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报

白航

王陆看着这辆车，水很浑浊，他看不清司机是男是女，但对方癫狂拍打玻璃发出的沉闷声响却能令他感受到车内深入骨髓的恐惧。王陆拿着救生斧敲碎玻璃的四角，示意对方后退，对方看到救命草岂会离开，王陆无奈，只得挥着斧头砸向挡风玻璃，水立刻涌入车内，车内人呛了水，手脚乱舞，王陆立马拽住他的衣服把他拉出水面。

岸上，战友和群众发出一声喝彩，王陆把面无血色的司机放在地上，自己走进消防车内换衣服。

出来时，司机已无大碍，过来向他道谢。王陆摆手说应该的，此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王陆看着对方愣住了，随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对方的脸上，接着，又是一顿暴揍。“当兵的打人啦！”群众惊呼，战友急忙把他拉开。“别拦我！别让他跑了！”王陆大声喊着，只是场面混乱，司机早已不知了去向。

很快，“救援兵施救過程中因遇难者不配合而怒打对方”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团长把王陆喊来问他为什么当众打人，王陆沉默不语。团长说这件事必须记过，王陆说：“团长，只要能把那人找到，就算枪毙我，我也没任何怨言。”

团长一听，似乎话中有话，命令他解释清楚，王陆这才说：“这人在我们家乡是个包工头，那年我妈妈重病，我爹搭了辆货车带着她去医院，过河时桥塌了，爹娘和司机都淹死在河里，后来鉴定那座桥是豆腐渣工程，就是这个人承包的。出这事后他就跑路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他。”团长恍然大悟，王陆继续说：“出于责任，我必须救他；出于良心，我必须揍他！”团长没再言语，挥挥手让他离开。

王陆是消防武警二期士官，新兵时父母双亡，从此他就寡言少语，平时拼命地训练，救灾时也如拼命三郎一样，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家，害怕部队哪天不要他了，他就无家可归了。本来今年是要转三期士官的，但出了打人的事，部队想留他就难了。

进入退伍月后，团长忽然又找到他，说：“出于纪律，你必须要退伍；但出于我的良心，你可以留下，但不是这支部队。”

团长的战友在西北一支部队也当团长，那里缺骨干，团长想照顾他，于是用交流的手段把王陆送到西北部队，转了三期士官。

这支部队的驻地多雪山，王陆来到不久便出了一次勤，两个驴友顶雪爬山，不慎跌下了悬崖。王陆历经各种场合救人无数，在雪山实施营救，这还是第一次。

救援队扛着装备爬到事发地，狂风夹着大雪遮住了视线，喊话也没人应，情况非常不乐观，王陆决定垂人下去看看。这里没树和合适的巨石，战友们将绳索绑在自己身上，另一端绑住王陆慢慢垂下。

飘在半空，王陆发现这里的风比其他地方大得多，绳子被吹成了钟摆，他重重撞在墙上，幸亏戴着头盔，人无大碍，但这一撞震下上方一块松动的石头，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胳膊上，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王陆强忍疼痛来到崖底，下面的雪已经没了膝盖，却没有驴友的影子，他只得趟雪寻人，汗浸湿衣服立刻冻成冰，他感觉是在地狱里行走，寸步难行。突然，王陆被绊倒在雪里，他一阵惊喜：找到了！

那两名驴友已被冻僵，王陆俯身听见他们还有心跳，拿出电热宝塞进两人心口和肚脐部位。王陆发出信号，两条救生坐垫拴着石头飘荡而下，王陆费力将两人绑好，做完这些后，因冷和高度紧张，王陆已是筋疲力尽，无法再绑自己，电台中传来战友的催促：“赶快上来！”王陆苦笑着回答：“没劲了，让我歇会儿。”

