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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留在西藏高原上

2015-08-18佘学先

西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金志那曲西藏

佘学先

再见金志国,是在阔别二十多年后的西藏迎宾馆。他刚从那曲、山南转了一大圈回到拉萨,略显疲惫的他一见面就感叹:今非昔比了,这次在那曲,血压一百八就没下来过。我不由得感叹,大家都老了。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无论是踢足球、斗鸡、甚至玩麻将,他都没有服过软,总是兴致最高的一个。

由于工作的原因,十几年前金志国离开深爱的西藏,调往北京。环境改变了,职务不同了,但谈起西藏,他的眼神就犀利起来,语气中满是凝重。

“我十岁就随父母进藏,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是西藏养育了我。在北京工作了这么久,但只要闲下来,脑子里浮现的全是西藏的白云、蓝天、湖泊、草原、雪山,我对西藏的感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深到了骨子里,我尊重西藏的宗教和民俗文化,更重要的是,我理解。只要想起西藏,我就有一种由衷的亲切感。”

“按时间推算,你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来西藏的,那时交通不便,物资匮乏,条件简陋,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是一九八零年进藏的,从甘肃柳园搭便车到拉萨,整整在路上熬了七天。来之前对西藏的认识仅仅停留在一部黑白电影《农奴》、一部小说《五彩路》,当时那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忐忑不安,对未知环境的恐惧,至今还刻骨铭心。

金志国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梳理着头绪。

“这么说吧,当时的西藏条件确实艰苦,但当时的内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从沙发上起身,给茶杯加满水,然后捧着茶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方式。

“刚参加工作时回内地休假,前来看望的亲朋邻里眼神里满是怜悯、语气里满是同情,我感谢他们的善良,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有强烈的优越感,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你想想看,那时的人基本没有流动,每天听到生产队的钟声就集体出工,天黑了就蜷到被子里,有的人的活动范围终其一生也不会超过方圆五公里。我真的很同情他们。你看看我们,从世界屋脊下来,口袋里有钱,长长的假期,可以周游全国,无论从见识还是境界肯定比他们高多了。比较一下各自的苦与乐,我只有自豪,没有自卑。”

我深有同感,就是在今天,还有不少人谈西藏色变,视进藏工作为畏途,其实其中的乐趣,真不足与外人道也。

上世纪八十年代,金志国是西藏文坛的风云人物,他的短篇小说“梦,遗落在草原上”在全国引起极大的反响,曾被“作品与争鸣”转载,褒者说小说展现了西藏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贬者说通篇的小资情调,是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具体表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外界的评论丝毫没有影响金志国对文学的追求,“独屋”、“两个位置”等一系列小说以其构思精巧、意境优美、文笔简练称誉文坛。

说起对文学的狂热,金志国讲了一段趣事。他说那时还在那曲文化局工作的吴雨初来拉萨开会,随身带了一本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集。他看到后爱不释手,被泰戈尔的才情倾倒,留连良久,他忍不住向吴雨初索借,因为吴雨初三天后要赶回那曲,因此限定三日后归还。为了拥有这部诗集,金志国花了整整两天两夜,将这部诗集完整地抄了下来。

“那时对好的文学作品的渴求,就像藏红花遇到了水,一下就弥漫开了,沉醉其中。”回首往事,他依然一片痴情。

我们探讨上世纪八十年代西藏文学井喷的缘由。对此他显然作过比较全面的分析和归纳。

“现在有些评论家谈到当时西藏文学的崛起时,往往过度地放大了个人的力量。在我看来,是形势使然。作家的个人天赋固然重要,但他就像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要发芽,必须得有适宜的养分、温度和湿度。”金志国掰起手指头,如数家珍地说起来。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西藏后,这片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焕发了勃勃生机。一批生逢其时的文学青年思想解放了,视野开阔了,在自由的空气里大胆探索,各种思潮纷至沓来,雪野诗、魔幻现实主义、存在主义、理性主义等纷纷登台亮相,使西藏文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准确地说,当时西藏文艺的复兴是全面的,美术、音乐、摄影等等,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我们是幸运的,没有被扼杀,别忘了,那时文化大革命才刚刚过去几年,是时代造就了这批作家。”

谈起自己的作品,金志国低调得近乎苛刻:“现在看来,我的那些东西算不了什么,也没有达到什么所谓的高度。因为境界的局限,我那时对西藏缺乏深刻的理解,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物的命运缺乏足够的关心。太注重自我的感觉和表现,篇篇都是抒情,充满浪漫色彩,其实是苍白而幼稚的。”

“时代的局限并不能遮盖那时显露的思想的光芒。比如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现在读来不过尔尔,但那时的读者却读得如醉如痴。这并不代表那时作者的浅薄或者读者的愚昧,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审美情趣和价值观,这可不能玩穿越。”我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打趣。

“真的,我知道自己作品的缺陷,那时的蒋子龙已经在写改革开放,陈世旭在写“陈奂生进城”,我的小说却不食人间烟火,连柴米油烟都很少涉及。”金志国停顿了一会,接着说:“那时几个朋友在一起,还议论过益西单增的小说,认为写得又土又俗。现在看来,这种评价是不对的,人家把握了时代的脉搏,是有追求的。”

我理解金志国此时此刻的心情,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我不敢苟同。大千世界,有托尔斯泰就有卡夫卡,有金戈铁马、战旗猎猎就有小桥流水、花前月下,本质上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他的自责,一方面来自他的责任感,一方面来自他对西藏的深情厚意。他总想为西藏做得更好一些。

“我那时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待到醒悟时,已被推到了另外一个角色的位置上,时间、精力都不允许我有大块时间写作。留下了许多遗憾。”他继续在自己思维的轨迹上奔跑。

“你现在还有创作的冲动吗?”我知道现在的他很忙,但觉得还是有问一下的必要。

“当然有。我有很多东西可写,也很想写。但我写作有一个毛病,必须进入小说里的完整情境,语言、表情、神态、环境都要连贯起来,容不得丝毫分心,现在事情太多,根本静不下心来,只好放弃。”

“到北京后,事务性工作更多了,还常回西藏不?”

“我不但每年都要回西藏,还时刻关注西藏文学的起起落落。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作家们有的内调、有的下海、有的改行从事行政工作,整个文学氛围一下就散了。经过一段沉寂后,西藏文学又复苏了,我很欣赏现在的西藏作家,接地气,有思想,文学素质也高,比我那会强多了。”他时刻忘不了谦虚一把。

“如果有机会,你还会拿起笔吗?”

“肯定会,退休后,我一定要好好写写西藏。”

金志国的语气很坚定。他暂时离开了西藏,却把梦留在了西藏,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回这片养育他的土地,拿起手中的笔,为他的文学梦、西藏梦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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