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2015-08-16丁伯慧
丁伯慧
归去来
丁伯慧
子
据说,一个外乡人可以改变一个小镇。刚来的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一点。
那天天气很好。当时已是黄昏,晚饭刚过,远处的炊烟已近尾声,太阳只剩余晖还在扫描这片土地,并且将余晖的一部分用在那条黑狗身上,把它脑袋上仅有的一块白毛照得闪闪发亮。小卖部门口的人三三两两,坐着,站着,嗑着瓜子聊着天,风雅一点的则捧着个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或干脆只舔舔杯沿—大家的心思都在聊天上。主讲是小卖部的刘胖子,大名刘其波,他是这里常规性的主讲。刘胖子坐拥小卖部这个有利位置,听来很多故事,再一加工,讲得天花乱坠。他讲故事的时候很投入,脸上的肉变化万千,两只眼角不停地上下扭动着,让人想起动画片里的倒霉猫汤姆,这说明他讲故事的热情比卖东西还高。
你们听好了,这回我说的是真事啊。那个人……你们知道我说的哪个,善人!你们猜我在哪里看到了他?二佛寺?鬼扯,你就知道二佛寺。饭店?他在饭店有什么稀奇的,常事。肯定不是饭店啊。
刘胖子显然是吊胃口的高手,他不紧不慢地卖着关子,惹得几个性急的女人忍不住骂了起来。
好吧,不撩你们了。我是在河边看到他了。是的。河边看到他也不稀奇。但是,他和哪个在一起你们知道吗?
哪个,快说唦!
桔子!
桔子?
没想到吧。他又和桔子在一起了,两个人坐在河边,我呢,正好坐船回来,远远地看到的。你不信啊?不信你去问桔子,她那天穿着白底紫色小花上衣,善人还像平时一样,随随便便的一件黑色长袖T恤,一点都不讲究。当时两个人就在草地上,并排坐着,面朝着河,歪着脑壳说话。说什么我肯定听不见的。他们后来还干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个女人立即打断了刘胖子。
你们死胖子,又在乱嚼舌根了。你嚼哪个不行,嚼善人,你缺不缺德啊……
刘胖子说,善人是你什么人啊,你那么护着他?你是不是也和他在河边坐过啊?
想来河边应该是这里的人约会的常规场所,女人腾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这是个身躯庞大的女人,她站起来的时候,腰上的肥肉立即颤动了起来,显得非常有气势。
随后场面就乱了。
我对他们的吵架不感兴趣,但这个“善人”让我感兴趣。我因此多看了这个女人两眼。此时,她已经被人拉开了,但显然还在生气,她喘着粗气,两只胳膊不停地挥动,看样子她一胳膊就能把刘胖子的小卖部掀翻。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大声说着话。
你个死胖子,连善人都嚼,你是要断子绝孙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到了我的身边,带着呼呼的热气。我抓住时机问了她一句,你们说的那个善人,他是谁啊?
这你都不晓得……女人还是气呼呼的,但她马上就发现我是个外地人,于是没好气地说道,他是郭晖郭善人啊,涞滩人都知道!
我心里颤了一下。郭晖,善人。这两个名字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啊?好半天我才醒过神来,我打算追着女人问一下,可是她宽大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女人是迎着夕阳离开的。此时,最后一抹夕阳刚从街上消失。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几分钟前还金光闪闪充满活力,转眼间就变得深沉起来,似乎所有的阳光都被石板吸了进去。我看了一眼将要前去的方向,暮色之中,两排整齐的菩提树立在那里,微风之中垂下的根须轻轻摆动,如同老者的胡须。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黄桷树了,据说释迦牟尼就在这种树下成佛的。再前方就是一座老城门,这应该就是瓮城了。我大踏步走了过去。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背影看。也许这座千年小镇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旅人,他们不会对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包客感兴趣。
穿过瓮城,两边青黑色的老房子就在眼前。青瓦,黑门,灰色的墙壁,结着苔藓的石板,构成了小镇的主色调。一两个行人立在路中间,夜灯已经亮起,小饭店老板以及卖自制麻辣腐乳和香脆椒的老人在门口招揽着顾客。看上去,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还多。
我在城门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寒意。小镇的秋天果然不同于城里。
没有统计过,多少次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背上背包,跳上车,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一段时间。我不是专业旅行家。我是在工作。很多年以前,我就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了。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就有一次出差的机会,当时别人都在等着领导安排,我脱口而出:我去!
就这样开始了。
此后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就一直奔波在全国各地。大城市,小城市。南方,北方。贫穷的地方,富有的地方。金碧辉煌的地方,土里土气的地方。发达现代的地方,古老淳朴的地方。高楼大厦里,野外茅屋里……
他们不理解我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曾经的乡下人。有一天我拼命努力进了城,在城里工作了,却还是个外人,这个城市的外人。我为这个城市服务,赚这个城市的钱,买这个城市的东西,娶这个城市的女人,结婚离婚,买房卖房。结果还是个外人。而且我知道,这个城市还有不少我这样的外人,只不过平时他们在不同的角落里,长着区分不了地域的脸,说着不太标准的当地方言而已。只有在填籍贯时,或者孤独时,他们才会想起,他们原本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后来终于买了房。第一次,我站在空荡荡四面灰黑的屋子里,发现自己花掉了全部积蓄交了首付买来的房子,只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空盒子。站在十五楼的阳台往下看的时候,我老是担心,如果有一天,住在下面的人宣布要撤走他们的房子,我是不是就要永久地留在半空中了。我那个时候的老婆不明白我为什么脸色不好,她以为我在操心装修的钱。她拉着我的胳膊,一脸幸福的模样,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装修的钱,我跟父母说好了……
可是,搬进新房子后,我们的话越来越少,爱越做越少,一起吃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直到离婚。新房子装了我们的身体,漏掉了我们的爱情。离婚了以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恢复过来。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想那个地方能够给我充充电。可遗憾的是,我发现,那里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地方了。十年时间没回去,老家完全变了样儿。从小一起玩的同龄人都离开了,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发财的发财,进监狱的进监狱,只是过年的时候他们才开着车,装着大款,炫耀着自己在城市里的光辉成就。
几个老人接待了我。他们没有和我谈小时候的事,谈那些小伙伴们。他们关心我的现在,我是不是混得很好,做很大的官,赚很多的钱;我怎么没带老婆孩子回来;我岳父是不是传说中的副市长;孩子们则缠着问我,是不是曾经单枪匹马抓住几个毒贩……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
故乡没了。城市又不是我的城市。我还是背起包裹,出门吧。
只有在外面,我才能找到一点安宁。我是不是有病?一位心理医生曾经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这是内心里缺少安全感。去他妈的安全感。干我这一行的哪里有什么安全感。
那孙周呢,他一定更没安全感吧?他应该比我更惨。他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被一刀割断了脐带,和以前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关联。这是不是有些恐惧?据说每一个婴儿都没有安全感。孙周也一样吧。他在这座古老的小镇,像一个婴儿一样,看到的都是陌生的房屋、树木和河流,接触的全部是陌生人。他们会欢迎他吗?他们的语言,他能听得懂吗?这里的麻辣菜,会不会让他的胃受不了?最可怜的是,他一面竖着耳朵谛听着来自故乡的消息,从报纸上、电视上寻找着故乡的蛛丝马迹,又担心着会从故乡传来什么消息……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一定不希望见到我。当我这样一个看起来干瘦但却有力量的人,带着偶尔锐利的目光出现在他跟前时,他会是怎样的悲伤……
来看看孙周曾经干过的几件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黄昏,初中生孙周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在一个小巷子里,他被三个男生拦住了。孙周认得他们几个。这是邻校的几个初三的学生,个个长得高,他们号称“西门三剑客”,喜欢在这一带抢低年级学生的零花钱和东西,没钱没东西的就逼着他们找家长要,第二天补上来,胆敢告诉老师和家长的就是一顿暴揍,不少孩子在这里被欺负过,孙周班上就有一个。孙周远远地看到了他们,知道没地方躲了,逃也逃不掉,就笑嘻嘻地迎上去,跟他们打招呼,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还主动把包里的零食送给他们吃。没等他们有什么反应,他又主动掏出包里所有的零花钱,送给了他们。“三剑客”大概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学生,有些反应不过来。孙周就主动说,没别的意思,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大名,想跟他们交个朋友。“三剑客”很快就接纳了他,并且和他一起抽了几支烟。孙周以前是不抽烟的。但他居然像个老手一样抽着烟。这以后,孙周班上的同学再也没有受到过“三剑客”的骚扰。奇怪的是,孙周的档案里,似乎也没有“擂肥”的记录。
另外一件事发生在家里。有一次家里丢了钱,父亲怀疑是孙周拿的,就去问他。孙周二话没说转身就跑。父亲反应慢了点,没追上。他更加肯定是孙周拿的,就跟孙周的妈妈说,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个兔崽子。谁知孙周却不见了。一连三天,都没见他回家,学校也没去。父母就急了,到处找。结果,孙周没找到,钱却找到了。原来,是父亲自己出门的时候放在一个袋子里,本来打算买东西的,结果没买,钱也忘了拿出来。父亲冤枉了儿子,心里非常愧疚,但更加担心的,是儿子的失踪。但就在这时,孙周却自己回家了。父亲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去同学家待了几天。父亲问为什么。孙周说,自己要是不跑,肯定要挨顿打,划不来。父亲说,那你为什么不辩解。孙周说,我没办法证明自己没偷。父亲傻了眼,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后面一个故事是孙周的父亲跟我讲的。他说,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鬼点子多,有主见,有什么事不爱跟别人说。
多年以后,当我从一堆档案,以及一堆当事人的口中,试图来塑造一个完整的孙周来,却感到异常困难。他基本上是个好学生,穿着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到处疯,一身泥。他不欺负人。朋友似乎很多,但别人不知道他到底跟谁是朋友。老师要他当学生干部,他不当,不像别的孩子抢着当。他学习不算刻苦,但能保持在前十名。他没有表现欲,上课的时候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
他还喜欢音乐,会吹笛子,父亲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有人说他是跟一个外地来逃荒的人学的。跟逃荒的人都能混到一块儿,这对于中学生来说有些不可思议。父亲说有可能,那段时间他老是把饭带到学校去吃,而且比平常吃得多。我还以为他学习刻苦,人也容易饿呢。后来才听人说,他送给一个要饭的吃。父亲也没怪他,还多给了他一些饭。躺在回龙客栈的床上,我就在想,如果此时他能吹一段笛子,那一定是件很美的事。这么安静的夜,他的笛声听起来一定很悠扬。我非常乐意做他的知音。
……
这样的一个孙周,能得出什么结论呢?甚至对着他的照片,我都想象不出他的形象来。照片上的这个人似乎是假的,画出来的,或者是另外一个人,跟我所听来和看来的那个人完全没有关系。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算一算,这也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离开了以前那个干燥、多风、遍地枫树和刺槐树的地方,到了一个潮湿、少风、多雨、遍地都是菩提树的地方,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么多的岁月、这么有生命力的水土,会把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没有办法想象。无论如何,我彻底放弃了速战速决的念头。我要在这个地方耐心地住下来。我要从他的周围入手,了解现在的他。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狗叫,叫得非常响亮,似乎空气中没有什么阻挡,就那么野蛮地直接地撞进耳朵里来了,耳朵里居然有疼痛的感觉。这里的夜实在太安静了。我赶紧走到阳台边朝外看,院子里黑黢黢的,两棵高大的菩提树在夜空里俯视着整个院子。树下的鱼池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把星星点点的光向夜空抛洒,鱼儿们估计都睡了。怎么会突然有狗叫?是客栈里的那只狗吗?
很快,外面再次传来狗叫声。这次是一连串的叫声。先是紧张的,接着是欢快的,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哼哼唧唧的,像是撒娇了。来的应该是它的熟人。这么安静的、漆黑的夜里,还会有什么人来到回龙客栈呢?
我决定下楼去看看。在服务台,我看到的,不是我登记时的那个干瘦的老人,而是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头发绾起,梳成一个髻,看上去干净利落。脸上饱满,带着浅浅的笑。眼神很安静,即使有一屋子的人,也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是在看自己。那只头上长着一块白毛的黑狗就躺在她脚下,连头都懒得抬一下,眼神和她一样安详。据说什么样性格的人就会带出什么样性格的狗,看来此言不虚。她朝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她显然看出了,我是这里的房客。我问她,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吧。
她点了点头。
我说,你好,我姓向,叫向东,不过这一次,我是向西。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打算告诉我她的名字。看上去她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但对于我,她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了解,或者,她想了解的都已经了解了。
我单刀直入,请问老板娘贵姓?
她笑了起来,镇上人都叫我桔子,你也叫我桔子吧。
她就是桔子。而且她似乎已经知道我听说过她了。我想起了电视上看到的一位电影明星,她习惯了被人认识,结果有一次有人不认识她,她一脸惊讶地问,你居然不知道我啊。
桔子觉察出了我的惊讶,怎么,不相信啊?
我笑了起来,你可是镇上的名人啊,我一来镇上就听人说起你。
她脸上仍是淡淡的,没有那位电影明星的那种夸张,仿佛我说的这个人与她无关一样。她说,这小镇就一巴掌大嘛。
我决定和她聊聊,于是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小镇还有哪些名人啊?我想把话题往孙周身上引。
她说,大智和尚呗,涞滩还有哪个比他更有名啊。他在重庆都有名。
大智我也想了解,但现在我更想了解的是孙周。于是我接着问,还有呢?
她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有目标了啊?想了解谁,直接问嘛。
对于这样的女子,似乎任何拐弯抹角都是没有必要的。她似乎洞察世间的一切,也洞察身边人的一切。
好吧,我想了解善人。我解释道,在这里,只要一跟人说话,就说到他。可我又不了解他。既然这样,那干脆就了解了解他呗。
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很深,似乎要把我吸进她的眼里。随后,她就进了内屋,不一会儿,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茶杯,递给了我。
你想了解他的什么?
所有关于他的,我都想了解。
那说来话就长了,你今天才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累吗?
我摇了摇头,直起身上,故意摆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那好吧。她也坐了下来,那就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说起吧。
甲
多年前的那一天,刘明夷就站在东水门外的菩提树底下,眺望着远处的渠江。刘明夷在这里等待两个远道而来的人。一个是他的老师方大和,一个则是师妹方娅。
一个月前,刘明夷率先来到这里。他从史料中得知,这个被称作涞滩古镇的小镇宋代就开始建镇,原本是个古寨。这里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宋代古建筑群。学中国建筑的他立即被吸引住了,当即和老师方大和商量,启程来到涞滩。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一只大雁,飞越山水,在涞滩偶尔停下,留下一个脚印而已。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小火轮才到下面的码头。刘明夷赶上去,老师方大和笑道,等急了吧,总算到了。没办法,日本人到处封锁,我们好不容易才过来的。
这正是刘明夷着急的原因。他看了看方大和身后的师妹方娅,方娅抿着嘴笑,我倒是觉得挺好玩儿。
方大和父女俩的到来让刘明夷的生活焕然一新。当然,心底里,刘明夷更盼望的,是方娅的到来。这话他不敢说出来,更不敢对方娅说,甚至心里想一想,都觉得自己不够高尚。
刘明夷对方大和算是“一见钟情”。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方大和特别平易近人。别的老师喊学生都是“某某同学”,方大和第一次喊刘明夷是这样喊的:刘明夷先生。惊得刘明夷把书掉在了地上。方大和呢,笑着上前,把书捡起来,递到刘明夷的手上,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明夷一下子就把他当朋友了。像刘明夷这样的人,交上一个朋友或者敌人,是一件并不复杂的事,虽然有些时候很快就证明自己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但他也不愿意改。幸好,当朋友也好当敌人也罢,都只是在心里,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这多少给了他不改的理由。方大和很快就证明自己值得刘明夷亲近。
方大和博学多才。刘明夷从同学那里得知,他早年曾东渡扶桑学建筑,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那位同学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日语甚至说得比汉语还好。关键是,一个学建筑的学者,居然政治、宗教、文学,无所不通。他上课的时候,基本不带讲义,而且引经据典,谈中国古代政治,讲圣奥古斯丁关于性欲的理论,甚至还说到雨果的人道主义与卢梭天生敏感的灵魂。他的课深受学生欢迎,经常下了课还被学生拉住问这问那。
最吸引刘明夷的,是方大和的幽默。中国人一贯缺少幽默。刘明夷受父亲影响,甚至固执地认为,汉民族就是一个缺少幽默细胞的民族。然而方大和的第一堂课就给了他一个惊喜。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年轻的时候,我的理想是做个坏人。但是,真讨厌,现在我看起来越来越不像坏人了。全班的学生都笑成一团。
所有学生中,刘明夷是方大和最喜欢的。虽然作为一个老师,不能表现出对哪一个学生的偏爱,但刘明夷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刘明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格外喜欢自己。论成绩,他不是最好的;论性格,他不够开朗大方;论学养,他虽然读过一些书,但和方大和比起来,还只是皮毛。最后,刘明夷只能解释为:投缘。方大和经常要刘明夷到他家里去,名义上是帮他做些事,实际上却是给他开小灶—生活上的小灶和学问上的小灶一起开。方大和的家眷在老家,他一个人在学校,刘明夷也乐得去陪陪他。关于方大和没有带家眷的事,经常引起同事的非议。有同事甚至当面置疑他,是不是还没成家。方大和只是一笑了之,并不争辩。这种情况在刘明夷升到二年级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那一年,方娅来了。几乎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刘明夷就发现,她闯进了自己的心。当多年以后,刘明夷在爱情上颇有经验以后,他回忆道,爱情就是爱情,没有理由,也无需解释。
其实和当时班上的女同学相比,方娅真的算不上美女。眼睛有些小,腿也有些短,甚至还有些粗—一次她穿着旗袍蹦蹦跳跳地跑到刘明夷跟前时,刘明夷一眼就发现了这一点:穿旗袍的时候怎么能蹦蹦跳跳的呢?不就是想掩饰自己的粗腿吗?但她的皮肤比较白。她的方言甚至比方大和还难懂。方大和解释说,这孩子一直和她妈妈待在上海,一口的上海话,后来又跟自己学日语,口音就乱了。她齐耳的短发倒是让刘明夷耳目一新,而且一边别着一个奇怪的发簪,显得非常可爱。
刘明夷去方老师家更勤了,以求教的名义,或者以干家务活的名义。方大和似乎也乐得看到刘明夷追求自己的女儿。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坐在藤椅上,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扶着椅靠,眯着眼睛看着两个年轻人:有些羞涩的那个是刘明夷,天真活泼的那个是方娅。那个神情,刘明夷其实没看懂,但他仍旧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欣赏,是享受。恋爱后的刘明夷在学业上迎来突飞猛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师特别指导的结果。
他开始比其他学生更早地找到自己的未来。他的兴趣集中到了中国古代建筑当中。有一次,方娅一惊一乍地拿着一张旧报纸去找他。报纸上有一张照片,一个老街,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两边都是老式的房子,老式的小瓦,石头的屋基,石头的房梁,除此之外的材料都是木头。
报纸上说,这地方叫涞滩,在西南,在四川重庆,应该属于西部吧。
方娅话听起来有些幼稚,但刘明夷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她的话语上了,而是她说话时的姿态:她一脸的天真无邪,仰着头看着刘明夷,两片嘴唇翕动着,像是在等待刘明夷。这是最吸引刘明夷的姿态之一,他忍不住想亲吻她一下,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自从方娅来了之后,回答她的问题就是刘明夷最快乐的事情。很奇怪的是,明明她父亲是建筑专家,而且学问渊博,她有问题却来问自己。刘明夷照旧一厢情愿地认为,她这是找机会和自己在一起。满足心仪的女孩子的要求,这是所有恋爱中的男孩子最乐于干的事。刘明夷于是顺着报纸往下看,一边看一边为她讲解。结果不看则罢,一看他就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报纸上所说的,居然是一个千年古镇,上面的建筑,也都是古建筑。
方大和多次在课堂上讲过,他最佩服的中国学者是梁思成。方大和说,梁思成在中国古建筑研究方面的成就,可以说是中国当世第一人。他一直想见梁思成一面,只是因为当时战事频仍,学术式微,这个愿望未能实现。作为老师,他鼓励自己的学生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他之所以欣赏刘明夷,是因为觉得他的天资超过了自己。所以,追赶梁思成的任务,就只能寄希望于刘明夷了。
刘明夷这才明白,方大和与自己亲近的原因所在了。他是想让自己成为他的衣钵传人。方大和的话立即让他热血沸腾。
自从拿着那张报纸来找刘明夷之后,方娅又三天两头地来问一些和涞滩古镇有关的问题。那个小镇似乎像一块磁铁,已经深深地吸引住了她。有一天,在方大和家里,方娅再次提到了涞滩古镇。
方娅说,这个小镇,什么时候我可以去看看啊?
刘明夷笑道,这个可有些难了。
方娅撒娇似的说,可我真的想去看看,怎么办啊?
刘明夷摇了摇头,那怎么行,现在外面那么乱,你一个女孩子……
方娅撅着嘴巴说,女孩子怎么啦?你的思想怎么还停留在一百年前啊?
刘明夷立即脸红了,他求助似的地看着老师,老师正坐在那里,眼睛盯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夷啊。这会儿他亲热地喊他,说明他的目光虽在窗外,耳朵却在屋内,依我看啊,方娅倒是可以去。不过呢,是大家一起去。
他抽了口烟,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慢悠悠地说道。
你有志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那个涞滩就是个好地方,千年建筑,保存得那么完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得抓紧时间去研究。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没准哪一天就消失了。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着步,语气不紧不慢。
何况,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学校也要南迁了。不如我们早点去,以免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刘明夷。
此时,刘明夷脸上没有表示,脑子里已经有千百个主意在翻滚了。最后,他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
老师,我看这样,为了保险起见,我先去打个头阵,探明了情况,你们再去,如何?
好!好!方大和难得一见地激动了起来,好样儿的,学校马上就要放假了,一放假你就启程,就这么办了!
多年以后,刘明夷回忆说,涞滩这地方之于自己,就像是个未见过面的未婚夫,自己稀里糊涂地被塞进轿子,见到未婚夫,却发现这正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这种婚姻显然需要运气。这说明刘明夷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方娅才来这里的。
这些天里,他走遍了涞滩的各个角落。为各种建筑画草图,写下各种文字。当然,最幸福的时光还是和方娅坐在那棵菩提树下时。两个人并排坐着,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木,遥望着远处的江面。几天前的时候,刘明夷也这样坐着,只不过那个时候是一个人。一个人坐着,目光是空洞的,脑子里是幻想。两个人就不一样了。目光是明澈的,至于脑子……那个时候是不需要脑子的。方娅的眼里都是水,秋水,尤其是目光对准刘明夷的时候,那水就会流动起来,却永远都不会落下来,刘明夷看到自己就浸在这水里,把他的骨头都浸化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容易让他忽略周围的东西。他所有的灵感都在建筑和方娅身上。有一次画图时,他忍不住把方娅画了进去。方娅坐在方条石上,远方是蓝得透明的天,身后是低矮的青瓦木房,身边是绿的苍耳、灰的狗尾巴草,到处乱长的梳子草和金纳香,画里似乎还隐约飘着苦艾的味道。方娅看到了画,就抢了过去,惊喜地叫着,跳着,像孩子一样。接连几天,都是方娅带着刘明夷跑东跑西,刘明夷也乐得随她。
那天方娅突然要到江边去。从山上往山下走,两边的泡桐和橘树摇晃着,他们也和树一样摇晃着。万年青则要矜持得多,只是抖动几下树叶,以示客气。刘明夷的心里就像揣着件宝贝,拿出来怕飞了,揣着又七上八下的。他知道江边是什么地方。江边没有建筑,不是他们要研究的地方。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暂时离开那些雕梁画栋,离开那些线条和色彩。方娅呢,还是一路蹦跳着,追逐着路上的石子。或者干脆在一株苦杞跟前蹲下来,伸手去碰红得发亮、嫩得发嗲的果子,但又怕碰落了果子,手伸到一半便收了回来,然后一脸天真地看着刘明夷。
到了江边时,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其实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似乎两人已经经过了千山万水。等到他们一起坐在江边时,就很自然地坐在一起了。以前他们也单独相处过,但都是保持两尺的距离,这个距离两个人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却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声。现在,他们近得足够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了。静了半刻,方娅打破了宁静,带着些撒娇说,好累啊。说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靠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刘明夷呢,生平第一次让女人靠这么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身子显得有些僵硬,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肩膀上的脑袋就滑走了。时间很配合地停滞了。对于刘明夷来说,这种姿势其实并不舒服,身子有些硬,腰有些酸,但他知道,此时身子不是自己的,肩膀也不是自己的。刘明夷很想一把抱住她,但是他不知道方娅让不让她抱,万一她生气了怎么办?何况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梆梆的声音。几个嫂子正在洗衣服,棒槌隔着衣服敲打在石头上,梆梆地闷响。
好在很快就有人来解围了。
上游远远地飘来一只竹筏,几个男人站在船上,短衣短裤,拉着网,挥着手。一个男人显然发现了洗衣嫂,一扔手上的网,双手叉起腰,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河边的洗衣嫂,你莫嫌我犁头老;
犁不动你的田,我不收你一文钱。
岸边的洗衣嫂一听,抬起头来,立即回应:
放筏子的上河人,你莫怪我手无情;
我的剪刀一张口,筏子架到涞滩口。
歌声惊醒了两个人。方娅显然对他们的歌声发生了兴趣。她扭过头来问刘明夷,他们唱的什么啊?
刘明夷听懂了两个人的声音,脸早就红得像苦杞果一样,眼睛都不敢看方娅。方娅越发好奇了,我只听到他们说犁什么田,什么意思嘛,快说啊。
刘明夷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很坏,唱这种下流的歌,不要听……
方娅似乎也明白了,脸红了。她不好意思的方式不是把脸躲开,而是藏起来,眼下,最适合藏的地方就是刘明夷的怀抱。于是她一下就扎进刘明夷的怀里。刘明夷这次果断地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她。少女的芳香钻入他的鼻子里,每一寸肌肤里,他有了一种眩晕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做梦。庄生梦蝶,就是这种感觉吧。这个时候,刘明夷确切地明白了一个词:爱情。以前只是在书上领略过,在心里幻想过,这一次,爱情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自己身边,扑向了自己。爱情这东西就像酒,像鸦片,让人迷醉,让人完全忘掉了外面的世界。
方娅说,明夷,你会一直爱我吗?
刘明夷说,会,当然会,天地合,也不与君绝!
方娅哧哧地笑着,天地都合啦,我们待哪里啊?
刘明夷说,我们一起被压扁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更分不开啦!
方娅赶紧说,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害得刘明夷又赶紧打自己的嘴巴。过了一会儿,方娅又不放心地说,明夷,万一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呢,你也会和我在一起吗?
刘明夷正沉浸在爱情的蜜罐中,蜜罐中的人是不会担心未来的,他说,什么事能让我们分开啊。你是说,你爸爸……
方娅使劲摇着头,我爸爸是不会干涉我的。他早就说过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
刘明夷这下有些认真了,盯着她的眼睛说,那你是说……
方娅的目光有些躲闪,我是说,我是说,万一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
刘明夷吓了一跳,什么事啊?
方娅赶紧声明,没什么,我是说万一。不是说世事难料嘛。再加上兵荒马乱的,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啊。
这下刘明夷懂了,方娅是担心会失去自己。懂了之后他就开始感动。刘明夷这样的人,感动起来是非常动情的。他把方娅搂在怀里,搂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方娅又不好推开他,恰好旁边有脚步声传来,她赶紧说,明夷,有人来了……刘明夷赶紧一把放开她,放得有些急,自己一下子滚倒在一旁,头上粘上了几颗苍耳子,粘得牢牢的,手忙脚乱地往下扯,结果没扯下来,头发倒是扯下了几根,疼得哇哇直叫。方娅笑成了一团,温柔地抓住他的手,把他的脑袋搂在怀里,一颗颗地帮他弄下来。这会儿倒不顾忌有人来了。她的动作很轻柔,偶尔的拉扯头发倒像是在按摩。刘明夷也很享受这种感觉,只后悔头发上没多粘几颗。弄完了,放开他的脑袋,方娅摊开手,几颗苍耳子在手上,根根刺都是亮晶晶的,向他们示威着。
两个人是手拉着手回来的。
穿过树丛走到院门口时,刘明夷才松开方娅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陶大爷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到了刘明夷,他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刘老师,你们回来啦!然后又凑近刘明夷,刘老师,我听东头的老梁说,他儿子寄信回来了。信上说,日本人黑(很)凶,把南京围起来了。老梁说,打了南京,日本人顺着江就上来了,要打到四川来的。刘老师,你说一说,日本人,会不会打到涞滩来啊?刘明夷心里一惊,嘴里只说,这个,情况变得这么快,我也不知道呢。我在这里,消息封闭得很啊。
陶大爷是刘明夷的房东,一个一天到晚都开心的老人,生气的时候都像在笑。他似乎格外尊重有文化的人,第一次见到刘明夷的时候就热情得不得了,听说他是来研究涞滩的老房子的,主动提出降低房租。方大和与方娅来了之后,陶大爷又把儿子媳妇给轰了出去,住到了邻居家,把房子让给了刘明夷,自己独自带着小孙女陪刘明夷他们住。方娅他们没来的时候,一老一少两个人就经常坐在门前的石凳子上,聊着眼前的或者遥远的话题。
陶大爷今天有些怪异。他和刘明夷说着话,眼睛却不时往方娅身上瞟,那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让刘明夷有些不舒服。因为此时,在他心里,方娅已经和他是一个人了。可他还是对方娅说,你先去看看方老师吧,我陪陶大爷说说话。陶大爷的四川话方娅本来就听不太懂,又对他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借这个机会赶紧溜进屋去了。
这会儿,陶大爷才压低了声音,对刘明夷说,你那个老师,有点问题!很有点问题!
丑
时间有时真的会让人脱胎换骨。
第一次见到郭晖时,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他满脸胡须拉碴,像是很久没洗过一样,鼻子一定是刚刚摸过的,鼻尖上方露出一块白来,亮晶晶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被人浇了一头灰。衣服倒是干净,也算整洁,但走近了,就能闻出一股酸臭。关键是那么冷的天,他居然还只穿着件长袖衬衣。他就傻傻地站在那里,腿微微有些发抖,看来是太累了。背上的包并不大,却像是有千斤重,让他的背有些弯曲,看上去似乎有三十岁。后来我才知道,他刚过二十。当时的郭晖没有一点吸引我的地方。唯一有些打动我的,是他的眼睛,非常亮,长在他的那张灰黑的脸上,像是暗夜里的一盏灯,格外引人注意。
当时他在街口左右张望着,像是找什么人,又像是在认路。他像个怕狗的人,小心谨慎的,唯恐哪里突然窜出一条狗来。旁边的一只猫突然跳过去,都让他吓了一跳。当时我刚刚从屋里出来,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那个时候,镇上没什么外人来。就那些人。打渔的,种田的,开小卖部的,开小饭店的,在城门口卖点橘子、芸豆、苦瓜的,做糖人的,早上上学黄昏放学的学生,天天都在那里。流动的人群,也就是那些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磨刀的,补锅的,算命的。上涞滩、下涞滩,就这些人。逢场的日子人多一些,乡下的农民都到镇上来了,卖些自己种的农货,红苕、丝瓜之类的。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坐在那里也不吆喝,只瞟着来来往往的人,有走过来的就站起来打声招呼,基本上不讲价,本身就不贵,一口价。
郭晖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涞滩人。说来你不信,是不是涞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涞滩人,走路都是晃悠悠的,一摇一摆的,两条腿往外晃,晃得很慢,像是喝醉了酒,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打招呼,也随时准备答应打招呼的人。闲得嘛。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简单。我们这地方的人,手上有点钱,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胡吃海喝,再就打麻将,房子倒在其次,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把日子过得慢慢悠悠的。郭晖就不一样了。他不乱花钱,有钱以后也不乱花,有钱就盖房子。
我看到他走到旁边去问人。他离我不远,两个人边说边比画,半天都没听懂对方说什么。我就走了过去。那个时候我正在读高三,在学校里学过普通话。很快我们就对上了话。他说他是外地来打工的,身上钱花得差不多了也没找到工作,就跑到下面来碰碰运气,在车站随便就跳上了一辆车,结果到这里来了。他实在太好笑了。他被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桔子。他也笑了起来,说你确实像桔子。那天我穿了件橙色上衣。我有些恼怒地问他叫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他叫郭晖。我哈哈大笑起来。自己的名字还要想半天。而且他的那张脸上,确实像抹了锅灰。
后来他洗了脸,我发现其实他并不黑,而且长得棱角分明的,要是鼻梁高一点,都可以算得上帅哥了。那天我心情好,带他到餐馆吃了饭。当然了,他付的钱。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他打算找个事做。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的老姑父刘明夷,他虽然现在退休了,但一定能够帮上忙。他却摇了摇头说,不了,谢谢你了。我自己想办法吧。我心想这真是个怪人,好心帮他,他却拒绝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当时我以为已经忘掉了这个人。我以为他只是个过客,凑巧来到这里,凑巧碰到了我而已。这样的人,在生命中会遇到很多,没有必要个个都留在脑子里。可这次,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一次年轻多了。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黑裤子,头发剪短了,人也晒黑了,却显得精神了很多。说话的时候,嘴角老朝一边抽动,好像有些紧张,看上去像个中学生。他的这个样子倒是更吸引我了。不像第一次,虽然新鲜,却有一种深深的陌生感。
那是我这辈子最悲惨的一个夏天。天出奇的热。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把整个涞滩都烤熟了。渠江上冒着热气,水都快要被蒸干了。让我最惨的还不是天气。
在那以前,我,桔子,是涞滩乡出名的好学生。学习好,人也乖巧,关键是,还长得好,所以我是父母的骄傲、邻里的榜样。有人甚至预测我有一天会成为涞滩乡的第一任女乡长。姑父经常这样用我来批评表哥刘子钟,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处东游西荡的,你看看人家桔子,你要是有人家一半,我睡着了都要笑醒!邻居甚至在激励上小学的孩子时都会说,好好学习,有一天你就会像桔子姐那样……
高考一周前,班主任开了一次全班考前动员大会,他照样拿我做例子:你们辛辛苦苦了十二年,为的就是这三天了,这三天将会决定你们,将来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你们要想穿皮鞋,就要像陶小桔那样……于是,我就配合班主任,给班里成绩不好的学生鼓劲,并传授他们一些考试的技巧。然而现在……当别人纷纷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居然落榜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在房里关了一天。我一直在发呆,居然没有一滴眼泪。我知道,我作为涞滩孩子榜样的十二年已经像渠江里的水一样,东流而去,一去不回头了。我已经成为全镇的一个笑话,一个反面教材。而且我还必须面对一个事实:我将来要穿草鞋了。穿草鞋的结果就是,我不能够像梦想中的那样,离开涞滩,到重庆城里去,穿着漂亮的白裙子,踩着高跟鞋,坐在镶着宽大玻璃窗的办公室里;我也不能够开着小车,穿过两排迎接我的菩提树,出现在父老乡亲们的跟前。
那天晚上的另一个成果是我发现我那么能喝酒。我拿了一瓶父亲收藏了多年的白酒,一口气喝了半瓶,结果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于是我又喝了剩下的半瓶,这时我才感到有些晕乎乎的。以前父母都说,好女人是不喝酒的,虽然我经常在涞滩见到能喝酒的豪爽女人。这回我算是明白了,豪爽的女人背后,一定有着一个喝酒的理由。这瓶酒让我一觉睡到了天亮。
后来我打开了房门,打算到江边去散散心。我走到了二佛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些傻乎乎的知了在不要命地叫,好像它们能把太阳叫走似的,结果越叫越让人感到热。我突然想和二佛说说话。我有一肚子话要说。这么多年来,我经常看到有人烧香拜佛,虔诚地拜倒在佛前口里念念有词,只觉得他们很傻,一个石头有什么好拜的。现在我明白了,佛其实也是孤独的。就像我一样,被人顶礼膜拜,却没人真正懂得自己。佛还会被人拜,而我不用了。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终于不用天天装着一副好孩子的样子,供人学习了。
这真是一个重大发现。这个重大发现让我脚底下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到了佛像跟前,我却看到一个人,正跪在佛像前,低着头,一动不动。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拜佛呢?我轻轻地走过去,尽量不惊动佛前的人。终于,离得够近了,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男人。我听到了那个男人口里发出的声音—他居然在哭!他哭得很投入,双肩不停地抖动着,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咕咚的声音,仿佛是噎住了气,让人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我的眼泪也被他勾出来了,莫名地,一滴滴地往外冒。好半天,他才站起来,拍掉腿上的尘土,慢慢转过身来。
居然是他!
