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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商时代

2015-08-18金台子

西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李德裕阿妈

金台子

7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一直晕晕乎乎的。就像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被人从后面兜头敲了一棒子。那棒子是橡皮的,人没有被打死,伤没伤也不知道,只是晕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弄不清为什么,想不起来怎么应对。别人让去医院就去医院,让回家就回家,让吃饭就吃饭。事情过去之后,甚至事情还没有过去,我认为自己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坦然面对一切,很多书都是这么教我的,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实际情况可能不是这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回忆那几天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恍如梦中,恍若隔世,仿佛此事已经过去很久,仿佛此事刚刚发生,又仿佛此事根本没有发生。我只是读了一本小说,那故事是在书中主人公身上发生的,和我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就是不真实。我们这里夏天来得慢,秋天来得却快。没有热几天,天已经凉了,接着就入秋了。树上开始有黄叶姗姗飘落,我会怔怔地看半天,呆呆的想一个道理:究竟是天冷了,树叶无奈的黄去,又无奈的落下;还是树叶知道天要冷了,就干脆黄去而且落下?天气也很奇怪,淅淅沥沥的下雨。以前这个季节,雨季该过了,即使下雨也不是这么个下法,不带这么阴雨连绵的。有人说,这天气和南方差不多一样了。

早晨去上班的时候,看到两个人在楼道里窃窃私语,挺神秘的,凭感觉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猛然间看到我出现在面前,语音戛然而止,讪笑着给我打招呼,带着明显的不自然。我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但我知道和我有关,看样子不会是什么好事,弄得我心里毛毛的。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被人追杀,就使劲跑啊跑啊,跑到一条大河边,钻到了一个房子里,这才摆脱了追杀的人。那房子不大,这时我发现我是在小时候三爷所在的中药铺的库房里,成麻袋的药摞在那里,一屋子呛鼻子的草药味。我出不去了,房子根本没有门,只有两扇高高的窗户,窗户也是关着的。我好不容易爬上去,还好,看到一个按钮,我按了一下,窗户刷的开了。我跳了下去,跳下去才知道窗户一点都不高。给妻子打电话时,我讲这个故事,妻子听完后问,那预示着什么呢。我笑了,说,就一个梦嘛,能预示什么;它如果预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等于没预示。妻子说,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太累了,休息不好,容易胡思乱想;白天胡思乱想,晚上容易做梦。现在正是季节变换的时候,气候不好,工作要干好,身体也要注意。我说,好的,你也注意身体,现在不是年轻的时候。妻子说,什么呀,我还没满40岁呐,你就嫌我老。我是不是很显老啊?我笑说,没有没有,你很年轻,在我心里你永远年轻。我才显老呢,你忘了上次回去一个小伙子喊我大爷了?妻子说,你那是在那边时间太长,回来养养就好了。

那个梦之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几天,组织部干部科给我打电话,说明天要到我们这里考察干部,我们的人尽量不要外出,争取都能参加。我的心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面而来。心沉之后,我像往常一样,给我们政工科长打电话,让他通知大家,同时把会议室、谈话的房间准备好,确定参加谈话的人员名单。我想考察干部也是正常的,梁书记来了几个月,情况差不多摸清楚了,对干部进行适当调整也不奇怪,市委办公室的几位副秘书长可能会有人动动。其它部门同时在考察,并不是只有市委办公室。人在觉得摊上事儿的时候,往往会往好处想想,往坏处想想。究竟该怎么想呢,我觉得该先往坏处想,想它大不了会怎么样,这也叫“底线意识”。中央电视台著名的节目主持人兼著名美女杜宪同志不干了之后曾经想,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我贫困潦倒,在一贫如洗中终了此生。细想想,这也是一种颇有诗意的活法。事情确定之后就要往好处想了,只要天没有塌下来,人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何况天降大任于斯人,斯人就该受点罪,不能活得太轻松。这是人道,也是天道。何况傅雷在《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献辞中写到: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这话是说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比较多,也许是生活上的,也许是心灵上的。我告诉自己,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有句话叫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觉得自己就是杞人忧天,无中生有,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可心怎么静不下来呢,真是没有一点担当,我摇摇头,看来修炼还是不到家。我心神不宁,没头没脑的翻着文件,糊里糊涂的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听到敲门声我才回过神来,有人敲门,而且已经敲很长时间了。

次旦说,刚才接到通知,是明天要来我们这里考察干部吗?我说,是的。他说,咱们这里会不会调整呢?我说,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纪律。次旦说,别人调不调不关我什么事,我只关心叔叔。听说您要调整,是真的吗?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吧。我任这个职务才两年,提拔不可能;又没有出什么事,不会把我调出去。我说这话时自己都感觉底气不足,嗓子发干,声音轻飘飘的,不是信心满满的那种。次旦沉默两分钟,说,叔叔,这几天大家都在议论你,你知道吗。我说,知道一点,具体情况不清楚,他们说什么。次旦说,他们都说你出事了,而且事情很大,你自己已经承认了。我说,我承认什么了?次旦说,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生活作风啊,纪检委找你谈话时你承认了。那天开会你还给大家讲,我当时也在场。我想想,还是把几件事给次旦说个大概,因为李德裕的关系,有关燕子的事说得很含糊。次旦听完,用手捋捋自己的胸口,很夸张的长出一口气,说,吓死俺了,现在我的心到脖子下面去了,你那天怎么不讲清楚呢。我忽然反应过来,说,就是,坏了,连你都怀疑,那可能大家都要误解。我在心里回忆那天为什么没有讲清楚,有李德裕在,说燕子肯定有顾忌,也能简单说说的,其它事情都可以讲。我还在想时,次旦说,我知道了,是李秘书长给你差开,不让你讲的,他说那个场合不适合讲。我说,我也想起来了,他是对的啊,那天那么多人,又是学习会,不讲这些也对。次旦不理我的话,自顾自的说,他是不是故意的?这时我也觉得李德裕像是故意的,只是时机把握的非常好。我想起来,这个话题也是他先提起来的。心里又想,不会吧,是无意之中的巧合吧。可是,先是有人告状,然后是纪检委谈话,接着是我在学习会上给大家“通报”,接下来就考察干部,这事儿怎么一环扣一环的,怎么那么像设计好的。李德裕也没有这个本事吧。次旦宽慰我,说,他找几个人,让他们分头去给大家讲清楚。我说,算啦,别越描越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随它去吧,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干部考察先是进行民主测评,完了之后,分头单独谈话。组织部长亲自来了,还有干部科长和一个工作人员。谈完话,他们一起到我办公室。部长向我表示感谢,说安排得很好,又请我介绍对市委办公室班子成员和干部队伍的看法。我说完之后,他重点问几个同志的情况,其中有李德裕。说到李德裕时,我犹豫有些情况该不该讲。讲吧,没有真凭实据;不讲吧,如果是我想的那样,这样的人怎么能提拔呢?即使没有私人情感在里面,对组织也不负责,这样的人不能提拔使用。听部长话里的意思,这次李德裕可能要提拔,他副县级也已经好几年,当不当秘书长不知道,提拔到其它部门是有可能的。这干部提拔,有时候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别因为我的猜测影响了别人。因此我还是说了他一些好话,比如有责任心,心很细,做事情很认真,比较适合做服务工作等等。

晚饭后在市委院里散步,碰到组织部长。他平时很严肃的,不太多话,那天见到我却格外热情,老远就跟我打招呼。他说,格乾同志,上午只顾着说工作,没有来得及问你,最近挺忙的吧?我说,还可以,和以前差不多。他盯着我看看,说,会哭的孩子多吃奶,你好像从来不哭。我笑笑。他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无非两种人,一种人打远不打近,一种人打近不打远;前一种人,远远的看去可以,近了就不行了;后一种人远了看不行,近距离接触才行,你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我说,第二种吧,我不是见人就熟的那种。他点点头,说,你最近向邓珠市长汇报工作没有?我说,没有汇报,他天天那么忙,没有什么事就不想打扰他;他主要负责市政府的工作,市委办公室这边汇报的本来就少。组织部长点点头,说,也对也不对,市长还是副书记嘛,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你现在又负责西部大开发办公室工作,那可是经济工作,梁书记那里一定要汇报,邓珠市长那里也要汇报。顿了顿,他又说,也不一定是工作,思想也要汇报。听说你最近很累,自己说累得不想做秘书长了?我们一直并排走着,说后面这句话时,他转过头来看我。我说,没有啊,我怎么会这么说呢,您看我怕工作吗?他站住了,很确定的说,你说了,我没有听你亲口说,但我听到你说了。他绕口令一般的说。然后伸出手,说,好,你去忙吧,忙完了记得给市长汇报。

我们这里缺氧,你们知道。我白天如果忙一天,到晚上我的头是懵的,有时候会像初到高原一样,头疼欲裂,整个脑袋是麻木的。有人有过这种经验,形容为“头上像是糊了泥巴”。如果参加接待,抽烟喝酒的人多,我都有眩晕的感觉,要赶快出去透气,否则就会窒息。我们这里经常听说有人因为心脑血管出问题突然死亡,我怀疑自己的心脑血管有问题不止一天了,早想去查查,又一直顾不上。现在,虽然是在外面,我的头还是懵的,而且很懵,有眩晕的感觉。我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深呼吸,让自己静下来。我可以肯定组织部长是好意,他在提醒我给邓珠市长讲些什么,而且不是工作,具体是什么,我想不明白。我在邓珠市长手下工作过,他是非常欣赏我的,给我起一个外号叫“张春桥”,有时候开玩笑般的叫我“思想家”;又给我起个当地名字,叫嘉措,意思是大海。

说没有说累得不想干,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说过。有一天,几个人在我办公室,有人说办公室工作太累。我就讲牛都怕当秘书长的故事,说办公室工作真是累,累得我有时候都不想干了。说归说,干还是要干。累点怕什么,你们看哪个英雄模范是累死的,雷锋不是吧,焦裕禄不是吧,孔繁森也不是。我没有给邓珠市长汇报思想,我不知道该给邓珠市长说些什么,我不是个善于东拉西扯的人。一般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很奇怪有的人有事没事拿起电话就能满腔热情眉飞色舞地聊得热火朝天,不知道怎么那么多话。后来我知道了。这一天,调整我的事已经基本确定。梁书记很尊重邓珠市长,上会之前先征求邓珠市长的意见,邓珠市长不同意,认为我比较适合当秘书长。还说,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把我从这么重要的位置上调下来,我这个人可能就毁了。有人告诉他说我自己嫌累不愿干,邓珠市长无话可说,只是不信。当时,可能改变状况的只有邓珠市长,他又不可能问我,那会违反组织人事纪律。我知道后没有丝毫的后悔,因为如果当时明白,我还是不会去找邓珠市长。我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让人为难的,毕竟我是市委秘书长,不是市政府秘书长。我也相信组织,大家都是为了工作,组织既然要调整我,那肯定是认为我不合适,死皮赖脸的呆在那里,我也不痛快,我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传言沸沸扬扬几天之后,多个版本逐步变成一个版本。我被调离市委办公室,到市委党校任常务副校长;李德裕任市委秘书长。同时还有其他一些同志的调整,也都在传言中各自归了位,也就是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传言就是有这样的特点,当说法很多的时候,它很可能是传言;当这些说法保持一致之后,它就是真的了。开始时的不同说法,是某几个盲人摸到了大象的不同部位,各讲各的。接着大象出来了,某个明眼人有了权威发布,说大象是这样的,不信你们看。虽然盲人们还是看不见,因为知道那人眼睛是好的,大家也就信了。很多人喜欢这样的传言,喜欢打听也喜欢传播,我以前对此非常反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热衷此道,以为他们吃饱了没事干。这之后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我那样想是因为我不成熟;成熟的人能从中发现机遇并抓住机遇,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比如这种人事调整传言中,你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安排,赶快去找人,说不定就有转机;文件下达之后,白纸黑字,那可就难了。

就有几个朋友这么劝我,赶快找人。你有好消息时主动告诉你并且帮你出主意要把消息变得更好,所谓锦上添花的,不一定是真朋友;你有坏消息时马上告诉你并且帮你出主意想让你摆脱困境的,也不一定是真朋友。因为这里面还存在着若干可能性。如这个朋友可能和你有特殊关系,你不好对他也没有好处;那个朋友可能更加成熟,认为还没有到把你扔海里自己独自驾船而走的时候。这些道理都是我后来从这次调整中悟出来的,要不怎么说困境能比顺境教人更多呢,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至于悟出来之后,乃至于学会了之后,你用与不用,还有没有机会用,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他们一致认为,现在再找市里的领导已经没有用处,要找就找省里的。他们说,你在市委办公室工作那么多年,上得那么快,不相信你上面没有人。我也就帮着他们一起想,想来想去还真没有人。他们说你看你这秘书长当的。我倒是认识很多领导,都是工作关系。领导到市里来,我要参加接待,然后就认识了,这当然不算什么;有的领导来调研,我陪市领导一起去,他们在市里的讲话,带回去的调研报告,我也经常参与些意见,领导们往往很满意,这种关系按说是可以发展成关系的;还有一位领导来调研时,当时的工作组特别多,市里领导忙不开,只好由我全程陪同。我说过我喜欢随身带本书,当时我就带着一本书,无意中让那位领导看到了。他翻了翻说,这本书不错,你看完借给我看看。他走的时候我把那本书送给了他,他嘱咐我去省里时一定要去看他。我没有去看过他,那本书还在他那里,他现在已经是省里的主要领导了。朋友们摇头加哀叹:你看你这秘书长当的,木脑壳吆。

