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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好人

2015-08-18李初初

西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古格公安大学检查站

李初初

说起阿里,说起札达,说起古格王朝遗址,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和经历要说。比如我曾在扎达那鬼斧神工般神奇的“土林”中,一天来回穿梭几百公里,寻找那神秘王国远去的背影;曾在崎岖寂静的新藏公路日行千里,在死人沟和界山达坂之间的荒原上,看到三头成年的狼在追踪藏羚羊群;我甚至还在新藏公路边拾获一头刚断奶的小狼,它站在公路上方的石堆上,龇牙咧嘴,十分凶恶外加不友好地向我示威;我还曾在连接中国和印度的神奇湖泊——班公错边观看水鸟,沉迷于那里的日出,以及日落。

但每当我回想古格王朝遗址之前,或者说我的追忆还刚刚进入札达那黄褐色的土林世界时,都会先想到两个人,他们都是我第一次去札达时路上遇到的,似乎成了我进入那里的某种前奏或者铺垫,虽然实际上,他们又和那里没有多少直接意义上的关系。

但我还是乐于要将这样的故事细细分享。

我第一次去到阿里,是在2007年,那时候阿里的交通还非常不便,所以我用“扛大厢”也就是一路搭货车的方式,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只在阿里完成了两件事情:一件是转山,在冈仁波齐,觉得对自己那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另一件就是终于折腾到了札达和札布让,见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当年古格王朝的遗址。

说折腾,那是转完山,在塔钦等了个把星期后,终于找到了一辆小货车的司机,他带着几个转完山的姑娘要回狮泉河,所以死说活说,才肯载着我和同行的贵州姐妹一起过去。上午就答应了我们,他却非要等到天黑后才出发,因为那时候从塔钦到狮泉河,公路要在噶尔藏布边绕来绕去,不时过河,“白天水太大了,过不去,等半夜河水小了我们就能走了”,他说。

“莫非半夜雪山上融化的水又给冻住了,所以河水会变小?”我们听起来感觉像是天书,于是幼稚地发问,可他诚恳地点头,说正是这个道理。

于是,好心的胖子司机只收了我们一人五十块钱,因为怕路上有警察查,说他超载,就把我们蒙在了货车后面的车箱里,趁着月黑风高之夜往狮泉河拉,活像是贩卖人口。

不大的车厢里,装了大半车货物,大都是从普兰购买来的尼泊儿木柜和大箱子,还有毛毯之类。司机专门在车厢后半部给我们预留了一点小空间,让我们呆在里面,四周又用货物堆起来,外面再蒙上厚帆布,这样就很难看出车厢里面藏有人了。临了,好心的胖子司机还塞给我们一人一张厚厚的卡垫,说会让我们相对舒服一点。

头晚还好,小货车虽然颠簸得很厉害,一会上山一会下河,但总归一路顺利,没被陷入到河水里,加上反正又被蒙着,一团漆黑,于是我们就蜷缩在车厢里面睡觉,车厢外面可能寒气逼人,里面倒也算是暖和,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但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以后,情况就非常不好了,帆布蒙着的车厢像是蒸笼一样,实在太闷了,特别中午快到那木如一带时,呼吸不过来,简直快要给憋死了,我们又不敢把帆布揭开,怕万一露了馅,让警察给逮到,那好心搭我们的胖子司机可就要蒙受经济损失了。

车晃晃悠悠,果真,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似乎要接受检查,随即听到了似乎是警察在和司机用藏语说话,大体是要看他驾驶证、行车证,询问车里装了些什么之类的,还让他下车去登记。

此时,我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等到司机去登记回来,我们以为这下可以“安全”离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警察来到货车后面的脚步声,然后开始解盖着车厢的帆布的绳子,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一位年轻的藏族警察的脸,和他瞪大的眼睛,以及吃惊的表情。

胖子司机赶忙来到一边,唯唯诺诺地解释着什么,年轻警察却不管,对着我们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说:“哎呀,看你们这些人快要闷死了,赶快下车。”

这又转过身,“教训”胖子司机:“你看这么热的天,不怕把人闷死,出人命吗?”