他显然也发现了我,愣了片刻,咧开嘴,想要笑一下,结果嘴角却不合时宜地抽动了一下,看起来跟哭一样,有些滑稽。他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说,怎么,只许你在这里吗?这又不是你家开的!
他大概没想到,我突然变得这么泼辣。他当然不会知道,我是怎样变得泼辣的。他说,谢谢你上次帮了我。
我说,你怎么还在涞滩?你还没走啊。
他说,没有。我在这里找了个事。
我问他,你找了个什么事做啊?
他说,建筑工地上,帮人家搬砖。
说着,他摊开手,我看到那双之前又白又嫩的手,已经变得又黑又粗糙,而且布满了伤痕。他一定是吃了不少苦。
见我不说话了,他说道,不早了,你吃午饭没?
我摇了摇头。
他说,那好,现在我有钱了,我请你吃饭吧。感谢你上次帮了我。
我们的头顶上有两棵树。一棵苦楝树,一棵槐树。苦楝树在我们的上面,槐树在苦楝树的上面。四周的味道是苦楝树的。苦楝树的叶子是苦苦的,槐树的叶子是涩涩的。苦味比涩味浓,所以我们只闻到了苦味。
郭晖给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却拿着一瓶啤酒。瓶盖刚打开,就被我一把抢了过来,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一大半。郭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口里有些结结巴巴的,你,你,你怎么也喝起酒来了?你这样喝会喝醉的……
我笑了起来,咱们比比看,看看谁会喝醉。老板,再拿十瓶来!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告别了过去。
再次见到郭晖的时候……不,准确地说,他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冬天了。他是在派出所里见到我的。
一年前的夏天,我拒绝了父母,拒绝了老师,拒绝再回到学校复读,也拒绝去修复我的形象。我要求去打工。父母亲无奈之下答应了。
我和很多乡下的妹子一样,到市里来找工作。我找到了一家理发店,想跟人学理发。我想学到手艺,以后自己也开家理发店。理发店老板留下了我。我就从给人洗头做起。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一个黄头发的小混混出现在店里。他指定要我给他洗头。我只好答应了。谁知他不怀好意,我给他洗头的时候,他不停地把脑袋往我怀里蹭。我只好往后让。谁知他得寸进尺,干脆直接伸手往我怀里摸。我不再客气,拿起旁边的一盆水,泼在黄头发身上。黄头发跳了起来,没等他反应,我顺手拿起旁边的拖把,砸在他脑袋上。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就跑出门去了。
店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温顺的我,会突然以那种形式爆发。愣了半天,老板赶紧对我说,桔子啊,你赶紧走吧,那个人是这地方有名的混混,你惹不起啊。我硬着脖子说,我不怕,大不了跟他拼了!老板带着哭腔说,我的姑奶奶,你惹得起,我也惹不起啊。我求求你,快走吧。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我只好收拾东西离开了。
我又一次流浪在街上。我打算再找家理发店学理发。谁知,这条街上的所有理发店都像约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拒绝了我。他们像送瘟神一样把我送出门去。没有办法,我开始尝试着找别的工作。可是,那段时间,合川市人像是约好了一样,对我表示拒绝。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开大会一致通过了不要我的决议。
祸不单行。那天下午,我回到出租屋里,发现门已经开了。进屋一看,显然有人进来过了。屋里一片狼藉,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被子被翻了过来。我急忙冲向枕头,我希望那里没人动过。但是,枕头已经被拉开了。我的全部积蓄,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和打工攒下的钱,已经全部被人拿走了。
一连饿了两天,我快撑不住了。那天晚上,我到了一家小饭馆,坐在一个角落里。服务员几次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我一直摇着头。他以为我在等人。我想找他讨点吃的,可又张不开口。我就那样傻坐着。过了一会儿,旁边桌上的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看了看我,吩咐服务员,去炒两个菜来,算我的!我看了看这个男人,一眼就看到了他胳膊上文的一只老鹰。男人看着我,说道,这里的人都叫我鹰哥。就在这时,一个黄头发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盯着我,看了看,笑了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啊。他居然是理发店里被我打的那个小混混。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这下子饭吃不成,还要挨打了。果然,黄头发男人说,老大,就是她,当时打我的就是她,我一直找她呢。没等他动手,那个鹰哥突然一拍桌子,好了!就你那点出息,被一个妹子打成那样,还好意思说这说那,还不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倒上了一杯白酒,递给了我,然后挑衅地看着我。我一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他看了看我,笑了笑,好,好,你这样的妹子,我喜欢!兄弟们,都过来,一起喝一杯,欢迎她加入我们!
我们到处惹是生非,喝酒,打架,逼着商户交保护费。直到有一天我被抓进了派出所。我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唯独不肯说出自己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我被拘留了十五天。
终于十五天到了,我被带出了拘留所。一个女公安告诉我,有人在外面等我。我吓了一跳,谁会在外面等我?在外面,我看到了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双肩包,正背对着我。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居然是他,郭晖!
一年多不见,他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他应该有几天没刮胡子了,脸上胡须拉碴的,加上鼻梁上的墨镜,看上去不怎么像他。他朝我笑了笑。
我扭头就往屋外走。他赶紧跟了出来。我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我们走了很久,终于我走累了,在江边的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我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他说,我来看你。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这个你不用管。不过你放心,你爸爸妈妈不知道。
没话了。坐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走吧,请我吃饭吧。
我们进了一家小餐馆。我直接要了一瓶白酒。这次他没有阻拦我。还陪着我喝。可我不想管他。我只顾自己喝。后来他就不喝了,在一旁看着我。一瓶酒见底了,他居然又要了一瓶。这一瓶,我没能喝完,就倒在桌子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他的背上。我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发现我们居然来到了车站。我突然明白了过来,问他,你要带我上哪里去啊?
他喘着粗气,说了两个字:回家。
我愣了一下,朝他喊道,快放我下来,我不回家!
他又吐出了一个字:不!
我使劲地挣扎着,踢他的屁股,掐他的脖子,他就是不放我下来,最后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疼得叫了起来,却仍然不肯放下我。最后,我打累了,一下子扑倒在椅子上,哭了起来。他也不管我,让我哭。
车子终于到了涞滩。我赖在车上不下来。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拉了下来。街上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我赶紧一把甩开他的手。一路上,我赶紧想着,怎么跟父母说,我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走着走着,我就发现不对劲。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带我去下涞滩,而是直接把我往街东头带。最后,我们走到了一家小理发店门前,里面的几个理发师傅正在忙得热火朝天。他朝我笑了笑。
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径直走了进去。我只好跟着他走了进去。里面一个高个子男人和他打着招呼,他一把拉过我,对高个子男人说,小廖,她就是桔子,以后,她就是你的老板了。你先教她理发吧。
我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那个小廖赶紧把我往里让,一边给我拿凳子。我这才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说,这个理发店,是你的啦!
我说,这是你的理发店?
他笑道,是啊,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你不是一直要开理发店吗?
小廖在一旁说道,是啊,桔子,晖哥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还借了钱,才盘下了这个店。他一直在说,要等你回来。这下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我对郭晖说,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他翻着白眼,你管得着吗?
父母亲越来越喜欢郭晖了。他们好几次都在问我,觉得那个郭晖怎么样?说心里话,我不想让父母管我的私事。我说,不怎么样,长得又难看,又是个外地人。母亲说,咦,小郭怎么难看啦?我觉得小伙子很精神的啊。
我嘴上很硬,内心里却有别的想法。你说这个郭晖吧,对我,确实是好。但是,好归好,他却没有任何一点别的表示。有几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故意靠近他坐,他却往一旁让。当然,是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仿佛屁股上有刺。我想他以前一定没谈过女朋友,害羞呢。后来有一次,我打算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看出了我的意图,没等我开口就说,桔子,你是又漂亮,又能干。我是个外乡人……
我很想说,外乡人,这算什么理由啊。可我没有说出口。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我们都还小。
他似乎每天都在忙,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一次我问他,目标在哪里。他说,没目标,过一天算一天。我说,你少来,这不是你的性格。你肯定有目标,不相信我是吧。被我逼得急了,他终于说了,我想自己搞个建筑队……
就说了这么多。剩下的,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我理解他,他是个外乡人,没有背景,只能靠自己,做什么都得小心谨慎的。于是我就在想,我得给他找个背景。想来想去,最后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我原本不愿意找的人—表哥刘子钟。
刘子钟是姑父刘明夷的儿子。他出生的时候姑父都四十多了。姑父中年得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三岁的时候姑父就开始教他读唐诗、宋词,还有《诗经》之类。六岁不到就上了小学。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文革”已经接近尾声了。虽然姑父受到了冲击,但刘子钟没什么事儿。姑父成天把他关在家里,不许他出去跟着别人闹,但他总有法子逃出去。刘子钟从小性子就野,每天都有一堆调皮捣蛋的事。他喜欢画画,家里的墙上全都被他变了样。姑父也不骂他,还夸他画得好,并且给他买各种颜料。但刘子钟似乎不是对艺术感兴趣,而是对画画产生的后果感兴趣。后来他就不满足在墙上画画了。在餐桌上画,父母的衣服上画。有一天晚上,他趁爸爸妈妈睡着了,在他们的脸上画上了乌龟、蛇和狗,姑父起来后他还在旁边守着,等着看他的反应。
刘子钟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这些事情,都是妈妈告诉我的。从小到大,刘子钟都没怎么正眼看我。我比他小十几岁,这样的年龄差,让我在他跟前是个小不点儿。我呢,对于比我大这么多的表哥,也没多少亲近感。只是逢年过节,两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和这个表哥说上几句话。多半都是他逗我,问我的寒假作业做了没有啊,学习怎么样啊,还装模作样地教导我,要好好学习之类的。其实他自己从小学习就不行。他书读了不少,都是课外书,乱七八糟的各种书,他都读,就是对课本没什么兴趣。高考的时候,他的总成绩还不到高考分数线的一半。后来他的一堆文凭,什么本科、研究生啊,都是后来在电大、夜校之类的地方拿的。
但是,刘子钟的人生轨迹,似乎是和我对着来的。我读书的时候一直都是好学生,而他是典型的差生。高中毕业以后,我进了派出所,他呢,却混进了乡政府,还成了宣传干事,后来又做了秘书、宣传股副股长,成了乡长跟前的红人。他以前那些画画的本领现在都派上用场了。他不再需要在家里画了,整个涞滩都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当年镇东头那幅巨大的改革开放的宣传画就是他的大作。那个时候,一个人能画,会写,很自然地就成了涞滩的一支笔,涞滩的宣传工作都指望他了。所以以前,尽管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需要我来给他当正面教材,姑母经常拿我在他面前说事,说你这个表妹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有一天会当乡长之类的;可后来呢,母亲经常在我耳朵边上说,你看看你表哥,现在混得多好,你要多和他接触接触,让他帮帮你,说不定也给你在政府里找个事做……
世事真是难料。
以前用我来给刘子钟做教材,他肯定不舒服。现在要我去求他,我一样也不舒服。但我心里知道,他一定希望我去求他。涞滩很多人都巴结他,大家有各种找他帮忙的理由。我也有。但我就是不愿意找他。我能想象我去找他的样子,如果是在家里,他会打着官腔,对我说,到家里来,就不要谈工作了,吃饭,工作到办公室里去谈……真要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呢?他会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跷着二郎腿,叼着烟,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装作思考问题的样子,喝口茶,咳嗽一声,再告诉我,桔子啊,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肯定会帮你想办法,但是现在嘛,情况有些……
亲戚之间还需要犹豫,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为了郭晖,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突然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郭晖了?以前听姑妈说,一个女人咬过一个男人,就会爱上他。他就是我唯一咬过的男人啊。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乙
多年以后,他惊奇地发现,她的眼角居然也有皱纹了,脸上居然也有一两小块褐斑了,她也开始衰老了,她怎么能老呢?她应该一直是那个样子的啊:扎着两只羊角辫,脸虽然黑却洗得很干净,手也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地放在腿上。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只在和他的目光对接时,眼里才闪出光来。独自面对他的时候,她也会蹦蹦跳跳的,大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明夷哥哥!他看看现在的她,再想想那个时候的她,才记起来,那个时候,她才八岁呢。
她是陶大爷的孙女。这丫头甚至都没名字,大家只是妹儿妹儿地叫她。陶大爷经常挂在口里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妹儿,好是好,要是个男娃子就更好了。说完了就会走程序一样,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刘明夷知道,陶大爷的这口气为什么叹得这么长。丫头是他的长孙女,头胎是个女娃也不要紧,可以再生。可是自打这个丫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妈妈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所以父母也不待见她,好像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时,顺便锁上了进来的门。后来,妈妈在她三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就那么去了。爸爸两年后又娶了个后妈,后妈带着个儿子,比她小,一年多又生了个儿子。有了这个儿子,她似乎就是多余的了。父母也不怎么管她,她一天到晚就跟着爷爷,似乎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其实是很能干的,喂鸡,打猪草,扫地,煮粥,什么都会。没事的时候,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刘明夷刚到涞滩时,好几天里居然都没发现她。直到有一天,他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凳子上,修改建筑图时,才发现旁边多了个小女孩儿。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自己太专注,还是小女孩儿的脚步太轻?她的眼睛映着晚霞,亮晶晶的,像是刚刚用水洗过一样。
你是……谁呀?
我是,妹儿。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这就是我家。
刘明夷说,你叫什么名字啊?就叫妹儿?她再次点点头。刘明夷这才明白她其实没有名字。他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帮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她疑惑了一下,不置可否,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后来刘明夷就取好了名字,告诉她,这个地方山清水秀,你就叫大秀,好不?陶大秀。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次点得很用力,眼睛里也闪出光泽来。后来见到了陶大爷,刘明夷就把取名字的事说了。陶大爷一脸的感激,谢谢你啊,刘老师。你是文化人,你取的名字,就是好听。
陶大秀跟着爷爷一起喊刘老师,刘明夷摇了摇头,说,你就喊我明夷哥哥吧。
大秀“嗯”了一声,立即很响亮地叫了一声:明夷哥哥!
这一声叫得脆响。
这以后,刘明夷经常能看到她了。她时常不声不响地走到刘明夷的身边,坐着,或者站着,一声不吭,看他忙着自己的事。有一次刘明夷到下涞滩去,走到半路上的时候,他被路边的楠竹吸引住了,忍不住坐了下来,画了起来。正画的时候,她也出现了,像是一直跟踪他一样,坐在他旁边的地上,看着他画。她看得很认真,连呼吸都是轻轻地,生怕打扰了他。刘明夷画完了,便问她,好看不?
她点点头,好看。
刘明夷笑了笑,从画本上撕下这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了大秀,喜欢就送你。
她如获至宝,小心谨慎地拿过来,用小嘴吹吹旁边的灰尘,一只手一直举着,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刘明夷说,我先帮你保管吧,回家的时候再给你。
大秀摇了摇头,像是怕他后悔了,收回去了。刘明夷只好再三保证了,她才把画递给他。
刘明夷说,这画也不是白送你的哦,你给我唱首儿歌好不好?
大秀点了点头,用地道的合川话唱起来:
对面山上砍柴哥,听我来唱个扯谎歌。
鸡公生了蛋,鲤鱼爬上坡;
先生我,后生哥,生了爸爸生婆婆,
外婆还在坐箩窝。
她唱得很投入,两只羊角辫一颤一颤的。
刘明夷被这些儿歌迷住了。远处的山脚下,江水在那里流过,万年青和泡桐静静地立着,鸟儿在树上做窝,再看看身边,一个小姑娘在唱歌。这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样。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似乎隐隐约约地,曾在自己的记忆里出现过。
方大和父女来涞滩前的那些日子,大秀给了刘明夷很多欢乐。这丫头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实际上肚子里的东西却不少,她给刘明夷唱儿歌,讲民间故事。刘明夷有空的时候也教她写字,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先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地:陶大秀。陶大秀灵巧的手这个时候有些不灵了,拿树枝的手捏得紧紧的,捏成一个拳头,像要把树枝捏出水来,手有些抖,写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刘明夷只好抓着她手教她写。她的手居然抖了一下,脸也红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居然像大姑娘一样害羞了。她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便顺从地,任由他把小手握在手心。最后她终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刘明夷就让她在画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她写得很认真,每一笔都似有千斤重。写完之后她又要刘明夷教她写他的名字。刘明夷教了。“夷”字不好写,不是多了一折就是少了一折,弯弯扭扭的,画在地上,像渠江一样。多用了一些时间,她也学会了写刘明夷的名字,于是把刘明夷的名字也写在画上,两个人的名字并排写着,就像两个历经岁月的老人并排坐在江边,看屋前的竹子。
后来方娅来了。
自打方娅来了之后,陶大秀就像《聊斋志异》里的狐仙一样,失踪了。其实也不是失踪了,只不过像刘明夷刚来时那样。她只是很少出现在他跟前。她会找个地方,练习刘明夷教给她的那些字,或者躲在一个角落里,在黑暗里,瞪着两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有一次刘明夷和方娅正坐在芭蕉树下聊天,突然方娅就惊叫了起来。刘明夷问她叫什么,她指着左前方说,那里,那是什么东西?
刘明夷走过去一看,一个草垛子下面,大秀正在那里坐着,看着他们。刘明夷笑了起来,大惊小怪的,是大秀啊。
方娅也走了过来,试图去和大秀说话,大秀却不理她,也不看她。很快刘明夷就发现,大秀不喜欢方娅。很快,他就发现,方娅也不喜欢大秀。方娅这样一个活泼开朗、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居然会不喜欢大秀!难道是因为大秀不喜欢她?她们两个人,一大一小,居然就像天敌!
一天早上,方娅说,她最喜爱的一个簪子不见了。两个人到处找遍了,没找着。方娅突然一跺脚说,我知道了,肯定是她,那个丫头,她偷走了!刘明夷赶紧捂住她的嘴,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方娅却不依不饶,一把推开刘明夷就往屋外跑,在屋后,大秀正在那里喂猪。她把猪菜用水煮过了,和着剩菜水搅在一起,倒到猪槽里,一边啰啰啰啰地呼唤着猪。那头黑猪就懒洋洋地爬起来,把嘴伸到猪槽里,把槽里的水吸得咕噜咕噜直响。
方娅叫了一声:陶大秀!
大秀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算是回答了。
方娅接着说,我问你啊,你拿了我的发簪没有?
大秀没做声,低着头。
方娅又走近了一步,再次逼问。刘明夷赶紧上前去阻拦她。这时,刘明夷看到,大秀抬起了头,看了看刘明夷,眼里都是泪水。他心里一阵难过,赶紧一把把方娅扯走了。
晚上,方娅突然又大呼小叫起来,刘明夷从方娅拉开的抽屉里看到,那根发簪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方娅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早上明明翻过的啊。
幸好,这件事只是个小插曲。但是,他们的世外桃源的生活很快也要结束了。
那天刘明夷和方娅从外面回来,刘明夷被陶大爷叫住了。陶大爷说他的老师方大和有问题。
事情是大秀发现的。那天上午,陶大爷刚出门,准备去地里,大秀一把拉住了他。她拉着陶大爷就往二佛寺跑。陶大爷问她干什么啊,她也不说,只是使劲地拽他。这丫头一向都是这样。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二佛寺,陶大爷看到一个人,一手拿着小锤子,一手拿着把凿刀,正在凿石墙上的小佛。陶大爷吓了一大跳。这些大大小小的佛,以及菩萨、罗汉们,在涞滩,在这鹫峰山上,已经住了七八百年了。要知道,在涞滩人,合川人,甚至重庆人的心里,二佛寺里的大大小小的佛,就是神,就是一切,是至高无上的。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远远近近的香客们或踏过大大小小的山峰,或沿着渠江来到这里,他们虔诚地拜倒在佛的脚下。而现在,居然敢有人在二佛头上动土!这时一旁的大秀说,那个人,是明夷哥哥的老师!
陶大爷再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他,方大和。这个在他眼里,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大秀说,爷爷,怎么办啊?陶大爷拍了拍脑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出好主意来。还是陶大秀在一旁提醒道,爷爷,要不要跟明夷哥哥说说啊。
听完陶大爷的话,刘明夷惊呆了。想了想,他决定还是先看一看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陶大爷就支走了方娅。没过多久,刘明夷看到方大和背着包出了门。他朝四周看看,没人,就径直朝外面走去。刘明夷远远地跟着他,看他东转西转,最后发现,方大和还是走到了二佛寺。
事情似乎有些眉目了。
以前在课堂上,方大和曾经津津乐道于敦煌的壁画,夸奖过乐山的大佛,说这是世界的奇迹,地球上的瑰宝。他唯独没有提过二佛。但很明显,二佛早就在他心中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刘明夷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方大和走到了二佛跟前。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刘明夷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讲些什么。方大和在二佛跟前走了几个来回,像是欣赏一件宝贝。刘明夷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以前方大和的眼神是温和的,美好的,偶尔在课堂上生气的时候,也只是皱皱眉头而已。现在,他的眼里,居然出现了另一种眼神:贪婪。他贪婪地看着二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着,那目光,像是要把二佛吸进去。最后,方大和终于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朝一旁的石壁走去。他沿着石板台阶往上走了几大步,然后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个小石像上。在那里,刘明夷看到了雕凿的痕迹。他听见方大和又在那里自言自语。这一次离得近一些了。刘明夷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日语。他居然用日语自言自语!他难道怕别人听到他的话吗?没等刘明夷想明白,方大和已经卸下背包,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锤子,一个凿子,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凿起来。刘明夷惊得差点叫起来。他知道,这些千年摩崖石像的价值。他也知道,方大和在做些什么。
不能再让他这样了!他站起身来,正准备叫一声老师的时候,突然看到不远处正蹲着一个人。大秀!大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那里。
大秀说,明夷哥哥,爷爷说,方老师不像中国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明夷想起刚才的情景:老师自言自语的时候,口里说的居然是日语!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说的应该是自己最熟悉的语言。
他一个激灵。陶大爷说得有道理!他想了想,赶紧拉着大秀去找陶大爷。
陶大爷正在地里。看到刘明夷和大秀走过来,他问道,刘老师,你都看到了?
刘明夷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大事!陶大爷的眼神很严肃,以前渠江发过大水。知道为什么吗?
刘明夷摇了摇头。
陶大爷说,那是有人在二佛头上撒尿,二佛生气了。
刘明夷说道,这件事肯定要管。如果方老师真是日本人,那就麻烦了。现在日本人正在和中国打仗,方老师冒充中国人,跑到这里来……
他突然一跺脚,坏了,他是间谍!
这句话一开口,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一下子就被打开了。以前方大和在学校时,就有人说,他在日本留过学,他的日语说得比中国话还好。看来这都是掩盖。他在学校里做老师,潜伏着,然后处心积虑地对自己好,原来都是在利用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阵羞辱。对了,还有方娅,原来她对自己的好都是假的,她在对自己使美人计!如果他们真是日本间谍,那么,自己岂不是成了他的帮凶?
刘明夷越想越痛苦,越想血越往上涌,他转身就要往二佛寺赶。陶大爷却叫住了他。陶大爷说,你想干什么?
刘明夷说,我想找他问个明白!
陶大爷摇了摇头,刘老师,你真是个书呆子啊。你想一想,他如果真的是坏人,自己能承认吗?
那……那……那怎么办?
陶大爷说,古话说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去报官,抓他个现形!
刘明夷无力地点了点头。
回到陶大爷家时,方娅正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生闷气。远远地看到刘明夷来了,她有意扭过头去,不去理他。要是按往常,刘明夷一定会走过去,从身后拿出几朵野花,或者用一片芭蕉叶蒙住她的眼睛。然后方娅就会扭过头来,用小小的拳头去敲打他。而他呢,会一把把方娅搂进怀里。可是这一次,刘明夷居然没有理她。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大山发呆。
多年以后的一天下午,当老态龙钟的刘明夷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对着一个外乡来的年轻人,说起了这段往事,他感叹道,人生没有办法重来,也没有办法回头。否则,我会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来处理这种事。
那个时候的刘明夷实在太年轻了,经历的世事太少了。然而等他有了足够的阅历能看透这些事情背后的玄机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能把自己的经验和思考留给后人了。只是,他的后人,他的儿子,刘子钟,却无视他的经验。这似乎是每一代父亲的悲哀,后人复哀后人。周而复始,没有例外。
那个时候,在他的眼里,以前的方娅单纯,活泼,不谙世事,心地善良。然而现在的方娅,却虚伪,矫情,善于伪装,甚至……心如蛇蝎。对于太年轻的刘明夷来说,爱恨只在一念之间,容易大爱,也易大恨。爱也极致,恨也极致。但是,他不太善于处理爱和恨,总是找不到最好的表达方式。他似乎被情绪所左右,但实际上,他羞涩,软弱,狠不下心来,拉不下脸来,以至于在感情问题上一直被动。
方娅显然没有见过这种样子的刘明夷。她也没有心理准备。她习惯刘明夷的温柔,大度,含蓄。以前刘明夷的生气也是轻飘飘的,他自己觉得已经很严重的生气,在方娅看来却是隔靴搔痒,完全弄不疼她。她会笑着跟他撒娇,提一些无理要求,比如帮他化妆什么的,最后总是以刘明夷的哭笑不得而收场。
然而这次却不同,刘明夷的样子太吓人了。他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那里,脸上先是红红的,像是刚刚涂了胭脂一样,然后红色褪去,又变得铁青。他嘴里呼哧呼哧的,像是喘不过气来。两只拳头也攥得紧紧的,像是要随时跟谁决斗。更麻烦的是他的眼睛,不仅没有了往日的温柔,而且根本就不看她,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
方娅不时地偷眼看他,希望他尽快平静下来。然而,刘明夷一点也没有平静下来的迹象。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把一种情绪持续这么久。最后,终于,她忍不住了,怯生生地走过去,叫了声:明夷……
刘明夷仍旧不看她,他的眼睛盯着遥远的山下,那里树木丛生,一条小河从茂密的树丛中穿过,不时地在树丛间闪烁。
他内心里充满着内疚、愤怒和痛苦,他已经由恨方大和恨方娅转为恨自己了。恨自己是一种更痛苦的情感,这表明刘明夷已经把私人情感上升到民族大义了,他做了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事,他对不起涞滩人民。
那天晚上真是个难熬的夜晚。等方大和父女俩都睡下了,他就和陶大爷走到了离家十几米远的路口,坐在那里的石凳上,两个人对着月光小声说着话。涞滩的夜太安静了。尤其是虫子们,似乎不太识趣,他们不合时宜地叫着,叫声嘶哑而犀利,似乎用了全部的力气。
陶大爷说,他已经去了合川,找到了政府。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听了陶大爷的话,很重视,还详细作了记录。
刘明夷静静地听着,突然,他紧张地问道,他们会怎么做?会不会把方老师抓起来?
陶大爷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刘明夷接着说,那方娅呢,他们会不会抓她?
陶大爷仍旧摇头。
刘明夷说,方老师到底是不是间谍,还不知道呢。何况方娅,她什么都没做。她什么都没做啊。
刘明夷的脑袋都快要低到裤裆里去了。他有些羞愧,又有些不知所措。经过下午的发泄,他肚子里的气已经消了,继之而来的,是心疼,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对方娅。他抬起头,像是赌气一样,说道,不,不行,方娅是无辜的,她什么都没干,我不能这样对她!
第二天一大早,刘明夷就去找方娅。方娅看到他脸上红红的,但是带着笑容。刘明夷说,方娅,昨天是我不对,我情绪不好,我精神不正常,你不要在意。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更红了。他实在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方娅的脸倒没有红,但眼睛却充满着血丝,说明她晚上没有睡好。这让刘明夷心里又增加了几分内疚。方娅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眼泪就出来了。她一下子扑倒在刘明夷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蹭着,把眼泪弄了刘明夷一身。
刘明夷说,好了,不哭了。今天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作为补偿。
方娅非常及时地抬起头,点了点头。
那一刻,刘明夷感觉自己像个阴谋家。因为他知道,随后将会发生什么。
就在刘明夷和方娅离开家,到了江对岸的时候,一队军人已经来到了涞滩,随后,他们出现在了二佛寺。
寅
郭晖绝对是个人才。聪明,冷静,能吃苦,做事前喜欢深思熟虑,还总有办法让身边的人服他。他骨子里骄傲、有追求,但脸上却很谦和。这样的人,放到哪里都会成功。只是有一点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去读书?他要是去读书,肯定可以上大学,读硕士、博士,甚至当教授。
我一点也没夸张。
一个外地人,一个人跑到涞滩这地方来,身无分文,赤手空拳,又人生地不熟,创下这样一片基业,容易吗?
我知道郭晖的时候,他已经到涞滩两年多了。当时,我的小表妹桔子到办公室来找我。她的到来,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跟你说吧,就是赫鲁晓夫当选美国总统,我也不会那么吃惊。我这个小表妹,从小成绩好,长得又漂亮,结果被家里人宠坏了。几家人合起伙来宠。每次逢年过节亲戚大聚会时,当着其他小孩子的面,大家都要夸她一番。一边夸她还一边贬低我。这样一弄,我这个小表妹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那些年里,她眼睛都是朝上长的。见到表兄妹们都是要理不理的,说话都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从来都不喊我一声表哥,一口一个刘子钟,我都懒得见她。
事实证明,过分夸奖孩子是要出问题的。这种人通常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输不起。我这个表妹,一辈子都心高气傲,就算是混得很不好的时候,也不愿意来找我。没想到,这次居然来找我了,还是到我办公室里来。
那个时候,我是乡里的一个小干部,书记和乡长身边的红人。找我的人很多,大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中国,大家都知道的,屁大个官都被当个人物。结果,东家的鸡被人偷了,西家为孩子打架的事扯皮,都来找我。当然也有想谋点利益沾点光的,这些我都明白,人嘛,就那么回事,在政府工作那么多年,我都看透了。
那天,桔子大大咧咧地进了我办公室的门,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一屁股先在沙发上坐了下去。我吓了一跳,我说,桔子,你怎么来啦?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啊。她眼睛瞟了我一下,就转到天花板上去了,有茶喝不?听说你这里有好茶。
我有些哭笑不得,赶紧起来给她倒茶,然后等她自己开口。
她喝了一口茶,这才开了口。
表哥……
这恐怕是这些年来,我从她口里听到的最陌生的名词了,这个名词让我不大习惯。我估计她一定是有事要求我。
长这么大,你一直没有机会帮我。这样吧,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好吧?