我突然间又明白一个道理。这几天,在懵懵懂懂中,我的思想特别活跃,大概就像李白喝酒之后文思泉涌一样。我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喜欢拉帮结派了。拉帮结派就会成为一个小圈子,像一起扛过枪的,一起下过乡的,一起嫖过娼的,等等。大家和江湖中人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帮人勾肩搭背,吆五喝六,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要打架就兄弟们一起上。不要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当鬼也有个做伴的,何等幸福。又像《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一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家有点事,史家王家薛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史家王家薛家有了麻烦也一样,互相之间有个帮衬,谁家遇到点事,都会有人帮助打点。原来《红楼梦》《三国演义》还是关系学的教科书。我读历史时,看到历史上的思想之争、文字之争、党派之争、门阀之争,如汉朝的党锢之祸、唐朝的二王八司马、清朝的文字狱,只看到了其悲催的一面——出了事要杀头的,有时候还株连九族,连老师都杀,要老师负误人子弟之责,却没有想到其有利的一面。看来这书能育人也能害人啊。

提前一天我接到组织部的谈话通知。我先反复默想“淝水之战”。太元三年二月,前秦王符坚率112万大军进攻东晋。当时总揽东晋朝政的谢安派其侄子领兵出战,全军将士有8万之众。战斗当天,这谢安请了一位大臣来下棋,这人的棋平时是下得极好的,谢安很少赢他。那天,谢安却是下一盘赢一盘。那人十分生气,把棋盘一推说,你老谢怎么搞的,那边打得热火朝天,100多万打8万,转眼之间国家就亡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却有闲心下棋!不给你玩了。谢安笑着拉住那人,好劝歹劝,说打仗是孩儿们的事,咱们继续下棋。直到傍晚,有人来报,说,大人,打赢了,打赢了,咱们打赢打赢打赢了。谢安这才从牌桌上站起来,好整以暇的弹弹衣袖,说赢了就赢了,慌什么。出门的时候,穿的木屐后跟被门槛拌掉了,自己都不知道。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波澜不惊。看到这个故事之后,我就想养成这种大将风度。默想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就约了三个人一起打麻将。那仨哥们是麻将老手,齐说打牌喜欢钱多、人傻、技术不好的,按条件你只能算是基本不符合;既然你都已经从方正秘书长变成方副校长了,我们也不想再挑你什么,凑合着玩吧。饿死事大,失节事也不小;位子丢了,不能再丢面子。我高高兴兴的输了几千块钱。第二天从从容容的谈话去了。

第二天谈话时,组织部长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他说,本来梁书记要亲自和你谈的。昨天晚上,接到省委的电话,今天要在省里开会,连夜去了省里,委托我来给你谈。我不说你可能也已经知道,经市委研究,决定调整你的工作岗位,不再担任市委秘书长,新任职务是市委党校部务会成员、常务副校长,正县级。党校是我们培养干部的重要阵地,担负着培养干部的重要责任,关系着我们市的长远发展。我们市的中下层干部,很多都要经过这里培训,才能走上更加重要的领导岗位。你知道,因为校长是市委副书记兼的,你是常务副校长,所以非常重要。我很认真地听着。我认真的听,不是因为我不懂这些道理,市委办公室每年给市委领导起草开学奠礼上的讲话时都会这么写。我认真听是出于对组织部长的尊重。这不仅是因为他对我的关心,这时候我已经明白他为什么让我给邓珠市长汇报思想了,还因为他严谨的工作态度。明知道我懂这些道理,仍然尽职尽责的给我讲。他继续说,你的责任还是非常重的。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和党校的书记一起把工作做好。等他讲完,我说,这么说是组织重用我了?我是不是要对组织(我本来想说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三叩九拜的,觉得太刻薄,就换了个机关里常用的词)表示衷心感谢呀。难道这个位置比市委秘书长还重要吗?我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调整我,你们能给一个答案吗?如果在平时,我是不会这么给组织部长讲话的,我想谁都不会,没谁愿意跟组织部长过不去。这一天我就这么说了。

组织部长很简单的说,工作需要。这话等于没说,如果在外交场合,算是外交辞令。我也不想追问。其实,我隐约知道调整自己的原因,只是不敢确定。我不相信因为一点小事就调整我,不是说看人要看主流吗,谁又是完美的呢。当然,后来我知道我认为是小事的,不一定就是小事。我事先就想好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我认为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情。

我说,刚才您讲党校工作的重要性,理论上是这样,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大家都知道去党校学习就是休息休息,联系联系,咪西咪西。党校工作的重要性和市委办公室比怎么样,您比我更清楚。即使这样,我仍然服从组织决定。组织培养我多年,没有组织也没有我这个正县级。请您放心,这个觉悟我还是有的。

我说,我们在评价已故领导人的时候,经常说他们是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活动家。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在基层工作,政治家、军事家就免谈了,另外两个也谈不上‘家。两种干部却是必须的,一种是有思想的干部,或者说偏重于思想的干部;一种是善于协调服务的干部,或者说偏重于协调服务的干部。为了方便,我们姑且称之为思想家、活动家。我并不认为哪一种比另一种更重要,也不认为谁比谁更高明。从党的利益、国家利益、人民利益出发,从历史经验、现实工作、未来发展看,都需要这两种高素质的干部。我认为,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干部中思想家少了,活动家太多。特别是有些所谓的活动家,只会吃吃喝喝、拉拉扯扯,与活动家该有的样子风马牛不相及。机关风气是社会风气的风向标,这样下去可能不好。您比我更清楚,干部调整是一种导向,尤其是重要岗位,用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出一群这样的人。我说完这番话之后,组织部长沉默了一会儿,说,服从组织决定,继续做好工作。

8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无故不上班,加班倒是家常便饭。前些年,邓珠市长还是副专员的时候,我随他下乡检查工作。他的工作非常深入,到县里去乡里,到乡里去村里,到村里挨家挨户的看,一块地一块地的转。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大部分群众思想更加封闭,没有市场经济观念。家里堆了数万斤粮食、有的户用一整间房子,在进门一尺左右的地方打一堵腰高的墙,里面的青稞冒着尖,这就是他们家的仓库。你让他们卖,他们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说,“劳斯(好的),劳斯,劳、劳斯”,答应得很痛快,还是不会卖。老人们说,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看着心里踏实。好的青稞自己吃,不好的喂牲口,喂鸡。那公鸡的爪子比鸡腿都长,走路都成问题,也不知道喂了多少年。你要是想吃,拿走;你要是给钱想买,不卖。邓珠市长一户一户的劝,后来又到乡里跟乡干部开会。我们回到市里的时候已经夜里11点。他对我说,明天上午给地委行署汇报这几天的情况,如果汇报材料能整出来最好,不行就后面报吧。我说,我争取。回到家我就开始整,那个困呀,眼睛都不想睁,我就使劲抽烟,抽烟多了恶心,干呕;呕完我继续抽。第二天开会前,我把汇报材料送给了邓珠市长。后来,我对办公室的同志说,呕心沥血,沥血我没有过,呕心我是真心呕过几回的。

我想这些事的时候,一位副秘书长打电话来,就是那天学习会上李德裕讲完后别人鼓掌他仰脸看天花板的。他说,你快过来吧,几个家伙要弄事。我说,弄什么事?他说,他们几个人联名给省委组织部写请愿信,意思是不让你走,现在正在各个办公室到处跑,让人自愿签名呢。我问,都有谁?他说了几个名字。我说,我不过去了,你让他们到我家里来。

一共是五个人,其中有次旦。我问,是谁牵的头?是你搞的吧。次旦说,不是我。我说,那是谁呀,总不会是你们同时想起来,不约而同吧。五个人都不说话,就站在那里,我没有让他们坐。有次写一个材料,材料很大,但不急。当时刚从县里调来两个秘书,我想让他们锻炼锻炼,就安排一个相对老的秘书带着,三个人分部分写。送给我看的时候,把我气坏了。连夜我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让他们像小学生一样站成一排站在那里训。还借用一位老秘书长的话说,我用脚写都不至于写成这样。古人说,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我担任领导职务之后,就是力求这么做的。现在不是封建社会,再讲爱民如子可能不大合适。但我觉得做了人家的领导,就把做他们的亲人,做他们的老师当成目标,大概也没有什么大错,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如果我儿子工作了,碰到一个家长一样的领导,我是会庆幸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换位思考是对的,己之所欲,施之于人当然也就应该。

今天这五个人里,就有当时刚到市委办公室的小王,就是那天学习会讲到算卦时,坐在次旦身边的“小王,王秘书”。刚看到有他时,我颇觉意外。这个同志各方面都不突出,就是工作不出色,也不会给你惹麻烦,什么都随大流的那种。我没有想到“请愿发起人”会有他。更意外的是,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小王说话了。他说,是我提议的,大家都很响应。我指点着他们说,小王你可以嘛,找的人很有代表性,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干部,有服务员;有当地的,有内地来的。小王说,方秘书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走;你要是提拔了,那没什么说的,现在这样我不想让你走。你平时给我们讲多看点书,我做不到,现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静不下来,但是希望听你讲,有人经常敲打敲打,我会多一份警醒。就像你说的,我知道自己的有些素质甚至不如封建社会的官吏,他们失业了,摆个卦摊也能养活自己;退休了,还可以玩玩琴棋书画。像我这样的,除了打麻将还能干什么。小王到办公室这几年,我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他刚讲完,行政科长说,就是,我们不让你走。我有三个孩子,他们还经常怪我偏心,我们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像你这样把一碗水端平。你重视文秘工作,也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搞后勤的,说这些人没有学历,当不了官,就帮大家创收增加福利。今年福利好了,你要走……唯一的“妇女代表”没有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秘书长啦,我们怕人家看不起我们,人家眼里只有领导,不会像你一样,我们倒水时你会打开茶杯盖,把杯子往前放放,有的人……

我说,好了好了,今天的口才怎么都这么好。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有些事我也没有做好,你们要给我歌功颂德就到欢送会时再讲吧。现在,都回去好好上班,别再胡闹,好吧。五个人都不动。我说,调整是我自愿的,我身体不行,这个秘书长不想当了,想静下心来搞点研究,你们现在是给我帮倒忙,明白了吧?他们还是不动。我生气了,说,怎么回事,你们记住我那么多话,我一直讲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也是干部的天职,你们忘了吗?我的任命通知还没下呢,你们信不信我先把你们收拾了,我再走?现在,小王留下,其他人通通回去!

等他们走了,我对小王说,挑头干这事干什么,你还要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小王说,管它呢,大不了他们坐车去接孩子,我骑自行车去接孩子。我还锻炼了身体呢,我还多看了沿途的风景呢。还有,谁的孩子在这里上学啊,我想接也接不了啊,不是闲扯吗。

小王走后,我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我眼睛刚才一直是潮湿的。据我所知,我们市这些年来,一个部门也包括县里的领导调动,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挽留。明朝的时候,况钟任苏州知府。在任上,况钟劝课农桑,平反冤狱,且十分清廉,老百姓称之为“况青天”。朝廷三次调他,老百姓三次留他,最多的一次,挽留者有两万之众。当地有歌曰:况青天,朝廷宣;早归来,在明年。况钟的事迹,后来编成了戏曲《十五贯》。人家是著名的清官,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该享此殊荣。小子如我等,又何德何能,能让身边的同志满意,虽然影响不了调整,我该走还是得走,心理上却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看来我这名算是留下了。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中国的老百姓要求不高,只要能吃饱肚子就不会闹事。其实,中国的基层干部要求也不高。当然,从某种角度讲,他们本来就是老百姓。谁说人性是恶的呢?老百姓常说“以心换心”,只要你把心给他,他也会给你掏心掏肺的,而且只赚不赔;你一个人掏了,下面会有一群人掏。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几个人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在“西开办”的办公室里,我给次旦讲到过坛城。坛城是藏传宗教中一种特有的象征,不仅在宗教中用,据说在当地传下来的医学和天文历算中也有用处。它的制作非常讲究,要选用天然的五色矿石,有时候还要用各种宝石。先要把这些珍贵的石头碾磨碎了备用。然后在需要制作坛城的地方,按传统要求画出框架。制作的人要带上口罩,因为石头极其细小,口鼻呼出的气息会将它们吹跑。制作好的坛城宝光闪耀,五彩缤纷,十分华丽。现在它还没有走向社会,比较神秘。我有一个体会,当然也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任何神秘的东西,一旦让它面向公众,走向社会,它的神秘感消失了,另外的功能出现了,对社会、对它本身的发展都有好处。与之相类似的,如佛像,如唐卡,都有这么个过程。所以那天我表扬次旦。

教我坛城有关知识的,是市政协的一位副主席,这是一位著名的爱国统战人士。对我来说,他既是领导,也是老师和朋友,亦师亦友亦领导。小的时候,他出家做了和尚,解放后接触到共产党。从共产党的作为,老先生认为共产党就是现实中的活菩萨,自己愿意更好的配合共产党做事。于是,他还了俗,娶妻生子,一心一意为党和人民做工作。老先生的威信很高。说是有一个小型的追悼会,他用当地话主持的,到宣布默哀3分钟的时候,他说的是“痛苦3分钟”。事后,有人说他讲的是默哀3分钟,只是翻译错了;更多的人说自己听错了,就是没有人说他讲错。话传到他那里,老先生说,我本来说的就是“痛苦3分钟”。现在有的人让他默哀,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做个默哀的样子在那里,对得起逝者吗?我就是要让他们痛苦,痛苦是要用心的,“用心,哈口怂!”他问那人知道吗。

老先生到我家来了,照旧穿着蓝色的毛式中山装,戴一顶咖啡色礼貌,手里拿着从不离身的拐棍。那拐棍很简单,就是一根棍子上端扭了弯儿,像老式的伞把儿那种。拐棍已经油光发亮。老先生个子不高,一条腿有些不便,人长得很墩实。说话历来用敬语,对人很客气。进来之后,他很从容的把拐棍放好,又摘下礼貌,放到沙发扶手上。接过我倒的茶,说着谢谢,请我也坐下。

喝了几口茶,他说,请问您,调整的事情知道了吧?