自然,我们被请下了车,和胖子司机一起被叫到了他们的小小办公室。如其说那是一间办公室,还不如说就是一个小土坯房子,里面有几张桌子,一个烧牛粪火的炉子,还有几个破旧的小板凳,再有墙上挂着些警帽、警服之类的东西,另外屋里还有一位稍微年长一点的警察,好像就这些。

我以为立马会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可不是,年轻警察倒是从炉子上拿过壶,先给我们倒了一杯茶。是自拉萨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喝到过的甜茶。他递过来让我们喝,还说,看看,看看,这些人都快要热死了,得好好在屋里歇歇了。

那句话,被我理解成,是要在这里被“扣留”一段时间了。

于是,年轻的胖子司机师傅,在一边咧着大嘴乐呵着。

我心想,你可乐呵个什么啊,好像要罚款不罚你专罚我们,要扣留不扣你专扣我们似的。我还好心地给司机解释和打圆场,说我们在神山如何如何等了很久都坐不上车,是我们苦苦求这位好心的师傅搭我们到狮泉河,最后他看我们可怜才肯带的,不是他的责任。

年轻的警察倒是没有再说什么,一个劲地说,喝茶喝茶。

心想到了这份上,又渴,管他。

于是喝茶。本不好意思喝,小喝了几口,他给满上,又说,喝茶喝茶。再小喝几口,他再给满上。

这样喝了好一阵功夫,他才提出要查验我们的身份证和边防证,看完证件,登记完毕,这才又不紧不慢“审问”起我们来。

他问我们从哪里来,是学生还是已经在工作了。当我告诉他我在北京工作时,他的眼睛又一次瞪得老圆了,显很十分开心地说,“北京,我也在北京呆过呢,我大学是在公安大学上的,所以在北京一共呆了五年,现在可想北京了。”

于是,年轻的胖子司机师傅又在一边咧着大嘴乐呵着。

适逢,那几年我在北京电视圈子里混,做法制类节目时,还去过公安大学采访,和几位学校里的法学教授、老师还颇熟悉,于是两人就北京、就公安大学,天南地北不着边际地胡侃了起来。

这个当口,他已经从房子后面抱出了一个大西瓜,用刀杀了,让我们吃,说我们肯定给热坏了,吃点西瓜降降温。

一番推辞,瓜还是吃了。好甜。那瓜是我至今吃到的最甜的瓜。

后来我问他,那么喜欢北京,怎么不想办法留在那里。他说他家在阿里,毕业后就分配回来了,服从分配呗。

看得出,他对北京,对公安大学,那是真想念。

这我当时还感受得不多,但当我后来越来越熟悉阿里的高天厚土,熟悉这里艰苦的工作环境,我就能够体味出一位公安大学的高材生,分配到了阿里,还是在距离狮泉河很远的乡村,每天在公路边的检查站里值班,那该是多么大的一种“落差”。

“落差”是我的理解,他倒看不出有丝毫怨言和难熬一类的表情,在和我们聊天的过程里,那位年长些的警察又拿了大半塑料盆的苹果、梨,出屋到公路下面的小河里洗了,拿回来一个劲让我们吃,亲热的像是亲人。

无论西瓜,还是苹果、梨,在2007年的阿里,能吃到都还是很不容易的,我还记得,那时候在塔钦或狮泉河,一听可乐要6块钱,洗一次澡则要三十五块,因为不管可乐还是液化汽瓶,都要从新疆叶城拉过来,当时的新藏公路路况比阿里南线还要差。

终于,喝了茶,聊了天,吃了西瓜,临行,年轻的警察又把盆里剩下的苹果、梨全部塞给了我们。然后和我们有些依依不舍地道别,还一个劲地叮嘱胖子司机,路上要慢慢开车,要把帆布打开一个角,别蒙得太严实,把我们几个人给热坏了。