看看,这就是桔子,我的小表妹。我说什么好呢?我说,好吧,我很荣幸,什么事,说吧。
她说,我要你帮帮我的一个朋友。
我愣住了。她自己的事从来不肯找我帮忙,现在倒是为别人的事来找我帮忙了。我想起舅妈跟我说过的事,她谈朋友了。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只会为爱情低下高傲的头。
是不是男朋友啊?我盯着她的眼睛说。
她居然脸红了,声音也低了下来,这个……也不算吧,我们还只是好朋友。
我笑了笑,我知道,我已经掌握主动权了,那好吧,你要我帮他什么啊?
她这才抬起头来,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现在在建筑工地打工,他想自己搞一个建筑队……
原来是这样,我追问道,他都什么情况啊?
她说,他是外地的,一个人在涞滩,怪可怜的。
我说,是个毛头小伙子吧?一个在外地打工的,就想搞个建筑队,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你说什么啊。她腾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激动,他可不是一般打工的,他很有才能的,他读了高中的,会很多东西,能力很强的……
她涨红着脸,话语变得有些语无伦次。看着她的样子,我有些心软了,毕竟她是我的小表妹嘛。我说,好吧,那我先见见他,好吧。
她终于高兴了起来,脸上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表情,清高和孤傲又写在了脸上,那好吧,表哥,帮了他,你不会后悔的。
和郭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家里。桔子和我约好了到家里来见我,结果我临时有事晚回,他们就在那里和我家老汉聊了半天。我回来的时候,郭晖正和我家老汉聊得热火朝天。而桔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乖得像只小猫。我有些吃惊。
我老汉那个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和他聊得来的。他在涞滩这块地方,算是有学问的人了,平常大家都尊敬他,把他当作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但却没几个人能真正和他交流。可是此刻老汉满脸红光,似乎聊得非常开心。老汉是从那个特殊的年代过来的,难免有些古板。他肚子里有一堆的理论和原则,这些都是不能触碰的。但是让人想不通的是,他却一直很喜欢桔子。桔子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逗她玩。其实我小的时候,老汉也很疼我,但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以后,他却看我越来越不顺眼,总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每次一看到桔子,他脸上就乐开了花,感觉桔子像他的亲闺女,我倒像是捡来的。这两个人到了一块儿,就叽叽咕咕地说话,也不管外人。
看来,老汉对郭晖的喜欢是爱屋及乌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打过招呼,趁着郭晖上厕所的时候,老汉一把拉住我,很认真地说,这个小伙子不错,真不错,有思想,有个性,又能吃苦耐劳。一个外地人,挺不容易的,帮帮他,积点德,做回好事。
瞧他那语气,好像我这辈子专干坏事似的。他对郭晖的评价让我有些吃惊。他这人很少这样评价人。这不是一个长辈对下辈的提携,不是一种居高临下式的廉价夸奖。在中国人的语言体系里,长辈表扬下辈,或者上级表扬下级,时常是没有特殊意义的,只是长辈和上级的一种自我表演,是展现他们优越感和大度的机会。然而我家老汉的表扬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脸上泛着红光,目光也变得亮堂起来,这是一种发现人才时才有的兴奋,也是一种想当伯乐时的兴奋。而且,他的语气里,居然还有些……央求。真有些不可思议,我都有些吃这个郭晖的醋了。
郭晖礼貌地朝我点头,脸上带着微笑,他脸上没有谄媚,没有找人帮忙的感觉,倒是像来会朋友。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他的笑容里藏着一丝忧郁。因为有了老汉的话,我请他坐下。他坐在我对面,目光温和地看着我。凭着直觉,我感觉我在这个人跟前并没有压倒性的心理优势,这让我有些恼怒。近年来,那些来求我的人,哪个在我面前不是毕恭毕敬的?个子再高的人也要弯下腰来低下头来。于是我开始摆架子。
我说道,很年轻嘛,不错啊。看来桔子很有眼光啊。说说你的情况吧,小伙子。
郭晖笑了笑,他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并没有瞟向桔子,倒是桔子红了脸,有几分忸怩。他说,我高中毕业后就出来了,想自己做点事。家里情况不好,我要帮帮家里。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充满着力量。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听桔子说,刘股长经常提携别人,我就冒昧地来了。
这句话倒是让我很舒服。虽然我知道,我那点官算个屁,但人被拍了马屁,总是很舒服的。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就顺畅多了。很久以后,当我们成了老朋友的时候,回忆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发现,那次谈话的主动权其实在他的手上。他从容不迫,不卑不亢,显示出他超出年龄的成熟和超出自己境遇的自信。但不管怎么样,我决定帮帮他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意识到,在我以后的仕途中,需要这样一个厉害的合作伙伴。
郭晖接到的第一个活,是乡政府的装修。那个时候,改革开放的大幕已经完全拉开,中国的经济开始起步。我们这个有些偏僻的乡也不例外。乡办企业开始如雨后春笋般涌起,再加上各种名目的费用,乡财政开始好转起来。手里一有了钱,领导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办公楼弄好一点。我们的书记和乡长以前去过其他几个乡,回来后就受了刺激,说现在要招商引资,我们的办公楼还这么破,人家怎么看得起啊。人靠衣装马靠鞍装政府靠楼装,赶紧把这个破楼弄一下吧。当时重建还不太现实,钱是个问题,主要是还不敢那么做,于是就想到装修。经过几轮讨论,最后书记拍板:招标。
我把消息告诉了郭晖。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只是想给个顺水人情。我对他完全没把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各地的建筑队增加得比房子还要快,国营的私营的,大的小的。而郭晖呢,当时还只是建筑工地上的一个小头目,连包工头都算不上。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也算是帮了他的忙了,帮了他,就是帮了桔子,也帮了我们家老汉,一举三得。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郭晖,这样一个没有本地人脉的外地人,居然组建了一个装修队。招标会那天,其他老板一个个珠光宝气财大气粗的样子,唯有他还是一身旧的卡蓝色中山装,脚上还是布鞋。但是,他拿出了其他人都没有的东西:图纸。其他的老板都在夸耀着自己的成功案例,以及经济实力,他却对着图纸娓娓道来,略带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设计不仅仅是对办公楼进行简单的修修补补,而是进行了全面的设计。最关键的是,他的总费用还比别人便宜。乡里的几个领导立即都被他吸引住了。尤其是书记,还专门把他叫到身边,问了他的具体情况。郭晖拿出另外一张纸,那是他的预算,里面一条条,非常清晰。预算的结果是:基本持平。也就是说,他带着一大帮子人,来装修这个楼,基本白干。书记震惊了,他问他为的什么。郭晖动情地说,我一个外地人,来到涞滩,涞滩没有嫌弃我,给我工作给我饭吃,现在政府要修办公楼,我尽一份力责无旁贷,算是对涞滩的一种回报吧。
他的预算清楚明白,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水分。而且他的语气非常真诚,书记最终被他打动了。他拍板,这个工作就交给郭晖了!
我再次对这个外地小子刮目相看。
郭晖一战成名,就这样起步了。这些年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走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没有什么挫折,不像别人那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他就像是孙猴子取经,一个筋斗云翻过去,经就到手了。当然了,这是后话,先搁着,我得先说说他和桔子的事。
说句心里话,自从桔子找上我之后,我这个表哥马上就有了表哥意识,一有了表哥意识,表哥的姿态就出来了。在妹妹跟前,哥哥的心都是柔软的,哥哥总在妹妹的求助声中找到成就感,何况这还是个当年在我面前很有优越感的表妹。我知道,这个妹妹现在已经远远地落在我后面了,而且以后追上我的可能性也不太大。所以,我乐于关注她,帮助她,我承认,我这么做,有那么一丝给亲戚看的意思,尤其是给我们家老汉看的意思。
帮助了郭晖之后,我就开始关注他和桔子的事了。这才是事情的重点。要不我怎么会帮上他这么一个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陌生人呢?我发现,桔子最近有些忧伤。郭晖的事业发展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她为什么会忧伤呢?按照她的性格,她应该兴高采烈成天哼着歌才对啊。她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话也变得少了,总喜欢一个人坐在石凳子上,扯地上的草玩,或者干脆盯着远方的黄桷树发呆,还时常神经质地苦笑一声。她真的恋爱了。恋爱中的女人才是这个样子。爱情对于女人来说,就像春风之于桃树秋风之于枫树,一夜之间可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可以遍地落叶满目苍凉。她这个样子让我有些不明白。她不是和郭晖很好的吗?
我应该找她好好谈谈了。我这个表妹,打开她的嘴不难,打开她的心有些难。唯一的办法只有酒。我这个家族,似乎天生都能喝酒。从我家老汉到我这些男人,再从舅妈到表妹这些女人,个个都能喝。我们像是出生的时候都背着酒葫芦一样,个个对酒都有很强的承受力。所以我找表妹喝酒是件很容易的事。
那天下午,天突然下起雨来。涞滩的雨一直是慢吞吞的,像是用慢镜头下的,雾一样飘在空中,似乎不愿意下来。黄昏的时候,雨总算停了下来,我慢吞吞地往街上走,当时正是吃饭的时间。这个时候桔子应该会在店里。果然,到店门口时,桔子刚刚从店里出来,人看起来怏怏的。我说,桔子,干吗呢?她稍稍抬了一下头,没干吗。我说,那走吧,陪哥喝一杯去。她说,表哥,你天天腐败,还没喝够啊。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啊,我一个小喽啰,哪有机会腐败啊。少说废话,喝不喝嘛!桔子抬起头来,习惯性地瞟了我一眼,目光里都是狡黠,好吧,看来你有事要求我。走吧。
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借着酒劲,话比较好说。我们一起回忆了小时候的事。准确地说,是她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我们说了各自的感受。我说,桔子啊,那个时候,我可被你压得抬不起头来啊。桔子说,我也不好受啊,天天被人供着盯着,累啊。我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这个表妹假正经,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桔子说,我也觉得你这个表哥特讨厌,总是看我不顺眼。我说,现在来看,其实你不是那样的,都是大人的错,表哥错怪你了。桔子笑了,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作为表妹,我也不够好。
这种真诚的自我批评,基本上算是掏心窝子了,说得我们后来都有些动情了。铺垫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不少了。我该说正事了。我说,表妹啊,你现在其实也挺好的。自己开个理发店,自由。需要什么哥帮你的,尽管开口啊。桔子说,没什么要你帮的。我不喜欢求人。我笑了,那郭晖呢?桔子说,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啊。我说,他的事就是你的事啊。桔子说,桥归桥路归路,他是他我是我。我说,桔子啊,这我就不明白了。长这么大,你从来就没求过哥,我知道你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是为了他,面子都拉下来了,这是为什么啊?桔子眼睛朝上一瞟,我可怜他,行不?
看来她还没喝醉,还保持着警惕性呢。我招呼老板,再来一瓶。
我们喝的是白酒。刚刚那一瓶基本上是对半分的。接下来的时间都是我在说话,我说着自己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说人家都看到我在他们面前人五人六的,却没看到我在领导面前低声下气的。做官难难做官,官场这碗饭不好吃啊。桔子不说话了,只是埋头喝酒,偶尔吃口菜。我知道她慢慢进入情绪了。
我赶紧把话题往郭晖身上引,我说,桔子,郭晖最近怎么样了?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桔子一口喝下杯子里的酒,看了我一眼,摇摇晃晃地就往外面走。我吓了一跳。看来她喝醉了。我赶紧上前扶住她,我说,桔子,我送你回家吧。她一把推开了我。我只好在后面跟着她,看她走到了家门口,这才转身回办公室。看来这个晚上又是白忙乎了。
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夜深了。我沿着石板路往回走。街上没有灯,但天上有月亮。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照在石板路上泛着青光。四周静寂无声,偶尔会有几声狗叫,哼哼唧唧的,不像是防贼,倒像是在欢迎谁。上涞滩走到尽头,就是我家了。正准备进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山下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接着又有狗叫的声音。我站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往下看,声音是从下涞滩那里传来的。浓密的树丛里不时闪烁着亮光,像是手电筒的亮光。涞滩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难道是有人吵架吗?我赶紧沿着小路往下走。
快到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叫我慢慢走;
走到桥头有好酒,好酒就是桂花酒;
喝出星星一斗斗,我与星星做朋友……
是桔子的声音!桔子怎么跑这里来唱歌了?她住在上涞滩啊。我赶紧一路小跑下去。东头的一处房子前,我停了下来。就在那里围着一群人,大家都在仰着头往上看。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那是一棵橘子树,橘子树旁是一座平房。桔子站在那里,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她一脚踏着房顶,一脚踩着树干,正对着房子高声唱歌:
太阳落坡映荷花,四方姐妹来我家;
大姐进门看陪奁,二姐进门看绣花;
我无陪奁你莫说,不会针线莫笑话……
这是涞滩独有的“坐歌堂”的歌,这个桔子,居然跑这里唱起来了,也只有她干得出。有人鼓起掌来,随后有人冲着房子里喊,出来啊,躲在屋里干什么,出来对一个啊!
人群立即响应,出来啊,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出来啊!
我正准备过去招呼桔子下来,吱呀一声,小屋的门开了,亮着灯光的屋里钻出来一个人。郭晖!郭晖住在这里。桔子跑到这里,原来是冲着郭晖的。她居然跑到这里来唱歌,也亏她做得出来!我往后退了几步,看看他怎么办。
郭晖走到树下,朝着桔子喊道,桔子,你跑到屋顶去干什么?当心掉下来。你快下来啊。
桔子冲着他喊道,不,我不下来,今天你不给个准确话,我就不下来!
郭晖一脸的无奈,桔子,快下来,咱们好好商量嘛。你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桔子摇着头,我不!以前也说好好商量的,可是有结果吗?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楼下的人继续起哄,说啊,是爷们的就给个明白话!
原本想出来劝阻一下的,现在我倒不愿意出去了,我想看看,这出戏到底怎么收场。这时,只见郭晖跑到了树边,飞快地爬了上去,站到了桔子身旁,朝桔子的耳边说了点什么。桔子使劲地摇着头,大声说道,你说什么啊?我听不见!
这个桔子,实在太坏了,这就是从小到大都鬼灵精怪的那个桔子啊。这样的桔子,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啊。
郭晖终于抬起了头,他看了看人群,然后又把脑袋转了过去。月光下,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的目光望向了山下的渠江,他双手拢成喇叭状,冲着山下喊道:桔子,我也喜欢你—
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桔子这才低下头,顺从地从树上爬了下来,她满脸娇羞,靠在郭晖怀里,跟着他往山上走。
涞滩的夏天又来了。
涞滩的夏天总是来得很突然。前几天还穿着厚厚的毛衣,一夜之间,太阳出来,驱走了所有的寒气,照在身上热烘烘的,似乎空气中没有了阻挡,热气不加阻拦地扑到了身上。
就在这样的季节,舅妈来了,舅妈送来了一篮子草莓,外加一个消息:桔子要结婚了!我喜欢吃草莓,这个舅妈知道。但是舅妈并不知道,我更愿意听到桔子要结婚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已经看到了郭晖的发展前景。虽然现在,他的建筑队还不算很大,但是已经显示出兴旺发达的迹象了。我已经清楚地发现,在涞滩这块地方,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郭晖的才干。他是个很好合作的人,脑子活,思路清晰,理解能力强。很多事情,你不需要讲明白,只要一个暗示,甚至都不要暗示,他就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和这样的人联手,是件愉快的事。我需要这样的朋友。如果他成为我的表妹夫,我们的交情无疑会更上一层楼。所以我非常高兴地祝贺了舅妈,并当场包了一个大红包,硬塞给了她。
婚礼将在三个月后举行。我家老汉也很高兴,那天得知消息后,还专门喝了一小杯酒。老汉喝下这杯酒后就对我说,婚礼要办好,办得隆重些。子钟你要帮他们筹划一下。
老汉这也算是破天荒了。他一向注重节俭。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桔子的喜欢,还有对郭晖的喜欢。自从和表妹挑明关系后,郭晖就时常到家里来。他不是冲着我来的,他是来看我家老汉的。我时常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门口,一个小桌子,两把椅子,摆上茶,慢悠悠地说着话。他们就像两个老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望着远处的山下,远处有风吹来,吹得门口的枇杷树叶哗哗作响。这个场景让我有些嫉妒。长这么大,我还很少和老汉这样喝茶说话。老汉甚至还把自己最好的大红袍和珍藏着的紫砂壶拿了出来。一个小茶壶两个小茶杯,淡淡的香气在两人跟前弥漫开来,和门前的夜来香、栀子花香混在一起。他们聊着涞滩的各种掌故,聊着二佛寺,也聊着过去的岁月。
很显然他们已经成为忘年交了。
有一次,我有幸也坐在了旁边,但我基本上插不上话。我知道老汉不太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我就知趣地当着听客,一边帮他们续水倒茶。那一次他们居然谈起了爱情。
郭晖说,刘老师,您觉得,还没有搞懂爱情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结婚?
我在旁边吓了一跳,郭晖这个时候问这句话,看来还对他即将到来的婚姻表示怀疑。我看了看老汉,老汉正盯着郭晖的眼睛看。他显然也和我一样,发现了郭晖内心的疑虑。郭晖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他的眼里很清澈,就像一个求知欲很强的学生,静静地望着老师。
老汉想了想说,我要修改一下你的话:在还没有搞清爱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不应该结婚。什么是爱情,是需要边爱边体会的。
我家的老汉,居然在古稀之年,对爱情还有着如此年轻的理解,这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郭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他心中仍有疑虑。
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在一边插嘴道,郭晖,你是说,你对你和桔子的感情,还不能确定?
他赶紧摇头,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居然有些慌乱。
我笑了起来,那就好。对了,你们的婚礼筹办得怎么样了?
郭晖说,我太忙了,没怎么过问,都是桔子在准备。
丙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刘明夷站在渠江对岸,回望着对面的二佛寺,有些心不在焉,存心是没话找话。
等搜集完了资料就回去吧。方娅说,经过了一晚上的折腾,她似乎又恢复了元气,脸上红扑扑的。
我们回不去了。刘明夷打断了她的话,父亲来信说,日本人打过去了。他们也躲到了乡下去了,还专门嘱咐我,要我不要回去。父亲说,现在甚至,连乡下也不太平了。
哦……
看着脚下清澈的江水,方娅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她沉思的时候眉毛习惯性地挑动着,反应着她内心的波澜。她的眉毛又黑又浓,放在她的那张圆脸上倒是很合适。那张圆脸—其实是多么单纯的一张脸啊,丰满圆润,洁白无瑕,就算是嘴角的两颗黑痣也阻挡不了这张脸的美丽。静了半天,她突然昂起头来,问道,那他们会到这里来吗?
刘明夷的声音细若游丝,或许,他们已经来了……
像是响应刘明夷的话,对岸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异常尖锐,在原本寂静的渠江两岸显得格外响亮。方娅一下子就扑倒在他的怀里,明夷,真的是他们打进来了吗?
回到家里已是黄昏。陶大爷和大秀一左一右坐在石桌的两边,夕阳隔着树叶照在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脸上,同样是点点光斑,却是不一样的风景。老的是历史,少的是未来。历史充满着各种痕迹,未来则显得有几分神秘。两个人走了过去,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陶大爷看了方娅一眼,朝刘明夷点了点头,像是打招呼,也像是在暗示什么。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方娅其实想说话。见他们都不想说话,她也只好默默地坐着。大秀玩着手上的一根狗尾巴草,陶大爷抽着旱烟,刘明夷假装看书,只有方娅,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于是她低着头看蚂蚁。两只蚂蚁一前一后争夺一粒饭,似乎势均力敌,你往这边拉一点,我往那边拉一点,谁也没有成功。方娅很奇怪蚂蚁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直接咬一口。她并不知道,蚂蚁抢饭粒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争功。方娅和蚂蚁不在一个世界。方娅不懂蚂蚁,至少没有大秀懂。大秀懂涞滩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虫,甚至每一块石头。大秀经常和蚂蚁说话。她孤独的时候就和蚂蚁说话,高兴的时候也和蚂蚁说话。她知道蚂蚁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难过,什么时候害怕。她也知道蚂蚁为什么打架。刘明夷来了之后,大秀和蚂蚁说话的时间少多了,她都有些疏远蚂蚁了。但是后来方娅来了,大秀又有更多的时间和蚂蚁说话了。现在,方娅也想和蚂蚁说话,但她不懂蚂蚁。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就大声说了起来。
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应该回来了啊。
这突然的一嗓子把刘明夷吓了一跳,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陶大爷,陶大爷却并不看他,照样抽他的烟。他又把目光转向大秀,大秀还是低着头。刘明夷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把眼睛放回到书里。
明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啊?我们去找找他吧?
这回方娅直接点刘明夷的名了。刘明夷有些尴尬,正准备说话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爸爸不会回来啦!
是大秀的声音。她仍然低着头,玩手上的那根草,眼睛都不转一下。那根草已经被她在手上捏得发亮了。
你说什么?方娅站了起来。
你爸爸,他不会回来啦!
大秀抬起了头,直视着方娅的眼睛。方娅似乎不愿意和她对视,她把目光转向了刘明夷。
明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明夷摇了摇头。女性的直觉开始发生作用了,方娅上前了一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明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说啊。
刘明夷心里非常烦躁,他今天一天都在烦躁,只是一直忍着,这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大踏步地往屋里走去,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方娅。他把自己关到了屋里,顺便关上了屋门。他实在不知道怎样面对方娅,只好逃避。逃避,这是他一辈子的常规武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一直使用这种武器。当他无助时,艰难时,不知道如何抉择时,他选择的都是逃避。父亲曾经尖锐地批评他,这是鸵鸟策略,遇到困难就把脑袋钻到沙里,但却把屁股留给了别人。这一点刘明夷知道,但是在他有限的生涯中,曾经多次用这种方法缓解了自己的心理压力。鸵鸟策略至少可以让他获得暂时的安宁。
幸好方娅并没有跟上来。鸵鸟策略再一次起作用了。他继续像鸵鸟一样,脑袋虽然埋进了沙里,耳朵却没有闲着。他在努力地听着屋外的动静。但是隔得有些远,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是听到,屋外偶尔有一两句人声。是方娅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爸爸,天哪—
随后,他就听到了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他心上,敲得他的心阵阵地痛。声音终于来到了门外,方娅开始敲门,用拳头打门,用头撞门,用脚踢门,咚咚咚,砰砰砰,啪啪啪……刘明夷终于受不了了,走过去开了门。方娅没准备,一下子就扑倒在他怀里,随后,她又从他怀里挣脱了开来,开始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刘明夷,你是个坏蛋,你为什么要害爸爸?你为什么要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说得杂乱无章,显示出了她汉语的真实水平。刘明夷一动不动,由着她发泄。过了很久,她终于打累了,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明夷吗?你真是刘明夷吗?
她像是在喃喃自语,最后,她终于累坏了,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刘明夷默默地弯下腰,把她扶起来。她想挣扎,可是身子都是软的,只好由着他把自己扶到了床上。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刘明夷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有一段时间,刘明夷以为方娅睡着了,或是晕过去了,但她偶尔的一两声抽泣,让他知道,她还在那里。她还会卷土重来的。于是他就继续紧张着,人在凳子上坐着,腰却直挺挺地立着。
终于,方娅从床上爬了起来。刘明夷刚刚放松的神经立即又绷紧了。他准备着随时接受她新一轮的进攻。坐起来的方娅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软的,脸上也没有了刚刚的锐气,脸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她说,明夷,我爸爸不是坏人。真的。
刘明夷不吱声。
她又接着说,我爸爸就是个研究古建筑和古文物的。他不是间谍。
一直都是方娅在说话,刘明夷就像是被封锁在一个铁屋子里的人,找不到出路,这会儿,他终于找到了出口,那你爸爸是不是日本人啊?你是不是日本人啊?
方娅点了点头,脸上泪痕点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刘明夷说,那你们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方娅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却是一脸的真诚,明夷,我真的不是要骗你,爸爸也不是要骗你。我们没办法啊。爸爸刚到学校的时候,中国和日本已经打起来了。他不敢说自己是日本人啊……
刘明夷认真听着她的话,肚子里却在冷笑。
方娅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明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真的……
她在刘明夷的怀里拱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最后,她什么也没找到,于是抬起头来,看着刘明夷说,明夷,我求求你,去救救爸爸,救救爸爸,好吗?
刘明夷摇了摇头,不可能了。现在是中日交战时期,上午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方娅说,那你说,他们会杀了爸爸吗?
刘明夷说,我不知道。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
方娅松开了刘明夷。她默默地朝门外走去。外面,天已经黑了。山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带来了各种气息。空气里都是树叶的味道,以及虫子的叫声。远处点点灯火在慢慢地移动着,像是渔火,又像是过路的人手中的火把。方娅出了门,沿着路边一直往外走。刘明夷只好跟着她。他发现她是在朝江边走,不由心里一紧。但此时,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阻拦她不是,不管她又不是,他只能跟着。她果然是往江边走。到了江边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天晚上天上完全没有月亮。两个人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借着草丛里的点点萤火,辨别着哪里是水,哪里是路。陶大爷说有一种鬼喜欢点着萤火一样的灯,把路人引诱到不该去的地方。刘明夷有些害怕,但没办法,他只能跟着。后来前面没路了,方娅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
刘明夷也停了下来。两人相距几步的距离。刘明夷已经做好了打算,万一她想不开跳水,自己就跳下去救她。方娅却没有跳的打算,她朝着刘明夷的方向看了看,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表情。这种情况下似乎不适合对话。但方娅还是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啊?
怕你想不开。
你还在乎我吗?
……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凄凉,这样的笑声在这样的夜里有些诡异。
如果不在乎我,你就走吧。
刘明夷犹豫着,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该走。如果方大和是间谍,那方娅无疑就是小间谍了。如果她是间谍,那自己就没有必要管她了。这就是刘明夷的逻辑。他犹豫的时候,脚就动了动,把草弄得沙沙直响。
好吧,你走吧,不必管我。如果你是个男人,就走吧,不要婆婆妈妈的!
她显然是在激刘明夷。刘明夷再懦弱,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真的拔腿就往回走。就在这时,方娅突然一下子扑了过来,扑在他的身上,刘明夷完全没有准备,脚下一绊,倒在了草丛里。两个人倒成了一团。方娅扑在了他的身上,鼻子里抽噎着。
明夷啊明夷,现在没了爸爸,我该怎么办啊?你真的不管我了吗?我现在只有你了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真的爱你吗……
刘明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方娅自顾自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哭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笑了起来。还是那种笑,有几分凄惨。哭的时候刘明夷有些心碎,笑的时候刘明夷又有些心痛。方娅就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刘明夷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地痛。
随后,突然一个东西压到了他的唇上,软软的,冷冰冰的。那是方娅的嘴唇。她的嘴唇怎么这么冷啊?这可是秋天啊,火热的涞滩秋天啊。接着,方娅几乎是霸道地,用自己的舌头敲开了他的嘴唇,随即侵入了进去。她吻得有些动情,完全不同往日的半推半就。这一次,她是完全主动的。随后她又发疯一样,亲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脖子。刘明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接受着她。她趴在他的身上,丰满的胸脯完全压在他的胸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两人都穿得很薄,刘明夷能闻到她的肉体的味道,她的嘴唇一直在他的脸上寻找着。她在他的耳边喃喃地说着,明夷啊,明夷,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我要把自己给了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拉扯着他的衣服。她显然是没有经验的,动作有些笨拙,情急之下啪地一下,把刘明夷的扣子扯掉了。刚开始的时候,刘明夷是被动的,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很快,他就被调动起来了。以前他也曾多次幻想着两个人亲热的场景。脑子里都是浪漫,都算不上情色,只是在想到她的裸体时才有些脸红。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怀里。他也动了手。两个人胡乱地摸索着,先是帮对方脱衣服,效果却不太好,后来又干脆各自脱自己的。脱完之后才发现身上被草扎疼了。秋天的草又长又硬,草丛里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加上两个人的汗味,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肉体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刘明夷有些不适应。但顾不得这些了,两个人忙得很辛苦,喘了半天粗气,却没有一点效果。终于,刘明夷翻过身来,把方娅压在了身下。方娅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在他的耳边呢喃着,明夷,我是你的女人了。我是你的女人了。你要保护我啊,明夷……但刘明夷只顾喘着粗气,来不及山盟海誓。两个人的身体一离开,他就赶紧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似乎周围都是眼睛一样。
往回走时,两个人又是手拉着手了。这会儿,甜蜜又充溢着两个人的心。方娅又开始怕黑了,她紧紧地贴着刘明夷,脑袋靠在他怀里。她小声地说道,明夷,明天去把爸爸救出来吧。
刘明夷没有吭声。
方娅又追问了一句,好不好嘛!
这一句是撒娇了。刘明夷抵抗不了撒娇,更何况,两个人刚刚在肉体上成为最亲密的人,于是他回答,好吧。我试试。
合川比涞滩大多了,到处都是房子,各种几层的房子,灰不溜秋的房子又老又暗,并不宽阔的街道上,是三三两两的人。国民政府搬到重庆之后,日本的飞机就像苍蝇一样跟来了,三天两头地轰炸,偶尔也有一两颗炸弹落到合川,房子像蛋糕一样被切掉一两块。但合川人似乎没有什么感觉。这些偶尔响起的爆炸就当是过年的时候放了几挂鞭炮,给生活助助兴。
整整一天,刘明夷都在马不停蹄地奔走着。与其说,他是想找到老师方大和,不如说他是在完成一个承诺。对方娅的承诺也就是对爱情的承诺。以爱情的名义,总能激起年轻人足够的力量。
但最终他一无所获。他这样的一个普通学生,在强大的两国战争面前,实在太渺小了。人家根本就不屑于理睬他。
令他惊讶的是,第二天,方娅并没有责怪他,仿佛一切都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仅仅两天的时间,方娅就由一个浪漫主义者变成了现实主义者。现在,她考虑更多的问题,是他们的现实问题。她说我们不可能再回去了,学校恐怕也关了门了。那个地方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当她口中说“日本人”三个字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三个字。她问刘明夷怎么办。刘明夷摇了摇头,他一向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于是,方娅开始做主了,她说,现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重庆了。国民政府在重庆,日本人至少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既然这样,我们就要考虑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了。我们得找个工作。她的思路很清晰,仿佛原本就是个经历过很多世事的人。她分析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平静得像个老人。刘明夷常常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成熟的。或许,她原本就是这么成熟,而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她。
我们可以去当老师。方娅安排道,镇上有所小学,还有中学,都需要老师。你可以教国文,教绘画,我可以教算术。我学过的。他们肯定会欢迎我们的。
随后她就拉着刘明夷去学校找领导。他们并没有费多少劲。果然如方娅所分析的那样,学校的领导很快就接收了他们。校长名叫马从周,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听完了刘明夷的话,他说,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老师,你们这样教育背景的人,愿意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教书,实在太好了。我代表学生谢谢你们。说着他还认真地鞠了个躬。
很快他们就进入了新的角色。方娅看起来比刘明夷更像老师。她把一头长发剪掉了,成了齐耳短发,这让她看起来精干多了。她每天抱着书出入学校的时候,脸上总是平静的,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很久似的。
那段时间里,刘明夷常常看着她发呆。方娅越来越陌生了。他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她对他还是体贴,但不是之前的那种小孩子式的撒娇、依赖甚至胡搅蛮缠了。他们越来越相敬如宾。但是只有一样,自从那天他们首次亲热之后,她再也没有给刘明夷机会。刘明夷呢,初次尝过了男女之事后,更加向往了。何况他认为他们的第一次完全算不上成功。他还没有找到感觉就结束了。他渴望能有成功的一次。那一次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欲望这个魔鬼。他甚至没有心思工作。但是方娅总能在他刚刚表现出需求的时候,就想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让刘明夷最终意兴阑珊。
我们搬个地方住吧。那天方娅突然对刘明夷说。
为什么啊?刘明夷感到有些突然。
到学校附近住吧。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空间了。方娅显然已经准备好了理由,而且,在说后面的一句的时候,她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这让刘明夷感到了一种暗示。这个暗示让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他们很快就搬了家。那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刘明夷发现房间早就收拾好了。他赶紧到处看看,结果他失望了:方娅准备了两个房间。她这是害羞吗?刘明夷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她的房间。他的脸红得直发烫,心跳明显加速,呼吸也更紧促了。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这样的夜晚,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屋子,他怎么控制得住自己呢?方娅正低头在那里看书,看到刘明夷进来,她抬起了头,映入刘明夷的眼里的灯火,比她面前的灯火还要耀眼。
刘明夷喊了一声,方娅……
声音有些颤抖。
方娅笑了笑,站了起来。刘明夷冲动地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开始亲她的脸,她的嘴。她一动不动,任由他发泄他火一般的热情。他一边亲着一边来脱她的衣服。这次有了灯光的帮助,目标明确多了。他以为方娅会顺理成章地配合他。可就在这里,方娅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很快就把手抽出来,继续他的行动。方娅使劲在他怀里挣扎着,实在挣脱不了的时候,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吓了刘明夷一大跳,他赶紧一把松开她,紧张地问道,方娅,你怎么啦?
方娅哭得很投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让刘明夷非常内疚,感觉自己是在乘人之危。他为自己的轻薄而懊悔,他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扯自己的耳朵,似乎这样就可以消减他的欲望。就在刘明夷手足无措的时候,方娅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把脑袋深深地埋了进去。她的哭声停止了,但抽泣还在,双肩一阵一阵地颤动着。半天,她才抬起头来,望着刘明夷,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道:明夷,我们结婚吧?