我说,是的,已经谈过话了。

我要是问一下原因,您不会介意吧。他说。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有人告我,说我有一些问题;可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不能让领导满意。我想了想,又补充说,反正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他说,任何事情,都只能有两个原因,内因和外因,不是内因,就是外因,也可能是内外因的结合。毛主席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小鸡,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我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这么做的。我一直记着您讲的故事。以前,有一个富家子弟学射箭,靶子先放到北面,射不中;又放到东面,射不中;再放到南面,还是射不中;最后放到西面,仍然射不中。这时候,一位老人过来了,对他说,年轻人,这箭射不中,来回移动靶子没有什么用,关键在你,在你的手,你的心。您放心,我会从自身找不足的。只是现在我心情有点乱,来不及认真思考。他点头,说,其实,我也知道您有委屈,谁没有委屈呢?想开了也就没有了。我不是来安慰您的,安慰解决不了问题,有时还火上浇油。关键取决于自己,您只能自己安慰自己。禅宗六祖在法性寺听法,风吹幡动,两个和尚起了争论:一个说是幡动,一个说是风动。六祖说,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是二位仁者的心动。这个故事您也是知道的。我说,是的我知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我给他续上茶,他慢慢的喝,一边用目光在我家中巡视。我住的是两间房,外面一个大间,是书房、客厅兼厨房。中间有一个柴火炉子,冬天烧牛粪或者干柴,现在天还不冷,没有烧,用汽油炉做饭。里面一个小间做卧室。他说,您不容易啊,内地人在这里都不容易。我去内地开会,去疗养,住一段时间就想家,想吃糌粑,想喝酥油茶,想家里的人。梁书记也不容易。梁书记找我谈过,这是个很好的领导,有思路,想干事,看样子也能干成事。说完,他想站起来,有些吃力。我走过去要扶他,他摆摆手,费力的站起身来。他说,我走了,您多保重。

任命通知下来后,李德裕很快地给我开欢送会。每年夏天,各单位都会组织干部职工逛林卡。今年,因为我的事情多,市委办公室也就一直没有安排。有人提出来,我的送行会在林卡里开。李德裕说,这个主意好,能增加欢送会的诗情画意,老方是个文化人,一定喜欢。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无可无不可。考虑到天气转凉,欢送会就安排到中午开始。逛林卡历来都像过节一样。上午,行政科的同志就开始准备帐篷,桌子椅子,满满当当的两卡车送到目的地。同时还有几个服务人员,带了锅灶,先去烧茶。又有人买了酒水、宰杀好的牛羊、去餐馆定了凉菜,提前送了去。家在市里的当地人,回家准备了各色果品,一起带上。大队人马分几车,先后去了。逛林卡听起来好像一定是在树林里,其实未必。草地上,河湖边上,只要是风景优美的所在,都是可以的。远处有山,山上有雪;近处有水,水中有鱼;再有几棵遮阳的老柳树,那是非常理想的地方了。市委办公室的同志把活动地点选到了离市区10多公里的一处开阔地上。那儿有一片荒地,草不是很好,却也遮住了地皮,有一片不大的树,周围是青稞地。

欢送会由李德裕主持。首先是大家给我敬酒和献哈达。一位阿佳抱着一个很大的紫铜壶,因为太重,壶被哈达拦腰捆了起来,挂在脖子上。卓玛捧着一个银质錾花镶着金边的酒杯,杯口上贴一块黄黄的酥油,杯子里盛着满满的青稞酒。还有几个女同志一起围着我,这种场合是她们的天下。以前逛林卡时,大家被酒精点燃之后,曾有男人被她们当众脱了裤子的。卓玛说,秘书长啦,这一碗您一定要喝三口一杯。我看卓玛,卓玛已是满含泪花。我就看那酒壶,笑着说,这一碗我可以喝,那一壶我可喝不了。大家都笑,说,不让您喝那一壶。接着大家献哈达,从李德裕开始,办公室的同志按职务依次献,在“扎西德勒”的祝福声中,我的脖子上很快戴满哈达。除李德裕外,没有人向我表示热烈祝贺。第二项是李德裕讲话。我发现一个奇怪的情况。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人职务提升,不等于水平也马上提高,李德裕不是。一夜之间,他的衣衫、容貌都变得光鲜,很有派头地坐在那里,有条不紊的发表讲话,连以前讲话时的嗯啊都没有了。他说,这两年来,在市委领导的关心支持下,在方秘书长的直接领导下,在同志们的共同努力下,市委办公室的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然后他讲办公室在后勤服务管理、参谋助手作用、机关自身建设等方面取得的优异成绩,条理非常清晰,用词十分准确。讲完工作之后,他对我进行了评价,再次肯定我是学者型领导,认为组织安排得非常好,我到党校去是人尽其才,门当户对,相信我能发挥更大更好的作用,为全市发展做出更多贡献。他讲完,请大家自由发言。在这种场合,说是自由发言,大家仍是会按顺序发言的。参加座谈会的几位副秘书长先讲,各科的科长接着讲,不外乎说我些好话,真诚的送上良好祝福。最后,李德裕让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留下宝贵意见。我说了三层意思。第一层,向大家表示感谢,感谢大家多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第二层,给一些同志道歉,请他们原谅我有时候不分场合不讲方式的批评。第三层,检讨自己没有做好的工作,特别提出服务工作没有做好,希望大家在李德裕秘书长等同志的带领下,把市委办公室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

李德裕总结时说,他认为我的讲话是诚恳的,是发自内心的。李德裕强调说,他也是个实在人,喜欢讲实在话。在任何时代,一个人的成功都必须既靠情商,又靠智商。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情商比智商更加重要。一个人的成功,80%靠情商,20%靠智商,这是有依据的,是经过了科学研究的,也是历史证明了的。他举例说,刘邦的智商没有张良、韩信、萧何的高,刘邦自己都承认。那为什么刘邦能当皇帝,张良韩信萧何当不上皇帝呢?因为刘邦的情商高,那三个人情商不高,所以只能给刘邦打工。过去有句话,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经常批判,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如果套用这句话,那就是“情商高者治人,智商高者治于人”。智商高的人研究事,情商高的人研究人,研究人的人和研究事的人谁更高明,大家可以思考。智商高的人智商再高,充其量,只能干一行爱一行;情商高的人不一样,可以爱一行干一行。所以,李德裕说,方秘书长的教导很重要,希望全体同志认真贯彻落实,进一步加强情商建设,这样才能做好服务工作,推动市委办公室的各项工作再上新台阶。

接下来大家互相敬酒。大部分人从我敬起,也有先给李德裕敬的,也有在那里犹豫一下才给我或者给李德裕先敬的。我发现我消化吸收能力挺强,我已经学会很深入的观察人了。我注意到次旦没有过来给我们两个敬酒。互相敬完之后,大家就三五成群的聚到一起,或继续喝酒,或打麻将,或“巴啦巴啦啸”的喊着掷骰子。次旦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手拿酒瓶,一手拿酒杯,很豪爽的自斟自饮,让我想到了令狐冲。次旦平时的酒量很不错的。

李德裕带着几位副秘书长,一桌一桌的给大家敬酒,很风趣地打着招呼。这时敬到次旦那里。李德裕说,次旦,我敬你一杯。次旦像没有听见一样,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位副秘书长提醒他。次旦把大姆指朝我这里指指,说,李大秘书长敬,我不喝;要是他来敬,我跪下喝。李德裕并不介意,端起次旦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碰一下,说,来,我敬你,干杯。次旦接过杯子,说,你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啊,我又没有敬你,你干嘛非要敬我,你烦不烦,信不信我泼你一脸?我厉声喝道,次旦!话音未到,酒已经泼出去了。李德裕哈哈大笑,用手抹一把脸,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好,你干,我也干。一仰脖子把酒喝了。又对那些错愕的人们道,还没有敬到你们,你们站起来干嘛?

我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一直觉得李德裕这个名字很熟悉了。彼李德裕是晚唐时期的一位名相。此人身材肥胖,是一个很有肚量的人。一日凌晨,他和另一位宰相——那时候称为同平章事的一起上朝。因为肥胖,李德裕走得很慢,那人走不久便要等他。等了几回,那人有些不耐烦,觉得李德裕只知道吃,把自己弄得这般肥胖。于是骂到,你真是个田舍翁!这田舍翁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乡巴佬”,在唐朝是极严重的骂人话,大概类似于现在的“土鳖”。估计那同平章事骂后也该后悔,怎么着同僚也是个宰相。谁知李德裕呵呵一笑,紧走几步跟上了他,说我本来就是田舍翁,我不当田舍翁谁当田舍翁。还有一次,李德裕的弟弟得到提拔,下去做封疆大吏。临行前,李德裕把弟弟叫到家中,问他知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弟弟很自信的说,你放心,我知道。现在你是宰相,我是封疆大吏,嫉妒咱们家的人非常多,肯定有人想找茬,我会加倍小心的。如果有人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伸给他;如果吐口水到我脸上,我就笑着擦去,决不惹他。李德裕击节而叹道,你啊,还是没有长大,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他吐到你脸上,你擦它干什么,风一吹不就干了吗?你擦掉,岂不是惹得吐你的人更加生气!想到此我不由摇头,这世间许多事,真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

看大家又坐下开始玩耍,我一个人觉得挺无趣的。我站起身来,信步而去。走不远处,见有一条水渠极为宽大,如一条小河一般。现在秋收将至,渠中无水。我便下至沟底,缓缓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一朵黄花开在那里,状似葵花,只是小了太多。我索性蹲下身来,细细打量。那花有指甲盖般大小,花径却很茁壮,满腔热情的绽放着,引得我心底感慨。一朵小花孤零零开在这里,既无蜂蝶来,更无佳人赏,若不是今天碰到我,岂不白白浪费一番心血。又想,它想开便开了,又哪里管有没有人欣赏,我也是自作多情。待爬上岸来,看到这高天厚土,群山巍峨,不觉哑然失笑,我怎么忽然变得如个怜花惜玉的女人一般。再看天时,东南方向赫然出现一轮明月。我疑惑的看天,天色尚早,在明亮的天色里,圆月便也不太清晰。我想起了李白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

我想家了,我想此时此刻就与妻儿呆在一起。我把他们紧紧的抱住,也让她们紧紧的抱住我,不管阴晴圆缺,直到地老天荒。我想大声呼喊,我就喊出来了:啊——啊——啊——

山太远,没有回声,倒像是把风给招来了。一阵山风吹来,我不由得抱紧膀子。次旦在我身后说,走吧,叔叔,天冷了,回去吧。我转身看到他和小王,说,咦,你们两个怎么也在这里?

9

我到党校去报了到。因为不用搬家,所以就很简单。市委办公室派一位副秘书长,把我送到党校;那边学校的书记亲自接了,我就从市委办公室的人变成了市委党校的人。想起来感觉挺奇怪的,就这么换个单位,按说我还是我,后面的事情证明我又不是我了。在人生的旅途上,很难有人自始至终的沿着一条道、一直走,不少人会走走停停,重要的是他们始终保持在同一个方向上,没有转身。有人会转身。在转身的人中,有人转得很华丽,有人就转得比较狼狈。我很羡慕那些能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直到退休,退休后大家又差不多是一个样子。这些顺利退休的人,会少经受许多人生的磨难,平安真的是福。等送我的人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党校书记和我。书记说,怎么把你弄到这个地方来了?听他的语气,他这话是感叹,不是询问,加上我们不是太熟悉,我就没有接话。书记说,也好,人这一辈子其实就那么回事,轰轰烈烈是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是一辈子,多一点坎坷也好,你会看到许多在平原上看不到的风景,如果你能看淡日升月落的话。我语焉不详的应承着。之后,我问学校的一些情况,有多少教职员工,机构设置,一般有几个班,书记一一详细作了介绍。又说,分工等等再研究,你先熟悉情况,有兴趣的话可以管管马列教研室,那是我直接管的,你代管吧。咱们这里机动性比较强,上下班没有市委办公室那么严格,想来就打电话给行政科长,让他安排司机接你,咱们这里车少,副校长没有专车。不想来就在家里呆着吧。我说,能不能把近几年的材料给我看看,每年的工作总结和安排。临走的时候,我又问,图书馆在哪里?书记说,图书馆?没有。原来是有一个,书都是以前的,想买新的经费不足,再说买了也没人看,图书馆就改成活动室了。书都堆在一间仓库里,你要想看我叫他们给你开门,你去翻翻吧。我说,那就算了。

连续一个星期,我准时按点的去党校上班,发现真的没有多少事。我看文件的速度太快,他们拿来的工作总结和安排我半天就看完了。我翻干部花名册,找些个年龄大的以及以前听说过的有点名气的老师来谈话,有的我也到他们办公室去。有的人见到了,说的情况都区别不大;有的人没见到,他们有事在外面,或者办公室的门天天锁着。我想这和市委办公室是不一样,在那里,我找谁谁都会跑得很快的。

马列教研室老师不多,一共三位,其中主任不代课,两位老师讲课。在他们讲课时,我坐到教室后排听。每堂课的开头还可以,几分钟后就跑神了。前面的同学和我一样,大多数同学还不如我,我怎么着也装个在听的模样,那些人很实在,装都不装,玩手机的自顾玩手机,看书的专心致志看书,还有人把口香糖嚼得啪啪作响。两位老师讲得几乎相同,都是照本宣科。

我觉得该和两位老师谈谈。我说,现在这样上课,效果可能不会太理想。一位老师马上说,就是,我早就说了。另一位老师说,有什么办法,他们就这个素质,咱们这个干部素质啊,真是要提高提高才行。我说,也许不能光怪他们,组织上安排他们来学习,就是因为他们需要提高。咱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比如改进讲课的内容和技巧。开头的那位老师说,内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就是这样,内容不可能改。我说,我不是那意思,基本原理当然改不得,老祖宗不能丢。我是说怎么讲得鲜活一点,让大家更容易接受,入耳,入脑,入心。另一位老师微微冷笑,说,好听话谁都会讲,您讲个入耳入脑入心的,让我们长长见识。