没再向两位警察解释我们坐在车厢里,实是当时阿里交通条件的使然,自然,胖子司机也没有被罚款,他又咧着大嘴一边乐呵一边开车,坐在前面驾驶室的那几位出钱包车的姑娘则一路唱着好听的歌,我们自然也大胆地掀起了厚帆布,瞄着阿里高原的大好风光,向着狮泉河撒欢而去。

此后,当我们去往古格来回的路上,还有半个多月后当我从新疆到阿里再回拉萨时,一共四次经过了那个小小的检查站,每次都进去坐了坐,和年轻的警察聊了聊天,吃他们的水果。

关于胖子司机,我们的故事还远远没完。首先是那天他把我们拉到狮泉河后,送完几个姑娘回家,就直接把我们拉到街边的一个餐馆里去了,说是要吃饭。

自然有酥油茶,甜茶,还有好吃的咖喱土豆牦牛肉套餐。吃完饭,我们要给钱,他就笑了,说我们坐在他的车厢里,一路那么颠簸,那么辛苦受罪,当然是要他出钱请我们吃饭了。

原来那家餐馆,是他家人开的。

于是我们一人五十块钱的车费,还蹭吃了这顿午饭,早间还在路上跟他一起喝了个免费的酥油茶,吃了糌粑,末了,一人还有一大碗的阿里“雪”(酸奶),看来,这趟下来,只能用惭愧和无地自容形容了。

更让我们无地自容的事情还在后面。

几天后,当我们在狮泉河大街上无聊晃荡时,没想到又碰到了胖子司机,因为之前我们说过是想从狮泉河再去古格遗址的,他问我们怎么还没有去。我们把实情讲了,班车说要头天去札达县里,第二天回来,来回一人要收480块钱,还根本不管我们怎么从那里到札不让(王城遗址所在地),也不会等我们去参观。班车还要等坐满人才发车,时间不能固定。那显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而搭车又一直没有搭上。

他又咧着大嘴呵呵笑了。

突然他冒了一句,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开车送你们去,反正我这几天呆在家里也没啥事情,就算我跑一趟,陪你们玩儿得了,你们看着给够我油钱就行。

听着让人吃惊,但后来,我们就真的这样坐着他的小货车,翻了老子大坂、儿子达坂,去了札达,参拜了托林寺,观看了札布让的古格王朝遗址,然后又坐着他的小货车,回到了狮泉河。

这次,他还带我们参观了他的家,让我们欣赏他说的“家里的宝贝”:老藏刀、唐卡,还有几条凶猛的半獒性质的大狗。

我都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给了他多少钱去札达了,似乎是千把来块,那时候所谓的“老路”非常难走,当时阿里的油费也很贵,估计是全世界最贵的油了。最后光加油都差不多用去了七、八百块钱。而且,在从札达县城回狮泉河头晚上,他还执意要请我们吃饭,说要吃顿好吃的,他选了当时札达县城里最“高档”的菜馆“红辣椒”(如果没记错的话),点了好几道“硬菜”,还有百威啤酒,要我们吃好喝好。反正他挺能喝酒,他不停喝喝喝,我们不停吃吃吃。那时候在阿里,饭菜非常昂贵,结账时,一共有三百多吧,我们说我们付,他抢着把钱付了,还说说好他请客就是他请客。

后来,回到北京,搬家时,我把记有他名字和电话的本子搞丢了。后来,我连他的名字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叫做扎西顿珠或是扎西次仁什么的,反正当时我们就叫他扎西,和那位检查站里年轻的警察一样,我一直记得他人,却记不住他的名字。

再后来,去札达就直接从巴尔兵站那边走了,我再也没有去过狮泉河镇,没能去找找胖子司机师傅,也没能找找当年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去年,偶尔的一次,去札达我们是从那木如走的,为了去楚鲁松杰,结果却发现当年的小检查站已经撤了,或者已经搬到别的距离昆莎机场或狮泉河更近的地方去了,总之,我没有能够找到他们,甚至连当年检查站的小房子,也没有能够看到。

在阿里,我时常想到的一个词是:好人。我想念那些好人。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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