卯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要说郭晖,算是我的忘年交吧,可我还是搞不懂他。
那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晴天。涞滩雨多,结婚的日期是早就定下来了,是晴是雨就看运气了,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不错。我也破天荒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我很久没有参加别人的婚礼了。
婚礼在瓮城里举行。这是桔子的主意。这座古瓮城是涞滩的骄傲之一。城墙虽然不够高,也不够复杂,但一条条长条石砌起来的墙仍然让人感到庄严肃穆。如今,城上都已经长出小树了,更显示城墙的历史沧桑。有人说,婚姻是围城,我猜想,桔子是想让他们的婚姻成为一座坚固的城堡,从此他们在这座城堡里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晴天的涞滩漂亮得让人心疼。到处都是绿色,那种发亮的绿,偶尔出现的红色、紫色、黄色、白色的花点缀在绿色中间,使绿色显得更加亮丽。阳光就从绿色中间穿下来,似乎也被染了色,显得更有活力。这些阳光还照在铺满青苔的青瓦、青砖、青石上,泛着青光。这是很多年前最吸引我的颜色。桔子的花轿就在青色中间穿过,行进在青石路上。郭晖早早地就等在文昌宫前的广场上,迎接花轿的到来。他今天一身灰色西服,下巴刮得非常干净,显得非常精神。我赶到瓮城时,郭晖正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得出来,他很着急。终于,远远地,传来了喇叭声。郭晖似乎有些激动,他踮起脚跟,朝城门口张望。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了想,突然起身往外走去。有人喊了一句,花轿就要到了,你上哪里去啊?
去上个厕所。
郭晖丢下这句话,很快就在众人面前消失了。人一焦虑就要上厕所,看来他还是太紧张。人生头一次嘛,又是大事,可以理解。
人生有很多时候,时间都过得非常慢。那个时候也是。大家在焦急地朝两头张望。先是着急花轿,看看花轿什么时候到。喇叭声早就听得到了,但就是不见过来。或许是被人拦下要喜糖了。接下来又着急郭晖。有人开始埋怨:这个新郎,早不上厕所晚不上厕所,这个时候上什么厕所?上个厕所要这么半天,该不会拉肚子去了?两头急的结果是让瓮城里有些乱。大家纷纷议论。先是盼着花轿早些到,马上又有人说,最好晚些到,最好等郭晖回来了再到。后来有两个小伙子干脆打起赌来。一个小伙子非常肯定地说,一定是郭晖先到。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心里有数的。
最后这个小伙子输了。花轿先到。花轿停在瓮城外,轿夫们一直抬着,不能放下来,放下来是不吉利的,要等着郭晖的到来。好半天,郭晖还是没来。大家又开始议论起来。桔子的父母赶紧要人去找。出去找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把周围的厕所都找遍了,还是没看到郭晖。最后轿子里传来声音,你们辛苦了,把轿子放下吧。轿夫们看了看桔子的妈妈,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轿子放了下来。随后,轿帘被掀开,桔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脸上一道道的,化过妆的脸像是被水冲洗过一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桔子看了看四周,说道,你们不要等了,他不会来了!
说着,她把盖头朝地上一扔,朝瓮城里奔去。大家有些不知所措,安静了片刻,立即骚动起来。接着,有人也跟着桔子朝瓮城里奔去。随后,几乎所有人都跟了过去。我看了看大秀,她一把拉着我,也朝里面走去。我走得慢,到了东门外时,人群已经下了山。站在高处,我看到一身红装的桔子穿行在绿树中间,另外一大群人则相距着十几米的距离,跟在后面。这一大群人像一股水流,朝江边涌去。我们也赶紧往山下走。终于,人群停了下来,我和大秀赶到时,人群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的两声咳嗽,显得十分响亮。人群给我们让开了一条道,我看到郭晖正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桔子则站在他旁边。桔子一直在说着话,但我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突然,我听见郭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桔子的妈妈要赶过去,被我一把拉住了。郭晖越哭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大。他像是一个受了委屈无处诉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桔子弯下腰去,一把抱住了他,把他的脑袋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郭晖哭了很久,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面对着桔子,傻傻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的这个动作非常突然,膝盖在土路上碰得很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桔子也吓了一跳。但是她没有去扶他,就让他一直跪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转身朝我们走了过来。
婚不结了。大家请回吧,对不起了。
桔子说了一句,转身就朝山上走去。
桔子的妈妈转身要追桔子,可是桔子已经跑远了。她又转过身来,看了看郭晖,郭晖仍然跪在那里。她正要朝郭晖走去,被大秀一把拉住了。
缓些日子再说吧。大秀说,你也不要着急,来日方长呢。
这孩子,唉……一定是心里有事。我也劝道,再等等吧,我抽空找他聊聊。
但是我没想到,我一直没有机会找他聊。他像是从涞滩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有几次子钟回家时,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过郭晖,他是不是离开涞滩了。子钟说,没有啊,他在涞滩啊,只是偶尔离开涞滩而已。出去几天,很快又回来了。他天天忙死了,工程一个接一个,生意越做越大了。
桔子倒是来过几次。这孩子,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话也少了,连发型都变了,一头披肩长发剪短了,看起来很精神,却像是大了几岁。脸上也不像往日,说起话来千变万化,表情丰富。现在,她无论说什么样的话,都是淡淡的,似乎所有的话都调动不了她脸上的肌肉。就连郭晖的话题都是。每一次问到郭晖,她都只是一句“他挺好的啊”,然后就把话题扯开了,像是这个人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一样。
桔子的妈妈也来过几次,都在问我有没有和郭晖聊一聊。我反问她,桔子怎么跟她说的。她摇了摇头,这个死丫头,什么都不肯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孤苦伶仃的,怎么也不想有个家?我不知道我们家桔子哪一点配不上他,在婚礼上跑掉了,真是丢人啊。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啊。
再见到郭晖,居然是在二佛寺里。那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二佛寺。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跪在二佛跟前,走近了一看,就是郭晖。他低着头,默默地。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才抬起头。看见是我,站了起来,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朝旁边努了努嘴,他顺从地跟我到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我看了看他,两个月不见,他又黑又瘦,像是很久没有睡觉一样,眼睛周围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胡子像是几天没刮了,粗壮的胡须茁壮地生长着。
我试探着问他,你和桔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啊?
他使劲地摇着头,不是桔子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对不起她。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据报上说,现在的很多年轻人都有婚姻恐惧症,而且还是男人居多。专家分析说,婚姻恐惧症的根源,一是怕失去自由,二是不敢承担责任。但是郭晖不是那种没有责任心的人,这一点,我坚信我没有看错。他一定有别的原因,我坚信我的判断。我追问道,你能说明白一点吗?
他再次摇头,我也说不清。我配不上桔子。桔子是个好姑娘,应该找个配得上她的人……
我打断他的话,你在回避,小伙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如果信任我的话,跟我说说好吗?
他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又停了下来,半天,他又摇着头,刘老师,我知道您是有学问的人,但是,您真的帮不了我。给我点时间吧,再给我点时间吧。
我想了想,站了起来,好吧。有空再去找我下棋,有些日子没有下棋了。
他也站了起来,恭敬地点了点头。这会儿,他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和我下棋聊天的郭晖。但是这个郭晖,明显苍老了许多。这是未老先衰的症状吗?
那天晚上,子钟回来时,我问他,郭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他现在的事业越做越顺了,会不会看不上桔子了?
他说,没有,肯定没有。他现在还时常去看桔子呢,两个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好像没有以前那样亲热了。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
也许我老了,老得不懂得现在的世界了。这两年我天天在涞滩,有些日子没有出远门了。有好多次,都想回老家看看,但是前年摔过一次,腿脚一直不方便,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大秀也不同意我去,说你的腿不好,又有高血压,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所以,现在涞滩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浇花,郭晖突然来了。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大热天里,他搓着手,一副很拘束的样子。生意做大了,成了成功人士,反倒不如当初那样落落大方了。我跟他在院里坐下,给他倒上茶。他朝四周看着,顾左右而言他,刘老师,桑树又长高了。
我笑了笑,看着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果然,顿了一顿,他朝四周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说,刘老师,有件事,我想求求您……
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他说,我想求您跟桔子说说,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要等我了。我对不起她。
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他说,我说过了,她听不进。我知道她最听您的话了。您帮我劝劝她吧,求求您了。
我试探着说,你是不是有其他女人了?比如说,老家的……
他赶紧使劲地摇着脑袋,没有。没有啊。
郭晖走后,我就在思考怎么跟她说。我一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为了一句要对桔子说的话,院子里的路被我踩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桔子来了。桔子来的时候,郭晖正好在。当时我正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桔子。我灵机一动,赶紧要郭晖先到屋里躲起来。郭晖有些诧异,但还是照做了。
桔子一进门就说,姑父,姑妈在家吗?我找姑妈。
我说,你姑妈出去了。过来坐一下吧。
桔子显然看出我要跟她聊天,就顺从地坐了下来。这就是桔子,乖巧的桔子,善解人意的桔子。
我试探着说,桔子,你最近怎么样啊?
桔子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挺好的啊。忙理发店里的事。我想多赚点钱,以后开个旅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做个旅馆的女老板。
我笑了笑,就不能做老板娘?
桔子说,那也得有老板才行,人家不愿意嘛。
这么快就进入正题了,这得归功于桔子的配合。和桔子的谈话一点也不费劲。她实在是太聪明了,你上句还没说完,她就想到了应对的下句。而且,她多半会为你着想。
我笑了笑说,一个不愿意,再找另外一个嘛。我听说追你的男孩子还不少嘛。桔子啊,姑父是看着你长大的,也最疼你了,今天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好男人又不止郭晖一个,你看你一天天大了,难道要当剩女吗?
说句心里话,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对话,别扭,不爽快,一边说还得一边考虑措辞。
桔子愣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剩女就剩女,反正有人一起剩着,不孤独。
我说,桔子啊,青春是不能回头的啊。何况,在婚姻问题上,男女是天生不平等的。女人最抢手的年龄就是二十多岁。男人耗得起,女人耗不起啊!
桔子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想我的话应该已经打动她了。于是我决定趁热打铁。
再说,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不能勉强,不能包办,对吧。以前郭晖是同意了,可是现在呢,他改主意了。那你就放弃吧。姑父一把年纪了,最大的人生收获就是:面对现实。该放弃时就放弃。你说呢?
桔子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突然,她站了起来,朝着屋子里喊道,郭晖,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屋里!
我愣住了,她怎么知道郭晖在屋里?没等我多想,郭晖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脸的尴尬,望着桔子,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嘴里嗫嚅着,桔子,你来了啊……
说得有气无力,明显理不直气不壮,看来在桔子的面前,郭晖已经完全处在守势了。
桔子看着他,眼里都是幽怨。她的手抬起来几次,我以为她是要擦眼泪,但是她没有。郭晖掏出纸巾,去帮她擦,她突然一把推开他,噔噔噔后退了几步,然后指着郭晖,一字一顿地说:郭晖,你给我记住了,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只要你一天没有结婚,我就等你一天;一年没有结婚,我就等你一年;一辈子没有结婚,我就等你一辈子!
说完了,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家的女人似乎都是这种死心眼,在爱情面前都是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不管前头是万丈深渊还是悬崖峭壁,都不考虑,她们在爱面前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就不愿意出来。虽然有勇无谋,但却对于所爱的人却是一种震慑。郭晖那天就被震慑住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问我,刘老师,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我摇了摇头,我也没办法了。陶家人就是这样,沾上了就跑不掉。你看看,我不也是嘛。不过,话又说回头,能够碰到这样痴情的女子,也是你的幸运啊。你们这个时代,爱情都已经成一种奢侈品了。
可是……郭晖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低,低得我几乎听不见了,我不能和她结婚啊。我不能啊……
他失魂落魄,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居然都忘了跟我打招呼。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落寞,也有些孤单。被人喜欢也会孤单,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
丁
结婚,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找到了归宿;对于男人来说,意味着从此长大了,要以成人的姿态立于世间。方娅说,结婚就是让爱情安全着陆。刘明夷说,结婚就是让欲望找到适合它居住的建筑。
刘明夷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多少欣喜,还多少带着些无奈。多年以后刘明夷和郭晖聊天时,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说,我还没准备好,我真的还没准备好。他总结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最怕被欲望控制。
方娅说,明夷,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和我结婚。
刘明夷没有回答。
方娅说,明夷,如果你不爱我,干吗要和我做这种事?
听这语气,当时是刘明夷主动的,但这个关乎女性的自尊,刘明夷不好回答。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爱把一件快乐的事情弄得如此无趣。
最后,刘明夷就这样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唯一的选择,只有投降。得到了正确答案的方娅变得柔情似水。她开始温柔地拥抱刘明夷,亲吻刘明夷,像往常一样去捏他的耳垂。但是方娅摸到的是冷却了的刘明夷,他心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他说,还是等到结婚的时候吧。
婚礼如期举行。
说是婚礼,其实也没几个人。陶大爷,几个同事,大家围坐在屋子里,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吃了一些花生、红枣之类的东西,婚礼就算结束了。刘明夷没有大动干戈,也没有听陶大爷的意见,照涞滩的婚俗操办。那个年代,也没这个条件。他们只通知了校长,以及国文教研室和数学教研室的同事。校长有事临时去了合川,同事也只来了几个。只有一个叫马从军的同事,给他的婚礼增添了些色彩。马从军拿来了一匹花布作为贺礼,说这匹布可以做被面的。这算是厚礼了。以前在学校,马从军是个不被注意的人物。他教数学,和方娅一个教研室,话不多,见人都是很和善地点头,既不热情也不冷漠。见到刘明夷时,会主动和他说几句话,谈谈教学经验,说说当下的时事。后来刘明夷才知道,这已经是马从军对自己的格外眷顾了。这次马从军一反常态,在婚礼上谈笑风生,还讲述了一番有关婚礼的历史掌故,让刘明夷对这位数学老师刮目相看。
马从军的表现只是一个插曲,并没有对刘明夷和方娅产生太大的影响。刘明夷注意到,大秀没有来。这个丫头还像以前那样,不喜欢凑热闹。在大家都热热闹闹的时候,她却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但今天刘明夷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没找到大秀。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婚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方娅一副满足的样子,刘明夷却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婚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趣。
方娅说,明夷,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方娅说,我现在是你的太太了,你要好好对我。
方娅说,其实爸爸也非常喜欢你的,我想他也愿意我们在一起的,只可惜,他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甚至不能祝福我们……
方娅明说,明夷,以后这个地方,就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刘明夷却似乎没有方娅那么好的精神。他一直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仿佛靠在他怀里的,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人,而是一朵花,或者一幅画。直到方娅说出了这句话,他才应了一句,谁叫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呢,能有个地方相依为命,就算是幸运了。我的父母,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呢……
气氛有些压抑,完全不像新婚的样子。刘明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古人所说的人生四喜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很多年以后他都没有想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把新婚之夜弄成这样。似乎婚姻只是一个形式,有了婚姻,他们的感情,就告一段落了。
但是,毕竟这是新婚之夜,刘明夷想,新婚之夜总要干点什么。方娅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说,明夷,不早了,我们休息吧。刘明夷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下头来,开始吻她。她迟疑了一下,开始回应。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他从容多了。他从容不迫地从外围开始进攻。他的吻从温柔到热烈,他的手由软弱无力到充满热度,最后他们一起倒在了床上。方娅要解自己的衣服,刘明夷拦住了她,我来!他的话里充满着霸气,仿佛这是他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方娅顺从地松开了手。两个人顺利地进入了状态。就在这时,方娅突然惊叫了一声。刘明夷以为这是欢乐的叫声,谁知方娅一把推开了他。在刘明夷满脸的惊讶和不快中,她一脸惊恐地指着窗户。低矮的窗户上,是灰黑色的纸,显示了岁月的痕迹。刘明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方娅声音有些颤抖,那里,有人,我看到那里有人。
刘明夷说,怎么可能,外面那么黑。
方娅结结巴巴地说,有光的……先有光,再有人。
刘明夷没有办法,只好重新穿好衣服,打开了门。这个夜晚黑得出奇,人在门口,似乎只要跨出一步,就会掉进无底的深渊。刘明夷摇了摇头,关上了门。他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两人重拾精神,重新开始,只是比起之前,少了些积极性。这次终于进入到了实质性阶段,可是就在这时,方娅又叫了一声。刘明夷立即像渠江上触了礁的渔船,碎了。他趴在方娅身上,刚刚还紧张的四肢变得软弱无力,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方娅在下面直推他,明夷,眼睛,刚刚我真的看到了一双眼睛,你出去看看吧。
刘明夷这才爬起来,走到窗户边,他发现,窗户纸似乎被人捅破了,而且明显是新弄的痕迹。到门外一看,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他索性回房拿了油灯,走出门外,四处查看。最后,他在门前的枇杷树底下,看到了一个人。
大秀。
她一个人坐在树底下,双手抱在胸前,两只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刘明夷走了过去,她还是一动不动,头也不抬,但刘明夷从她眼里,看到了泪水。这孩子,大晚上一个人坐在这里,怎么也不怕黑呢?刘明夷心里一软,刚刚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被这泪水熄灭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大秀,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大秀不做声。
刘明夷蹲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次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大秀这才抬起头来,八九岁的孩子,眼里居然都是哀怨,你娶了那个女人,你娶了那个女人……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刘明夷一时不知所措。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小女孩儿,实在了解得太少了。他想了想,去牵她的手,她顺从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走吧,我送你回家。刘明夷温柔地说。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涞滩一片黑暗。远处,偶尔传来一两道亮光,那是遥远的合川传来的,也或许是更远的重庆传来的。刘明夷前几天就听说了,重庆被炸得很惨。日本人的飞机三天两头地飞到重庆上空轰炸,涞滩虽然没有飞机来轰炸,但在刘明夷这里,似乎也并不安宁。这就是人类的世界,总在制造紧张和不安,要么是大张旗鼓地制造,要么是悄悄地制造。大秀显然还不懂得这些。但是此刻,这个大胆、不怕黑的孩子,却紧紧地抓着刘明夷的手,像是怕黑夜把自己抢走。刘明夷并不知道,这个晚上对于这个孩子,有着怎样的意义。
刘明夷的新婚之夜就这样被毁了。等他回到新房时,方娅已经睡着了。刘明夷叹了口气,和衣躺下。
第二天晚上刘明夷抖擞精神,打算把昨天未完成的事情完成。两人一拥抱,刘明夷开始亲吻方娅时,她却不停地探过脑袋往窗外张望,很快就弄得刘明夷没了情绪。最后他们商定再等等,等两人的情绪都平定下来之后再来重新开始。
这天天气很好,白天两人的课也不多,方娅特地做了两个好吃的菜,两个人以水当酒,还像模像样地互敬了一番,说几句祝福的话。刘明夷说,祝你越来越漂亮。方娅说,祝你学问越做越大。刘明夷说,祝岳父大人平安吉祥。方娅说,祝公公婆婆在外地平安。刘明夷说,祝战争早日结束,百姓早日安居乐业。方娅说,祝我们爱情甜蜜,不再颠沛流离……
情煽得有些过了,说到后来,两人的眼睛都有些红了。于是他们放下了酒杯,拥抱了起来。刘明夷一边亲吻方娅,一边把她往床边牵引,最后两个人顺利地倒在了床上。方娅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这次闭上了眼睛,干脆不往外面看,一副陶醉的模样。刘明夷气喘吁吁地趴在她身上,努力了半天,却什么动静都没有。最后,刘明夷翻身倒在一边,闭上了眼睛。方娅睁开眼睛去看刘明夷,只见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方娅说,亲爱的,你怎么啦?问了几声,刘明夷都没有睁眼。她只好伸手去拍他的脸,刘明夷突然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生活就这样发生了变化。两个人还是以前那样好,只不过,这种好里多了几分客气,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夫妻之间就是这样奇妙,越是亲密两人之间越是无所谓,可是一旦相互客气起来了,两人就好像不太愿意亲热了。两个人做不了夫妻之事,连拥抱、亲吻也少了起来,仿佛一个有钱人,没有了汽车,连路也不屑于走了。两人偶尔拥抱一下,亲吻一下脸颊,也似乎只是一种礼节。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向前推进着。
一天半夜的时候,刘明夷醒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方娅不在身边。他赶紧起来点灯,结果发现方娅已经搬到另一间房里去了。他们就这样分居了。
方娅对此似乎心安理得,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学上,她越来越多地待在办公室加班,有时候甚至需要刘明夷到办公室去找她才能回家。对于婚姻,刘明夷没有任何经验,也不好意思向别人求教。于是,他就将一切已经到来的看作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觉得这就是爱情和婚姻的区别。爱情是太阳,热情似水,而婚姻则是大海,无论是大浪滔天还是风平浪静,都是冷冰冰的。他已经接受了现实。
这天上午,刘明夷正在办公室备课,马从军突然来了。最近一段时间,刘明夷很少见到马从军。两个人不在一个教研室,平时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起来瘦了很多,脸因此显得更黑了。
刘老师最近瘦了。
马从军一开口,刘明夷就笑了,心想要说瘦也是你更瘦啊。但他没这么说,他说,这种时候,谁不瘦啊。
是啊,我也瘦了。要是瘦一人而肥天下,倒也值。只可惜,天下皆瘦。马从军的话有些文质彬彬的,似乎和他平时说话的风格不太一样,而且很明显,他话里有话。
刘明夷笑了笑,没有说话。马从军于是接着说道,刘老师最近进城了没有?
刘明夷说,马老师是说合川?
马从军说,重庆。
刘明夷摇了摇头。
我前段时间刚刚去了趟重庆。马从军说,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日本人现在的主攻目标就是重庆。政府在这里嘛。日本人想要灭我华夏,就必须取重庆。天上飞的都不算,三天两头就有飞机来,重庆人都已经习惯了。日本人现在顺着水路攻。前段时间刚刚在石牌打了一仗,这一仗打得凶,关键的一仗啊,太关键了。胡琏将军指挥的,报上说,大战前,胡将军的绝命家书都写好了……
打得怎么样啊?刘明夷被吸引住了,他有些着急了。
马从军笑了起来,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赢了啊,肯定赢了啊,要不我们还能安坐在这里?这一仗消灭了日本人七千多。国军也死了不少,惨烈啊,幸好挡住了日本,否则陪都就险了……
赢了就好。刘明夷松了一口气,对于他这样的书生,也只能这样了。抗战以来,虽然他也一直关注着这场战争,但多半还是观望。有时也会像其他读书人一样,热血沸腾,想要投笔从戎,报效祖国,但是认真一想,还是作罢。打仗并非自己所长,做好学问也是报效国家的一种方式。毕竟将来战争总会结束的。
我还以为刘老师不关心这个呢。马从军看了看刘明夷说。
古人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怎么能不关心呢?刘明夷的话里带着一丝惭愧,只是有心杀敌,无力报国,只好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马从军笑了笑,刘老师太谦虚了,你怎么会无力报国呢?我知道,刘老师是建筑专业的高材生,大有用武之地呢。
刘明夷摇了摇头,苦笑了几声,作为应答。
马从军牢牢把握着这场谈话的方向,他黑瘦的脸上充满着活力,眼里也闪着光。他接着说,现代战争是一场全方位的较量,建筑尤其重要。刘老师就不想投身报国?
刘明夷愣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才是马从军谈话的关键。他跑过来找自己聊天,不是闲聊,而是有目的的。他拐弯抹角了半天,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了。但问题是,他劝自己投笔从戎,是去哪里呢?他为什么又单单看中自己呢?他试探着问道,马老师是指什么?去参军吗?
马从军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也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中国并非只有一种抗日的力量……
刘明夷说,我啊,还是算了吧。我一介书生,还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马从军似乎有些失望,但他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而已,似乎刘明夷的回答削弱了他的力量,他需要借助皱眉来恢复力量。果然,他很快就恢复了力量,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他说,我听人说,尊夫人方老师是日本人?
刘明夷愣住了。他没想到,马从军会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在涞滩,应该只有陶大爷和大秀知道方娅的真实身份。这些天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秘密,他相信,在涞滩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的。但是没想到,马从军居然会提到这个问题。一时间,他有些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刘老师不要紧张,这件事涞滩没别人知道。马从军再次压低了声音,我是在重庆得知这件事的,我还听说,你的岳父方大和……
还没等他说完,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马从军赶紧转身出去了,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刘明夷。那一眼看得很深。很久以后都一直留在刘明夷的记忆里。刘明夷没有想到,他们的这次谈话或许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只是,还没来得及谈完就结束了。第二天,他就听说了马从军辞职的消息。马从军辞职以后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一直到多年以后才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后来刘明夷想,这或许就是命运吧。命运如同一根铁链,是由无数“偶然”这种铁环连起来的,其中只要有一根铁环断掉,“必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一天打断这根铁链的人,是校长马从周。马从周在这个时间里出现在刘明夷的跟前,让刘明夷有些郁闷。他甚至有些恨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校长了。他干吗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跟前呢?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在刘明夷最不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当时,刘明夷恍恍惚惚的,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神来。这让马从周有机会突然袭击。
马从周说,刘老师,刚刚马从军好像到你这里来过了?
刘明夷说,是啊,哦,不,哦,是来过……
他有些惊惶失措。在人情世故面前,他还太幼稚。他根本就没想到,他这种简单的人,有一天会卷入政治这种令他敬而远之的东西。
马从周显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的嘴角快速地抽动了一下。这是他标志性的微笑,快速而又隐蔽。作为一个当地人,他熟悉人心,通晓世事。他说,你们探讨教学吧。这是好事啊。教学是需要技术的。再有学问,说不出来也是没用的。对吧,刘老师?
刘明夷慌忙点着头,一边对他心存感激,感觉他在帮着自己掩饰。
刘老师是个好老师,学生都很喜欢你呢。马从周说,他的语气像是在演讲,抒情而又不煽情,拿捏得很好,现在这种好老师太少了。我多么希望,我们学校多几个刘老师这样的好老师啊。
刘明夷脸红了,对于校长突然过来表扬他,他明显缺少心理准备,他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于是他羞涩地说,校长过奖了……
谈话明显都在马从周的掌握之中。他在屋里踱着步,不紧不慢,显示他内心的从容不迫。这会儿,他走到了刘明夷对面的椅子边,坐了下来,看着刘明夷说,刘老师,有个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啊?你说吧。刘明夷又开始慌乱起来,他生怕马从周再次谈到马从军。
方老师最近似乎有些心事?马从周并没有提到他所担心的问题,学生们反映说,她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上课的时候爱走神,经常把最简单的问题都讲错了。有一回她居然在课堂上讲起建筑来了。讲中国的传统建筑,虽然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和自己的课程一点关系也没有。据说,学生们听得很入迷。方老师以前学过建筑吗?
哦,学过一些吧。跟我一起学的。刘明夷应付道。
我听说她以前是学数学专业的呢,没想到她对建筑还这么有研究。马从周盯着刘明夷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来。他说得不紧不慢,她是不是有家学啊?
刘明夷愣住了,他没想到马从周拐弯抹角地,居然拐到这个地方来了,他完全没心理准备。就像一个逃命的人,刚刚被人带离了一个死胡同,却又到了另一个死胡同里。他不知道,刚刚还很温和很善解人意的马校长,为什么突然之间又变得咄咄逼人。他定了定神,决定直面这个问题,马校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马从周笑了笑,顺便在笑声里站了起来,刘老师,抽空跟方老师聊聊吧。她的算术,其实教得还是不错的。
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对刘明夷说道,对了,刘老师,马从军这个人,背景很复杂。和他打交道,还是要多一个心眼哦。现在是非常时期,时局混乱,人心复杂啊。
刘明夷赶紧问道,马从军老师怎么啦?
马从周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和共产党打交道,也有人说他和日本人有往来……
抛下了这一句,像是突然有事,他转身就出去了。刘明夷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上午。刘明夷完全被这个上午搞乱了。两个姓马的先后出现在自己跟前,跟自己说了一番莫名其妙又似乎饱含深意的话。这些话,他的脑筋真是不够想的。他的脑筋,一贯只用在建筑上,那些雕梁画栋再复杂也不会让他害怕。但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让他害怕了。他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谨慎地回避着那些事,想让时光把它尘封掉湮没掉,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揭了出来。
晚上回到家里时,他决定找方娅谈谈。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方娅却先开口了。方娅说,明夷,你晚上有事吗?
想一想,两个人竟然有几个月没有交流了。从夏末到初冬,居然已经沉默了一百多个日夜。这一百多个日夜里,他们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相敬如宾,像梁鸿和孟光那样齐眉举案,却没有一次超过三分钟的交谈。没有了身体的亲密接触,他们的精神似乎也枯萎了。有天晚上,刘明夷面对熟睡了的方娅,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我们还有爱情吗?刘明夷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吓了他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他想到一个问题:我怎么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其实很多次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是一直不好意思。两个人已经把没有爱情变成了习惯,既然习惯了就不好意思再问这个问题了。方娅似乎也听到了他的问题,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夜,刘明夷辗转难眠。
冬天来了。涞滩的风并不算冷,有一大半的树还披着绿装,除了身上的衣服,周围几乎也看不到多少冬天的痕迹。这样的季节还是适合散步的。那天总算有机会交流了,而且还是方娅主动的,刘明夷心里有些激动,也有几分期待。
明夷。方娅的声音很温柔,听得刘明夷的心里软绵绵的,你最近怎么样?
我最近怎么样?刘明夷有些哭笑不得,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居然问对方最近怎么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只好把皮球踢了回去,你呢?
不好。最近老是觉得不对劲。方娅停下了脚步,老是有人问我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我怎么懂得那么多建筑?为什么我的口音和你不一样?我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怎么来到涞滩的?我就觉得奇怪,以前怎么没人问这些问题啊?都是些同事,还有教务主任。对了,校长,方校长也问过我。他们看我的眼神还怪怪的。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
方娅看起来有些着急,说起话来有些不讲逻辑。一边说着一边就挽起了刘明夷的胳膊,这让刘明夷突然觉得自己又重要起来,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暖意。被需要的感觉真的很好啊。他甚至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方娅只在需要他的时候才对他这么温柔。找回了被需要的感觉后,刘明夷立即义不容辞地和方娅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他说,今天下午,方校长也来找我了……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果然,没等他说完,方娅就焦急地问,啊,明夷,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他们是不是知道我爸爸的事了啊?他们会不会要来抓我啊?
刘明夷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辰
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对郭晖。当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是说,真正的爱情。这个世界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又有多少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呢?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不懂我。更不懂郭晖。
他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男人。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有男人跟我说着不正经的笑话。在合川的那段日子里,我开始懂男人。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追求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对我动手动脚。那些男人,他们眼里只有我的美貌。只有郭晖,这么多年来,一直真心对我。他护着我,守着我,生怕我受一点委屈,有一点不满意。其实,他有很多机会得到我的。有一次我装着喝醉了,他都没有碰我。
那天我去重庆进货,我要他陪我去。他答应了。后来时间晚了,我们就在重庆住了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他说,我想喝酒。他就答应了。我们叫了一瓶红酒。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一起回忆他刚刚到涞滩的日子,说得都有些动情,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后来又叫了一瓶。他不知道我酒量有多大。其实我比他能喝。但是我装着喝醉了。他把我扶到房间里,我有意缠着他,他只好在我旁边坐下。我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其实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他不要那么老实啊。他是我喜欢的男人。我愿意把自己给他。我希望他扑过来,亲我,抱我,把我揉碎。但是他一动都没有动,一直守着,直到我装着睡着了他才离开。他回房间后,我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我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哭,我怕他在隔壁听到了。我一边哭一边骂。我恨他。他为什么要这样无视我。他难道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他吗?我都把一个女人的脸面放下,主动投怀送抱了,他还是不接受。在他眼里,我就那么没魅力吗?哭完之后我又跑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看自己。镜子里的我脸上微红,眉毛弯弯,皮肤白皙,眼睛明亮。这明明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啊。有多少男人希望把这张脸抱在怀里啊。他怎么就一点也不动心呢?
有一次和姑妈说私房话时,我说到了这件事。姑妈一脸奇怪地看着我,问道,他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他,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是这个问题还是击中了我。莫非他真像姑妈说的那样,那方面有问题?或者,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不在乎。我愿意陪他去看医生。我下定决心,一定找个机会,弄清楚这个问题。
但是,等不到这个时候了。那天下午,表哥刘子钟来了,他突然给我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郭晖要结婚了!
打死我也不信。从来没听说他有女人啊。如果他有喜欢的女人,他应该直接告诉我啊。我肯定不会破坏他的幸福的。我会主动退出,祝福他,把他交到那个女人手里,从此以后我把他当哥待。
但是刘子钟拿出了一张婚礼请柬,说是郭晖要他带给我的。我傻了眼。刘子钟赶紧在一旁安慰我,一边给我递纸巾。我说我不要!我根本没流泪。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咬了咬牙说,好,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要让他当着我的面结婚!我要看他和什么样的女人结婚!
