。
我刚包扎完,他就背转身跪在雪地上,说:“安木几啦,都是我大意了,叫你又摔了一跤,对不起!”
我虽然在零下20多度的雪中坐着,但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像是在酷夏的运动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次仁啦,你对我好比再生父母,我……我以后……就叫你……阿爸啦。”
我一下扑在他肩上,“阿爸啦!”
我们在牧业队整整工作了8天。这8天里,次仁慈父般关照我,渴了给我送酸奶子,饿了帮我揉糌粑,冷了给我盖藏被,闲时还教我学习藏语文。
这一切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次仁啦,你去了,你永远地去了!随着那饱食后的秃鹫,升向缥缈无穷的天宇……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