片刻，两名战友鼻青脸肿地垂下，战友瞪他一眼：“再不上去你想冻死在这里？”不由分说地，两人帮他绑好，然后上面战友喊着号子将王陆他们拉了上去。

第二天的报纸上只出现简短的新闻：两名驴友山中遇险，救援战士冒雪进山营救，顺利将人救出。

新闻背后的真实情况是王陆的胳膊被石头砸伤，血汗在极寒气温中黏住了衣服，王陆站在热水喷头下冲了十分钟才能将衣服脱下。

几天后，驴友出院专程来部队道谢，当了9年兵的王陆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淡淡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也希望你们以后多行善事，能帮人处多帮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表情很平淡，但内心却很难受，自己有能力救这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父母，他特别希望所有人都能跟自己和战友一样，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挺身而出救人。

这里的山里有座庙，守庙的只有一个老和尚，王陆闲暇时喜欢到那里坐一坐，养养心。老和尚知道了他的身世后，却从不开口相劝。王陆问他：“出家人的职责不是普渡众生吗？你为什么从来不解我的心结？”

老和尚说：“我渡的是心，你救的是命，你虽不是佛门弟子，但善业比我大，你自己都解不开，我如何渡你？”王陆听后，不再说话。

这天，王陆又来到庙里，和尚说：“你能帮我把山上那窝雏鹰抱下来吗？大鹰一天没回来了，估计再也回不来了。”王陆一口答应了，只要需要帮忙救命的事情，就算对象不是人类，战士们骨子里也会自发产生去救的职业欲望，何况这些小鹰跟他一样，都是孤儿。

王陆攀着岩石将鹰巢摘下交给和尚，和尚诵声阿弥陀佛：“大善，小伙子，功德无量。”

王陆告辞，和尚却又问：“你不想听听我和这鹰的缘果？”

和尚说，自己在这山里呆了几十年，之前有条小狗作伴看院，后来大鹰有了这窝小鹰，那天趁他不注意把狗叼走喂了小鹰，和尚知道它们缺食物了，于是化来肉放在院内让鹰带走。众生都是有灵性的，从此以后，大鹰经常在庙的上空盘旋，代替了那只小狗。

“而我，现在要帮它养大这窝鹰，我也有了伴，这就是善因善缘，莫问原因，多做善事，必有福报。”老和尚说完抱着雏鹰走进屋里，王陆站在外面，若有所思。

半年后，部队安排他休假，王陆准备出门时，部队接到通知，国道发生连环追尾事故。领导说：“你回你的家，这次不用你出勤了。”王陆说：“回家的路只有这条国道，不挪开这些车，我怎么走？”说着，他换上装备来到车祸现场，发现十几辆车撞在一起。

虽叫武警消防，但发生火灾的概率毕竟不大，倒是这些天灾人祸成了他们出警时遇到最多的事情，情况较重时原则只有一个：集中力量和时间先救活人。

王陆来到一辆货车前，一对夫妻被挤压在驾驶室昏迷不醒，王陆和战友启动切割器切断车身，才发现有块钢板插进女子的后背，王陆急忙喊来医生扎针输液，自己小心翼翼割断钢板抱出夫妻俩，现场动静之间生死两界，战士们跟死神较上了劲，希望能把静死变成动生，多一个是一个。

夜幕降临，车祸现场依旧，战士们表情严肃地对着几具尸体默哀了三分钟，返回营地。

道路通了，王陆连夜返回了家，家里除了白发苍苍的奶奶就剩一排平房。自从儿子儿媳没了之后，老人成了行尸走肉，只有每年孙子回来的那二十几天，她才难得有些笑容。

王陆年龄也不小了，有人操心给他张罗对象，王陆婉拒，人家直白地告诉他：“你家庭条件一般，趁还穿着这身军装抓紧谈个对象，等没了这身衣服，姑娘凭什么看上你？”

王陆缓缓脱掉上衣，身上砸伤摔伤烧伤割伤等伤痕触目惊心：“我当了9年兵，身边战友一共牺牲了7个，重伤15个，轻伤我都算不清。等脱掉这身衣服的时候，我确实一无所有了，但那时我才能给人家幸福。”对方嘟囔了一句“这孩子当兵当傻了”，就走了，自此再也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了。