婚礼在回龙酒店举行。回龙酒店是二佛寺旁边的一家酒店,在涞滩都只能算中等酒店。这让我有些高兴。以郭晖现在的经济实力,就是在重庆办婚礼也办得起,但他只是在回龙酒店办,说明他并不重视这场婚礼。这给了我一丝安慰,还有很多联想。
婚礼这天我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我穿上了平日里很少穿的那条长裙。这是当初郭晖夸得最多的那条裙子。我的腰身被完全衬托出来了。花边的裙摆在风中摇曳,我的身材显得更加高挑。这条裙子让我心里又增加了几分自信。我昂着头走进了回龙酒店。和我事前所想的一样,酒店里没有多少人。就连郭晖公司里的那些员工都没有来。我一眼便能瞥见,大堂里一共只有三桌。大部分都是我不认识的,刘子钟夫妇坐在上首,我理发店里的小廖居然也坐在那里。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尽管如此,当我进门的时候,还是吸引了很多目光。我想应该是因为我的打扮,我应该是屋里最光彩夺目的人。郭晖正在那里张罗。直到我走到大堂中间时,他才看到我。他赶紧朝我点点头,一边朝远处的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打了声招呼。那个女人赶紧走向他,挽住了他的胳膊,随后,两个人一起朝我走过来。郭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不是新郎的笑。我参加过很多的婚礼,新郎脸上一直都在笑,那是幸福的笑,不管是真幸福还是装幸福。几乎所有的新郎那天都会把脸笑僵。但是郭晖没有。他非常镇定,像是在参加公司举办的一场宴会。他身边的女人夸张地搂着他的胳膊,而他呢,似乎是出于礼节才让他搂着—他的腰板挺得太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两个人走到了我跟前,郭晖朝我点了点头,说,你来啦!然后,扭过头来,对身边的女人说,周琼,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说的桔子。女人赶紧抽出手来,朝我伸了过来,笑容都快从脸上跑出去了。她夸张地叫道,呀,你就是桔子啊,果然那么漂亮!
我没有伸手,也没有理她,径直朝刘子钟的旁边走去。刘子钟赶紧冲着我笑,他笑得有些勉强。很显然,他是在讨好我。等我坐到了他旁边,他轻声跟我说,桔子,你还好吧。我笑了笑,挺好的啊,没什么不好的啊。他讪笑着,那就好。
婚礼看起来很热闹。司仪卖力地说着热闹话,一边想办法让新郎和新娘配合。新娘是挺配合的。她主动地向大家介绍她和郭晖认识的经过。说郭晖有一次到重庆去接工程,他们在车上认识的。当时两个人坐在一起,而路上又堵车了,于是两个人就说起话来,最后他们越说越开心,于是留下了各自的电话号码,就这样在一起了。这是一个多么老套的爱情故事啊。我心里想,跟我和郭晖比起来,实在太没意思了。我们的爱情故事说起来,才能够惊天地泣鬼神呢。但这话我没有说出来。就在新娘卖力地表现的时候,我看出了郭晖脸上的尴尬。他似乎不愿意提及这些事,甚至借着摸鼻子的机会皱了一下眉头。他也太不会配合了。这哪里像新郎啊。我在想,如果站在他旁边的是我,他才会表现得很好呢。
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还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台下已经吃开了。有一桌都是年轻人,他们甚至碰起杯来,碰的声音有些响,把邻桌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于是邻桌的人也开始吃起来。说真话,郭晖的这些嘉宾可真不怎么样,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像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一样。司仪见情况不妙,赶紧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草草结束了仪式。
这就是郭晖的婚礼吗?郭晖怎么能这样结婚呢?他现在可是涞滩首屈一指的有钱人啊。他应该站在豪华的大酒店,站在气派的台上,那里高朋满座,场面宏大,怎么着也有个十几桌啊。人生四喜之一嘛,他应该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他是今天的绝对主角啊。可是他像是被人逼婚一样,成了婚礼的配角,不情愿地,完成着所有的仪式。
现在,他拿着酒杯来了。他脸上的笑容总算正常了些。他同我们每一个人碰杯。和我碰杯时,我已经独自喝了十几杯。表嫂开始还阻止我,但刘子钟在一旁说,让她喝吧,她能喝。我听了这话笑了,我拿起杯子和刘子钟碰杯。就在这时,郭晖走过来了。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便聚在了我的眼睛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他说,桔子,你还没祝福我呢。我说,我为什么要祝福你啊?他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啊。我笑了起来,你的女人呢?怎么不和你一起敬酒?
我早就注意到,那个女人正坐在旁边的一桌,努力地吃东西呢。我的笑声让他有些不自然。他说,我代表了就行了。桔子,谢谢你能来。也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
他说得很真诚。
我说,郭晖,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
我说,我想把这个回龙酒店盘下来,做一个客栈。我要在客栈当老板娘。
刘子钟在一旁张大了嘴巴,桔子,你说什么啊?你……
我粗暴地打断了他,你不懂的,郭晖懂。对吧?
他赶紧点头,是的,很好啊。需要我帮助时,跟我说啊。
我说,当然,没你的帮助,我可做不成老板娘。
说完,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很放肆,惹得旁边的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婚礼就这样结束了。回去的路上,刘子钟不停地在旁边问我,桔子,你没事吧?
我笑了,我有什么事啊?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刘子钟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你今天有些怪。你跟郭晖的对话有些怪。
我说,这是我们间的秘密。你不知道的。
刘子钟哪里知道我的秘密。他哪里知道,这是一场让我兴奋的婚礼,这也是一场让我心酸的婚礼。我想放声大笑,想号啕大哭。现在我需要找个能让我尽情笑尽情哭的地方。现在在涞滩,这样的地方不好找。到处都是人。有人的地方不适合这种哭法。我要去二佛寺。我先去了东水门,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我努力地梳理着这几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日子。有些日子太长太重了,梳得我心乱如麻。有些日子太短太轻了,我想多梳出点东西来都困难。我的头顶,是那棵已经活了很多年的菩提树。我的眼前,是一路倒下去的山路。山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橘树、枇杷树、美人蕉,以及刺槐。这些树把山路一直引向山脚下的渠江。那里,江水静静地流。很多年了,都是这样在流。渠江一定记得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我们的事,对于江水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江水记得很多更重要的事。谁家的小孩在这里落水了,被水带走了。谁家的女人在江边守着男人,结果却传来男人再也回不来的消息。谁家的渔船翻掉了,从上游漂来了水桶、木桨和破旧的衣服……最后,太阳终于落在了树梢,红红的,仿佛要把树烧起来。
我起身去看二佛。远远地,我看到有人,正坐在那里,一个人,孤零零的。看衣服就知道,是郭晖。他还穿着新郎服,铁灰色的西装,坐在那里。我径直朝他走过去,走到跟前时,他才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甚至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泪,于是胡乱地抹了把脸,想把所有的泪以及不合适的表情都抹掉。我默默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在佛的跟前,我们都不敢随便说话。佛是什么都知道的,也无须我们说什么。最后,我朝他笑了笑,说道,郭晖,你这是何苦呢?
这句话说完,我赶紧转身,朝山上跑去。跑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来,对他说,有空找我喝酒啊。
我就喜欢和郭晖一起喝酒。他平时话不多,但喝酒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会跟我说一些心里话。他的目光也不像以前那么集中,而是变得散淡起来,仿佛十月的阳光照在渠江上,散成一波波的光芒四处飞溅。散淡后的郭晖才是最有味道的。他会讲小时候的一些事,有些还是糗事,比如说他偷妈妈的钱给可怜的路人,后来发现那人是骗子。他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我身上,不谈工作,不谈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还会一边喝酒一边不让我多喝,他说女孩子喝多了酒会影响容貌。这说明他多么在乎我的容貌。其实他并不知道我的酒量有多大,我不用费很大劲就可以把他喝趴下。
可是,自从他办了那个婚礼之后,我就只能一个人喝酒了。我经常到街上的小酒馆里去喝。涞滩的女人会喝酒早就不是新闻了。一到晚上街上都能看到拿酒瓶的女人。我经常要上一两个菜,就一个人喝起来。喝得迷迷糊糊的,然后一个人回家。老妈开始的时候还说我几句,后来也懒得说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她的唠叨已经抵不过我的坚持。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把我的婚事挂在嘴上。她时常叹着气,叹得很长,似乎是有意让我听到。再后来我嫌酒馆里的人太吵,就一个人拿着酒到林子里去喝。不需要菜,脚下的山和水,树枝,夕阳,以及星星点点的灯光都是我的下酒菜。我能感觉到,我喝酒的时候,日子哧哧地在我的身边流走。我会由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女,变成一个容艳衰老的妇人。但我不在乎。谁都会有这一天的。涞滩的每一个人都老过,也都会老去。只是,有些人会有人陪着一起老,有些人只能独自老去。我真不想独自老去啊。关于老的思考又可以让我多喝几口酒了。有一次我想得多了点,酒也就喝得多了些。后来我发现自己是被人扛着回去的。我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喊着郭晖,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扛我回来的人是郭晖。当年我在合川的时候就是被他扛回来的,虽然那个时候我拼命挣扎。但这一次我不会挣扎了。醒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扛我回来的是刘子钟。有人在路边发现了我,认出我是他的表妹。刘子钟说,一个人喝酒有什么劲?下次要喝找我一起喝!
找他喝才没劲呢。我要找郭晖喝。
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往瓮城里走。见到我他脸红了。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都没有脸红。一段时间没见,他居然有些害羞,打算打个招呼就走,我叫住了他。我举着手里的酒说,很久没有喝酒了,一起去喝一杯吧。他摇了摇头。我说,你就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喝醉?他看了看我,我两只手里,一手一瓶酒。这才停了下来,跟在我后头,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们喝了半个小时的闷酒。谁也没说话。其实我们之间不需要说什么。他的事,他知道我知道。基本上是他一杯我一杯。但有些时候,他怕我喝醉了,只给我倒半杯。我不干。他抢走了瓶子,一边说,我不想再背你一回了。我偷着笑,就依着他。小餐馆里很热闹。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平生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吃喝玩乐。大小餐馆里总是满满的。每个人都吃得很投入。脸上放着光,杯子碰得叮当响,各种开心的话热心的话煽情的话,把餐馆里装得满满的。这么热闹的地方装着我们两个安静的人,似乎有些不搭调。不过不要紧,各喝各的。没人注意别人。热闹有时也是一种安静。
郭晖今天似乎有心思。他喝得很认真,一直低着头,眼睛盯在杯子上。我问他,你的新娘呢,怎么不见她?他看了看我,举起了酒杯,眼神有些迷离。他开始主动跟我喝了。主动就好。到第二瓶了,他已经忘记保护我了。他开始要求公平。周围的声音也干扰不了他了。
终于有机会扛着他一次了。准确地说,我是一边扛一边拖,终于把他弄到了他在下涞滩的房子里。幸亏一路上他还能说话,尽管说的是胡话,但这些话是支撑我的动力。
还喝吗?
喝啊,接着喝……
你喜欢我吗?
喜欢,一直就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啊?
结婚,结什么婚啊……
我就知道,你这个骗子!
把他放到床上时,我已经浑身湿透了。我打算去洗把脸,可是被他一把拽住了。
你不许走。
好吧。我不走。我坐在床边,哄着他,任他抓着我的手。为什么男人总是在喝醉的时候这么温柔可爱呢?我脱掉鞋子,靠在他旁边,他把脑袋靠过来,靠在我怀里。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我有些脸红。我不敢保证,是不是酒让我脸红的。我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我喜欢这种感觉。他像小猫一样在我怀里拱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有些脸红,可是又有些期待。可是他拱了一会儿,脑袋又歪到一边,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有些失望。我看着怀里的这个男人,抚摸着他的脸,他睡得很熟,偶尔像孩子一样皱一下眉头,或是抽动一下嘴角。可是,我的眼前,是有些沧桑的额头,以及早早就有了皱纹的眼角。他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孩子?我了解他吗?这么久了,在我心里,他还是谜一样。但是今天晚上无疑是个幸福的晚上。
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我好好地躺在床上,外套已经被脱掉了。我摸了摸内衣,穿得好好的。屋子里漆黑的,一丝阳光从窗户边偷偷钻进来,照在有些旧的圆桌上,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他的衣服。屋子里充满着男性的味道。床上都是酒味,以及,他的味道。我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我想这应该就是幸福的味道。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一节阳光铺了进来,郭晖跟在阳光后面,手里提着早点。他咧开嘴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赶紧伸手挡住射过来的阳光,也顺便遮挡一下我有些发烧的脸。他的笑让我有些恼羞成怒。我说,笑什么笑啊!
他说,昨天晚上,把你累坏了吧。
我说,你说呢?
他放下了早点,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就够啦……
话没说完,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流,一直往下流。我懒得去擦。他掏出一包餐纸递给我。我一把把纸打掉,转身往门外走去。
戊
刘明夷有一天突然发现,方娅喜欢穿暴露的服装。她经常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睡衣,里面显然没有穿内衣,两只乳房就在睡衣里晃来晃去,就像树上的两只柚子被风吹动着,摆来摆去。睡衣很短,仅仅遮住她的臀部,两只白晃晃的大腿亮得耀眼。刘明夷惊讶地发现方娅的身上这么白,肌肤这么嫩。虽然结婚这么久了,但刘明夷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女人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灿烂地展出。以前和方娅仅有的一次亲热是在漆黑的环境下完成的,刘明夷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盛况。心里压抑了很久的东西又被唤起来了。他感到很热,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觉得口干,喝了很多水还是无济于事。他无法让自己的眼睛不往方娅的身上看。他觉得有些好笑。他们是合法的夫妻啊。有几次他都企图走到方娅身边去。然而,他想起以前几次不成功的经历。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重新唤起雄风。万一自己……
刘明夷又退缩了。退缩本来就是他身上最顽固的本性。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最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男女之事又不是必须有的。如果是必须有的,那和尚怎么办?人老了之后怎么办?鳏寡孤独者怎么办?可见这种事是可以没有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有呢?
一天晚上,刘明夷正坐在灯下备课,他听到旁边响起了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看,方娅居然只穿着一件短裤走过来了。她上身一丝不挂,两只饱满挺立的乳房就像两个小山头,骄傲地挺立着,在等着人去攻克。她是在诱惑自己!她也是一个成熟的、正常的女人啊。刘明夷浑身一阵躁动,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下身发生的变化,脸也红了起来。看来自己是行的!他一阵惊喜。抬头再次看了看方娅。方娅却转身出去了。她是在进卧室!他是要自己跟过去吗?刘明夷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朝卧室走去。卧室里,方娅正拿着一件上衣,往身上穿。刘明夷浑身一阵冰凉。
这样的事情上演了好几次后,刘明夷开始认真地思考方娅了。作为一个内敛的男人,他一直没有正视这件事。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正视这件事了。方娅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到底是在挑逗自己,还是一种自然的行为?如果是挑逗的话,那么,为什么每次在他被燃烧起来,打算作出回应的时候,她总会准确地浇灭他身上的烈火?
紧接着下来的一次更加疯狂。方娅居然脱得光溜溜地,在屋里四处走动。刘明夷吓个半死,赶紧拿件衣服披在她身上。方娅却一把甩掉衣服。
方娅是不是疯了?她以前是个非常害羞的人啊。她是不是精神出现了问题?刘明夷决定跟她好好谈谈。
那天下午,方娅正忙着,一手拿只笔往书上画,一手拿着杯茶,眼睛都不看刘明夷。刘明夷说,你,还好吧?
方娅说,我没什么不好啊。
刘明夷接着说,你最近好像有些不对劲。
方娅说,我没什么不对劲啊。你不忙吗?
看样子,像是下逐客令。刘明夷有些惭愧也有些茫然。凝了一下神,他告诉自己说,我们是夫妻啊,我应该理直气壮。心里这样想口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句:我是关心你嘛。你不希望我关心你吗?方娅这回抬起头来了,她看着刘明夷,一脸惊讶的样子,口里吐出了三个坚硬的字:不希望。
刘明夷狠了狠心,把准备好的台词都一锅端了出来,方娅,我们是夫妻啊。我们难道不是夫妻了吗?夫妻之间应该相互关心,亲密无间的啊。现在到处战火连绵,我们两个人现在是在异乡他地,相依为命啊,方娅。难道,你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他越说越动情,说着就伸手去抓方娅的手,她的手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刘明夷说这番话时,她一直看着刘明夷,目光异常平静。等刘明夷说完了,她这才慢慢开了口,你说完了?
刘明夷被她的平静镇住了,只好顺着她点了点头。方娅说,那好吧,我要看书了。
随后把手抽了出来。
方娅已经不是昔日的方娅了。刘明夷突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刘明夷不知道怎么办。他想出去走走。去找人说说话。找谁呢?这种事无人可以诉说。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二佛。二佛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而且会替他保密。
这是一段刘明夷走了千万遍的路,也是一段充满回忆的路。这条路上,那些满山的狗尾巴草、遍野的野玫瑰、一地的红薯,里面都藏着他的记忆。他和方娅的爱情之路不是在这里开始的,但这里却是留下他们爱情的足迹最多的地方。而且,他们爱情的毁灭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橘子树已经差不多摘尽,只剩下少数发育不良的橘子,任其败落,撒满一地。美人蕉倒是充满神采,但是巨大的叶子边上已有焦黄的痕迹,几个无聊的孩子用小刀将叶子划得千疮百孔。刘明夷的脚步停留了片刻,算是一种缅怀,随后就大踏步地朝二佛寺走去。准备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下面有人在说话,就凝神听了一下。
弹花匠,弹棉花,弓槌当当弹千家;
弹东家,弹西家,
东家要嫁女,西家娶媳妇,
棉絮弹了一床床,东家西家喜洋洋。
原来是在唱歌,用的是合川方言。刘明夷现在能听得懂合川话了,听声音还有些熟,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探头一看,居然是大秀。大秀一个人侧坐在台阶上,手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两只脚在空中晃来晃去,像是两个吊在藤上的大丝瓜。她的眼睛正盯着前方。前方是渠江,只是江面被层层叠叠的树木遮住。如果她的目光能够穿过这些刺槐、橘树和苦楝树的树叶,看到江面,她一定能看到渔夫正在低头弄网,农民正光着脚从江畔走过。
新姑娘,红褡褡,背上背个奶娃娃。
新郎官,背背驼,结婚剃个光脑壳;
老亲娘,看女婿,越看心头越怄气。
刘明夷听了一会儿,唱的居然都是婚嫁歌。刘明夷向前走了几步,故意走出声响来,但大秀却并没有朝上面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这孩子从小就乐于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似乎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刘明夷于是又咳嗽了一声。这次,大秀终于抬起头来,她抬头的节奏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她看到了刘明夷,一直暗淡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刚刚还灰暗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段时间不见,这孩子居然长高了。刘明夷以为她一直会那么高的。她就像是一颗刺槐籽,无意中落在屋边,长出了一株小刺槐,放在一堆梧桐、香樟和柚树旁边,不被人注意,却也不知不觉地长高了。长高了的大秀脸上也有了一些生机,眉眼长开了些,鼻子挺拔了些,脸蛋上也变白了些。眼下,这张脸上有了笑容,就像刺槐上长出了嫩叶,变得美丽了。但是,这笑容也就短短的几秒钟,像闪光灯一样闪过,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刘明夷说,大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怎么不放牛啊?
大秀指了指前方,前方不远处,那头黄牛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吃草。
刘明夷接着问,爷爷最近好吗?
大秀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随后两滴泪水就从脸颊上滴了下来。她说,爷爷病了。
刘明夷赶紧追问,爷爷病了,得的什么病啊?重不重啊?
大秀低下了头。
刘明夷赶过去的时候,陶大爷正躺在床上,头上放着块毛巾,口里呼哧呼哧直喘着气,那些气从喉咙里进进出出,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风箱一样,看来病得不轻。
听到了脚步声,陶大爷这才睁开眼睛,刘老师,是你啊。
他的话夹杂在喘气声中,短短的几个字显得异常冗长。
刘明夷问道,陶大爷,你怎么病了啊?找大夫了没有?我去帮你找个大夫来吧?
陶大爷摇了摇头,没用啦。我的病我知道。刘老师,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看了看旁边的大秀,一把抓住了刘明夷的手,刘老师,我活到这把年纪,够了。我只有一样放心不下,就是大秀这个妹儿。她老汉忙,顾不上她,她亲妈又走了。我走了之后,没有人照顾她。我想请你照顾她。这个世上,除了我,她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刘明夷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陶大爷会交给自己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虽然现在自己还算安稳,但身逢乱世,他实在无法预料以后会怎么样。他看了看一旁的大秀,大秀正抬着头看他,眼里闪着光。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就点了点头。
几天后,陶大爷就走了。
那天大秀来找刘明夷时,他正在上课。透过窗户,他看到了窗外大秀斑驳的脸。那张脸似乎长在香樟树叶中间,和树叶融在了一起。
爷爷死了。大秀小声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是比平时更黯淡了些,显得更加孤独无助。
那个时代死人是非常常见的事。那些饿死的,被乱枪打死的,炮弹炸死的,得各种各样病死的,几乎每个星期都有。所以葬礼进行得非常简单。哭声也很少。大秀的父亲,一个年纪并不老却显得很苍老的男人,干号了几声,就结束了这个仪式。大秀一直躲在一棵芭蕉树下,低着头,不时朝这边张望一下。直到仪式结束了,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才一个人走了过来,走到爷爷的坟前,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很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擦脸上的泪,擦得满脸都是泥,把那张原本就很黑的脸擦成个花脸。刘明夷远远地看着她,让她一个人哭个够。最后她终于哭完了,又一个人坐在坟前发呆。
刘明夷这才走了过来,喊她,大秀,我们走吧。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牵着刘明夷的手,跟着他回家。第二天刘明夷去找大秀的父亲,结果她父亲说,她妈妈走了,我也没办法带她。刘老师能带她就带她,不能带她就找个好人家把她给送了吧。刘明夷看了看大秀,大秀也看着刘明夷。最后两人什么都没说。大秀就这样跟着刘明夷了。方娅也没说什么,她似乎乐于在家里见到大秀,大秀的存在至少可以让她不必和刘明夷单独相处了。三个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就像三个一起合租房子的陌生人一样。大秀这个时候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懂事。有一天刘明夷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焕然一新,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饭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他立即对她刮目相看。他不知道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学会干这些的。
一天回家时早了点,刘明夷听见灶台上已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从厨房的窗户边看进去,发现大秀正站在灶台前忙活。灶台有些高,大秀虽然比之前长高了些,但仍嫌矮,她踮着脚,往锅里加水。炒菜的时候,她干脆搬来一个小凳子,垫在脚下。加火的时候她又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灶下,往灶里塞柴。一个人灶上灶下地跑,她忙得热火朝天。为了节省时间,她往灶里多塞了些树枝,结果烟来不及从烟囱里跑掉,直接从灶里冲出来,呛得她直咳嗽。刘明夷看着这个场景突然有些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老家,回到了童年。在灶上烧饭的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年迈的奶奶。他揉了揉眼睛,想把这融在一起的二十几年的岁月揉开。结果一不小心揉出水来,把手和脸都弄湿了。
其实这些家务活大秀早就会了,只不过她实在太不起眼了,她所做的一切都太容易被人忽视了。方娅没有流露出一点惊讶,她只是平静地坐在饭桌前吃饭。三个人都低着头,桌子上只有筷子敲击碗的声音。
刘明夷专门为大秀整理了一个房间。吃完饭后她就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屋里没有灯,漆黑一团,她也没说什么。后来刘明夷拿了一盏灯过来。大秀正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像个大人一样。她仿佛在几天之间就长大了。刘明夷把灯放在桌子上,看了看她,问道,大秀,你想学文化吗?
大秀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光。
刘明夷说,那好吧,从明天开始,我来教你。
大秀再次点头,这次点头的幅度明显大多了,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刘明夷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隐隐作痛。
第二天回家后,刘明夷就找来书本,开始教她识字。每天教一些字,再教她读一些古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刘明夷教得很认真,大秀学得很认真。这个时候,大秀又变成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眼里有了光,脸上有了生机。
方娅呢,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原本就和刘明夷分居两室已久,这下更加心安理得了。她看书,备课,忙自己的事。仿佛外面的两个人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大秀的到来让她开始注意穿着。她在家不再穿暴露的衣服,也不再光着身子走来走去。这让刘明夷少了很多不愉快。
日子就这样进入了正常的轨道。三个人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白天的时候,大秀就在家做家务,她显然已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她不光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也不光一日三餐做好饭。她甚至开始点缀屋子。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坛坛罐罐,装上土,种上一些三角梅、金银花,还有夜来香。这些花待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原本有些阴暗的屋子刹那间就变得生机盎然。屋子里到处都充满着香气。方娅回来后发现了屋里的变化,也多看了大秀几眼,甚至眼神里还有几分嘉许。刘明夷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屋后居然多了块菜地。大秀正挥舞着锄头,在那里整地。黄昏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刘明夷发现,大秀居然长胖了一些,脸上也多了很多光泽。他赶紧过来帮忙。大秀笑了一下。刘明夷发现她笑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大秀的到来居然让生活变得这么美好。这是刘明夷万万没有想到的。刘明夷更没想到的,是大秀这丫头学起文化来居然也这么聪明。晚上刚刚教的几首诗,第二天她就会背了,还能写出大部分字来。看来这丫头白天除了干家务之外也没闲着。
大秀对方娅的态度似乎也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敌视方娅,而是对她十分客气。虽然仍然很少和她说话,但脸上明显多了几分恭敬,有几次甚至还喊她姐姐。而方娅呢,似乎也不敌视大秀了。大秀的到来省掉了她的家务事时间,她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备课了。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秀的伺候。大秀为她做饭,为她端茶送水,为她收拾屋子。她有一次回来的时候,甚至带了一本书给大秀。那是一本《唐诗三百首》,书看起来有些旧,但在那个时候能够弄来一本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是一段清贫而又温馨的日子。如果日子一直是这个样子,其实也是挺美好的。刘明夷有时想,这样的岁月不容易留下印迹,让人记忆深刻,但这些从自己身边偷偷溜走的岁月才是自己最宝贵的啊。
平静的日子总是用来打破的。那天下午,刘明夷正在办公室备课,突然头上传来呼啸的声音,像是大风突然从头顶刮过。随后,耳畔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刘明夷几乎要从椅子上被震下来,整个房子似乎都要被震塌了。他赶紧往办公室外跑。只见学校的另一边,已经倒下一大片房子。刘明夷迅速地反应过来:日本人的飞机,他们扔下了一颗炸弹!房子那边已经传来凄厉的哭泣声。他赶紧朝倒塌的房子冲过去。那边一片烟尘,倒塌的屋梁和砖瓦横七竖八地挡在眼前。全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已经从教室里跑出来了。有人开始指挥大家搬砖头救人。方娅!刘明夷突然想起,方娅现在应该正在那里上课。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方娅!随后就冲了过去,他拼命地扒开砖头,从身边扫开碎瓦和木头,两只手都扒得鲜血淋漓。一根巨大的屋梁横在眼前,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推开这根屋梁,屋梁却还是纹丝不动。刘明夷只好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口里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地喊着,方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明夷!
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愣了一下,这才回过头,发现方娅正站在背后,看着他。他一骨碌从砖头上爬起来,一把抓住方娅的手,眼里都是泪水,你没事啊。你不在教室里啊……
方娅点着头,我刚刚上厕所去了。
这是这场战争中涞滩最大的一次劫难。那天下午,全涞滩的人几乎都来了。所有人都来帮忙。有人呼唤着孩子的名字。有人无助地哭泣。有人埋头搬砖。大家都忙到深夜,直到把里面的人,活着的,死了的,伤着的,全都弄出来了,才慢慢散去。两个大人,十三个孩子,在这场爆炸中死去。
那天晚上,刘明夷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他浑身有气无力,是方娅把他扶回去的。两个人相互搀着,一步三摇地回到家里。大秀正在堂屋里等着他们。见他们回来,她赶紧去厨房,默默地为他们端上饭菜。但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只是胡乱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饭后,刘明夷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去,方娅叫住了他。他看了看方娅,她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一边回头看他。他默默地跟着她。方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疼得叫了一声。这都是下午弄砖时受的伤。两只手都红肿了。方娅拿来湿毛巾,轻轻地给他擦拭。擦完了,她问他,明夷,还疼吗?她的语气异常的温柔。刘明夷摇了摇头。他起身准备回房,方娅再次叫住了他,明夷,今天就在这边睡吧?
他看了看她,她的眼里都是温情。很久没有见到她这样的眼神了。他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方娅拉着他,坐到了床边,帮他脱衣服,脱鞋子,然后扶着他躺下,仿佛正在照顾一个病人。刘明夷默默地享受着她的照顾。后来,灯被吹灭了,方娅躺到了他的身边,脑袋钻到了他的怀里。他伸手搂住了她。屋外是虫子的鸣叫声。夜异常安静,仿佛所有的热闹都在白天耗尽了。方娅的手在他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然后顺着他的脸一直往下探索着。摸到他的下身时,他全身一阵哆嗦,感到一股热流直冲脑门。方娅腾出手来,帮他脱衣服,然后脱自己的衣服。刘明夷抱着怀里柔软的身体,温柔而又湿润。他冲动地翻过身去,把这个身体压在身下。没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却突然一阵痉挛,全身像煮熟的面条一下软了下去。他颓唐地从方娅的身上倒了下去,像一堵突然倒塌的墙。他一声不吭,仿佛突然之间没有了气息。好半晌,才从嘴里冒出了几个字:对不起,方娅。
方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把脸靠到了他的胸前,温柔地说,睡吧,明夷。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刘明夷就赶到了学校。学校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老师,他这才知道,学校决定,停课三天。他站在倒塌的房子前发呆。
刘老师早。
他听到背后有人打招呼。扭过头来一看,是校长马从周。他冲马从周点了点头。
是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马从周说,日本人的飞机突袭重庆,被飞虎队的飞机拦截。昨天那架飞机慌不择路,飞到了涞滩。结果……
刘明夷听明白了。
明夷老师。马从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过吧,这世上没有净土,没有一块安静的地方。就算是涞滩,也没有放书桌的地方了!
刘明夷回过头来,他看到的是一张激愤的脸。
明夷老师。马从周说,偌大的中国,还有放得下书桌的地方吗?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能够安坐书宅读书做学问吗?
刘明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默默地点头。其实之前,马从周就多次找他聊过。他用古人的话来激励他,位卑未敢忘忧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还有最高统帅在国民参政会即席演讲时所提出的那个著名的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虽然抗日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国共两党争夺青年的工作一直没有停止过。每次,刘明夷都以“书生不懂政治只想做学问”来搪塞他。但这次,他却无力回答了。
第二天下午,刘明夷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马从周又来找刘明夷了。马从周说,刘老师,你跟我来一下。
刘明夷跟着马从周进了学校的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有两个是学校的老师,数学教研室主任张元化,体育老师魏光明。另外三个是刘明夷不认识的。大家都热情地朝刘明夷点头。马从周请刘明夷坐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刘明夷,最上面一排写着一个大字:入党申请表。
刘明夷愣了一下,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看着他,眼里充满着热切。
张元化说,刘老师,你还等什么啊。
刘明夷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笔。
巳
它的名字叫小白。
其实它全身都是黑毛,只有两眼之间有一小块白毛,但是人们就是无视这一身黑毛,于是它就成了小白。它肯定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经常干这样的事,就像是,他们无视身边人无微不至的爱,却对他人一点假惺惺的同情感动不已。其实在第一次到涞滩的时候,我就见过它,还听过它凶悍的以及温柔的叫声。但是现在,我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了。它躺在刘胖子的门口。刘胖子正在那里一惊一乍地叫着。
谁干的缺德事啊,小白这么可爱,谁把它弄死了啊!
刘胖子的叫声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人。大家都来围观,仿佛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位重要人物。而刘胖子呢,喊完之后就躲回到小店里了,仿佛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余下的交给世界。他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不断瞄准面前的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我。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是我的职业本能。观察一个人,是需要长期而又仔细的。我们的目光对接后,我直接走向了刘胖子。他马上换了一副脸,刚刚脸上的肌肉还扭动着、翻转着,而现在却像是用熨斗熨过一样,皮肤平整而有光泽。我冲他点了点头,要了一包烟,打开,递了一支给他。他接过烟,从柜台边拿出打火机,为我点上。
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来涞滩这么多天,我时常在他的店里买烟,顺便听他给我说说涞滩的奇闻轶事。他甚至要我直接叫他刘胖子,而不是喊他的大名刘其波。刘胖子是个非常有感染力的人,他天生就是个演员。有很多人的时候,他的讲话激情而有煽动性;而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立即又变得沉稳而有理性。
别看这地方只有一巴掌大,事儿可不少。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社会上有的,我们这里全有。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可是百姓中间也藏龙卧虎。
有一回,我借买烟的机会到他的店里闲聊,他吸着烟,声音从烟雾后面穿过来,有些冷峻。
依我看,第一高人,要算大智。当然也有人有不同意见。别的不说,二佛寺,是大智一手搞起来的。我从小就在涞滩。那个时候,二佛寺可没现在这个样子,天天香火这么旺,也就顶多逢年过节也有些香火。外面的名头,虽然也有,大佛在乐山二佛在涞滩嘛,都知道,可是看看那些墙上的石佛,都成什么样了。没人管。是大智来了之后才搞起来的。第二高人嘛,要算善人吧。善人对涞滩的贡献,大家都是看得见的。我这人有时嘴贱,喜欢开些玩笑,谁的玩笑都开,但打心眼里还是佩服善人的。第三位分歧就大了。有人说是刘子钟,人家是副镇长,虽然官没镇长大,可他是出了名的能人,这些年的涞滩,里里外外都是他筹划的。有人说是刘老夫子,刘明夷,学问是没话说的,在涞滩说他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我的意见?我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投桔子一票。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镇上的一枝花,哪个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没有哪个男人不眼馋,现在只怕也还有很多男人惦记着,可人家就是不结婚。我们这地方,一个女人到这个年纪还不结婚,肯定有很多人说闲话。可人家桔子呢,就是不在乎。你可别小瞧人家是个女人,她干出来的很多事,是男人都比不了的。如果她真要是个男人,只怕连善人都比不上她……
很可惜,那次刘胖子的话匣子被来买东西的人关掉了,我几次想接上这个话题,刘胖子却不愿意再谈了。
这会儿,刘胖子给我递来一把小椅子,我在柜台后坐了下来。我沿着柜台的上面望过去,人群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就在这时,人群却自动分开了,让开了一条路,一个女人走过来了。
桔子!刘胖子小声叫了一声,这回有好戏看了。
小白是桔子的狗。刚刚住到回龙客栈时我就知道了。这是一条依恋桔子的狗。它趴在桔子的脚下,温顺得像只猫。桔子也依恋狗。她抚摸着狗的脑袋,眼里都是温情。一人一狗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和谐,像是融为了一体。狗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现在,这部分却突然离她而去了。
桔子抱起了狗。狗有些重,她抱得很吃力,腰是半弯着的,脚下也有些踉跄。旁边的人想要帮忙,被她一把推开了。她就这样,一步三摇地,抱着狗走了。
人群很快就散开了。刘胖子似乎也陷入了沉思,烟雾后面,他紧锁着眉头。好半晌,他才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给你讲讲小白的故事吧。他说,你知道小白是谁的狗吗?