我没有生气。方秘书长肯定生气,方副校长生不得气,当然,方秘书长也不会听到这样无理的话。我说,对立统一规律是唯物辩证法的根本规律,之所以这么讲,第一,它从根本上回答了事物为什么会发展的问题;第二,它是贯穿唯物辩证法基本范畴的根本线索;第三,它提供了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根本方法,矛盾分析法。你们是这么讲的吧?对啊。他们说,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问题,有问题也不在这里。‘矛盾的故事两位老师肯定知道的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矛锋利了,盾必须结实;盾结实了,矛必须更加锋利;矛锋利了,盾必须再结实。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所以,它从根本上回答了事物为什么会发展的问题。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讲的都是对立统一,它们说明了人生的一个基本道理,一件事情本身无所谓好坏,关键在于事后的态度、事后的作为以及客观环境的变化。坏事可以变好,好事也会变坏。对立统一规律不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它很接地气,对工作对人生都有很重要的指导意义,马克思主义也一样。那些说马克思主义是没有人的哲学的人,要么是故意曲解,要么是一知半解。当然,马克思主义要中国化、大众化,就要和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结合起来,把几十年和五千年有机连接起来。不然的话,人们就仍然只知道因缘和合而不知道内外因关系,仍然只知道福祸相倚而不知道对立统一,你们以为呢?两位老师久久没有说话。一位老师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说,方校长,您这么讲,我们都愿意听;要讲成这样,必须了解传统文化,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别人都忙着买车买房,您让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向党校书记讲这些情况。书记沉思了一会说,恕我直言。你以前当秘书长,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你的情况。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对一般单位的情况,对社会上的情况不一定真的了解。我刚来的时候,也想做一番事情,后来发现太难,只能作罢。社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人也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让我直接点说,你就几乎是个书呆子,做事相当聪明,做人相当糊涂。这些年,你位高权重,感觉不到过日子的艰辛,感受不到世态炎凉。我给你的建议是,别再管那些事了,先了解情况吧,各种情况,看懂了比读多少书都管用,相信我。你还年轻,你不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吧?

早晨起来,我到市委小灶去吃饭,走到半路,我想起来不能去吃了。大灶没有早餐,有,我暂时也不好意思去。出了市委大院,印象中向右走不远有一家早餐店,以前路过,没进去过。进去后我不由自主的坐到最里面,背对着门。坐下后才觉得挺脏的,想起身找一家干净的,老板已经问我吃什么了。我问,有什么?他说,稀饭,包子馒头油条都有。油条是不想吃了,据说肉包子也不能吃,这些小吃店只买便宜肉,在菜市场就绞碎了,洗都不洗。我说,素包子吧。老板说,没有。我说,那就馒头吧,两个。老板盛一碗稀饭,拿来两个馒头。馒头有点甜。我喝了稀饭,吃了一个馒头,付账时才想起来没带钱,我以前身上不带钱的。老板说,没关系,我认识你,在电视上看见过。

我回去取钱,到小吃店付了账,然后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我去过,以前老婆来时陪她买过菜。我买点肉,白菜豆腐,买完后想起来老婆买菜都要讨价还价的。回到家,拿起书来,却看不进去。以前忙的时候,总想能有大块时间多好;如今有了,却又想念忙的时候,觉得自己挺不争气的。以前我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只要去学,宇宙飞船都能造。现在才知道连个官都当不好,位子都守不住。听党校书记的意思,我连这个社会都不了解了,我隐隐约约的认为他是对的,别人“四十而不惑”,我怎么越活越糊涂了。我慢慢地开始明白,秘书长在市里原来是个挺大的官,我以前怎么没有意识到呢。

我想起了陶渊明。以前曾经非常羡慕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就先做陶渊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还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对陶渊明知之不多,只知道他不愿意穿正装弯腰去见上面来的人,嫌那样麻烦且失自尊,就辞了彭泽县令回家种地。看来陶公书生得可以,可也总该家底殷实,估计怎么着也是个小地主之类,总会有几亩田的。要不就是在任上有些积蓄,有把握把老婆孩子都安置好,否则哪敢说走就走,这般潇洒。正好家中有本《陶渊明集笺注》,就拿来读了。此书把陶渊明介绍的挺全。看过才知道,原来陶渊明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甚至曾经讨过饭,并不是锦衣玉食之后才来附庸风雅,说些风凉话。归隐之后,也没有丫鬟洗脚捶背扇扇子的伺候着,天天要下田的。这让我得到莫大安慰。其中有梁昭明太子萧统作《陶渊明集序》。太子说: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想想真是让人汗颜。那陶泽县令和我一样都是正县级,人家要饭且能伸出手去,我去小饭馆吃个早餐却像做贼似的,差的是品质啊。于是我便安心的买菜、做饭、洗碗,做完家务就看书。

忽一日,我看着渐见发蔫的青菜想,晴耕雨读,只读书不耕地还是没有古人之风,有四体不勤之嫌。天气渐冷,外面不能再种菜,干嘛不自己建个温室,也勉得去买那有毒蔬菜,既花钱,又伤寿,还要闻那菜市场的鱼腥味。在一份报纸上看过一篇文章,名字叫《老妈吃虫》,作者说他妈买菜时专买虫打过的。我出了门,拦一辆出租车过了河,找到送沙鸡的那户人家,刚好主人在家。寒喧几句,就问他能不能帮个忙。他问干什么,我说你帮我打些土坯。他问干什么,我说建温室,就在门前的空地上,你知道的。他说我知道,邻居家正好有些土坯,要急着用明天就可以送过去,以后再还他。我说那太好了。走时我掏出100块钱,怎么给钱他都不要,硬塞给他,他又扔到出租车上。回到市委门口,下了车,抬腿要走,听师傅在车里大叫,领导,钱,钱。我以为那100块钱落车上了,看时却在手上,便问,什么钱?他说,你没有给出租车钱。真是坐公车坐习惯了。第二天,老乡用手扶拖拉机把土坯送来,还拿来一些椽子,顺便把儿子也带来。我们一起出去买塑料布和其它物什,回来就开始施工,半天功夫就建了个很漂亮的温室。

我把自己哄得挺高兴的,却不知道该怎么给家里人说。而且白天好过,白天理智起作用;晚上就不行了,睡着后潜意识当家。此话不知是否当真。有一点是对的,如果遇到什么事,夜里辗转反侧,费尽心机想好解决办法,早晨醒来会发现多半不靠谱。我常常被梦弄醒,梁书记批评啦,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啦,电话响啦。而且耳朵特别灵,能真真切切的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醒来我会意怔半天,竟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感觉现在的生活很不真实,梦里的事情才是真的。最大的问题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给家里人讲。我的虚名是妻子孩子双方老人和亲戚朋友的骄傲。再说,我肯定是“出事”了,不“出事”怎么会这样呢?我该出点什么事呢?阿妈那里也不能去,老太太喜欢看当地话的西游记,看到高兴处笑得咯咯咯的如孩子一般,没有火眼金睛却也练得目光敏锐,稍不留神就会被她看出破绽来。

丑媳妇终究还是要见公婆。这天打电话时,我事先调整好情绪,鼓足勇气,把想好的话在心里默念几遍,然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把事情告诉了老婆,并且特别强调我的身体。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奇怪。她很平静的说,你不用找那么多理由了,早晚的事儿。现在都什么年代啦,你还那样天天数着茴香豆说多乎哉不多也还不是早晚的事。人家天天眼睛向上,早请示,晚汇报,喝杯茶都要写报告,你呢?劝你你又不听。你以为你谁呀,屈原吗,众人皆醉你独醒,你屈才吧。哎,我说你别想不开啊,我说屈原你还真投江去。想开点,没有事,说不定还是一次机遇呢。听老婆这样说,我心情轻松许多,就说,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拿我开心了,连讽刺带挖苦的,还机遇。老婆说,我说的是真的呀,你忘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说你还在那里干啥?说工资高,你现在的工资连我偶尔出去给人讲课挣得多都没有。我这一套房子咱才掏多少钱,现在值多少钱,一辈子不吃不喝你也买不起。好,我知道,你觉悟高,想为国家做贡献,为民族做贡献,为当地的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做贡献,戍国守边,那你爸爸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你再献了青春,咱家的贡献就够了吧,还有我爸我妈呢,是不是?国家,国家,国是大家的,不是咱一家的,是不是?再说,不是你不干了,人家不用你呀,那你还死皮赖脸的呆在那里干什么,是不是?说这三个是不是时,她的语气有点激动。

妻子确实是个能干的人。不光上得厅堂,也下得厨房。这些年来,我一心用在工作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一手打理,我最多在电话里敲敲边鼓。大到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小到给自家人过生日,给别家人随礼,我从来不问。她也很明白事理,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做,到这边来休假,住个把月能落得一片叫好声。在电话里,她的声音逐渐激动,她可能意识到了,说完三个是不是,便不再说。我讨好般的说,我也在考虑是不是调回去。可是,内地搞关系那么厉害,我回去能适应吗?妻子嗤的笑了,声音果然又恢复平静。说,这次调整看来还真有好处,终于可以让你那高傲的头颅低下来了。你怎么会不能适应呢,你又不笨,我看你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再说你可以找点让人心静的工作做啊,去个文化单位,在那里搞搞研究,写点东西。你看那么多书,想那么多事,总不能老埋在肚子里吧,也要有个出口。为国家、为民族做贡献,也不一定非要当官,非要在那里,你说是吧。妻子的这番话让我当真心动,我说,我再考虑考虑。妻子说,就是,不急,毕竟这是大事,你认真想想。

就在不久前,一个上年纪的同志对我说了一番话,不知道是不是有感而发。他说,这人到老了啊,就知道还是老婆好。看起来老眉磕碴眼的,没有小三小四鲜活,遇到事情你就明白了。小三小四跑得像‘乌朵赶着似的,跑前能不拍你一板砖就已经义薄云天了。在家里苦苦等你的,只能是而且肯定是那个孤苦伶仃双目含泪看见人就想哭的老太婆。不过也有例外。听说有一位小三,情哥哥犯事儿异地关押,她竟然从老家纠集一帮人,来了一次跨省大营救,感动许多善良的中国人,有人说要给那侠女子颁发“感动中国人物奖”。如果真有,也是凤毛麟角啊。我想起来他的这席话,自己的感受是,男人不是有时候也想哭,哭又不想让人知道吗。在一个人面前你可以哭,她绝对不会笑话你,她会抱着你让你哭,哭完帮你一起想辙,那辙多半管用。这个人肯定是自己的亲老婆。老婆的话提醒了我,我干嘛不搞点研究写点东西,这事儿走不走都可以干啊。说不定还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就是颗粒无收,我也可以借机充实自己,来日方长,万一又有机会呢。我大言不惭的对自己说,小平同志还三落三起呢。再说,这样可以转移精力免得胡思乱想。再说,我给自己找一大堆理由。

藏传佛教有四大教派,其中的一派在元代十分重要,在中国历史上也有一席之地。这个教派的祖庭在我们市的一个县里。他们教中有著名的五祖,其中白衣三祖、红衣二祖。元朝时候,其五祖八思巴和他叔叔响应忽必烈号召,协助中央政府把西藏正式纳入了祖国版图。这忽必烈皇帝很有意思。他刚当政的时候,对儒释道三家该信奉哪一家有点举棋不定。一天,他问一位大臣,三教究竟哪一教更好些。那位大臣打了个比仿,说这佛教是金,道教是银,儒教是粮食。忽必烈听后说那就信佛教吧。大臣却又道,儒教是粮食,没有金银值钱,可是咱们天天都离不开粮食啊。看来忽必烈最后还是信了佛教,因为他封八思巴为帝师,统领全国佛教事务,管理西藏地方。

我以前到这个县去过,都有其它工作,没有看寺庙。这次到之后才注意到,寺庙是内地风格的城郭式建筑,院墙很厚,进入大门像走进一条甬道,和从正门进入故宫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没有那么深。我有些纳闷,故宫不是明成祖朱棣建的吗,这个寺庙建于元朝,总不会是朱棣学这里的样子建故宫吧。不知道明朝之前,元代在北京的“故宫”是什么样子,研究建筑的人应该来这里看看,说不定这建筑是仿元“故宫”建的。进院后便是大殿,殿内的南墙上绘满壁画,其它墙上却没有。大殿里的光线不太好,细细分辨,才发现靠墙整齐地码放着一本本经书,直至屋顶,以经书为墙,怪不得这寺庙号称“第二敦煌”。再看周围的佛龛里,供奉的不仅有佛和菩萨,还有发明藏戏的先人,创造文字的先人以及在医药上做出重大贡献的先人。我感慨这里的人对文化的敬重和那颗虔诚的感恩之心。大殿待看完时,忽听周围的游客中有一人对同伴说道,这个庙里有一件国宝,明宣德时期的斗彩大碗,它的发现,把斗彩发明于成化的结论都推翻了。全世界仅此一件,北京台湾故宫都没有,价值连城,前些年去上海展览,保险金两个多亿,展了几天,一个香港人看一次没有看够,又坐飞机去看第二回。他同伴看来很有兴趣,急忙道,在哪里,咱们去见识见识。先前那人叹了口气,说看不到的,除非你认识这里的领导。二人说着出去了。我以前还没有听说过这事,听他们这么说,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从大殿出来,正看见这个县的一位副县长陪着客人,有说有笑地走来。我不假思索的喊那副县长,走过去要与他握手。他先是笑着的,看到是我时仍旧笑着,然后带着灿烂的笑容转过身去继续与客人招呼。我的右手僵在那里。我迅速朝周围瞄一眼,见一个老外朝我耸耸肩并摊开双手。那老外长得像普拉蒂尼似的,兴许也是法国人。法国人就是浪漫,我想,也喜欢像中国人一样看热闹,说不定还是个中国通。我说,雅古都,他不喜欢握手。那老外怔了一下,操着外国味的北京腔说,雅古都?哎,对,好好,他不喜欢握手,他喜欢这样,你们中国古代都喜欢这样。他在那里比划,抱起双拳放到胸前。我说,他大概可能也许感觉估计猜测臆想揣度是嫌弃我这柔荑玉笋脏乎哉!你懂汉语,还懂藏语,还知道中国古代,这一下你不懂了吧。