归队那天，奶奶问他：“娃，你又要走哇？你走了奶奶咋办？”王陆看着奶奶孤苦的模样，一咬牙：“走！奶奶，我带您去部队！”回到部队，他陪了奶奶没几天，任务又来了。

这场地震是从边境传来的，波及了境内山脉，偏巧有一支科考队在山中长期作业，房屋倒塌加之山体滑坡，几名专家被埋在里面，生死未卜。

负责人急得直掉眼泪：“这几名是国宝级专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就是死也弥补不了啊！”

王陆望着这片废墟，安慰道：“他们活着的可能性很大。”地震后的建筑犬牙交错，产生的缝隙很有可能就是受难人的生命空间，如果建筑物是粉碎性坍塌，那里面人存活的可能，基本为零。王陆猜得不错，战士们费力搬开山石后，听到有微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只是这里山高林深，起重机一时半会儿运不进来，为了不耽误黄金抢救时间，战士们决定凿洞营救。

战士们拿锤子、锥头凿石头的手艺丝毫不亚于建筑工人，乒乒乓乓的声音回荡在山内。向废墟内输送氧气的同时，很快将巨石凿出一个仅容一人钻进的洞口，王陆脱掉防护服钻了进去，鼹鼠般继续掏土打洞前行，终于勉强钻进狭小空间，找到了两名专家。幸好这座房子还算坚固，空间还很大。王陆帮他们套好防护措施，系上绳子，并询问还能不能动，得到肯定答案后发出信号，战友在外面慢慢将两人拉出。王陆记得负责人说里面的设施资料很珍贵，于是检查四周，准备把能带出的东西全部带出。正当他伸手去拿一本文件夹时，突然一股电流从他掌心传遍全身，王陆想撤回手，但巨大的电流就是强力磁铁，紧紧拽住了他，王陆全身电成了炭黑色，躺在废墟里面，没了呼吸。

外面拉绳的战友虽然穿着防护服但也感觉到了电流，队长大惊，急忙询问负责人：“里面有高压电？”负责人愣了一下，说：“有一台大瓦发电机，但是很安全。”队长听后厉声斥责：“那刚才为什么不说？”“因为这台发电机有保护措施，再说出事时我们没有使用……”队长狠狠骂了一句，立刻钻进洞里营救，但救出来的王陆，全身早已僵硬。

火化后，部队尊重奶奶的意见，派人送他们祖孙俩回老家。出发那天，老和尚带着四只高山鹰赶来，对鹰说：“你们的恩人要回家了，去道个别吧。”四只鹰盘旋在部队上空，声声哀号。团长说，第一次听到这里食物链的王者发出这种声音。

老和尚双手合十：“你们才是王者，心怀大善救苍生者，佛说大雄。王陆虽走，善业还在，会有人为王陆来尽孝的。”

媒体报道王陆的事迹后，本来人迹不多的山村突然拥挤起来，司机、学生、工人……各种职业的男女老少皆从外地赶来，这些曾经被王陆救出的人站在恩人的遗像前，眼泪浸透了村庄土地。

其中，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突然猛地跪在奶奶面前，搧了自己两巴掌：“老人家，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的儿子和儿媳，王陆却还救过我！我还有良心！我还是人！干了这些年的工程，我有积蓄，求您老让我当您儿子，让我为您养老送终，我想赎罪……”

公安当场带走了他，很快判了刑。但没过多久他又来到了这里，押他来的警方向村长解释：“他进狱后一直申请在这儿建座养老院和修条路，等出狱后过来做护工，我们了解他的情况和心愿后答应了他的要求，现在带他着手准备一下。”

工程很快开了工，几个月后，一座轩敞漂亮的养老院建成了，王陆的奶奶搬了进去，每月都能收到从监狱寄出的礼物。老奶奶有时也会去看看王陆，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四只雄鹰经常盘旋在上空，偶尔落下休息片刻。那次，老奶奶颤巍巍地問：“俺家娃也救过你们？”四只鹰缩着脖子站在墓碑周围点点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