我笑了笑,这个谁都知道,桔子的。
他摇了摇头。
善人的。要说小白,还要从他们结婚的那天说起。刘胖子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
全涞滩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婚没结成。之后那段时间,善人经常往外面跑。有人说,他是会情人去了,也有人说,他去忙工程去了。善人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正常的。很多人都声称自己了解善人,其实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多少人知道,大家都是猜的。他经常往外跑,一跑就是个把星期,回来后就从这条街上走过,走到下涞滩,到他的房子里去。所以每次他回来我都知道,我的店门口是他的必经之路。他倒像是个涞滩人,去外面闯荡,闯累了就回来休息。涞滩倒成了他的故乡。书上说,只要有个牵挂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他牵挂谁呢?肯定是桔子。可是,他又不跟桔子结婚。真搞不懂他。
有一天黄昏,我看到他抱了条狗回来。很小的狗。非常可爱。所有小的东西都可爱嘛。我就过去看。他把狗放在地上,狗一摇一摆的,还站不稳,摔倒了。善人指指它的后腿说,伤了,像是被大狗咬了。我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说路上捡来的。
后来我就经常看到善人带着这条狗进进出出。那狗养好伤后活泼得很,满地跑。我也很喜欢,有时就给它喂点吃的。一天早上,我刚刚打开店门,就看到善人站在门口。狗跟在他脚边,摇着尾巴,仰着头,眼睛非常亮,那个样子很神气,跟善人真的很配。真是狗随人,人神气狗也神气。善人说,我要出门几天,你帮我带几天吧。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两张老人头,往我手上塞。我不要,我说我帮你带几天吧,这狗很好玩的。说是几天,结果却是整整一个多月!我以为善人不会回来了,我打算正式收养它了。这一个月里,我们都有感情了。这狗太聪明太通人性了。每天一大早,到了时间都会跑到床边来叫我起床。你知道狗的名字是谁取的吗?告诉你,就是我取的。
我给它取名叫小白。它全身都是黑的,唯有头上一块白,还在眼睛中间。我找人看过了,说这种狗上辈子是人,有人对它有恩,这辈子它是来报恩的。我还以为上辈对它有恩的人是我,它就这样跟着我了,可是有一天,善人还是回来了。那天早上我正坐在店里,小白突然从店里冲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叫,我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呢,赶紧跑出来看,结果远远地看到了善人,他从外面回来了。当时太阳刚刚出来,太阳就在他身后,追着他,照着他,他全身就像是镀了金,发着光。这狗真是讲感情啊。我都养了一个多月了,以为它会忘了善人了,结果它还是认旧主。它直接扑了过去,扑到了善人怀里。
我问善人,这次怎么走这么久?善人说,工程的事,出了点麻烦。说完了他就往我手里塞钱。我说什么也不要,这次他不依了,直接将两张老人头放到了我柜台上,转身就走了。我追着他说,我给狗取了个名字,叫小白。
后来我就没有帮他养过小白了。我还是经常看到他从我店门口走过,也没有带上小白。小白跑哪里去了呢?终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小白哪里去了?他说,送人了。这么可爱的狗怎么舍得送人呢?我心疼了半天,好久心里都不舒服。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桔子到街上来,小白居然跟在她后面!他把小白送给了桔子,这还差不多。我心里也舒服多了。只有桔子才配养小白。小白当时已经长大了很多,有大人的膝盖那么高了,它脖子上多了个项圈,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很气派。这以后我知道,只要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就知道桔子来了。
可后来我发现,还真不一定。有好几回,我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却只看到小白,没看到桔子。我喊了声小白,它就朝我摇摇尾巴,也不过来。它趴在店对面的树底下,脸朝着路口。不一会儿,我就看到善人从路口走过来了。它一看到善人,就从地上爬起来,叮叮当当地朝善人跑过去。善人呢,总要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替它顺顺身上的毛。每回都这样。每次都是一样的动作。看多了我感到有些奇怪,就看得更仔细了点。那一回我总算看仔细了,善人原来是在摸它的脖子,摸着就从脖子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团来!他把小纸团捏在手里,走了好几步了才打开来看。这太有意思了!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下一次小白又在店门口等善人的时候,我就跑过去,给它喂了颗糖,顺手就朝它脖子下面摸了一把。我发现它的脖子下面,那个小项圈上,居然还有一个小布袋,纸团就在袋里。我把纸团打开来一看,上面就六个字:七点钟,河对岸。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干,就跑到江边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躲在一棵大树边,看到善人上了靠在江边的一艘小渔船,朝着江对岸去了。我为什么不准备一个望远镜呢?要是有望远镜,我一定可以看到,桔子正站在江对岸,朝江这边张望,直到善人上了岸。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只看到善人朝着太阳下山的方向越划越远。最后太阳落到了他头顶,他顶着太阳,和渔船一道,消失成一颗小黑点。
我跟你说,我不是个多嘴的人。可有时候,人实在忍不住。我发誓这事我只跟一个人讲过。这个人你应该认得,或许还在他的饭店里吃过饭。他就是唐文明,南川来的,在这里开饭店,据说有几个钱。我为什么要跟他说呢,这是有缘故的。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桔子不是和善人结婚没结成吗?后来很多人就知道善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桔子,新娘在重庆。善人找了个城里人。这符合他的身份。这事之后,桔子的老娘就着了急,到处托人给桔子找对象,天天逼着桔子相亲。桔子呢,开始的时候打死也不去。后来逼不过,也去见一见。据说见一个散一个,几年时间里也不知道见了多少个,大部分都是合川的,还有重庆的,涞滩也有两个。这个唐文明,就是其中一个。听说他们是在东头的茶馆见的面。谈了一会儿之后,唐文明就要桔子到他的饭店来喝酒。桔子就说,你要和我耍朋友,没问题,我这人要和真正的男人在一起。你要是真男人,就和我喝酒,你要喝得过我,我就跟你耍朋友。唐文明就要店里炒了几个菜,又要人搬了两箱啤酒过来。桔子摇着头说,喝啤酒不算本事,要喝就喝白酒。后来那一顿好喝啊。很多人都来看热闹。我也跑过来了。我来的时候唐文明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他被人送到了医院,听说在医院里住了两天。
按说桔子赢了,可是就那一次,唐文明鬼使神差地迷上了桔子。那一个痴心啊,书上是怎么说的来着,海枯石烂,都不变心。他从医院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桔子。手上捧着一大捧花。那个时候,我们这地方还不时兴送花。他特地从合川买来的。他捧着花站在桔子的理发店门口不走,一定要桔子出来。桔子出来接过花,放到门口的樟树树杈上,自己就走了。
后来唐文明又用了很多办法,三天两头地买这买那,可桔子呢,一样不收。有时候就把东西放到我的店里,要我还给唐文明。可唐文明呢,还是痴心不改。男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我都有些看不过去了。那一回从小白身上看到纸团后,我就知道了,他和桔子没戏。桔子的心还在善人身上。想一想也是,涞滩这个地方,谁能比得上善人呢?唐文明也算不错了,小伙子人也长得很精神,一米八的个头,家里又没什么负担,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善人比起来,他还是差那么一点东西。怎么说呢,唐文明好比那棵柚子树,壮实,实用,可是善人呢,就像东水门外的那棵黄桷树,独一无二。
有一天唐文明又到我店里来,和我摆龙门阵。我也是嘴贱,没忍住,就把桔子和善人的事跟他说了。后来的事真不怪我,我真的没想到啊。唐文明那样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会干出那样的事。
那天下午,我从外面进货回来,就看到店门口的马路上站了好多人。那个热闹啊,我的小店开张的时候都没这么热闹。我好不容易才挤回到店里。后来我又挤进了人群,看看是怎么回事。原来门口的那棵黄桷树上,挂着一大张纸。纸上用毛笔写着大大的几行字:
郭晖:
我要和你决斗,明天下午三点钟,我在文昌宫里的大操场上等你。不敢去的不是男人。
唐文明
我吓了一大跳,这家伙该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这一天的时间里,整个镇上的话题都是唐文明、善人和桔子。大家平时都窝在各自的地方,这下子像是突然都冒出来了,聚集在我店门口,议论着。有人问,善人在涞滩吗?他知道这件事吗?马上有人煞有介事地说,他亲眼在瓮城那边看到了善人。那善人怎么样?说什么了没有?那人说,没有。他就当没这回事一样。旁边就有人摇着头,怎么受得了这种气啊。男人啊。
第二天下午,文昌宫像唱戏一样,聚焦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唐文明就站在操场中间。这家伙还专门穿了件黑色的运动服,一双白运动鞋,看样子是专门作了准备的。他的旁边还准备了两根棍子,这个应该就是他们决斗的工具了。有好事的人站在那里喊,善人不用棍子,善人用九节鞭。
我不得不说,这个刘胖子真是个讲故事的天才。要是早些年出生,没准会是一个说书人。但是,他太会讲故事了,所以,对于他讲的故事,我总是充满了警惕,总会在脑子里过几遍,打点折扣。我要的是真实的事情。我不是听故事的人。但是,我还是一不小心就被他带进了故事里。
我说,后来怎么样了?善人来了吗?
刘胖子摇了摇头,没有。善人没来,刘子钟来了。还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乡派出所的。
架没打起来。其实我很想知道郭晖如何应对这种场面。
我说,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小白的死跟唐文明有关?
刘胖子赶紧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小白是桔子的命根子,可不能瞎说。从派出所里出来后,唐文明受了刺激,他看到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希望了,也就算了。后来唐文明另外在南川找了个姑娘结了婚,生了个儿子,现在都好几岁了。你那天在饭店门口看到的那个穿花短裤的就是。我以前就跟唐文明说过,说涞滩的姑娘不好娶,他硬是不信,后来信了。他后来跟我说,涞滩是千年古镇,镇上的姑娘要么是仙女,要么是妖怪,不是凡人能搞得定的。他说得有些夸张。
离开了刘胖子之后,我朝江边走去。在一块荒地里,我远远地看到了桔子。她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想了想,还是朝她走了过去。我看到桔子的旁边,立起了一个小坟堆。小坟堆旁插了块木排,上面用毛笔写了几个字:爱犬小白之墓。给一条狗建墓立碑,这在涞滩恐怕也是头一遭了。桔子正坐在那里发呆,脸上还留着泪痕。看到我过去,桔子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把脸,大概是想把脸上的泪抹掉。
别伤心了,桔子。我说。
桔子摇了摇头,这些人,心真是太狠了。
我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桔子再次摇了摇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算了,不想说这事了。我怕我恨他们。
她拖着长裙,慢吞吞地朝山上走去。她走得很慢,步子显得格外沉重。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看看埋着小白的坟。最后,她终于不再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慢慢消失在树丛中。
几天后,我才有了新的线索。还是刘胖子。
那天我从店门口经过的时候,刘胖子突然从店里伸出头,喊我。我到店里时,他说,我找了你两天了,一直没见你。
然后,他压低声音说,这事跟建筑队有关。你可以去找建筑队的人聊聊。
我说,哪个建筑队啊?
他说,西头的建筑队。
我大吃一惊。
己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马从周都是个正人君子。
他天天把三民主义挂在嘴上,并且常以此来教育年轻的教师和学生: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没有力量的。其实看看他就知道了,虽然平素不苟言笑,但并不妨碍他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自信,而且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自信。就在那颗炸弹落到了学校的时候,他没有一丝慌乱,仍然从容不迫地指挥着老师和学生们,并且告诉他们,日本人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甚至有几次在吃饭前,刘明夷都听到他嘴里在咕哝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他咕哝的是:三民主义万岁。
他几乎不近女色。碰到那种漂亮女人,别的男人都控制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却目不斜视,仿佛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在美人即将离去的时候,他才看上一眼,甚至眼角的余光里,还带着几分轻蔑,似乎美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耻辱。他时常语重心长地对身边的老师们说,不要单独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尤其晚上不要跟其他女人独处一室,很多男人都是毁在女人手里的啊。
他从不浪费粮食。有一次看到学生吃饭的时候,把饭粒掉到了地上,他赶紧上前去捡起来,用水冲冲就塞进嘴里。学生当时就脸红了。他也没有批评学生,只是摇摇头说,前线都在打仗,兄弟们都在浴血奋战,有些还饿着肚子呢。学生们立即就羞愧无比,把碗往怀里搂紧了些了,生怕再有饭粒落下来。
马从周最厉害的本领还是演讲。他往台上一站,双手先往台子上一按,双目再往台下一扫射,就如同美国造的冲锋枪一样,让很多人中枪。几个动作下来,差不多就会有一半的人败下阵来,成为他的俘虏。再一开口,半个小时下来,便会倾倒众生。他引经据典,从西塞罗到克劳塞维茨到凯撒再到中国的曾国藩和胡林翼,他侃侃而谈,听众总是佩服他的博学,还有人问他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名人说过的话,疑心他是不是和他们一起生活过。
马从周讲着讲着,他还会带头唱起歌来。什么《好国民》《新生活运动歌》,唱得很投入,配上他的男高音,听众立即为之动容,马上就会跟着一起唱起来。有一次在合川,他们搞了一场为救助孤儿的募捐活动,马从周作了演讲,很多人为之动容,当场从手上脱下戒指摘下项链。
加入组织之后,刘明夷有幸听过他的几次演讲。第一次的时候,他听得如痴如醉,自惭形秽。心说这才是真正有才学的人,连方大和似乎都比不上他。他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他需要花多少时间才懂得这些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但听得次数多了,他发现,马从周每次讲来讲去其实就是这些,引用的古人的话也差不多就这些,只是在不同的场合变换了一些方式。他的演讲其实是不管听众是否受益的。他的目标很明确:吸引住听众,让听众崇拜自己,只要崇拜了自己,就能接受自己的观点了。所以他的演讲往往如暴风骤雨,倾盆而下,在听众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雨水浸透。
这的确也是一种魅力,尤其是对于那种接触不多的人。演讲者也不需要和听众有太多的接触。当然了,刘明夷这样的同志除外。刘明夷后来常常想,自己之所以最终同意加入组织,马从周的个人魅力恐怕要占很大一部分吧。刘明夷对于正人君子的免疫力总是很弱的,这一点在后来他的人生道路中一再被证明。他对于政治,原本没有多大兴趣,对于这个党,其实也没有多少了解。一半是马从周的个人魅力,一半是那枚从天而降的炸弹。
那枚炸弹其实改变的,不仅仅是刘明夷的身份,还有他和方娅的关系。刘明夷的那次废墟里的表演的确感动了方娅,但是也只是感动了她一阵子。过了一段时间,一切又回到了过去。刘明夷开始相信一点:男女之间,如果没有了情爱和性爱,想要找到亲密感是很难的。而一旦没有了亲密感,还能够成为夫妻吗?很快,刘明夷就找到了答案。
那天下午,马从周要人来找刘明夷,让他去一下他的办公室。自从加入组织以来,马从周常常以这种方式召见刘明夷,而不再是纡尊降贵地移步到他的办公室来。他的理由是:他单独一间办公室,便于说一些组织内的秘密。马从周给刘明夷递了根烟。
马从周说,刘老师,我想和你谈谈你岳父的事……
刘明夷的脸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岳父的事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直藏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随时都会爆炸。现在马从周突然提到这件事,莫非组织现在要追查?
马从周说,刘老师,你先谈一谈。
刘明夷说,我……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感觉马从周像是在审问他。他不知道马从周对这件事到底了解多少,说多了不好,说少了也不好。马从周显然看出了他的窘态,他笑了。
刘老师,你不要紧张嘛,随便说说嘛。
那好吧。刘明夷决定豁出去了,他知道这颗定时炸弹是无法自动解除的,与其一直藏在身上,不如现在就让它爆炸了。他把方大和如何成为自己的老师,如何来到涞滩,又如何被抓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完后,他突然感到轻松了很多。没想到说出一件让自己害怕的事情也这么舒服。
马从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方大和还是你举报的。对了,你是说,方娅老师没有参与那件事?
刘明夷愣了一下,赶紧点头,是的,是的,她没有参与。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马从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刘老师,你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查问这件事的。我请你过来,其实是想告诉你关于方大和的消息。
刘明夷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他有消息了?
马从周说,我前天去市里,听到一位老朋友说到了这件事,说他们在涞滩抓到了一个日本人,审问了很久,什么也没审问出来,后来就把他送到上面去了。
刘明夷说,那后来呢?他怎么样?
马从周摇了摇头,不知道,按说没审问出什么来,关押几天,就会驱逐出去。刘老师啊,现在抗战形式越来越好了,美国人在太平洋战场上开始进入了反攻,日本人越来越吃力了。但是越是这个时候,他们在中国越猖獗。他们加强了对中国的渗透。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要警惕身边的每一个人……
马从周后面还有一堆话,刘明夷半句都没有听进去。他脑子一直在想方娅的事。马从周跟他说方大和的事,恐怕是项庄舞剑吧。他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让他离开方娅?眼下,他和方娅的婚姻似乎已名存实亡,但是这个时候,要他离开方娅,对她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这种事,他实在干不出来。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去的。回到家里时,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方娅已经在家里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也只是露出了一丝惊讶,很快这丝惊讶又从脸上隐去了。刘明夷早已习惯了她的这种样子。她现在话很少,除了上课基本上很少说话,偶尔有事要和刘明夷说,也只是用最简单的几个词语就表达完了,生怕浪费了一个字,完全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刘明夷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刘明夷在她跟前停留了几秒钟,想跟她说点什么,一看到她的这副表情,藏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还有些什么事,但是他已经决定,独自面对。
该来的总会来的。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方娅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来了两个人,把她从教室里叫走了。刘明夷是从学生的口里得知这件事的。他紧张了半天,赶紧思考这是为什么,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他决定还是去找一下马从周。马从周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他过去轻轻敲了几下门,没有反应,于是又加大了力量,还是没有反应。这时隔壁办公室的门开了,校长办公室的张主任伸出头来,看着刘明夷,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刘明夷只好先开口了,张主任,马校长他……
马校长不在办公室。张主任说了一句,语气有些生硬,随后就把脑袋缩了回去,门也啪的一声关上了。
刘明夷只好往回走。在办公室里,他静静地等了两个小时,等着来人找他。他感觉自己像是伸长了脖子等人来砍,可是直到下班了,始终没有人来。他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直到天黑了,这才动身回家。他的步履有些沉重,像是一个被判了刑的犯人,命运已经确定了,全都压在身上,他无力背负,只能拖着步子往回走。没想到,回到家时,方娅居然已经回来了。桌上放着饭菜,碗筷都已经准备好了,方娅和大秀都坐在桌子边,方娅正用手梳理着头发,大秀则低着头撕指甲。屋里只剩下筷子敲击碗的声音,以及扒饭的声音,偶尔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煤油灯火在风中晃动着,人影也随着晃动。这一顿饭,吃得很漫长。虽然平时他们也是这样吃饭的。三个人,像是素不相识,但毕竟空气里还有一丝温情。但是今天,空气里似乎凝固了。三个人都被空气捆住了手脚,动作有些慢,有些僵硬,就连平时手脚麻利的大秀也变得迟钝了,她似乎也感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东西。
总算把饭吃完了。刘明夷正准备回房备课,方娅却叫住了他,明夷,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初恋的恋人,想要跟情郎说悄悄话。
刘明夷稍微心安了一些,顺从地跟着她进了房。方娅顺门把手关上了。她关门的动作很轻,似是不经意间关上的,又像是被风吹关的。但是刘明夷还是听到了门敲击门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如同敲在他的心上,空旷又沉闷。他又紧张了起来。
明夷,你入了党对吧?
刘明夷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一些内部消息吧?
刘明夷说,你是说什么消息?
你知道的,关于我爸的。
刘明夷摇了摇头。
方娅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审问犯人一样,盯了半天,像是从刘明夷的眼里看出了点什么。她再次追问道,真的没有吗?
刘明夷想说有一点,但是这消息不确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就摇了摇头。
刘明夷!
方娅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的声音原本就很粗,不像大秀,声音又细又尖,这样的声音一提高就像敲击牛皮大鼓一样,似乎要把屋子撑破,刘明夷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把爸爸和我的事告诉他们?你是不是想借着我往上爬?你是不是怕我连累了你……
她一连串的追问让刘明夷有些喘不过气来。刘明夷顿时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脸涨得通红,心也怦怦直跳。刘明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小时候别人做错了事挨批,他在一旁反倒比别人更紧张。而这一次,自己的确向马从周说过方娅和方大和的事,既然如此,方娅后面的几个追问也是情有可原的了。方娅最后抛出了一句:你是不是想和我离婚?
离婚?刘明夷的口里下意识地冒出了这两个字,像是在重复方娅的话,又像是在问自己。
方娅说,你是不是想好了?如果想好了,我就成全你!
刘明夷摇了摇头。
不。他说。
不。他又说。
最后,他没有理睬方娅,打开门,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大秀正一个人坐在堂屋,盯着他。房子的隔音效果这么差,她应该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刘明夷,直到他消失在夜幕中。
冷战开始了。
在家庭战争方面,刘明夷显然不是方娅的对手。方娅总能变换各种招数来对付刘明夷。她不和他吵架,甚至有时还会温柔地和他说说话。她一温柔,他立即就会回应,打算与她和解。可就在他摆出投降的姿态时,她却又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说话粗里粗气的,还不时地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而刘明夷又找不出她的破绽,来进行还击,甚至连撕破脸的机会都没有。等到刘明夷终于调整好情绪,准备和她正面交锋时,她又换了一副面孔,变得温柔起来,甚至还会撒娇几句。刘明夷立即又傻了眼。
看到刘明夷如此不会吵架,大秀只好在一边干着急。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埋怨刘明夷几句,无非就是说他心太好,受不了人家几句好话之类。其实刘明夷心里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场战争中被方娅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爱方娅胜过方娅爱他。仅这一点,就将他放在了不利的位置,也决定了战争的结果。
幸好,比起他们的小战争,外面的那场大战争更早地决出了胜负。
那天下午,刘明夷正在家看书,大秀突然一惊一乍地跑了进来。
明夷哥哥,赶快出去看看,外面好多人,还有人舞狮子、放鞭炮呢!
刘明夷跟着她出了门,果然,外面热闹非凡,似乎全世界都在狂欢。他抓住一个路人,问他,发生什么事了?那人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天外来客,小日本投降啦,你还不知道?
刘明夷“哦”了一声,就转身进了屋。日本人就这样投降了?他有些吃惊。他在自己的战争里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他天天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日本人的投降意味着什么?他还来不及想。意味着自己可以离开涞滩回家了?意味着可以知道父母的消息了?或者意味着自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继续研究自己所钟爱的建筑了?不管怎么样,他要先等等方娅,他要和她一起做决定。
黄昏时分,方娅才回来。她是捂着脸回来的。她的脸上都是泪痕。刘明夷有些惊讶。她是喜极而泣,还是伤心落泪?他不敢问方娅。方娅也看到了他,看到他呆若木鸡地坐在屋子里。她几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有些激动。
明夷,仗打完了!仗打完了!我是不是可以回日本了?我是不是可以见到爸爸了?
刘明夷失望了。
看来,这场战争不是他们的感情走到现在的关键。这场战争可能恰恰是他们的婚姻能够维系到现在的关键。
他摇了摇头。
你说是不是啊?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啊?我说得不对吗?方娅还在激动地摇他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刘明夷丢下了这句话,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都在等待中度过。方娅在等待政府的消息。她已经递交了申请,申请回国。刘明夷也在等待,他给父母写了信,还是原来家里的地址,他希望收到父母的回信。这也是他们商量的结果。
那天刘明夷终于坐了下来,和方娅好好谈谈他们的未来。
方娅说,我要回国,我要看到爸爸。刘明夷说,我要回家,我想念父母和弟弟。方娅的目光突然变得热切了起来,你就不能跟我一起去日本吗?刘明夷说,中国人的传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应该跟我回老家啊。方娅说,我不是中国人……
两个人相持不下。最后方娅说,那好,我们把结果交给命运吧。要是你收到了回信,我没有被批准回国,那我就跟你走。反之也一样。要是我们都如愿了,那我们就各走各的。怎么样?
刘明夷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但是方娅的话似乎就是决定,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等待了一个多月后,刘明夷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决定去找组织。在他心里,组织就是马从周。
马从周这段时间特别忙。一见到刘明夷他非常高兴,满面红光,两眼发亮,明夷啊,正准备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啦,哈哈。
他的心情不错。
明夷啊,我太忙了。实在太忙了。你要给我分忧啊。我要腾出手脚来忙别的事。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马校长忙什么呢?
小日本投降了嘛,我们要处理很多事啊,接受投降,组织政府。我们这地方虽然没有这些事,但是要对付共产党啊。共产党可是无孔不入啊。对了,明夷,你来找我,是有事的吧?
刘明夷犹豫了一下。他有些害羞。心想别人都在忙国家大事,而自己呢?自己在这样一个阳光暴烈的下午,穿过橘林,走过三角梅和夜来香点缀的小路,来为个人的一点小事麻烦人家。幸好马从周善解人意。
明夷说,有话就直说吧,同志之间,不要客气嘛。
马校长,我想问问,方娅的事……
你是说,她想回国的事?
刘明夷点了点头。
明夷啊,这事现在不好办啊。最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们天天忙得后脚跟不上前脚的。虽说对日作战已经结束,但是国内并不太平啊。共党还在那里作乱。再说了,日本刚刚投降,还没讨论这事呢。
他看了一眼刘明夷,从他的脸上已经看到了一丝失望,于是话头一转。
明夷啊,她干吗要这时候回去呢?你想一想啊,她要是一回去,你们不就劳燕分飞了吗?再要相见,不那么容易了。对了,你们是不是感情出了什么问题啊?
刘明夷赶紧摇头,生怕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回去的路上,刘明夷心里五味杂陈。方娅回不去了。说明他们的夫妻缘分还在。但是方娅又那么想回去,该怎样跟她说呢?他感觉好像是自己做了件对不起她的事,心里都是羞愧。所以,当他回到家里时,带回的都是垂头丧气。
方娅这段时间都没心思备课。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回国上。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地探索一个未知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让她失去了兴趣。她在憧憬着另一种生活。战争结束了。人在战争中是弱小的,无能为力的,就像断线的风筝,任凭风吹雨打。但是现在,自由了,人又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了。是该结束和刘明夷的战争了。两个人的战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可是刘明夷,根本就不是风,他是雾,太绵软,让你找不到用力的地方。在她的面前,他永远都是温柔的,忍让的,温文尔雅的,让她憋着太多的东西无处发泄。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或者说,逃走。她一直不明白,战争中,有那么多的恩爱夫妻劳燕分飞,那么多的美满家庭妻离子散,而他们,恩爱早没了,却依然在一起。现在,最好的机会来了。所以,当她看到刘明夷的身影出现在屋里时,眼神是热烈的,奔放的,那种感觉,有点儿像热恋的时候。没想到,盼望离开一个人,和盼望见到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的相似。
刘明夷说,方娅,我们出去走走吧。
方娅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排着往江边走。刘明夷有些紧张,就像第一次和她在一起并排走路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只是,两人酝酿的东西不太一样。方娅在酝酿着离愁别绪,而刘明夷在想着该如何告诉她那个消息。一路上夕阳铺路晚风拂面,秋天的涞滩看不到落叶散尽的凄凉,也看不到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诗意,倒是满地的黄花,以及扛着锄头拖着渔网的人,慢吞吞地路过。风不大,橘树的枝头只有微微的颤动,远处的江面上也只有微波轻荡。刘明夷把回家的时候,想了一路的话,都咽了下去。此景此情,似乎和想说的那番话不太相称。
他开不了口。
方娅,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唔,好像很久了。
你真的不想再和我在一起了吗?
没有,我只是,太想家了……
这样的开头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不太可能顺利。一个小心试探着,一个小心回避着,都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扉。两人的世界封闭得太久了,要重新打开实在太难。最后,刘明夷狠了狠心,决定单刀直入。
方娅,你交上去的申请,没有通过……
他说得很吃力,仿佛背负着沉重的担子。
马校长今天告诉我的。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政府都在忙别的事。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忙。不过,我想,过段时间可能就可以了。
绕了一大圈,他还是在安慰她。
好吧。我知道了。方娅咕哝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夕阳甚至都还没有落下。
半个月后,另一件事也终于有了答案。那天刚下课,收发室的老马就来找他,递给了他一封信。他看了一下信封,脸上立即潮红起来,就像初恋时接到心爱的姑娘的情书一样。
明夷吾儿:
分别已有数年,国破家亡,战事频仍,烽烟四起,家书万金。乃幸日寇投降,元凶授首,此时见儿手书,欣喜之至。我父子不见有年,我儿弱冠离家,现已成家立业,为父心中甚慰。
我儿信中所言,思念父母兄弟,拳拳之心,父母尽知。父母何尝一日不思念我儿?恨不能肋生双翅耳。然现今仍不太平,祸首日寇虽降,内战烽火未熄。国共两党,犹在争夺。天下大势,犹未定也。是故硝烟仍在,路途不平,我儿不必急回乡梓。待天下安定,再见有期。昔人言“父母在不远游”,而今男儿志在四方,且父母身体康健,我儿不必挂念。唯盼早日得抱孙儿,绕膝天伦,此生足矣。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父手书
刘明夷看罢书信,喜忧参半。喜者,有了父母消息,战火之中父母家人均平安;忧者是父母虽然来了信,但信中却劝自己暂时不要回去。方娅所说的三种前途,竟然一种都未实现。
刘明夷想了想,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他直接把书信交给了方娅。方娅看了看信,竟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声笑了,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刘明夷却没有弄懂她的笑。他已经越来越不懂方娅了。对于女人,他从来就没有懂过,何况是一个正在变化中的女人。他只好跟着傻笑。
那天晚上格外安静。半夜的时候,刘明夷突然醒了。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照在床上、墙上,显得格外明亮,仿佛一轮明月都给了这间小屋。月光里竟然有了些凉意。刘明夷鬼使神差地披衣下了床,他突然想到窗外去看看。到涞滩这么久,他还没有看过夜半的涞滩。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开房门,又轻轻地去拉大门门闩,发现门闩竟然早就拉开了。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插了门闩的。他赶紧拉开门,发现门外,正站着一个人,抬着头,望着远处的天空,月光照在她身上,像是裹了件白色的羽衣。突然之间,仿佛天地凝固了,空气停止了流动。刘明夷感到鼻子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
午
说我老麻心狠,其实他比我更心狠。说他是善人,那是不了解他。
有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说出来都是泪啊。那个时候,我老麻干得也不差,在工地干,活儿不愁,手下还有一帮兄弟,不说活得有多滋润,起码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偏偏那个时候他来找我了,说他要竞争一个大项目,要我和他一起干。我非常吃惊。你想一想啊,一个外地的打工仔,也就在工地上搬搬砖头递递瓦刀啥的,还是我手下的……要是往常,我听都懒得听他说完,简直是异想天开嘛。可是,那一天,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听他说完了。
说句心里话,我老麻当时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口才那么好的人。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就把人带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你根本就没机会拒绝。以前很少听他说话啊,怎么这么能说呢?所有人都以为他一个外地人,话不多,就知道埋头做事,挣点钱回家娶媳妇。谁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志向呢?谁知道他还有那么好的口才呢?他不慌不忙,一样一样地说,摆他的计划,讲他的道理,我居然被他说通了,鬼使神差地答应和他一起干了。而且,他摆明了跟我说,这头一票,不赚钱,是赚吆喝的。
就这样跟着他干了。跟了他之后才知道,他确实是个人才:精明,果断,冷酷,无情,眼睛毒。他头一票没赚钱,但却是他赚得最大的一笔,他赚的确实是吆喝。这一票让他打响了,后来的工程就不愁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和政府关系搞好了。只要搞定了负责人,什么都好办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你看看涞滩,这些年政府新做的房子,哪个不是他的?就连合川都有不少。他的关系不止在涞滩呢。
就这样,没过几年,他就发达了。
按说我对他,也是有恩的。从开始起家,到帮他打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可是,他就是对我们这帮老兄弟,无情无义。
开始一起干的时候倒还好,有事我们都是商量着来,他也听得进我的话,我基本上吧,就相当于他的副手。可后来呢,公司越开越大后,他就变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几个大学生来,说是来做管理的。从那以后,他就听那些大学生的了。尤其是一个女的,叫吴青,大学里是学工程管理的,三十出头,听说还是从别的公司挖来的。那个吴青,戴副眼镜,小眯眯眼,长得算一般,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把他给迷住了。有几个兄弟一直嘀咕这个吴青是不是和他有一腿,还在为桔子打抱不平呢。
说到桔子,我要多说几句,桔子多好啊,人又漂亮,又能干,对人又好,公司里没有不喜欢她的,暗地里大家都替她叫屈,这么好的姑娘,把人家给吊着,就是不和人结婚,把人家的青春都耽误了。以前对桔子还算不错,可是自打有了那个吴青之后呢,桔子就被冷落了。我们也被冷落了。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就听那个吴青的,还说人家是什么女诸葛。平时我也就忍忍算了,可是那一回实在没办法了。
当时合川有一个工程,有些大,简单地一算,利润空间不大。当时我就主张不接这个工程。可是吴青坚决要接这个工程。她说这个工程是有些风险,可是值得冒,主要是影响力大,一旦做出来了,我们公司的声誉就会大大地提高。这个吴青啊,你看看她说话的样子,一手拿着支笔,一手托着眼镜,眯着个眼睛,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可是话里都是刀子。她知道老板喜欢什么。我们的老板就好这一口,要形象,好大喜功。果然,他一下子就被她说动了,打算接这个工程。我就不干了,风险太大了。行,你们不干就算了,我另外组建一个工程队来。然后还对我说,老麻你不是怕风险吗?好,你可以退出,把你的股份退给你,风险我一个人担着!