我在想还找不找人,给不给谁打电话。刚才那游客说的宣德他爷是永乐,永乐的帝位是从他侄子那里抢来的,他侄子——那可怜的建文帝去哪啦至今还是一个谜。可他的皇帝显然又比侄子做得好,编纂《永乐大典》和郑和下西洋都是他让干的。同样的例子还有著名的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把哥哥弟弟全杀掉,却留下了贞观之治。不一样的例子也有。宋襄公与楚人战于弘,宋人做好了作战准备,楚人正在渡河;手下人建议打,公不同意,说人家还没有过河。楚人过了河,手下人又建议打;公还是不同意,说人家没有做好战斗准备。最后打起来,公的礼数是到了,结果却是“宋师败绩,公伤股”。和这个例子差不多的还有,比如发生在西藏的抗英战争。1904年,英军1000多人在指挥官麦克唐纳将军、荣赫鹏上校率领下入侵西藏。在曲美新谷,遇到咱们2000人的抵抗。英军很绅士,说打仗要死人的,能不打就别打,咱们谈判吧,为表示诚意,大家把子弹都退出来。说不定还是人家英国绅士先退的。谈肯定是谈不拢:我到你家去,吃你家里的,用你家里的,可能还睡在你家里,走的时候再拿几件喜欢的东西——如果我走的话;你就别拦着了。人家英国人既然说了,咱得给面子,中国人得讲礼数。谈不拢就继续打,人家是自动枪,一扣板机子弹就出去了;咱要装上子弹,用打火石打燃火,用火点燃火绳,火绳烧到一定程度,“砰”,子弹终于飞出去了。结果可想而知,咱们2000人死了1400多,这就是抗英史上著名的“曲美新谷惨案”。

打还是不打呢,我是说电话。手段与结果,大概就是人生所有事件的全部,也是人类改造这个自然世界的全部。世界上大事小情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想管他呢,打不打是我的事,接不接是他的事,反正死不了人。给谁打呢?按说应该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我想想,觉得没把握。还是给宣传部长打吧,这是他管的,宣传部长一般是文化人。找出宣传部长的电话,满怀忐忑地拨通,我认真听着电话里的情歌,直到一位女士说话。我和司机找一家藏餐馆,每人要一碗藏面。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宣传部长打来的。

10

我家里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路边上去接,那里有一个公用自来水管。家里常放着两桶水,那水桶和洗脸用的盆子是一位老内地干部退休时留给我的,一直用到今天。洗脸的时候溅出几滴水来,我拿起拖把拖了;又溅出几滴来,我又拖了。吃过早饭,我在家里翻书,想找一本关于元朝的书又不是通史那种。我的藏书很多,外面的书柜满满的不用说,卧室里也到处堆着书,床上像毛主席那样里面摞着书,外面才是我睡的。曾几何时,我一直以自己有这么饱满的书柜而自豪。在一本书中,翻出一副对联来,回忆起来是几年前一位作家朋友写了送我的。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打开来时却让我感慨万端。

那上联是:“与有肝胆人交友”;下联是:“从无字句处读书”。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无出处,也不知道这位朋友当时给我写这样的内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那时候,我正是春风得意,看了也只是觉得对仗工整,有点意思,至于什么意思是不会去深究的。今天则不一样了,特别是这下联,夸张一点说,字字触目惊心。我就有点发迷,怎么连作家这样的读书人都劝人从无字句处读书呢。我承认,先贤并没有说学习仅仅是看书,荀子《劝学》韩愈《师说》都没这么讲,古人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大概也不是指其中必有书本知识超过他的人。那么,如果只需从无字句处读书,还发明文字干什么,发明印刷术干什么,大家继续口口相传得了。可见古人不是这个意思。战国苏秦刺股,汉朝孙敬悬梁,晋代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宋代杨时程门立雪,讲的都是学习书本知识。老百姓的劝学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则是赤裸裸的让人读书了。如果不用看书学习,孟母何须那么麻烦的择邻:旁边住个杀猪的,让孟子跟着杀猪的学杀猪就完了。孟子应该比他师傅聪明,师傅按老传统杀脖子,他就从屁股杀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成一大家也说不得。

我平时很少和人聊天,我的同学朋友工作后极少有人完整的读过一本书,他们说与我无法沟通。又像那天小王说的,他想学我也学不来。除了前些天来看我的政协副主席之外,我很少和谁谈心论道。与政协副主席聊天也有障碍,要在一定的领域,否则不是我听不懂就是我讲不明白。现在又有一个柳燕子。五代的窦禹钧,五个孩子先后登科极第,后人津津乐道其“五子登科”。刚改革开放的时候,看过一篇文章批时人追求“五子登科”。那文章列举的五子是孩子、房子、票子、车子、位子。没想到越批大家越重视。后来我的朋友们一起喝茶时,非五子其它不论。而且,“谋”这五子的手段越来越离谱,结局越来越悬乎。说大家不重视读书吧,也冤枉。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上个好学校呢。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妻子就想让他去个好点的学校。托了亲戚朋友一大串,终于找到一位领导签字。妻子兴高采烈地拿着签字去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说,不行,没有名额了。妻子让那人看那条子,说我这有谁谁谁的签字呀。那人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签字,说你自己看,这些人中有没有比你那个谁谁谁官小的。妻子后来打电话时给我说,有一个煤老板,想让孩子去这个学校,说我给学校赞助。学校说你赞助多少,老板说100万。学校说,你还是把孩子领回去吧。

我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自己不想读书,却拼命让孩子读书。也不用跑那么远研究元朝,这事就值得研究。孩子呢?孩子也不喜欢读书,喜欢打游戏机,喜欢玩MP几,喜欢追星。老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现在娱乐行不仅是状元,榜眼、探花,以至于举子、贡生,还有那些尚在伊呀学语的童生们,个个风生水起,大有翻江倒海之势,引得无数美女帅哥竟折腰。其它行业的状元呢,其它行业不知道有没有状元。中国历史上曾经有几个辉煌的娱乐时代,那时候,“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小时候有一项好玩的娱乐,我乐此不疲。冬天下了大雪之后,三爷把庭院扫出来一块,撒一点小米之类的食物,再拿一张筛子,用棍子支起来,棍上栓根绳子。我背完书,就悄悄的躲在门口,两眼直直地盯着,等那麻雀跳到筛子下面去。那些麻雀都很机灵,又嘁嘁喳喳的互相提醒着,想抓住可不是易事。大多数时候,我刚扯动绳子,它们哗的一声全飞走了,在房檐上树枝上探头探脑。过了许久,它们才会忘记刚才的一幕,重又向筛子聚拢,胆大的还会飞快的叨几下。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一天傍晚,有只麻雀也许是太饿了,一直在那里转悠,同伴们喊它它也不走。终于,它蹦到筛子下面,却保持着谨慎,没有到最里面去。落下来的筛子边缘把它给砸翻了,它在地上扑楞。等我跑过去的时候,它起而飞走了。那个情景让我想到易经中的一句话: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我现在又可以在家门口支筛子抓麻雀了。我还真这么想过,只是觉得那也太返老还童,没敢实施。已经好久没有人来家里打扰了。以前,想在家里安静一会儿都难。有时候明明在家,有人打电话说要到家里来看看或者坐坐,我会说我在外面。家里的水果吃不完,方便时我会给阿妈带回去,顾不上时只好任由它坏了。电话也很少,有几个还是找方秘书长的。所以,听到敲门声时我以为又听错了。确定是有人,我心里闪念了一下会是谁。

燕子进来,提了一盒月饼。我有些惊奇,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柳燕子也和李德裕一样,什么都知道。我不喜欢吃水果,她就拿月饼来,倒是别出心裁。我说,怎么想起来拿月饼。这回是燕子惊讶了,说,后天中秋节呀。我还真是进了桃花源,不知今夕何年了。燕子说,不请我进去吗。我朝门外看,外面已经暗了下来。我说,李秘书长呢?他没来啊。他说有应酬,估计吃喝完又去唱歌,又是醉熏熏的回来。燕子淡淡的说。

你家里挺干净的,不像老李,他一个人家里弄得像那个什么窝似的。燕子说,我说,都一样,忙时都顾不上,我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嘛。燕子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家里也没有什么零食能招待女孩子的,就给她倒水,开水也不多。燕子说,你别忙活,我坐几分钟就走。停了一下,她说,你是不是特恨老李呀,也、也恨我。说话的语气有些艰涩。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要么不说,要么说实话,我不喜欢说违心的话。我没有想过恨不恨谁,我压根儿就不想想调整的事。调整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敏感。就在这一段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不要当着和尚的面说秃子,不要大过年的时候拿别人家的不幸当笑料,这是应有的恻隐之心。这一段时间,我甚至连熟人都不愿意见到,最怕一个好久不联系的同学朋友给我打电话,问我现在干什么。生人没关系,他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如果以前是老师呢,现在是个副校长也很不错。在生人面前,是个乞丐都没关系,乞丐又不是我一个。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在分裂,人前人后不一样,我怀疑自己很虚伪,我不能断定这是不是虚伪。她既然问,我也就想这个问题。我没有恨燕子的理由,所以我说:

怎么这么想,我为什么恨你?

那你是恨老李了?燕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我想起妻子的话,调整不过是早晚的事。于是说,他也做不了主,他想调我他就调的了吗,他最多是加快了这个进程。他就是不告我,估计我也干不了多久。没有李德裕,也有张德裕、王德裕、次仁德裕。

燕子十分惊讶的问道,李德裕告你?告你什么?

我瞬间就后悔了。在这世上,如果说有人是画得满满当当的西洋画,有人是稍微留白的中国山水,我是大写意的花鸟画,那燕子就是一张白纸,我觉得。她说我恨李德裕,我以为她知道什么,顺口就说李德裕告我,看她惊讶的样子,我后悔了。我干嘛说这个?人家过得好好的,我这么一说,燕子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因此怀疑李德裕的人品,影响到人家家庭,我这罪过可就大了。另外我真的不确定李德裕告我啊。

我笑着说,我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缺乏安全感,觉得人人都想害我。我怀疑,你今天来也没安什么好心,是李德裕派你来看我笑话的吧。

燕子似信非信,说,你吓着我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还怎么在一起生活呀。老李一直说你是个好人,你帮了他,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帮你。

我微笑着听她说完。燕子说,你不信是吧?他真的是这么说的,老李说你这个人有能力,就是太老实。

即使李德裕真的告了我,我理解,也会不恨他。他说过,人都是自私的,我对此部分认同。人都有自私之心,只是不能去嚷嚷,越嚷嚷大家越自私。我们这颗肉心,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像一块田,有庄稼也有杂草,杂草本来就容易长起来,要是再给它单独施肥,就没有庄稼的活路了。资本主义就是在倡导自私,还有贪婪。有人说,明代后期中国才有资本主义萌芽,我看未必,春秋时期中国就有资本主义的萌芽。那个时候,齐国的管仲就提倡重商主义,还因此而实现了齐国的霸主地位。他可能没有叫重商主义这个词,实际上是这么做的。接下来的中国为什么不重商呢。如果继续重商,发展下来自然而然就是资本主义了。我想,是我们的老祖宗不愿意这么做。资本主义奉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其实就是沿续了动物界的做法。动物过去是那么干的,至今还那样,除非人工把它圈养起来。优胜劣汰可以,弱肉强食就过了,大家是人,不是动物,总要给别人留条生路。现在有人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都是资本主义给害的。资本主义不符合中国古人的仁恕之道。要想想也是,人类筚路蓝缕千辛万苦的进化为人,干嘛要回去做动物。

心里这么想,我并没有告诉燕子。燕子见我不说话,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又说错了话。我笑道,没有,你没有说错,我本来就老实,你替我谢谢老李。你啊,老这么顾及别人的感受,累不累呀。燕子笑着说,也不是,只是怕你生气。这些天,我都感觉不好意思见你,现在好了。

看燕子没有走的意思,我起身烧水,想给她倒茶。燕子慌忙起来,说她来烧。从桶里舀水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不住到楼上去呢,有水方便多了。我说,懒得搬家。忽然有些悲凉的想,也许就要彻底的搬了。

燕子烧上水,重又坐下,暗暗的叹口气说,其实,我对老李也不太了解。我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工作,到处晃荡,不知不觉便成了剩女。这时有人介绍了老李,年龄大点,我爸妈挺满意的,我也就把自己给嫁了。我说了你不能笑我哈,现在不是说女孩子宁在宝马里哭,也不在自行车上笑吗。我没有那么物质,可是社会这样,我也想有个桑塔纳。有个桑塔纳只是个说法,只是想生活上有所依靠。我不想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希望不要太为生活操劳。我是个耽于幻想的人,自己也知道活得有点虚幻。我们家在城郊,有一个院落,爸爸在院子里搭个架子,种了丝瓜葫芦什么的,反正都是能吃的。光种这些我嫌不好看,就栽一束蔷薇。时间不长,我的蔷薇全爬到架子上去了,我爸的丝瓜葫芦只能在地上爬。呵呵。夜里下雨的时候,窗外传来雨打花叶的声音,你没有听过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一曲多么美妙的音乐。雨点大时小时不一样,急雨慢雨不一样,雨滴在不同花叶上声音也不一样。真的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得我都不想睡,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强撑着。早晨醒来吧,最先想到的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柳瘦。所以,听说老李是个县委书记的时候,我也说不上动心,算是多一个选择他的条件。加上我父母真的很满意。他很会让我爸妈开心,陪我妈买菜,陪我爸下棋。爸妈一直劝我同意,我也就同意了。