你不知道,听了这些话,我有多难过。寒心啊!我跟着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打拼,却是这样的一个下场。从那一次,我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其实是很无情的。他不讲任何情面。
虽然后来,他又来找我谈,最后我还是依了他,但是慢慢地,他似乎更不信任我了。他不停地招人,又拉起了另外一支建筑队。当然了,他的理由很充分:业务越做越大了。而他呢,也越来越霸道了。原先我以为,他总还有几个相信的人,后来我发现,其实他谁也不信。
我先以为他就相信那个吴青,但后来我发现他也不信。有一次,他来找我,要我私下里调查一笔工程款的事。在公司,工程预算都是吴青做的。以前他都是全盘委托给她的,但是后来他连她也不相信了。当时我心里还暗地里高兴,心想吴青你也有今日啊。我就开始调查。我做得很细致。跑材料市场,找各种票据,可是调查来调查去,我发现吴青没有问题。这个女人平时我不喜欢,没想到却还是个正直的人。后来吴青到底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很伤心,就要辞职。这个时候他又后悔了,自己去找吴青谈,又是安抚她,又给她加工资,可是人家说什么也不干了。人家哪像我啊,知识分子,受不得委屈,一气之下走了。后来公司里就没有什么他可以相信的人了。
他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三天两头地找各个部门的头儿谈事。几个工程队,也不停地换队长,他说这叫轮换制,生怕手下人他管不住。他还时常找账目来看。看得很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盘问个半天。活该他做个孤家寡人。
一个人,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一定是有问题的对吧。
他有时就睡在办公室。可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下涞滩租的那个房子里。说起来也奇怪啊,他那么大的老板,有人说他是涞滩首富,我说都太委屈他了,他在合川,恐怕也是排得上号的了。而且天天给人家建房子,可是就是没有自己的一套房子。有人说他在合川有房子,甚至在重庆也有房子,可是我没见他住过。他平常就住两个地方:办公室和下涞滩租的房子。有一天晚上我去找他,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黄桷树下,望着江边发呆。后来我听住在旁边的渔民说,他经常半夜一个人坐在树底下,什么也不干,就那样一直坐着。我怎么说他好呢?你说他留着那么多钱干吗,买个别墅,坐在私家花园的摇椅上,不是比坐在那里喂蚊子舒服得多?
有些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可怜。别的人,赚了钱买大房子,娶漂亮老婆,吃好吃的,这叫享受人生。可他,有什么呢?吃饭非常随便,大部分时间都是叫个盒饭,扒拉几口就算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结婚,连个女人都没有。别的有钱人,家里有老婆,外面还有情人。再说平时,他好像也没什么爱好。也就看看书。真不知道他赚那么钱干吗。像个守财奴一样。是的,这些年他是做了一些好事。涞滩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要不大家怎么会叫他善人呢。可我总觉得他有些虚伪。真是善人的话,对我们这些兄弟怎么不好一点呢?他赚了钱可以去帮别人,给学校盖楼,可怎么就对这些兄弟们这么抠呢?平时跟兄弟们算工资、奖金,可从来都是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多一个子儿都不行。所以,我觉得他做的那些好事,都是在收买人心。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个外地人,想要在这里立足,不收买人心行吗?
说他虚伪,我是有证据的。那件事,我本来不想说。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一个人,不肯结婚,平时也好像没和什么女人有瓜葛。除了一次所谓的结婚之外。后来我们都知道,他是假结婚,为了哄桔子的。很多人猜他是不是同性恋,要不就是那方面有问题。否则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怎么会不想女人呢?可我知道,他没问题。
有一回我们一起去成都。晚上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半夜的时候我睡得正熟,突然有电话打进来,把我给吵醒了。我正准备去接电话,他却先接了电话,说了几句,他就挂了电话,然后起身穿衣服。我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因为打的是宾馆的电话。你想一想啊,那个点了,打宾馆的电话进来,还会有谁呢?我以前住宾馆的时候也遇到过。于是我就装着睡着了,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也下楼去了,我去了一楼。我知道那里有个做桑拿的。说是做桑拿的,其实里面都是做小姐的。我到前台就说,有一个朋友约我一起来的。我把他的样子描述了一番,问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来。前台小姐马上说有。进去有一会儿了。我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好晚他才回来。回来后我问他去哪里了,他说,没事,睡不着,出去走走了。
我哭笑不得。有时候真搞不懂,他既然是个正常的男人,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知道男人有时候喜欢在外面吃点野食,这很正常,生意场上更正常,可这并不妨碍他结婚的啊。
那一次回来后见了桔子,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对他那么痴情啊。可他呢,跟没事人一样,还是跟桔子说这说那,还拿出一条围巾,说是送给桔子的。桔子拿着围巾还比画着,当场就围在脖子上。桔子啊桔子,你真的了解他吗?
有一天中午有应酬,我喝多了点酒,到公司里的时候,看到桔子在那里坐着。人一喝了酒吧,就犯傻。我问桔子,你了解老板吗?桔子说,就看怎么说了,怎样才算了解呢?我说,了解就是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桔子说,这个我应该还是知道的吧。我说,那你说,那是什么样的人。桔子笑着说,一个好人呗,不都叫他善人吗?我摇了摇头说,假的,都是装的。桔子就问为什么。我一激动,就把那天的事说了。我以为桔子听了肯定会很伤心很生气,甚至要和他断绝关系。谁知桔子听了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也真难为他了。
你看看,这两个人,都是什么人啊。
可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桔子要结婚了。我吓了一跳,她这玩的是哪一出啊?
桔子结婚那天来了很多人,在涞滩最大的酒店办的,非常热闹。那天涞滩有点头脸的人物都去了。我知道,一部分人是冲着刘子钟去的,刘子钟是她表哥,又是书记的红人,借机会巴结他的人多了去了。另一部分是想看热闹的。这些年来,在涞滩,桔子和郭晖的故事家喻户晓。大家都知道涞滩有两位痴情的男女,都喜欢着对方,可就是不结婚。大家心里都悬着这个谜团,都想解开。猜谜的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是有把握的。现在可好,桔子要结婚了,大家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样的人才能娶得上桔子。
那天主持婚礼的是刘子钟。新郎是镇上一个开古董店的,姓童。那天郭晖也去了。我们是一起去的。他包了个很大的红包,我估摸了一下,得有一万。去的时候,他情绪似乎很好,一路上跟我们说笑话,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婚礼上桔子一直靠在新郎旁边,两个人很恩爱的样子。
喝酒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郭晖一直在喝。有人敬的时候是来者不拒,没人敬的时候自己喝。等到桔子来敬酒的时候,他已经有些醉了。桔子来敬酒的时候换了便装,一件橘黄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有些旧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换这么旧的衣服。郭晖看到桔子过来眼睛就直了,口齿也有些不清楚了,他说,桔子就跟我妹妹一样,妹妹结婚,我高兴,我要换大杯喝!他换了个大杯,和桔子连干了三杯。桔子的酒量我是知道的,郭晖哪里喝得过她呀。三杯下肚,他就不行了,往厕所里跑。我赶紧扶着他,一到厕所里他就吐了。吐完之后回到酒桌上,他还要喝,我把他拦住了。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郭晖就不高兴了,放下酒杯就往外走。我过来扶他。他一把推开我。我不放心,就一直跟着他。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江边去了。我吓了一跳,生怕他做什么傻事。可他没去江边,他去了二佛寺。一个人坐在佛跟前,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我站得远,一句也没听见。我看他没事,就一个人走了。
后来,我听人说,那天桔子也喝多了。婚礼上,大喜的日子,她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后来是号啕大哭。人家来劝她,她就骂人,一边哭一边骂,从身边的人骂起,全世界都被她骂遍了,拦都拦不住。
后来我就很久没有看到桔子了。有几次去理发店理发,也没看到她。一问人,才知道,那个理发店她已经没开了,盘给了别人。桔子去了哪里?有人说,跟她老公去老家了。我到古董店一看,果然门是关的,问旁边的邻居,说门关了有半年了。
再见桔子,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她一个人回来了。头发也剪短了,原先一头长发,漂亮,像画里一样,都剪掉了,短发到耳朵边上,走起路来一扇一扇的,像两只大象的耳朵。桔子一下子就变了样子。以前的桔子,尽管也有三十多了,可一点也不显年纪,跟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一样,她皮肤又白又光滑,很多小姑娘都羡慕她呢。可这一回见她,已经完全是个已婚妇女的样子了。
桔子回来后就把二佛寺旁边的回龙酒店盘下来了,重新改造装修,做成了一个客栈,就叫回龙客栈。她当起了回龙客栈的老板娘。有人说,是她老公帮她盘下来的,也有人说,是郭晖帮她盘下来的。总之后来她的身份就变成了回龙客栈的老板娘。她再也不来公司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和郭晖在一起了。两个人就像是两块磁铁,以前是相互吸引,现在是相互排斥了。
那她老公呢?很多人都在关心这个问题。有人干脆直接问她。她呢,笑一笑,什么也不说。开始的时候,大家也就随便那么一问,表示关心而已。大家都以为她老公有事不过来了,她自己想家了,回娘家过一阵。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还是没见那个古董店老板,大家就有些担心了。终于有一天,有人再问桔子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什么。离了。
所有人都傻了眼。这个桔子,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算了,不说桔子的事了,说起来就让人伤心。你关心的,是那条狗,是吧。好吧,我告诉你,那条狗不是我弄死的,是我手下的工人弄死的。我手下的工人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其实这个郭晖应该知道,桔子也应该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说实话,弄死一条狗是轻的了,只能算是一个警告。要说这件事,还是要从我单干说起。
对了,忘了告诉你,去年年初我就离开郭晖单干了。我手下原来的那帮兄弟也跟我走了。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你这样的人,注定了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有一个朋友的。他说,这个我知道。
一句话把我噎得没话说了。
离开他之后,我们过得很艰难,这涞滩现在都成了他的天下了。所有建筑上的活儿,除非他不要了,才有别人的份。我们完全是在吃他嘴边掉下来的饭。想一想,那么多的兄弟,难啊。去年六月份,总算有了一次机会。
当时镇上突然出了个公告,说是要改造旧建筑,建设一个全新的涞滩镇,对外招商引资,同时就改造旧建筑一事对外招标。关于这件事,公开对外招标。我当时心想,这么大的活儿,肯定又是郭晖的了,别人哪有这个能耐啊。这个事据说是副镇长刘子钟负责的,以郭晖和刘子钟的关系,谁能竞争得过他啊。可我心里又想,这么大的工程,他一个人总吃不下吧,总要分给别人吧。这样一想,我就心一横,报了再说。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竞标单位公开对外公布的时候,里面居然没有郭晖。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在眼前,他居然无动于衷。我当时就想,他不参加了,涞滩镇估计就没什么人和我竞争了。可依我眼下的力量,做这么大的工程肯定还是不够的。所以我就赶紧招兵买马,增加人手。我许下高薪,从别人那里挖人。东凑西凑地,总算把力量壮大了。为了进人,我可是花了血本啊。
然后我就开始着手准备竞标方案,等着镇上通知参加竞标。可是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左等等不来,右等也等不来。我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就在想,是不是郭晖和他们搞了暗箱操作,明着说招标,实际上暗地里把事儿都定下来了?
手下的兄弟们也着了急了,大家就在一起想主意,左想右想,后来还是决定:直接去找刘子钟问问。
刘子钟的办公室越来越气派了。每次我见到刘子钟,他都是笑眯眯的。即便是办不成事,他也是轻言细语的。所以每次见刘子钟,我都心情很好。
刘子钟坐在宽大的办公室后面,一大摞书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只有半边脸的刘子钟显得很庄重,我估摸着平常他的笑容都在另外半边脸上。听到我的敲门声刘子钟另外的半边脸也露了出来。同样没有笑容。严肃的刘子钟脸都黑了很多,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
坐。
就说了一个字,那半边脸又缩回去了,手还在纸上哗哗地写着字,下手很重,好像跟桌子较劲似的。终于,他写完了,手在桌上使劲地一挥,完成了最后一击。他起身在沙发上坐下。这是他的习惯,从不在办公室后面接待人,这样太有距离感了。
你是为工程的事来的吧?
我小心翼翼地点着头,不敢点得太狠,怕把他隐藏着的怒气激发出来。
先不要做这个指望啦!有别的活儿先忙别的去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啊?是不是已经定了人了?
定个屁啊!他说了句粗话,这是很少见的,还有不同意见呢,不同意对老建筑进行改造,说要保护国粹。一堆破烂玩意儿,有什么可保护的啊。涞滩要发展,守着一堆破石头烂木头能发展啊?
他脸涨得通红,仿佛憋了很久了,现在都释放了出来。他原本是个口才很好的人,可是今天他的情绪影响了正常发挥。费了老大劲,我才听明白,领导层还有不同意见,还要再讨论讨论。
不是都发公告了吗?领导们意见不统一怎么发的公告啊?我还是没搞懂。
本来是统一了啊。可是有人提意见啦。刘子钟发泄了半天,有些气短了,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赶紧抓紧时间讨好他,政府定下来的事情,哪个王八蛋敢提意见啊?
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才是王八蛋,你骂谁啊!
坏了,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原来,提意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刘明夷。这下坏了。这个老爷子是涞滩有名的老古董,据说是涞滩最有学问的人。满脑子都是文化。据说他讲起古来,能够三天三夜不歇。现在的镇领导,书记跟他念过书,镇长也是他的学校出来的,虽然不是他班上的,也对他敬重三分。以前镇上碰到什么难事,有个什么矛盾纠纷的,都要请他出来调解的。他往往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搞定了,有意见的双方往往还都很满意。
我说,坏了,看来这事搞不成了。
刘子钟摇了摇头,老爷子我倒不怕,问题是,郭晖也反对。
我腾地站了起来,他反对?他为什么反对啊?他凭什么反对啊?
刘子钟叹了一口气,这个郭晖啊,没事就和我家老爷子泡在一起,两人成了忘年交了。现在倒好,他像刘家的儿子,我倒像抱养的了。两个人就像知音,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就说这事吧,两个人一唱一和,难办啊。
眼前的刘子钟有些陌生。以前他都是说一不二的啊。他决定了的事,谁能说得动他啊?我说,再怎么着,他们也不能干涉政府的决策啊。镇上的事,还是政府说了算啊。
刘子钟再次摇头,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问题是,郭晖他,他,他去找大智了!
这下我总算听明白了。站在刘子钟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刘明夷,郭晖,大智。在往常,这三个人哪一个在涞滩都是举足轻重的,这次可好,三个人联合起来了。尤其是那个大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不光是二佛寺的住持,他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他和市里的领导都能说上话。我一下子泄了气。
你先回去吧。我不能就这样算了。刘子钟站了起来,我不能让他们干扰政府的决策。我要对涞滩的未来负责,要对涞滩的百姓负责!
他挥了一下手,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势,刚刚消失的气场突然之间又在他的周围形成,似乎整个涞滩,刹那间又笼罩在他的气场之下。
庚
大秀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刘明夷正在屋里发呆。
明夷哥哥,解放了!解放了!我在街上看到好多军队,听说都是解放军,整整齐齐的,好气派,好多人都在街上欢迎他们呢!
这世间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呢?
方娅天天盼着战事停息,盼着政府早一点消灭共产党,这样她就有机会回国。可是,那么强大的国民党却那么不经打,才三年时间,就被赶到了台湾。她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坐在轮船上,顺江而下,到达上海,再从上海登上一艘更大的船,就像她来时的那样。可是梦醒的时候,她发现,这艘轮船居然已经沉没了。
大秀显然是希望这艘船沉掉的。
几年的时间,女大十八变,大秀已经脱胎换骨,如果不是这几年都在身边,刘明夷恐怕都认不出她来了。她从一个内向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大姑娘了。五官长开了,不再那么拥挤,脸也变得生动起来了,两条大辫子垂到屁股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皮肤也变白了,岁月仿佛把她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胸脯也变得鼓鼓的,骄傲地挺立着,宣示着她的成年。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世上的万物没有什么是它不能改变的。有的变美,有的变丑。但对于大秀来说,唯一不变的还是她的眼睛。除了大了一号,还是那么亮,仿佛黑夜里都能当灯,照亮一个人的前程。刘明夷有时看着她,总会想起当初那个躲在角落里的黑丫头,在黑暗的角落里,唯有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
对于大秀来说,未来是令人好奇的,新鲜的,她就像是一个新生儿,急于探索着这个世界,不害怕这个世界的变化。天底下的女人似乎都是这样,她们总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探索世界的时期。大秀经过了一个孤独的童年,跌跌撞撞地,又来到了这个时期。
和沉闷的过去相比,解放后的涞滩带来了太多新鲜刺激的东西。土改,分田地,划成分,到处都是轰轰烈烈的。这些轰轰烈烈把大秀骨子里的热闹都刺激出来了。父亲分到了田地,和后妈带着两个儿子欢天喜地地搬到了新房子里。父亲要她回去,家里正需要劳力。大秀不干。大秀说,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在这里。她已经习惯了在另外一个家里生活。这些年来,她虽然没上学,但是跟着刘明夷读了不少书。她已经习惯了过知识分子的生活。她在家里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她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多了。在这个家里的两个主角冷战的日子里,她总是能够在中间周旋,让生活不至于慌乱。这个家如同一间危房,她东支西绌,到处补漏,使这间房子不至于漏雨漏风,勉力维持着这个家。她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她变得更加自信了。她有理由对未来充满着信心。随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她有理由更加高兴。
刘明夷可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这样的童年让他的长大变得很完美也很单一。然而,长大以后,他的成年世界却一直是恐慌的,学业上恐慌、工作上恐慌、感情上恐慌。他给了大秀一把伞,让她遮风挡雨,安静地长大,自己却被风吹雨打,日夜不停。和方娅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几年。这几年里,刘明夷找到了另外一个避难所—把自己扔进故纸堆里。他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建筑研究。他越来越迷恋那些中国古老的建筑了。他发现,自己终于摆脱了对肉体的迷恋和恐慌。世界上居然还有比性爱更美妙的东西。他在那个世界里走得越远,对现实世界就越迷惑。这几年里,尽管他加入了一个组织,但是却一直游离在组织之外,他本来就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每次活动他都像是一个道具,摆在那里,别人也常常忽略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马从周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马从周的消失一直是个谜。后来很多年里,他都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被共产党抓住枪毙了。有人说他去了台湾。他仿佛一阵风,从刘明夷身边刮过,给刘明夷带来一丝凉意,而后就消失了。马从周走后,刘明夷的生活就更加单调了。他一头扎进了故纸堆。现在,他的兴趣更广泛了。除了建筑,他对佛教等传统文化也开始感兴趣。当大秀来叫他的时候,他正在查看二佛寺的资料。大秀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跑。大秀告诉他,改朝换代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刘明夷站在街上,有些茫然。我什么也没看到啊。哪来的军队啊。一切还照旧啊。人们还照常走在街上,慢吞吞地。黄桷树照样骄傲地立在街头。小孩子照样在瓮城里玩耍,跳毽子,抓子。他不知道,改朝换代,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相信一点,战争结束了,天下太平了,他可以安心做学问,向当初定下的目标前进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家里查阅资料,突然大秀来了,大秀说,明夷哥哥,有人找你。
他看到屋外,一个穿军装的人,正站在那里。他有些眼熟,但又感到陌生。穿军装的人看了看他,笑道,刘老师,你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啊?
熟悉的声音,终于让他想起来了:马从军!他突然有些心酸,是啊,他才三十多岁啊,就已经如此苍老了。两鬓已经开始有白发了,两个眼角,居然已经有鱼尾纹了。他有些动情地抓住马从军的手,马老师,是你?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你怎么穿上军装了?你现在在哪里啊……
他一口气问出了好多问题。马从军笑了笑,咱们就这样站着说话?
刘明夷不好意思地笑了。大秀已经从屋里拿出两杯茶,两人就坐在门口的石凳子上说话。
刘明夷总算知道了,原来马从军真是共产党。消失了的那些年里,他找组织去了。他一直在部队做宣传工作,现在他回来了。
刘老师,现在,新中国建立了,百废待兴,百业待举,建设一个新中国,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啊。马从军动情地说,以前同事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不仅是个正直的人,还是一个精于业务的人,我一直想介绍你加入组织,但还没等到这个机会啊。
刘明夷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他也是组织的人,只不过是另一个组织的。
紧接着,马从军说明了他的来意:他马上就要复员了,分到县教育局工作,组织上派他在涞滩建一所中学,并且兼任校长。他想把刘明夷调到中学,并且担任语文教研室的主任。
以前的语文教学,都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以后我们的语文教学,要为无产阶级服务。希望你把这个担子挑起来了。对了,方老师也可以一起调过来的。
马从军说得很诚恳,刘明夷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新的生活开始了。
刘明夷投入到了新学校的筹建工作中。每天一大早,马从军都要起来跑步,他每次都要拉上刘明夷,他们一边跑步一边聊天,谈学校的筹建工作。刘明夷虽然比马从军年轻几岁,却始终跑不过马从军。没过多久,他就气喘吁吁了。而马从军呢,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边跑着,一边说着话。刘明夷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马从军只好也停了下来,笑道,刘老师,你什么时候超过我,我请你喝酒!
方娅最终没有调过来,她不愿意。但这并未影响刘明夷的工作热情。大秀也工作了。她进入了乡妇联。作为贫下中农出身的孩子,又有些文化,她被乡政府看中了。大秀热情洋溢地投入到了新工作当中。她脱胎换骨了。她天天穿梭在涞滩的山路上,走访每一个村,走访每一个家庭。涞滩人慢慢习惯了这个大辫子姑娘的身影。大家称她为“涞滩一枝花”。哪一种花呢?有人说是三角梅。三角梅最适合大秀的形象:或从墙头爬出来,或在山上成片成片地,四处都能开放。三角梅颜色鲜艳,红的,紫的,白的,无论哪一种颜色,都是艳丽的,这些花总能让一种颜色美到极致。
现在,出现在家里的是两种颜色:一种是灰色的,沉默的,无声的,那是方娅;一种是红色的,生动的,艳丽的,那是大秀。这两种风景同时在刘明夷的生活中,相互交织,时常让刘明夷有些恍惚。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吗?有时候刘明夷想,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是挺好的啊。但生活就像在小溪中行舟,总在你觉得一帆风顺的时候提醒你,要拐弯了,前面或许是险滩,是激流,也或许是更美的风景。
这次改变他的生活的是马从军。
那天马从军来找刘明夷。他开门见山地问,刘老师,方老师还在学校里吗?
刘明夷点点头,这些年来,方娅一直在他的生活里,却又像一直在他的生活之外。她像一个沉睡者,一直在他的身边沉睡着。现在,又有人要唤醒她了。他想起几年前马从周和自己的谈话。
马从军递给刘明夷一支烟,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刘老师,最近的形势不太好。美国人在朝鲜已经越过三八线了,现在他们在我们的边境陈兵,快要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毛主席已经决定了,我们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但是,在台湾的蒋介石看到机会来了,也不安分了。据说,日本人也想出兵。因此,国民党反动派埋伏在大陆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动。毛主席说,外边的敌人不可怕,身边的敌人才是最危险的。就像我们要出去打猎了,得先把屋子打扫干净。我的意思,你懂吧?
刘明夷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他一直钻在故纸堆里,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对于政治,他始终是个白痴。
马从军只好直奔主题,方老师,也就是方娅,是日本人,对吧?
刘明夷点了点头。
马从军说,记得解放以前我就和你谈过一次,当时因为时间关系,没谈完,你还记得吗?
刘明夷想起了那次,马从军欲言又止的谈话。可惜,没等他们谈完,马从周就出现了。
马从军接着说,方娅的父亲方大和,我所知道的消息是,他一直待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后来抗战胜利后,他和那些日本战俘一起被遣送回国了。他到底是不是日本间谍,这事还没有结案。但不管怎么样,方娅总归是日本人。你明白吗?
刘明夷说,马校长,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马从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手中的烟蒂扔掉,下决心似的说,这样的一个人在涞滩,总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我希望,你们划清界限!
那天下午,刘明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方娅一直在他的脑子里跳来跳去。她一会儿跑出来,跟自己说,我要回去,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一会儿又跑出来,跟自己说,你现在把我赶走,你让我去哪里呢?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家里。甚至有时,方大和也跑出来,对他说,刘明夷,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把方娅交给你,你不能这么对待她!
刘明夷被折磨得没办法,就一个人跑到渠江边,坐在草地上发呆。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肌肤相亲的地方。当时,她躲在自己的怀里,瑟瑟发抖。她说,明夷,他们会不会把我抓走啊?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定要保护我啊。虽然这些年来,他们都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她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她不说话,但他至少可以看到她的身影,闻到她的气息。何况,她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和自己结婚的。
最后,刘明夷还是做出了决定:他不能抛弃她,他要对她,不离不弃。刘明夷被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动了。整个晚上,他都在感动之中。
第二天,他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马从军。在跟马从军汇报自己的决定时,他是骄傲的,激动的。他说,我相信她没有问题。因为这些年来,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情。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这不道德。
马从军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那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她迟早会影响你的前途的。另外,我们还是要对她进行审查。
漫长的审查开始了。方娅被停了课。每天一大早,方娅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她出去的时候是平静的,回来的时候依然是平静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刘明夷知道,这几天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她的心里一定藏着很多事。但是,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了。她完全是一副中年女人的打扮,一身的灰布衣服,布鞋,头发剪得很短。她几乎不打扮,随便捡件衣服就穿,但仍然收得干干净净的,再破旧的衣服在她身上似乎都变得干净整洁。因为不爱运动的原因,她变得更胖了。昔日那个时髦、爱美的女孩儿早就不见了。她变得沉郁,冷静,心里哪怕藏着再多的心事,脸上也平静如水。
那天晚上,她回来得更晚,虽然努力掩盖,但还是掩不住脸上的憔悴。她破天荒地跑到刘明夷的房里。
我们谈一谈吧。她说,声音有些沙哑,刘明夷忍不住有些心疼。
刘明夷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他们找我谈过了。
你难道不想离开我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啊。
刘明夷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以后不会后悔吗?你确定吗?
刘明夷再次摇了摇头。
那好吧。
她站了起来,结束了谈话,起身回房。她从来只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而不肯给他提供信息。刘明夷有些失望。他很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他也很想和她作一次深入的、推心置腹的交流。但是她已经走了,只把一个背影扔给了自己。她在关上自己房门的时候,头也不回,关门的声音很干脆。
第二天上午,马从军来了。
审查结束了。马从军说,没查出她有什么问题。
刘明夷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不过刘老师,我还是劝你,再认真考虑一下,离开她吧。我是为你好啊。马从军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刘老师,你是个做学问的人,但是,你在政治上还是太幼稚了。我觉得,她在你的身边总是个问题,她迟早会害了你的。
对于这位新任校长,刘明夷心里总是五味杂陈。他和自己的前领导马从周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两人看起来似乎都热情洋溢,但马从军的热情是发自内心的,而马从周则是刻意装出来的。事实上马从周为人阴郁,沉静,平常话不多,总不喜欢把一件事说透,留着大半截让别人自己去想。这位马从军完全不同,他喜欢直截了当,痛痛快快地把事情说出来。他对马从周的感情,是敬畏和恐惧,而对马从军的感情,则是亲近和感激。但马从军和马从周比起来,实在太不了解自己了。马从周总是能够一眼看透自己的心思,所以他通常不用多说,只是用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自己,让他不寒而栗。马从军呢,似乎懒得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他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帮助和安排别人。虽然让他感到温暖,但因为热度有些高,让他有些不舒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声“谢谢马校长”。
日子终于又回归了平静。那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战争也赢得了胜利。蒋介石没有反攻到大陆,日本人也没有出兵。马从军又开始拉他一起跑步了,他还是跑不过马从军。但是刘明夷再次摆脱了困境。在这一次次的有惊无险中,刘明夷慢慢总结出了自己的处世之道:低调,退缩,隐忍,不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依靠这个处世之道,他再一次平静了下来。
大秀越来越成熟了。在人民公社成立的那一年,她成为公社妇联主任。这几年里,她成了众多男人追求的对象。甚至有不少人来找刘明夷,让他来牵线搭桥。他也觉得,大秀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他把别人的意思转告给大秀。大秀却只是笑笑,说不急,现在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革命工作要紧。刘明夷只好作罢。不知道为什么,在大秀的跟前,他似乎更多的是顺从。那个曾经一脸崇拜地喊自己“明夷哥哥”的小女孩儿,如今不像是自己的小妹妹,倒像是个姐姐。她阳光、自信,对未来充满着憧憬。仿佛这些年里,自己把阳光都给了她。她越来越多地安排刘明夷,明夷哥哥,该去理发了。明夷哥哥,该买件衣服了。明夷哥哥,该出去走一走,锻炼一下身体了……刘明夷顺从地接受她的安排。她的安排总是让他觉得自然、惬意。
秋后的一天下午,大秀突然到学校来了。看看办公室里有别人在,她把刘明夷叫了出来。
明夷哥哥,我要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加入过国民党?大秀满头大汗,她顾不上擦汗,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啊?刘明夷警惕地问。多年的经验让他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他加入国民党的事,没跟大秀说过,那个时候大秀还小。
我在无意当中听人说起过,说你好像加入过国民党。大秀说。
加入了又怎么样?国民党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吗?还担心什么啊。刘明夷不满地说。
哎呀我的明夷哥哥,你还蒙在鼓里啊。最近上面传来消息,又开始搞运动了。大城市早就起来了。你怎么还一点都不知道啊?大秀说,我们已经接到通知了。明夷哥哥,你听我说,如果别人问起你这件事来,你千万不要承认。现在应该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吧。
刘明夷想了想,当初他们支部的几个人,跑的跑,死的死,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涞滩了,应该没有人知道了。他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几天后,大秀的话果然应验了。前一天下午,刘明夷就接到通知,要他参加第二天的学习活动。活动在一个小会场进行,刘明夷看了一眼会场,里面也就十几个人。据说这个活动所有人都参加的啊。后来刘明夷才知道,学校将全校教职员工分成了几个小组。刘明夷的这个小组由副校长雷军主持。雷军开门见山,说这是党中央布置下来的“四清”活动,目标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希望所有老师,主动坦白自己的历史问题,并欢迎大家相互揭发。
第一天的活动没有什么进展。经历过“反右”运动的老师们已经有一些经验了,他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尽量少开口。结果,原定两个小时的会,一个多小时就开完了。而且会议上,大部分时间都是雷军在讲话。但任凭雷军怎么做工作,大家就是不开口。刘明夷事前听了大秀的招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接下来就没有刘明夷想象的那么美好了。随着上面派出的经验丰富的工作队的到来,活动终于开展了起来。有人开始作自我批评,说自己曾经浪费了公家的一盒粉笔。因为要教儿子认字,他偷偷把学校的粉笔拿回了家。这段话一说出,马上启发了其他人。有人说他曾经多吃多占。有一次学校给老师分备课表,他居然多拿了一本,说是备课需要,结果却还回家给老婆记账用了。
每天回来的时候,大秀都会和他交换意见。刘明夷说,这个运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大秀说,这个运动大城市早就开始搞了,到了下面,其实已经差不多了。这个运动主要还是针对干部的。她觉得如果再坚持一下,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其实刘明夷担心的不是自己。他担心的是方娅。
每天活动回来,他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看方娅。他装作到她的房间里拿东西,去看看她。每次她都低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刘明夷就问大秀。大秀说她也不知道。她建议刘明夷去问方娅的同事。刘明夷真的就去问以前的老同事了。结果同事们说,方娅以前经受过审查的,应该没事。何况这一次的重点,是审查干部。刘明夷彻底放心了。
第二天的活动照旧。经过了初步的试探之后,最火爆的揭发终于开始了。
有人揭发历史老师万天亮隐瞒家庭情况。万天亮的大哥万天明加入了国民党军,解放前夕又随着国民党去了台湾。万天亮辩解说,大哥也是贫下中农,他是在镇上卖黄豆的时候被国民党抓的壮丁。马上就有老师站起来反对,说这是借口。当时被抓壮丁是没有办法,但是后来为什么不投奔解放军呢?最关键的是,万天亮居然对大哥在台湾的情况只字不提。这次揭发终于够分量了。
这件事终于引起了工作队的注意。工作队的队长老金明确说,这是大事,不能就这么过关了。明天要开大会,重点深挖这件事。刘明夷看着在一旁低头脸色铁青的万天亮,感到心里涌起一股凉意。不管怎么样,如坐针毡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最后老金宣布,明天开大会,所有人都到大会堂,重点批判万天亮的问题。
每次运动都有一两个人倒下。这是刘明夷总结出来的结果。看来这一次,倒下的将会是万天亮了。他觉得,他们就像被狮子追逐的一群水牛,只要其中一头倒下了,其他水牛都会松一口气,至少眼下,他们安全了。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对运动积极主动,第二天一大早,刘明夷特地提前一刻钟就赶到了会议室。有人通知他,会议改到操场上,自己带凳子。结果,刘明夷赶到操场上时,那里已经坐满了人。刘明夷暗地里感到惭愧,自己还是不够积极。
那天的会议由老金主持。老金拿着大喇叭,还是像以前那样,拿腔拿调,一句话拉得老长,刘明夷估计他在干革命之前没好好说过话,所以现在才把话说得那么仔细。他说,今天是对“四清”工作的一个阶段性的总结,所以邀请了很多公社社员也来参加了。有这么多的贫下中农参加今天的活动,他觉得心里更踏实。贫下中农才是“四清”工作取得成功的有力保证……
没等他把话说完,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我有话要说!我有话要说!我要揭发刘明夷,他加入过国民党!我要和他离婚,和他划清界限!