从东嘎县向南,沿省道一路下坡走50多公里,转过一个山嘴,地势豁然开朗,这里就是桃花村了。桃花村本来是另有其名的,因为此地山沟间坡地上庭院里长满了野生的桃树,春天的时候,到处是一树树粉中带红的桃花,大家都叫这里桃花村,本来的名字也只在地图上有了。如果再往下走差不多300公里的样子,翻过喜马拉雅山的一个山口,就到了喜马拉雅山南麓。我爸妈当年工作的道班就在桃花村和这个山口之间。

这几年,每年中秋节我都会收到朋友同事送来的几十盒月饼。我会送到桃花村去,那里有30多户人家,阿妈每家送一盒,剩下的才自己吃。当地是没有过中秋节习惯的,因为我和阿妈的缘故,现在也知道中秋节是怎么回事了。农历8月16,我打电话要了车子,把家里的几盒月饼带上,又去买了30盒,在街上吃过午饭,就回桃花村了。到了家,阿妈果然又在看《西游记》,手里不停地捻着毛线。我说,哎哟,阿妈,又在看,您都看800遍了。阿妈说,我看800遍,那是电视上放801遍,我还要做事,不可能每一遍都看吧。我笑了,说,我前段时间比较忙,一直没有休息,这次回来要在家住两天,现在出去转转。这月饼看什么时候叫村里的人来拿。阿妈说,好,你不累吗?我说,不累,坐车坐的有点闷。阿妈说,你去吧,晚上想吃什么?我说,带回来的有牛肉,您就煮肉汤,熬土粑吧。

桃花村坐北朝南,背后是一座6000多米的高山。这座山可是有大作用,它挡住了偶尔沿河谷吹来的印度洋季风,使这边多些降雨,形成小气候。村子和东山中间有大片荒地,长许多野生的桃树。农田集中在村子的南面,主要种青稞和冬小麦,已经快要收割了。村西头是省道,紧邻着省道有条河,过了河又是绵延不已的群山。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后山上流下,在村里转个弯,汇入村西的河里。我小的时候,村里人洗衣做饭牛羊饮水都在这条小溪里。现在有了自来水,有人会在这里洗衣服卡垫或家里的其它物件。村子的中间有一座过去的贵族庄园,其它房子都是围绕着这栋大房子建的。这家贵族在旧社会时名气很大,家里多人在地方政府当官。国民政府时期,这家的领主是“国大”代表,去南京开过会,我在他家看到过挂在墙上的会议合影照片。他们家曾从国外买了一台小轿车,因为没有公路,就拆散了,人背马驮的运到家,领主在他家的林卡也就是后花园里修一段路,来回开开。那感觉应该和慈禧太后在西苑坐火车差不多。

这座庄园是一栋两层半的建筑,以前在村里显得很高大。这几年,大部分村民都建起了两三层高的新房,它的显赫已经淹没在其中。我走到庄园门口,见瘸子大叔守在那里(小时候我们都这么叫他),他的一条小腿连脚一起没有了,风干后放在庄园的一个柜子里。大人们说,瘸子大叔爱上一个女奴,领主不同意,就带女奴逃跑了。跑到几百公里外,还是被抓了回来,就把他的一个小腿连脚一起砍下来,放在那里让大家看。那女奴被卖到很远的地方,换回几只羊子。我给大叔让了烟,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县里要把这里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领主家以前的东西都送了回来,让我在这里看大门。我说,那我进去看看。

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以前生产队放电影就在这里,十村八庄的乡亲们都过来,也不显得拥挤。小伙伴们经常在这里唱样板戏,常常是《红灯记》或者《沙家浜》。如果是《沙家浜》,罗布顿珠演胡传魁,我演刁德一,“阿庆嫂”现在嫁到外村去了,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太晚了,我们不敢在这里玩,院子房子都太大,阴森森的,瘸子大叔的脚又放在那里面。院子的北面是主楼。其它三面的底层用柱子架空了,二层是比主楼要小的房间,带阳台,以前家奴们就是在这些阳台上和一楼的空地上干活的,主人或者管家在主楼上可以一清二楚的看到谁在忙着。主楼的一层主要是仓库,冬天的时候,主人喜欢的马匹也会栓在这里,这种人畜混居的传统至今保留着,现在政府正在引导老百姓改变。二楼才是最重要的,主人家的经堂、客厅、卧室都在这里。经堂是一个最为精心布置的房间,雕梁画栋,墙壁上挂满唐卡。屋里有两张柜子,上面有精美的画片。这些画片不似其它地方的“八吉祥”图案和宗教故事。我仔细辨认,发现绘的是《西厢记》。三楼的前半部分仍是房间,后半部分空着,地面上是一种光滑而坚硬的土打成的,当地叫“阿嘎”。到了夏天,三楼的空地搭上帐篷,主人以及他们的客人在这里喝茶饮酒。后花园里长满桃树,还有一些杏树和核桃树。几颗核桃树尤为高大,比房子要高出许多,其中的一棵枝桠伸到屋顶上,触手可及。我想象当年的领主们抬手即可采摘鲜果的从容与安适。上到楼顶,见大院外的那排农奴住的房子愈发的矮小了。那一排房子中,最小的一间只有4平米多点,像一条窄窄的过道,没有窗户,黑乎乎的,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罗布顿珠经常藏里面,胆小的人知道他在里面也不敢进去找。那么小的地方,却住着一家七口人,真不知道怎么住的。抬眼向南望去,见地里的青稞已然熟了,一片金黄;树和远山都还绿着,头顶上的天空是湛蓝的。太阳被西山挡住了,夕阳射进山顶的云层里,半边天全是红的。那红色又分黑红、紫红、正红、橘红、粉红,红彤彤的一起燃烧着,最明亮处红中带黄,恰如沸腾的钢水从炉中倾泄而下。天地之间,我从未同时见过如此丰富多姿的色彩。一阵叮铛声打破宁静,一个牧羊人回来了。走在前面的几头牦牛,脖子上挂着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铛声。后面的羊群叫着,互相挤来挤去。那牧羊人可能已经喝高了,两个空空的塑料桶在肩上晃来晃去。我想,如果仅为自己,这样的日子我也是过得的。

吃晚饭的时候,阿妈问,师傅呢?我说,师傅回去了。我明白她的疑问,以前的司机会在这里吃饭的。你怎么换师傅了。阿妈又问。我说,那个师傅身体不好,有胃病,不能跑长途,只能在市里跑跑。我看月饼都还在,就问,怎么还没有拿走?她说,太阳灶,分了。我问,谁分太阳灶?阿妈说,国家分的,每家都有一个,大家都去乡里拿。我说,难怪村里没几个人,我还以为都去地里干活了。阿妈又说,这下太阳该累了。以前,我给阿妈买了一个太阳灶,她不太用,说怕太阳累着。我以为阿妈会笑,她没有笑,而是说,月饼也不对,以前啥样的都有,今天那盒子上的画都是一样的。我想坏了,我买的时候只要了一种。阿妈说,你吃得少了。我说,没有啊,你看我吃了两大碗。她说,我不是说今天,我说你最近吃得少了,你瘦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怎么没有听到阿妈打茶的声音呢。她不用电动的,说那有机器的味道,仍旧用老式的酥油桶打茶,我在家里每天醒来都能听到那熟悉的呲呲声。我突然一惊,想起了她的病,慌忙起来,见她坐在床上,一条腿搭在床下。她说,我这条腿和胳膊怎么不能动了呢。

11

赶到市人民医院,找到上次看病的那位医生。医生问,上次检查后拿的药吃了吗?我说,吃了,一直在吃。他说,要做个检查,你去挂个号吧。我去排队,挂号,才知道看病的原来有那么多人。检查完后,医生说,血栓又形成了,要住院治疗,可能要半个月。我说,那就住院吧。医生说,普通病房没有空的。我说,住干部病房。医生说,干部病房要院长批。我就给院长打电话。院长有些为难的说,方秘书长,最近干部病房非常紧张,李秘书长有交待,住干部病房要让他知道。我打李德裕的电话。接通之后,我说明情况,请他给院长打个招呼。李德裕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安排。等一会儿没见医院的人来,我又给院长打电话。院长说,李秘书长没有打电话。我又打李德裕的电话,几次都没人接。医生说,只有住在住院部的楼道里了。阿妈笑呵呵的,说,楼道里好,热闹,上次在病房里把我闷坏了。

阿妈躺在楼道里一张窄窄的钢丝床上,手上插着针管,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楼道里不断有医生、护士、病人来往,又有小孩子跑来跑去。看到小孩,阿妈用另一只手掏出奶糖、奶渣或者干果给他们,于是又有小孩子过来。吃晚饭的时间,医院里的一位老乡送来面条,我喂阿妈慢慢吃了。打完针,我让她躺得尽量舒服些,闭上眼睛休息。我坐在床头,看着阿妈憔悴的面容,痛从心起。

我们在引用儒家经典的时候,常会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往往在有意无意中忽略它前面的诚意正心。诚意正心非常重要,上承格物致知,下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以为,正是这诚心正意,才启发了王阳明心学,没有王阳明心学,宋明理学就要大打折扣了。心十分重要,中国人很重视心。但在这一刻,我强烈的感受到了“心”的无力。我手上有道疤,承不承认它都在那呢,非要说它不存在,那是瞪着两眼说瞎话。至于疼不疼,才取决于个人的心。关公让华佗刮骨疗毒,还能和人喝酒下棋,那是老人家的“心强”,所以是圣人。我不在意自己有什么委屈,我受得了;但我无法忍受给亲人带来痛苦。以前,当人们称我为理论家为秀才为学者型领导的时候,我颇为自得。现在,我脑子里闪现得最多的语句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始终在我脑子里回响,有一个人始终在我心里念叨。读书有什么用呢,思考有什么用呢,人格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阿妈没有睡觉,不知道在想什么。我问,阿妈,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她清楚地说,19××年5月30日。3月25,你爸爸妈妈把你送到我家里,现在我还记得你妈走时舍不得的样子。5月30,你从树上掉下来,咱们夜里到这里的。她看看窗外,说,比这个时候要晚些。从老家到桃花村之后,没有了三爷的管束,我很快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样无法无天了。那天,我去林卡里掏鸟窝,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阿妈闻讯赶来,背着我一口气跑了十几公里。后来,人们告诉我说,阿妈到区医院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只翻白眼。但是,在她即将倒地的一刹那,她没有后仰或者侧卧,她是向前扑倒的,这样,我就能趴在她的背上。

唉,还好啊,阿妈叹着息说,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你成了瘸子,你的脑子摔坏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爸你妈噢。

到区医院,医生做了简单处理,说要送市医院。我的一条腿摔断了,人处于昏迷状态。区里的那台大屁股吉普车送我去的市里。我不知道别人处于昏迷状态是否有知觉,我是有的。因为我清楚的记得,一路上阿妈一直是抱着我的,右手一直托着我的头。那时候的路很难走,吉普车走走停停,她这种姿势保持了五个小时。一路上,她不停地叫着“俄啰”(孩子)“俄啰”,有时候用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摸,我至今能感受到她手上那涩涩的有点剌脸的感觉。

我拿起阿妈的手,把脸枕在她手上,好多年没有这样了。我感觉好累。很晚的时候,李德裕、次旦他们来了,市委办公室的好多人都来了,还有燕子。他们带着花篮,水果,牛奶,还有人带着哈达,阿妈笑得像花似的。醒来后,心中不觉怅然。

第二天刚上班,院长就急匆匆的赶来,说李秘书长一大早就打来电话,问还有没有干部病房,让给老太太安排一间。并且,院长说,李秘书长让我向你道歉,昨天你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开会,后来一忙忘了回电话。我向他们表示感谢,帮着把阿妈转移到病房里。早晨我给省里一个医生朋友打电话,问需不需要到省里去治疗。他说像这种病,只要用对药,在哪里都一样。

在医院住几天,阿妈问我,咱们一定要在这里住半个月吗?我说,是的,等彻底好了再回去。她说,那你回家,家里有个铁箱子,你知道在哪个地方。你打开,把那里面的瓶子拿过来。我说,现在你拿什么瓶子,改天吧。玉珍姐姐今天刚走,等她回来我再去拿。阿妈说,你去拿吧,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我自己没有事的。

下午,我把瓶子拿到医院。那瓶子是长圆形的,用绸布包着,又用哈达缠着。看绸布和哈达的颜色,都应该有些年头了。阿妈接过去,用瓶子在脑门上顶礼。她告诉我说,她妈妈给她这个瓶子时,给她说瓶子的年龄已经很大很大了,也不知道年龄到底有多大。很久很久以前,家里的老人去内地的一个什么山拜菩萨,回来时带回来的。阿妈解开哈达,打开包裹,把瓶子拿了出来。瓶子高有20多公分,蓝色的,上面有黄色和紫色的花纹,看上去很古朴。她又拿瓶子顶礼,喃喃地说着什么。然后,很郑重地把瓶子递给我,说,阿妈把它送给你了。我很吃惊,坚决地说,我不要,怎么能给我呢。转念又想,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病很严重,自己活不了多久,就说,阿妈,你的身体没事的,再住几天我们就出院,你看这两天你的胳膊不是能动了吗?阿妈笑着说,我知道,老太太我死不了的,死也不会是这几天。以前呀,村里有个人得过这样的病。他不能动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年才死,阿妈还能活几年。我说,你会长生不老的,瓶子先留着吧,作个纪念,不想留时给玉珍姐姐。阿妈摇头,说,不给玉珍,她没有用处,放在家里还招贼。给她干什么,家里有牛有羊有地,她有酒喝就行了。说完自己笑。我说,那我也不能要,这个瓶子说不定是个文物,很贵的。阿妈说,我看电视,知道它能卖好多钱,不是让你留着的,你把这个送给大‘本布啦。她让我送给大领导。我无语,只是坚决摇头。阿妈默默地看我几分钟,突然用汉话喊我儿子并且求我,儿子,“古几古几”,她用两个拇指在胸前做叩首状,为了阿妈。阿妈再次把瓶子放到脑门上,喃喃地说,毛啦,保佑我儿子。她求毛主席保佑我。

对我来说,送礼不是件容易的事。去年植树节去郊外植树,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的领导坐一台大轿车,车上有十几个人。不知怎么的说起送礼。组织部长说,我是从来不收礼的,方格乾,你到我家来过几次?我想了想,一次是他休假回来,一次是他生病,就回答说,两次。拿的什么?他问。这次我不用想,因为我的礼单就是水果,偶尔也带个花篮。其他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听我们对答。

我想好怎么说话,先看东西还是先谈工作。见有了夜色,又不是太晚,自觉鬼鬼祟祟的去了小院。以前对小院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忽然有了别人眼中的神秘与威严感。直到敲开门,警卫员说书记在家,又从窗户里看到他一个人在客厅,这才塌实了点。和梁书记打招呼时,我竟有一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全没了以前和他在一起时的从容,心也像提溜着似的。我明白了民妇为什么看到青天大老爷立马就跪下了。

梁书记却是从未有过的和蔼,很热情的让座,亲自给我倒茶,以前那威严的声音也变得慈祥,甚至还笑了一下。拿的什么?梁书记看着茶几上的包裹问。我说,噢,一个瓶子,可能是老的,我不太懂。说着解开包袱,把瓶子递给梁书记。梁书记不接,说,你放到茶几上,这是规矩,瓷的东西容易碎,你递给我,我没接住,瓶子碎了。如果你卖我买,这东西算谁的。我说,您是行家啊。心想这东西送对了。梁书记也不搭话,弯下腰观察瓶子,又把一根指头插在瓶口里,另一只手托着瓶底,仔细的端详。看了一回,再看,终于自己点头,说,好东西。听梁书记这么说,我很高兴,问道,这瓶子是什么时候的?梁书记说,不能简单的叫瓶子,那就没有味道了。这叫梅瓶,有人说是古代的酒瓶,也有人说是插花用的。你看这瓶口,刚好插一个指头进去,以前是插梅花的。我的兴趣来了,说,很老了吧,是清朝的吗。梁书记又看梅瓶,说,应该是明代的,山西珐华彩,我不敢断定。珐华彩起源于琉璃,咱们这里有个寺庙,以前建的时候,从内地请来工匠,在这里烧琉璃构件,用到寺庙建筑上。我上次去寺庙检查指导工作,见有一个残的琉璃缸,随便扔在院里,这是历史见证啊,我让他们收起来了。珐华彩不容易保存,外面这一层彩瓷很容易脱落,能保存这么完整真不容易。咱们这里很少有这种东西,省博物馆我也没有见到。见梁书记爱不释手的样子,我趁机说,既然您喜欢,就送给您吧。梁书记笑道,这么贵重的玩意儿,我可不敢要,你是让我犯错误啊。古玩界有句行话,过眼即是拥有,心意我领了。你从哪里淘的,这东西?我如实讲了。

梁书记静静听完,说,最近一段时间,有很多人说你的好话,特别是当地的同志。我还在想,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身上有不少缺点,决不是个完美的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说你好话。我说,可能是我在这里长大,受这里的影响很大吧,他们说我和他们一样。梁书记说,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外就是,你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很深,这里的人也保留着许多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比如真诚,比如沉思,这些东西现在是稀缺资源了,这些东西的养成,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这么说,并不是说你没有缺点,没有缺点也不会调你出去,希望你能有所认识和改变。听说你对易经很有研究?梁书记探究般的望着我。

我说,没有,只是看了几本书,谈不上什么研究。他问,都看些什么?我说,最近看的是《御定六壬直指》。他说,那有一定深度了,偏重于象数吗?我说,也不是,主要还是义理。他说,还是义理好。其实,易经六十四卦,只把乾卦搞明白也就够了。从初九潜龙勿用,到二九见龙在田、三九终日乾乾、四九或跃在渊、五九飞龙在天,再到上九亢龙有悔。一般人只注意这一个轮回,没有注意上九之后可以回到初九,再来一个新的轮回。人的一生如同大海里的波涛,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真正的强者是那些不计较一时一地得失的人,他们的信念是:大不了从头再来。这才是真正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听了梁书记的话,我有醍醐灌顶之感,急忙说,是的,您才是真懂周易。梁书记摆摆手,说,这千年来,哪有人敢说自己真懂周易。不过呢,其中的基本道理亘古不变,常学常新,如易者变也。为什么变,怎么变,变到哪里去,一要看时,时间的时;一要看势,形势的势,时势者也。当然,不是不变,也不是乱变,而是善变。变的是云彩,不变的是天空。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李德裕给我打电话,问我忙不忙,我说不忙,有什么指示吗。他说有一个领导找你。我问是谁时,电话里传来那人的说话声,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位副主任,和我是多年老朋友了。他说,你过来吧,在蓝梦歌舞厅888房间。我到之后,主任说,你自己看,怎么喝吧。我说,你知道我不喝酒。主任说,我只知道你以前喝酒。主任朝茶几上努着下巴,说你自己看,怎么喝。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的太阳已经下去,屋里的光线不太好。我努力看时才看清茶几上摆十几个易拉罐。我拿起来看时,发觉都是空的。李德裕坐在那里憨憨地笑,一言不发,转眼却见一个小姐似乎在偷笑。我起了疑心,逐个把罐子倒了,里面都剩的有几滴,这才相信他们真的喝了这么多。我说,我喝一罐吧。主任说,三罐。我说,那就两罐。主任说,那要站着一口气喝下去。我一口气喝了两罐,很久没有喝了,好在是啤酒。我打着嗝,长嘘一口气。屋里的人哈哈大笑。主任说,李秘啊,你太厉害啦,方秘厉害,你更厉害,佩服,佩服。我说,我不行,不能和李秘书长比,他酒量大,我不是对手。主任道,我不是说酒,你以为我们真喝了吗?我说,是呀,空罐子不都在这里吗?而且是刚喝的,如果是昨天喝的,瓶子早干了,不会有人上午就来这里喝酒吧。主任说,我说,拿几个空罐子,骗你喝两罐,然后找了些空罐子。李秘说这样不行,方校长聪明,会检查的,他就往每个罐子里倒几滴。没想到你果然检查,果然上当,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现在是真信了。我说,酒嘛水嘛喝嘛,有啥子吗。

我们先慢慢地喝着,等点的小吃。吃完小吃,天也黑了,才真正开始喝酒。李德裕很会劝酒,酒经一套一套的。什么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什么喝酒要喝晕,不晕算龟孙,等等。我们也都开始晕了,开始不好意思唱歌的,现在也都放开嗓子吼起来。李德裕的嗓门高,唱的歌也霸气,《霸王别姬》,《爱拼才会赢》,《爱江山更爱美人》。每一首歌唱完,大家都热烈鼓掌,一起干杯。他唱累了,让主任唱,主任说,老方还没有唱过,老方唱。我说,我喜欢的歌不多,不知道有没有?小姐说,你说歌名,我给你找。我说,平时记住歌名的,现在却忘了。小姐说你哼两句也成。我哼了两句,三个小姐有人说是这歌,有人说是那歌,其中一个起身到点歌台找,然后放了出来,说,是这个吧。我说,是是是,别让它走了。小姐说,我重放。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刚唱完,李德裕就道,不要鼓掌,要、要罚酒。出来玩就是高兴的,难得出来一次,不是主任来,梁书记又不在家,孙子才敢这么喝,对不对。你唱那靡靡之音,一点劲都没有,该罚酒吧主主任?主任说,该罚。我说,该罚,我喝。我痛快的干了一杯,亮杯底给他们看。李德裕说,老方这样多好嘛,多随和,让干啥、干啥,这样人家才、才给你玩。你你不喝酒,噢,我们喝多了,你很清醒,我跟小姐亲近亲近。然后他搂一下陪她那小姐,问她是不是。那小姐也已经月朦胧鸟朦胧了,问什么是不是。李德裕不再理她,转而对主任说,他去告密,谁敢带他玩,是不是?主任说,就是。李德裕说,你看,主任都说就是,那样你不是没有朋友了吗。老方,不是我批评你,我也没有喝、喝多,中午我只喝了一点。你是个好人,好人没有、没有用啊,你是有知识,你那知识,咱们上学时学过的,那个谁呀,纸上谈兵?主任说,赵括。李德裕说,对,就是赵括,你就是赵括,知道吧。你要学点有用的。主任说,就是,你好好教育教育他,他是个好人。李德裕说,现在这个时代最需要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最需要关系,哈哈哈。关系就是一切,知识是狗屁!他用力一挥手,似乎要把狗屁挥开。说完就坐在那里用头画圈,又前仰后合。小姐说,大哥,你喝多了。李德裕睁开眼说,你才喝、喝哦多了。老方,你应该敬我,我教你那么多,你都不知道敬酒,看你就是懂不起嘛。你要是敬,我继续继续教。我想站起来,腿有些发软。我说,我敬你。看李德裕时,他已经端起杯子干了。他抹了一下嘴巴说,你有联络图吗?我说,什么联络图,座山雕要的吗?他哈哈大笑,说,你还挺幽默,文化大革命啊,还唱样板戏。哎,你还别说,你以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吗,没有,兄弟,我给你说。读书,仍然毬用没有,读书无用论,知道吧。哦,你把我扯跑了,你没有联络图吧。我说,我没有。李德裕说,这个联络图有你全部的关系人,就是关系网,那为什么叫联络图、图呢,因为你要联络,明白吧。中秋节,刚过去,你看联络图,分分几个等级,要去看谁谁,给谁打电话,给谁发信息,谁来看你,谁给打电话,谁发信息,谁的电话你接,谁的你不接。你糊里糊涂吧。我边听边摇头。他说,知道你不懂。再教你一手,今天就再不教你了,你聪明,智商高,教会了徒弟饿、饿死师傅。他打了个酒嗝,说,这是我的不传之密。和领导搞好关系有28种方法,你会几种?我知道你会,傻瓜都会,问题是、是你会几种。我给你说,给领导自己搞好关系有6种方法,给他老婆搞好关系有4种方法,给他孩子搞好,给他秘书搞好,给他司机搞好,给他朋友搞好……李德裕一口气说了28种,不多不少,又都做了详细说明。说完,他用手指点着我们说,都不准走哈,等着我。趔趄着出去了,那个小姐也跟出去,马上又回来了。我们等一会,不见李德裕回来,就问那小姐。小姐说他不让我跟着,还说他走了,不在院里,不让我们找,还不让给你们说。主任说,他是让我们找,他肯定在院子里。我们就下去在院子里找。院子不太大,不好藏人的;有几台车停在那里,我们把车下面都找了,找来找去没有。我说他走了吧?主任说,在,他那么说就肯定在院子里。我们实在找不到准备上去时,李德裕突然从垃圾桶里冒了出来:哈哈,找不到我吧!

12

妻子打电话,问,阿妈怎么样?我说,已经出院,情况不太理想。她说,怎么呢。我说,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的手和胳膊都不太灵便,医生说过一段时间可能还会严重。妻子说,那可麻烦了,不行就到我们这来治治。我苦笑道,别说内地,省城她都不去;我问了几个医生,他们说到哪里都不好治愈的,只能是保守治疗——吃药。平时的饮食注意些,不能吃太多肉,喝太多酥油茶,饮食要清淡。妻子问,阿妈现在在哪里?我说,和玉珍姐姐一起回家了,她不愿在城里住。妻子说,噢,你还是常回去看看。顿了顿,问,你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说,还在想呢,拿不定注意。妻子说,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看你是不想走吧。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看似文弱书生一个,其实犟得像头驴似的,还不是什么好驴,我什么时间说话管用过。我说,容我再想想。妻子说,算了吧,你也别想了,顺意而为吧,别现在听了我的,以后又埋怨我。反正孩子也大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就是正月十五打的兔子,有你没你我们娘俩都过年。自己注意身体哈,什么事都别强求,强扭的瓜不甜,顺其自然吧。

晚上,老爷子打电话请我喝茶。我问,在哪里?他说,你想去哪里,歌舞厅吗?你想得美,来我家里。听语气有点不对。我们是同情弱者的。路见不平虽然不敢拔刀相助,还是敢侧目而视的。我到党校之后,不少人给我说话时都带着怜悯。我到他家,进门便听到轻柔的江南丝竹声。江央局长已在那里,老爷子坐在茶桌前,动作娴熟地向紫砂壶注水、洗茶、洗那酒盅般精致的小茶杯。口中说道,这是武夷山的一个朋友给我寄的茶,那朋友是个道士,这茶是他自己在山上采摘,自己炮治的,你们闻闻。我和江央闻了,果然有一股别样的清香,与寻常买的不同。老爷子说,品茶要先闻茶,而且要深吸一口气,直达丹田,让那股馨香在腹中徜徉,然后才能品。来,喝吧。喝的时候要小口抿一点,不可牛饮,把茶放到舌下,品味之后再慢慢地咽下去。我按他说的做了,只觉一股暖流带着清香缓缓深入腹中,和大口饮来果然不同。这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原以为那么小的杯子,喝了也不解渴的。按老爷子说的喝了,才知道什么叫止渴生津,且是越喝越想喝。

等老爷子把茶冲了几道,我喝得身上热了,竟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却又不似喝酒欲醉的时候。那时候人是飘的,现在是沉的,心身渐渐离开喧嚣,如同入定一般。老爷子说,古代说享福,有清福洪福的分别。天天大鱼大肉,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那是洪福;种种花,养养草,没事看看书,那是享清福。喝茶也是享清福。我喜欢享清福,也不反对你们享洪福。他看我一眼,接着说,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奇怪的是,喜欢喝茶的地方比喜欢喝酒的地方富裕。结果是喝酒的人没有钱了,想享洪福而不得,喝茶的人钱却越来越多,不想享洪福洪福却找上门来。方校长,您说这是不是辩证法。我笑道,好了,好了,您老人家别绕着弯骂我,我做错了什么,您直接批评吧。老爷子很不满意的瞪我一眼,说,你做错什么,心里明白得很。

江央局长道,方校长,最近很寂寞是吧,弟妹不在这里,是不是想找点刺激啊。小酒喝着,小妞泡着,温香软玉,飘飘欲仙,一定很享受。我说,不是那意思,我……他打断我说,那是哪意思?你该记得,《道德经》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把这话给忘了,那是真正的享受吗?我说,你听我说,我……。他根本不理我,继续说道,去就去呗,那也得看和谁一起去,也别太不讲究了,随便谁叫你都去,你不是很有架子的吗?哦,现在不行了,失意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你别忘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你怎么就忘了。我说,有李秘书长,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江央故作没有听明白,一手放在耳旁,说,什么秘书长?秘书长是人人能当的吗,当了秘书长就是秘书长吗?那样的同志要是能当秘书长,随便叫个农民来也能当秘书长,那还上学干啥,招工干啥,门槛太低啦,“雅古吉尔门读”。江央用藏话说不好。

老爷子把水倒进杯子,又用镊子夹起杯子把水倒掉。换了刚才的语气,说,你心里不舒服,我们是知道的。我想你可能是想改变改变,病急乱投医,一时之间乱了方寸。千万别因为一时失意就举止失措,那样你以后会后悔。你和他们一起混什么,搞好关系?现在这个社会,对个人来说,关系确实很重要,有时候比能力都重要,我看不惯,但我理解。一个领导要用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认识的,自己熟悉的。方格乾有本事,我不认识,怎么会想起你;只是认识,我不了解,用你我还是不放心。但是,对国家来说,关系不创造GDP,一点好处都没有,坏处却大得很。有人能跑,能要来钱,不过是把国家的钱从这个包里移到那个包里,该用钱的地方用不上,中间可能还有腐败,有意义吗?中国历史上重人情,不是重关系。真正的人情是亲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朋友之情,还有君臣之情。人情不是关系,人情社会不是关系社会。什么都要跑,都要送,靠钱,靠物,靠姿色,那里还有什么情字可言。人一走,茶就凉,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哪有他妈的人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央接着说,历史就是这样忽左忽右,太过分总会有人纠正,甚至不惜矫枉过正,所以老祖宗讲中庸。以前是三十年,现在社会变化快,用不了三十年沧海就变桑田。别以为就你有文化,懂历史,我可能比你更清楚历史,我是华东师大毕业的,正儿巴经的历史系。中国历史上几个著名的盛世,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其实唐朝真正的繁荣期是李隆基时期的开元盛世;明朝的仁宣盛世;清朝的康乾盛世,有一个规律,就是出现在本朝的三到六代。那是封建王朝,家族统治,我们这个时代不能简单与之类比,个中道理却是相通的。这个道理就是,家族执政也好,我们党执政也罢,都需要探索包括去试错,都需要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总结自己的对与错,历史的对与错,别人的对与错,这样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现在我们党找到了这条路,需要的只是时间。要有耐心,要坚持。你现在失意了对吧,我敢保证用不了几年,你会吃香,你这种人会吃香。坚持住,曙光就在前头;坚持不住,你邯郸学步,可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我重重的、却是舒缓的长出一口气。顿时,我觉得一身轻松。他们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打定了主意。这些天,一个念头一直萦绕在心头,我极想去做,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它关系我的一生。现在,我不再犹豫,决定听从内心的呼唤,并且相信自己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顿时,我觉得一身轻松。回到家中,我立即写退休报告,是写给梁书记并市委组织部的。

第二天,我先到市委组织部交退休报告。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我微笑着与他们告别。退休报告不长,只有短短的半页纸,梁书记看完之后并不说话,只是让我坐下,他继续批阅文件。等把文件阅完,让秘书过来拿走,梁书记说,不是听说你最近在努力改变吗,怎么突然要退休?我说,我是试图改变,发现很难。我是个优点突出缺点也突出的人,如果改了,一点特点都没有,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改变后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梁书记有些怀疑的看着我说,真的就是为了照顾你阿妈?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是的。我这一生除父母之外,还有两个恩人,一个是三爷,再一个就是片多阿妈。我三爷死得早,我没有办法尽孝,片多阿妈这里我不想再留下遗憾。梁书记沉吟片刻,说,中国男人,一生无非尽忠尽孝两件大事。你为尽孝而退休,这在全国大概也开了先河,你让我很感动。古代有一种制度,叫丁忧。老人死后,儿子回家守孝三年,我看挺好的。这个时候,一般是人到中年,回去静下心来,好好看点书,充充电,认真总结前半生,规划一下后面怎么更好的工作和生活。孝道尽了,又不影响尽忠,挺好的。梁书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窗纱,眺望着远处的群山,略带惆怅的说,有时候,我也很想像你,做些随欲又不愈矩的事情,可是不行,人各有其责。这样吧,你先把报告放这里,我和邓珠市长商量商量,你也再考虑考虑。

当天晚上,我躺到床上便睡着了,很久没有这样了。我睡得很沉,能听到自己发出的轻轻的酣声。我做了一个梦,床在摇,屋里发出清晰的咔咔声,桌椅也在晃动,我抓住床板,床仍然在摇晃。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地震了!我快速穿上衣服,第一反应就是向市委办公室跑去,跑出门我站住了,大院里已经有不少人起来。朝市委办公室方向看去,那里的灯全部亮了。我知道,市委马上要开会。不知道哪里发生地震,如果震中在市区周边,看来问题不大,其它地方就不好说了。市委会尽快了解情况,连夜组织工作组去灾区察看,连夜组织救护人员赶去现场,连夜组织抗灾物资。卫生局,医院,民政局,农牧局,建设局江央局长他们,发改委的老爷子,都会马上忙起来,说不定还要动员武警部队。要立即给省里报告,也许省委省政府已经打电话问情况,明天,省里的工作组就会赶过来。今天夜里谁会带队去灾区呢,应该是邓珠市长,这种事情梁书记争不过他。不知道桃花村怎么样。我反复拨打罗布顿珠的电话,不是忙音就是无法接通,不知道是网络出了问题还是打电话的人太多。不会是桃花村那边的问题吧。一直等到天亮,情况才基本清楚,西部县发生地震,和桃花村是相反方向。初步报的是5级,不太严重。但是,一些房子肯定要成危房。西部的海拔高,天很冷了,要尽快组织救灾帐篷。

过了一天,次旦给我打电话,他现在是调研室主任。他开门见山的说,出事了。我问,什么事?他说,李秘书长出车祸了。我大惊,我们这里的路很险,特别是西部县,一般都是一边是山,一边是深沟,出车祸不会是车子刮碰一下那么简单。我问,人怎么样?他说,李秘书长牺牲了。地震的当天夜里,邓珠市长带人去灾区。受灾比较重的有两个县。市里储备的帐篷不够用,从省里运过来路途远,梁书记给邻近地区的书记打电话,请他们支援。李秘书长带人去了那里,拉上帐篷连夜送往灾区。地震震落许多大石头,夜里的视线又不好,司机也太疲劳,车到跟前才发现前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司机急忙打方向盘,车子掉悬崖下面去了。车上一共三个人,李秘书长和司机牺牲,小王重伤。

我问,人呢。次旦说,在市人民医院。

在医院偌大的太平间里,李德裕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单。我掀开被单,不像一般的车祸那样,李德裕的脸上很干净,只有几处轻微的擦伤,脸上的表情平静安详,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我脑海中涌现出我们交往中的一幕一幕,那谦卑的笑容,那弓腰拉开车门的姿态,那双手交叉放在圆圆的腹前的样子。我把被单轻轻盖到李德裕的脸上,心里默默祈祷:安息吧,朋友,一路走好。

燕子对次旦他们说,你们出去一下,好吗?我要给方秘书长说几句话。

他们走后,燕子走开几步,像是不想打扰李德裕。燕子说,老李这个人很可怜,为当官活得特辛苦。中学毕业后回家务农,在生产队当会计。因为表现好,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立志扎根边疆,自己申请来到这里。他把心思都用在当官上,当了副局长想当局长,当了局长想当副县长,不久又当副书记。你知道的,在这里工作的内地人不好找对象,所以老李40岁还没有女朋友。他本来自己下定决心,干到副县级就行了,找个女朋友结婚,好好过日子。可是大家都想着法子当官,一起提拔的人又提了,不提拔你是你没有本事,所以他只好又想着去当官。在县里提个正县太难,他想办法调到市里。刚刚当上秘书长,他又开始想着怎么才能进常委。

我想说,开源与节流。我们市里要增加财政收入,常讲两种办法,开源与节流。让自己满足也一样,开源或者节流。节流可能比开源好,因为人心没有个知足的时候,总是得陇望蜀,这山望着那山高。能像颜回那样最好,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扰,己不改其乐,那是最好。做不到,就别要求太高,适度开源,适可而止。

燕子说,正好这几年情况发生了变化。老李的文化基础一般,无法和你比,他在言谈中既觉得你有点笨,又时常羡慕你。现在大家不怎么重视知识,更看重实际能力,能让各方面满意,能让领导高兴。老李说这是他们这种人的时代。大家都知道梁书记要调到市里来,梁书记还没有报到的时候,老李回过一次内地。他父亲去世,请10天假,他只在家停3天。他想到梁书记的家乡去一趟,又不想耽误工作。通过同学介绍,他在梁书记老家找了个朋友,又通过那人找到梁书记以前的秘书。从秘书那里,知道梁书记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下围棋。所以他就开始学围棋。为了学快点,他专门从内地请了老师。我们那天请你吃饭,他中途离席,是给那位老师送行。老师下午要走,说好中午一起吃饭的,后来又定了中午请你,所以只好中间离开了。那天吃饭结束的时候,他让你帮他在梁书记那里说好话,你说你和梁书记也不熟悉,老李十分惊讶。不是惊讶你和梁书记不熟悉,而是惊讶你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告诉别人,不熟悉也要说熟悉。他说,你把自己的底牌告诉别人,人家还不整死你,这是他的原话。

我想说,如果我还在当秘书长的时候,听到这些事情我会拍案惊奇,惊奇自己的无知,也会惊奇别人的智慧。更多的,我会感叹,原来别人当官会这么用心,我自叹弗如。如果说算我输了,那我输得心服口服。当然,我还会感到一丝害怕。我一直以为自己累,原来别人也累,甚至比我更累。现在,我心中却满是对李德裕的怜悯。曹睿当皇帝的时候,要攻伐西蜀,众臣皆说不可,因为此时诸葛亮尚在,时机没有成熟。只有刘晔私下对曹睿说可以。有一个叫杨暨的年轻大臣反对最是激烈。曹睿说他,你一个书生,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杨暨说,我不懂,那刘晔前朝便是重臣,征战多年,他总是懂的吧,他也说不能打。曹睿说不对吧,他是很支持攻伐的。于是把刘晔叫来问,刘晔却一言不发。待杨暨走后,刘晔说曹睿,战争是大事,必须保密,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讲呢,一旦传出去,敌方做好准备,还打什么。自从您上次告诉我之后,我睡觉都特别小心,怕说梦话讲出去。曹睿赞赏他做得对。刘晔又找杨暨,说你以前钓过鱼吗?钓住了大鱼,不能硬拉,要顺着鱼的劲让鱼跑,等它跑累,很容易就拉上来了。钓大鱼尚且如此,皇帝呢。杨暨承认自己确实错了。后来,曹睿知道了刘晔喜欢玩心计,只是因为给自己做过老师,不忍杀他,就把他流放了。刘晔随后便疯了。对此事,司马光评论说:“巧智不如拙愚”。

燕子深深叹息道,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命中注定,强扭的瓜不甜。现在好了,尘还是尘,土还是土,只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说,你也不要那么悲伤,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燕子凄然一笑,对我道,最大的好处是,这次回去,我坐在自行车上也能笑了。

市委市政府号召干部职工为灾区捐款。我的工资关系还在市委办公室,参加市委办公室的捐助活动。梁书记、邓珠市长、组织部长等市委领导带头捐款。燕子也参加了市委办公室的捐助,并且是捐得最多的,她把政府给她的抚恤金全捐了。抗震救灾告一段落,邓珠市长叫我过去,给我做工作,希望我能留下,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自己也没有那么高的身价,敢去和市委讨价还价,我既不能让组织迁就我,也不想委屈自己。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阿妈等不得,尽孝等不得,做事啊,挣钱啊,还可以等。现在我要求退休,也许某一天,政策允许了,我又来考公务员,谁知道呢。再说了,我也不会闲着,我懂一些中草药,桃花村那里的气候比较适合种药,说不定我还带着那里的群众富起来了。邓珠市长没再勉强,说那这样吧,我和梁书记商量过了,你就办个停薪留职吧。

我在办公室抽完最后一支烟,拿着纸箱子,在党校门口拦辆三轮车,回到市委大院的家里。抓了两把青稞放兜里,我朝河边走去。街道两边各单位的商品房已经建了起来,一水的当地传统建筑,马路也拓宽了。几个月的时间,城市面貌就换了一副全新的模样。天空中飘起片片雪花,不一会儿,天地间便银装素裹。铅灰色的天空和银白色的山峦,更显得世界一片苍茫。今年的雪下得早,明年会迎来一个早春。越过层峦叠嶂,我看到了桃花村漫山遍野的桃花。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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