未
阿弥陀佛。
这世上的经,哪里是用口念的啊。就像如今这世上的佛,没有几个在庙里一样。念佛不如学佛,学佛不如自己做佛。佛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佛都是做一点一滴的小事的。现今的人就是太急了,做什么事,都是巴不得马上就要回报,那叫“现世报”。哪有那么多的现世报啊,都是哄人的。
这么跟你说吧,这涞滩我源通和尚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每个犄角旮旯我都清楚。出家后我就一直在二佛寺看门。先是下殿,后是上殿,不管是哪个门,其实都是法门。二佛寺正好在涞滩的中间,一半在上涞滩,一半在下涞滩。可以说,涞滩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我眼里。所以大智要你来找我,是有道理的。
我是老涞滩人,四十岁时出的家。郭晖第一次来二佛寺的时候,我还没出家呢。我在山上种田。我时常看到他走这条山路,到江边去。他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走路,也不看两边,像是怕踩死了蚂蚁一样。他话不多,我们熟了之后他也跟我打招呼,也就点个头,笑一笑。他笑的时候也很节制,基本上没声音,很少露出牙来。我出家后,他到二佛寺来,我们说话的时候就多了。
那个时候,寺院破败,我佛蒙尘。上殿被改为粮库,下殿几乎是一片废墟。这世上的人,都忙于追名逐利,哪里顾得上庙里的几块石头啊。只有郭晖相信这不仅是几块石头。他经常来和佛说话。他说心里有很多话,只能对佛说。他和我佛有缘啊。那个时候他就跟我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重修二佛寺。后来大智到二佛寺当住持后,这事就真的开始了。所以说,二佛寺的重修,大智和郭晖两个人的相遇,都是一种机缘。后来修二佛寺的时候,郭晖果然出了不少力,他不光自己掏钱承担了全部建筑工程,还捐了一些钱。
今天我要跟你讲的,不是他修二佛寺的事,这个涞滩人人都知道,我要给你讲的,是他修行的事。
郭晖平常喜欢到两个地方去。一个是刘明夷老先生那里,一个就是住持大智那里。郭晖说,他到刘老先生那里,是修身,到大智那里是修心。其实修心既不靠佛,也不靠大智,要靠自己。要说老师,倒是有,我源通和尚也应该算得上一个吧。虽然我只是个看门的。
基督教讲,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带着罪来的,人就是来赎罪的。我们佛教讲,人到世上,都是来受苦的。所以说,苦海无边嘛。可郭晖说,他到涞滩来,既是带着罪来的,也是带着苦来的。他当时那么年轻,一个人在这里打拼,苦肯定是吃过不少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苦不是身体上的,是心理的。至于罪嘛,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佛教不讲过去,只讲现在和将来。只要你一心向佛,不管你过去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都没关系,你都有机会成佛。
郭晖刚来的时候,我时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佛前的石凳上哭。我就在上面的门里,居高临下,看着他哭。他每一次哭,佛和我都看到了。一个大男人,经常在佛前哭,肯定是有原因的。人其实要经常哭一哭。哭一下就把心里的苦哭出来了。虽然不能倒干净,但好歹也可以减少一些。
有一天半夜,郭晖又一个人到二佛寺来了。他在佛前哭了一场之后,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来,当时我看得很清楚,是一把匕首。我以为他要自杀,吓了一跳,但要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只好念阿弥陀佛。只见郭晖拿着匕首,在空中一阵乱舞,好像四周都是魔鬼一样,他边舞边叫,那个样子很吓人的。幸好当时夜深,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舞了一阵之后,突然又在佛前跪了下来,用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我这才赶了过去,帮他包扎起来。我发现,他的胳膊上已经有几道划痕了。他那个时候已经安静了很多。胳膊上划上一刀是很痛的,他似乎也忘了痛,好像还很享受这种痛。我给他包扎的时候,他很老实,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他的脸色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也没问他什么,他也没说什么。当时匕首就放在他旁边,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如果不是佛在身边,我还真有些心寒。我给他包扎完了之后,他拿出一块布,把匕首包好,放回包里。
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郭晖就一个人过来发一阵狂,每次都要在胳膊上划一刀。每次都是我过来帮他包扎。所以现在他的胳膊上,还有很多疤痕,一大排,像一条条蚯蚓在爬。所以他从来不穿短袖的衣服。你看看涞滩这天气,夏天那么热,可是他还是穿长袖衣服,就是来遮伤疤的。你说我为什么不阻止他?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他割肉疗创,难道不是好事吗?每次我帮他包扎的时候,他都很老实,就像一个刚刚犯了错的孩子,任由我处置。
后来有一次,给他包完伤口之后,我跟他说,身上的伤疤是可以遮的,但心里的伤疤却是遮不了的。他就问我怎么办。我只跟他说了两个字:修心。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读一些佛经。先是《六祖坛经》,后是《金刚经》。
那一年的冬天,又是一个大半夜,他又跑到二佛寺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哭了一场,随后又掏出那把匕首,在空中乱舞。这一次他舞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有半个小时吧,直到舞累了,才喘着粗气,坐在石凳子上。我很高兴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拿匕首划自己。我拿着一把剑,锻炼身体用的那种剑,跟他说,我跟你交换一下吧,我用这把剑,来换你的匕首。你这样乱舞是没什么用的,不如我教你练练剑。你说练武术?二佛寺又不是少林寺,我哪里会什么武术啊。我也是跟人家现学的,学的是太极剑,锻炼身体用的。他真的跟我练剑。练完之后,他拿着剑和匕首就走。我说不是交换的吗?他说,这把匕首不能给你,我得自己留着,将来还有用的。留着就留着吧,只要心中无恶念,留着匕首就不会作恶。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练剑,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把匕首。慢慢地,我看他人也平和多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来二佛寺,大概有一个多月吧。问别人,别人也说没有看到他。桔子倒是来过两次。有一次桔子来找我。我说你想聊点什么。我这人天天闲着,没事就喜欢和人聊天。桔子说,我想和你聊聊姻缘。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和郭晖的事。要说这世上的事,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所有姻缘,皆是前缘。我这么说,不知道你懂不懂。“姻缘”二字,关键还在“缘”。桔子说,我们那么早就相遇了,当时我还没谈过恋爱,他也没有女人,我们应该有缘才是啊。我说,遇是遇,缘是缘。你们只是遇到了,并不一定就有缘了。所谓缘,是要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人相遇。桔子说,我们的时间不对吗?我说我不知道。她又问,难道他不是正确的人吗?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吗?我说我也不知道。桔子说,那你知道什么?我说,我只知道,世上的事,不可强求,一切随缘。桔子说,再随缘,他就跟别人在一起了。我说,如果他能跟别人在一起,那就说明和你无缘。桔子听不进去。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来了。她说她搞清楚为什么了。她说关键,是不了解他。他的过去,他一无所知。他的现在她倒是知道一点,但是还是摸不准。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她说,我想了解他的过去。他经常找你聊天,你应该了解他的过去吧。我就跟她说,他的过去都是苦,有什么好了解的。我都懒得了解。桔子突然就说,她想到一个主意了。什么主意,她当时没告诉我。
桔子下一次来的时候跟我讲的。她跟踪他了,就在他到重庆的时候跟踪了他。她化了装,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人,一路跟着他去了重庆。她说郭晖离开了涞滩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变得胆小了起来,走路的时候喜欢东张西望的,手不停地摸鼻子。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后来才发现是他太紧张了。在街上的时候,他戴着一副墨镜,走几步就回一下头,搞得她跟踪起来都很困难。幸好她化装得很好,不光戴着一顶鸭舌帽,还贴了假胡子。后来郭晖就进了一家酒店。在那家酒店的五楼,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正在等着他。两个人一见面,就拥抱,郭晖还哭了起来。桔子当时就泄了气,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吧。为什么他有女朋友了,都不告诉自己呢?两个人的约会还搞得这么神秘。两个人进房间之后,桔子在外面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转了好久,她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过去敲了门。那个女的开的门,她问桔子有什么事。她说的是普通话,但明显有本地口音。桔子赶紧说对不起,说她记错了房间号。她认真看了看她,她的衣服很整洁,没有任何异样的痕迹。她还借那个机会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况,两个人应该就在房间里说话,别的什么也没干。桔子躲在楼道旁边等着他们,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郭晖手里多了个布包,应该是那个女人给他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了火车站。那个女人上了火车,郭晖又去了汽车站。
我问桔子,你到底跟出什么结果没有?桔子说没有。她找了个机会问过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他非常干脆地说没有。而且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撒谎的样子。可是,那个女人又是谁呢?我说,会不会是别的人呢?比如说,他的家人?桔子说,对,有可能。但是,家人可以到涞滩来看他啊。为什么不来呢?我说,那是同学?桔子说,同学干吗要抱头痛哭?桔子说,后来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往重庆跑一次,每次都跟她说,去谈生意。他已经接了重庆那边的工程了。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知道桔子的性格。她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她没有回答我。走之前,她还说,我们的事,你千万不要跟郭晖说啊。我摇了摇头。这个桔子啊,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我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但是这话,我没有直接跟她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两个人纠缠了那么久,还是没在一起。
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告诉你,郭晖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心思非常缜密,做任何事,都要深思熟虑。他既然在桔子的这件事上,一直被动,他既然当初在婚礼上逃走,那就说明,他不想和她结婚。他肯定再三考虑过了的。要说感情,我说他对桔子还是有感情的。至于为什么又不和她结婚,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智来了以后,郭晖更多的就是去大智那里了。那段时间,因为重修二佛寺的事,他们经常见面。大智是得道的高僧,他们之间,肯定可以有更多的交流。有一次我有事去找大智,郭晖正在他的方丈室里,和他聊得热火朝天。我听到郭晖在说,现在的人没有信仰,但是在生活中又遇到很多的心事,没有办法解决。所以二佛寺以后应该大开方便之门,接纳更多的俗人。大智当时频频地点头,看来很是欣赏他的话。后来二佛寺的很多做法,都和郭晖当时说的有关。
有一回我问大智,在他心里,郭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智说,向佛之人。我说,再具体点呢?大智又说,礼佛之人。我说,再具体点呢?大智又说,心怀善念,胸有丘壑。
大智的话应该很有道理的吧。尤其是后者,我也深有体会。就像这次涞滩旧建筑改造的事吧,一般人都不会想到,郭晖会站出来反对。因为从常理上讲,这件事怎么着都是对他有利的,是他发财的好机会。但是,郭晖就是不要这个机会。关于这件事,我还真知道不少,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把来龙去脉都跟你讲一讲。
涞滩有一句古话,先有二佛,后有涞滩。你得先要了解涞滩是怎么来的,可要了解涞滩,得先要知道二佛是怎么来的。
二佛寺本名叫鹫峰禅寺,是在唐代修建的。有了二佛寺之后,四里八乡的香客就从渠江上坐船来拜佛,慢慢地这地方就成了香客们的中转站。中转站慢慢又变成了一个集市。到了宋代的时候,这里又变成了一个集镇。据说那个时候,这里商业很发达的,很多商人都来到这里,这里成了商业重镇。这就是下涞滩。
后来到了清朝嘉庆的时候,为防御白莲教义军和农民起义军攻占涞滩,官府就动员老百姓,根据鹫峰山三面悬崖峭壁的特殊地理位置,依山修筑成山寨式城堡场镇,一些居住在下涞滩的人又陆续搬迁到涞滩山寨里。慢慢地,防守坚固的涞滩山寨,又取代了下涞滩,变成一个新的集镇,这就是今天的上涞滩。到了同治那个时候,为防范太平军入川和云南李永和、兰大顺起义军攻城,又在山寨外加修了瓮城。
你看看,涞滩以前还是很繁荣的。一个地方,有历史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我就不说了,都知道,坏事就是往往会成为一种负担。涞滩的历任负责人,压力都很大。你看看现在的这涞滩,平时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为什么呢?没有发展起来。你再看看离这里不远的另外一个古镇,偏岩古镇,北碚下面的,才几百年的历史,交通也不比涞滩发达,可那边多繁华!偏岩还没有二佛寺呢。
后来涞滩的那些当官的就开始动脑筋了。涞滩在其他方面没有优势。搞工业?没有基础,也没有矿。搞商业?没有人口,搞什么商业啊?金融,更不可能。想来想去,只有搞旅游。涞滩最大的优势就是二佛寺了,所以就弄来了大智,重修了二佛寺。
二佛寺是修起来了,可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大家都往这里跑。佛教在中国啊,是个奇怪的现象。经济不发达,就信一些山神土地之类的。经济发达的地方,发展得才好。像广东那边,我听大智讲,那边的寺院香火可旺了。听说镇上的领导也出去考察过,考察之后他们就没信心了。原先规划过的,打古镇这张牌。涞滩好歹也是千年古镇,而且古老的建筑基本上都保存下来了。这几年不是古镇热吗?像凤凰,周庄,都热得不得了。可是他们考察来考察去,没了信心。跟人家一比较,自己一点优势都没有:论规模,比不上周庄;论交通,比不上凤凰;论历史,比不上甪直。他们还从外地请了专家来开研讨会,据说都是研究经济尤其是旅游经济方面的专家。最后,不知是哪个专家出了个馊主意:古镇牌还是可以打,不过要和别人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专家建议:仿照欧洲的风格,建一个欧洲古镇。他想的倒挺好: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一个苏格兰风格的小镇,一定会吸引很多人。纯粹是病急乱投医啊。你想出政绩,可以理解,可是也不能这样瞎搞啊。
现在就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钱从哪里来?涞滩这些年,发展得都不好。合川也发展得一般,哪来的钱呢?有个专家又出了个主意:把现在的古建筑卖了!专家还说,他们认识不少人,可以帮他们介绍买家。那些当官的啊,架不住专家们三说两说,就动了歪心思。
这件事,先是刘明夷老先生知道了。刘子钟当时以为找到了涞滩的发展方向,一得意,回家就跟老先生讲了。没想到老先生发火了。据说还在家里跟刘子钟吵了一架。老先生说,我一辈子都是研究古建筑的,尤其是这涞滩的古建筑,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我都熟悉,我都有感情。你们要是敢把它拆了,我就跟你们拼命。刘子钟也来了气,他说涞滩又不是咱家的。你有感情我理解,可是涞滩要发展,不能一直穷下去啊。老先生说,我到时候就在那房子上坐着,你们要拆,就先从我身上踩过去。老先生说着还拿起拐杖,打了刘子钟一拐杖。听说那天,老先生追着刘子钟满院子跑,还把心脏病气发了,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老先生一出院,就要桔子去找郭晖。郭晖一听这件事也非常吃惊。他当场就表态说,他不会参与这件事。这是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后人的事,赚再多钱都不能干。老先生说,光不参与还不够,你要和我一起,来反对这件事。你在涞滩很有影响力,你出来说说话,很多人都会响应的。郭晖就说他考虑一下。
郭晖回去考虑之后,对老先生说,他不想管这件事。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喜欢低调一点。他不喜欢出风头。老先生就急了,说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是你出不出风头的事。这是整个涞滩的事。你不能不管!
你知道的,老先生和郭晖是忘年交。他最敬重的人就是老先生。老先生这么一说之后郭晖就犹豫了。这件事,我想想也奇怪。按说,郭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做事一向果断。他更不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重修二佛寺他花了那么多钱。那他为什么不想管这件事呢?他是想赚里面的钱吗?肯定不是,他已经明确说了,他不会参与这件事的。有人说,他是怕和政府的关系弄僵了,断了自己的财路。生意人嘛,毕竟还是要现实一点。我想这恐怕就是唯一的理由了。
可是后来,郭晖还是管这件事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猜可能是他找了大智。大智让他改了主意。后来郭晖就做了一件事。可能就是这件事,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毒死了小白,来警告郭晖。
大概两个月前吧,瓮城上突然贴出了一张大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致涞滩居民的一封公开信。我也看到了那封信,觉得写得好,后来就用手机拍了下来,我给你看看啊。
尊敬的涞滩居民、父老乡亲们:
你们好!
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涞滩,并为生活在涞滩而自豪。我们都知道,涞滩是一个有历史的古镇。但是我们并不一定知道,这个古镇到底有多大的价值。
涞滩从宋代开始建镇,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也就是说,我们如今的这座古镇上,有着上千年的砖瓦、石块甚至屋梁。这一砖一瓦、一根木头中,都写着我们的历史,都保留着我们的文化,它们就是我们的历史活化石。
在西方,在欧美,他们小心谨慎地保护着历史,即使他们的历史远没有我们悠久。他们建一栋大楼都要避开一棵古树,更不用说那些古建筑了。所有美国人到中国来,都羡慕中国有着如此悠久的历史,而他们到现在,不过两百多年的历史。然而,古老的中国,历经十年浩劫,很多文物古迹遭到破坏,那些能够保存下来的历史古迹显得多么珍贵!
一个有历史的民族,是让人羡慕的民族;一个善于保护历史的民族,才是有未来的民族。我们涞滩保留了这么多的古建筑,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然而现在,却有人不要这些古建筑,而去仿建人家的古建筑。
这件事,如果今天我们坐视不管,我们就将是历史的罪人,华夏不孝的子孙。
所以,我们呼吁,立即停止这个想法,另谋经济发展之道。有响应我们的呼吁的,请在我们的名字后面,签上你们的大名。
致
最诚挚的感谢!
大智 刘明夷 郭晖
××××年××月××日
看看这一手漂亮的小楷就知道,这封信出自刘老先生之手,但是我肯定,主意,却是郭晖出的。而且还有人看见,是郭晖亲手把这封信贴在城墙上的。信的旁边还放了一支笔,是让人签字的。你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一封信贴出来,会是什么效果。这三位在涞滩,都是德高望重的人,都是名人。结果不到一天的时间,上面就签满了名字。他们的名字后面签不下了,就往上面签,旁边签。后来还有人搬来一张凳子,好站在凳子上签名,有人还把名字签到了后面。那一天瓮城边热闹得不得了,像过节一样。我是中午上街的时候看到这封信的。当时上面已经签了不少名,还围着很多人。有人看到了我,还叫我,源通师傅,你也来签一个吧。
我没签。
虽然我赞成他们,但我不喜欢凑热闹。有这么多人签了,就够了。
第二天,有人把签满了名字的信送到了镇政府。当时他们就傻了眼。据说刘子钟气得,把杯子都摔了。书记和镇长紧急开会,讨论这件事。开完会后,他们就派人去请这三位,跟他们说,这件事,还没有做定论,他们还在研究。请他们不要把事闹大了。尤其不要闹到上面去了。
这件事就这么完了?那你也太小看刘子钟了。他刘子钟在涞滩这么多年,我还是了解他一些的。他想要做的事,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还有那些触犯了利益的人,怎么会放掉到嘴的肥肉?
后来的事你都看到了,小白被弄死了。为什么要先弄郭晖?谁叫他是外地人,古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嘛。所以肯定要先从他那里下手嘛。我有一种预感,这事还没完,你要是不离开涞滩,就耐心地等着看吧。
辛
刘明夷,你加入过国民党吗?
是的。
你认罪吗?
我认罪。
当初你为什么隐瞒不报?
我……
你隐藏在人民群众的队伍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没干过坏事。
你要好好想想,彻底坦白才有出头之日!
刘明夷站在桌子前,他的对面坐着雷军和老金。两盏灯同时照着他的脸,让他很不自然。据说这是老金的主意,他以前在审问国民党俘虏时就用过这招,几盏灯一照,被审问的人看不到审问者的脸,心里就会发慌。刘明夷心里的确有些发慌,但更多的是恍惚。他有些分神。他感觉这辈子一直过得懵懵懂懂,没有什么是清晰的,没有什么是明确的。一切都似是而非。没有原则没有规则没有界限,除了按时上下课。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荒诞。想到这一点时他有些羞愧,以至于雷军的问话他都没有听清楚。雷军只好加大音量重新问了一遍,他居然问了一个似乎和阶级斗争没有关系的问题。
方娅揭发了你,你恨她吗?
我恨她吗?
刘明夷重复了一句,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思考过。他们两个之间,到底该恨谁呢?他想到有一天会被人揭发,只是没想到,揭发的人会是方娅。但是,他该恨她吗?他想不清楚。
雷军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想清楚了吗?
他摇了摇头。
雷军似乎对于他的回答很满意,他说,方娅的问题也很严重。对于方娅,你有什么要揭发的吗?这可是你立功的好机会。
刘明夷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揭发什么。
雷军咳嗽了一声,无奈地说道,组织上已经批准了方娅的离婚请求。我想,这对你们都是好事。两个坏分子在一起,会相互放毒的。好好反思自己的问题吧。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还以为自己不能回家了。他听说很多人被审查后,就回不了家了。他已经做好了回不了家的准备。但没想到老金让他回家了。他低着头,一步三摇地,拖着两只脚回了家。到家里时,方娅正在收拾东西。她看都没看刘明夷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刘明夷也没看她,他不敢看她。仿佛做错事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他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讪讪地,站着,像是学生上课迟到被罚站一样。好半天,他才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于是冲动地冲进了方娅的房间。
你要到哪里去?
方娅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吧。
她的脸上都是笑容,声音也异常温柔,在刘明夷的记忆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温柔了。她居然用谈恋爱时才有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跟他说这句话。随后又低下了头,默默地收拾东西。她将所有的东西装在了两个大纸箱里,然后转身就出去了,留下一屋子的狼藉。
刘明夷一个人在屋子里,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感觉有些虚脱。他很难受。这种难受,就像是小时候,父母都出了门,把自己一个人扔在家里时一样。他有些无所适从。后来大秀回来了。
大秀看着他,在他跟前坐下,眼里亮晶晶的,明夷哥哥,你受委屈了。
刘明夷鼻子里一酸,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但他控制住了。
明夷哥哥,你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听话地坐下去。
明夷哥哥,你和方,方娅,还是分开了?
刘明夷有些傻傻的,看了看她,仿佛她所问的问题和自己无关。但她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在脸上流成一条线,弯弯曲曲,仿佛一条小溪,很顺畅地从下巴滴下来。他有些奇怪,你干吗要流泪?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方娅的吗?
我是不喜欢她。可是,我不希望你孤单。我也不希望看到现在的样子。其实我觉得,方娅人不坏。她心里也苦。你别看她在你面前很坚强的样子,毕竟她也是个女人啊。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你们俩在一起不合适,我多么希望你们分开啊。
她擦了擦泪,大概是想起了过去。
明夷哥哥,你还记得那根发簪吗?
刘明夷摇了摇头。
想起来有好多年了。那个时候方娅刚刚来,她也住在我们家,你们俩总在一起,我心里多不舒服啊。后来我就想,得想办法把她弄走。我就拿了她的发簪,藏了起来。我有意让她找不到。她怀疑是我偷的,就骂我。可是,后来她又找到了。那是我放回去的。我就想让她冤枉我,好让你讨厌她,让你注意到我……
刘明夷终于想起来了。他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大秀,又从脑子里翻出当年的那个大秀,他几乎无法将这两个人对接起来。
明夷哥哥,你当时要是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特讨厌我?
大秀自顾自地说着,又笑了起来,显然这段回忆是美好的,让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刘明夷还是有些恍惚。他也在自己的回忆中。两个人的回忆不在一个空间里,也不在一个时间里,有些对接不上。
半下午的时候,方娅终于回来了,她后面跟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进了屋。农民帮她把纸箱搬上车,然后推着车,跟在她后头,走了。独轮车吱呀吱呀地,一路碾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倒在晒得干裂了的土路上,被独轮车碾得又扁又长。刘明夷傻傻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走过门前的小路,从两棵槐树中间穿过去,最后消失在一排桔子树后。
半晌,大秀突然叫了一声,明夷哥哥,你叫住她呀,你追过去啊!你怎么不追啊!
刘明夷这才如梦方醒般地追过去,他大声地叫着,方娅,方娅!
他一边叫一边跑,终于,他又看到她了,她头也不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于是他加快了步伐,突然,扑通一声,他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了,膝盖磕在坚硬的土路上,裤腿被磕破了,血顺着破损的地方浸出来。他踉跄着爬起来,发现她又消失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他这才发现:这次,他真的失去她了,永远地失去她了。
他哭得很投入,仿佛是对过去那段岁月的抒情。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她的未来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只顾忘情地哭。哭是一个人剪不断理还乱时的最好表达。这种表达现在是刘明夷最有能力做的事了。后来,大秀来了,大秀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看着他哭。她也哭了,无声地哭,泪水一直往下流。她走到刘明夷身边,弯下腰来,一把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刘明夷颤抖了一下,想要挣脱开来,大秀却抱得更紧了。
刘明夷终于哭够了。大秀说,明夷哥哥,我们回家吧。
她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家。很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送她回家的。那个时候,他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
漫长的审查开始了。
每天晚上,刘明夷都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他听从了大秀的意见:虚心认罪。说什么都承认,并且表示认真悔改。
有一天,马从军突然出现了。自从运动开始以来,他就一直没有见过马从军,听人说,他去上面参加运动去了。刘明夷看了看他,眼里有些空洞。他变得越来越迟钝了,仿佛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陌生人。马从军也看了看他,说道,老刘,你苍老多了。
刘明夷咧开嘴,想笑,可是又觉得不合适。
马从军说,老刘,你坐,你坐着吧。
刘明夷摇了摇头,我站着吧。
马从军对雷军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单独和老刘聊一聊。
马从军坐着,刘明夷站着,这让刘明夷感到自己有些居高临下。他尽力弯下腰来,好让自己的目光与马从军平行,但这太难了。他努力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马从军说,你和方娅分开了。
刘明夷点了点头,关于这个问题,最近太多人问他,他都有些麻木了。
马从军说,分开好,分开好。我早就跟你说过,她会影响你的。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谈。我们谈谈马从周的事吧?你以前参加活动的时候,都是和马从周在一起的吗?
刘明夷说,是的。
马从军说,他有没有要你干什么?
刘明夷说,他就是要我参加一起活动。有次要我写篇文章,关于共产党的,我没写,我说我不了解。
马从军说,好,这件事很好,你要把这件事写下来,写一个专题报告。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刘明夷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比刘明夷矮一个头,这让他拍得有些费力,仿佛踮脚拿东西一样,幸亏刘明夷配合,刘明夷努力弯着腰,这才让他拍得很顺利。刘明夷对于自己的配合感到很满意。
老刘啊,你不要太担心,你没干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你应该能过关的,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马从军的这句话算是给刘明夷吃了颗定心丸,那天晚上,他因此多吃了一碗饭。
接下来的几天,居然没人管他了。刘明夷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怎么会没人管自己了呢?难道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有几天,他有意从马从军和雷军的办公室前走过,可他们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
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人管他。
一天晚上吃过饭,刘明夷问大秀,是不是“四清”结束了?我是不是过关了?怎么没人管我了?
大秀说,不知道。有的地方还在搞,不过你的事应该结束了吧。“四清”本来就是清干部的。你一个小小的教研室主任,又没什么实权,算不得什么。
刘明夷叹了一口气。
大秀笑了笑,明夷哥哥,你叹什么气啊?审查还没审过瘾吗?
她笑得有些调皮,看来她的心情不错。过了一会儿,她又忧郁起来,明夷哥哥,方娅走了这么久了,你再找一个人吧?
刘明夷说,我的帽子还没摘呢,我现在这个样子,坏分子,阶级敌人,谁还敢跟我在一起啊。
大秀认真地说,我可是妇联主任哦,我听说喜欢你的人还不少呢。我就知道有一个女孩子,挺喜欢你的。要不要见一下啊?
刘明夷摇了摇头,算了,我就不害人家了。
大秀说,还是见一见吧,我已经和人家说好了。明天晚上七点钟,在码头边,不要让人家白等啊。
她像平常一样为他做了主,脸上红扑扑的,一副很兴奋的样子,说完了,没等刘明夷答话,就自己回房去了。
刘明夷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妥。他现在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啊,得跟大秀说一下,让她把人家回了。可是,大秀的门已经关了,他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去敲门。自从几年前,大秀长成大姑娘了,刘明夷就开始注意和她在一起的分寸了。他看她的眼光,不再像以前那样透彻直接了。他的目光变得闪烁起来,甚至很多时候都不敢迎接她的目光。他的生命中,就和方娅一个年轻的女人打过交道。在女性的面前,他天生就是羞涩的。第二天一大早,他赶紧去找大秀,可大秀已经走了。
他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大秀一直没有回来,甚至晚上都没有回来做饭。他只好找出剩饭,用开水泡了一下,胡乱地吃了几口。他站在镜子前,里面是一个满面沧桑的男人。脸上又黑又瘦,鼻子旁和左眼下已经有两块老年斑了,左鬓上已经有三根白头发了。他揪住一根白发,想要扯下来,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想了半天,还是找来剪刀,把白头发一根根剪掉了,随后他才出门。
到了码头边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已经被遮了一大半,只剩最后一小片,搁在山尖上。阳光因此也是红红的,从上涞滩一路铺下来,铺到江边时,光芒就不多了。还好,借着这不多的光芒,刘明夷还能看见,码头边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江边。那人穿着那年头不多见的碎花上衣,两条大辫子就放在那些花上,辫子太粗了,让人担心会不会把那些花压坏。她背着一个黄背包,那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背包,斜挎着,拖到了腰上。刘明夷只是瞟了一眼,他不敢多看,就算是背影也不敢多看。他慢慢走过去,走得足够近了,他咳嗽了一声,来人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他,脸上像是被阳光洗过了一样,红得发亮。
大秀,怎么是你?你说的那人呢,还没来吗?刘明夷问道。
大秀吃吃地笑了,那人就是我啊。
刘明夷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大秀,你胡说什么啊?
大秀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明夷哥哥,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刘明夷摇了摇头,乱说,你乱说,这怎么可能?你是我妹妹,你是我妹妹啊。我一直把你当我妹妹的啊。
他感到有些蒙,使劲揉了揉眼睛。
大秀说,明夷哥哥,你只用回答我,你喜不喜欢我?
刘明夷说,你不要胡闹了。你那么年轻,那么好的出身,你前途似锦,你要找个好人,军官,国家干部,供销社主任,都行……
明夷哥哥!大秀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喜欢你,我就喜欢你!自从八岁那年起,自从遇到你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知道的!……
大秀的话像一连串炸弹,炸得刘明夷晕头转向。恍恍惚惚中,大秀一直还是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儿。他无法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他机械地摇了摇头,仿佛完成一个应该完成的仪式,口里喃喃自语着,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在我眼里,你就是妹妹……
你胡说!大秀打断了他的话,终于哭出声来,你胡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教我认字,教我学文化?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你给我取了名字,就要娶我!
她的声音有些霸道,有些蛮不讲理,哭声里,她似乎又回到多年以前,那个黑黑瘦瘦的,躲在墙角的小女孩,她大声嚷嚷着,明夷哥哥……
她一边哭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她把那张纸打开,贴在自己的胸前,凑近了刘明夷。
明夷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的声音突然又温柔起来,这让刘明夷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小女孩儿了,她是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大姑娘。刘明夷看了看,纸上画的是竹子,画的旁边还有自己签的名。没等他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大秀又轻轻哼了起来:
对面山上砍柴哥,听我来唱个扯谎歌。
鸡公生了蛋,鲤鱼爬上坡;
先生我,后生哥,生了爸爸生婆婆,
外婆还在坐箩窝。
歌声里,刘明夷终于想起了那天下午,那个在山路上唱歌的小女孩儿,只不过那是一个稚嫩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历经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长大了,长得又脆又亮了。现在,这个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响起来了。
明夷哥哥,你现在明白了吧?我要嫁给你!
刘明夷醒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掉头就走,这不行的,这不行的。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脚下有些踉跄。大秀也跟了上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听见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地,在林子里回荡。现在,天已经黑了下来,月亮悄悄爬上了山。刘明夷头都不敢回,他的脸上还在发烫,他生怕大秀看到了他的脸,只顾低着头往上爬。突然,刘明夷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回头一看,大秀摔倒在地上。他赶紧跑上去,问她,你怎么了?摔疼了吗?
大秀嘴里直哼哼,我的脚崴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我扶着你。
他伸手去扶她,她却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搂得紧紧的,搂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刘明夷赶紧一把推开她,结果用力太猛,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她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刘明夷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边紧张地朝四周看,生怕有人从这里经过。大秀哭了一会儿,不见他来扶,就嚷道,你扶我一把啊,就让我在地上坐着啊。
刘明夷这才上前,扶起了她。拉她起来的时候,她在他的耳边说道,明夷哥哥,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一定要让你娶我!
刘明夷只好装聋作哑。
回到家里,点上灯,屋里亮了起来,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往常这个时候,两个人会就着灯,说说话,谈谈最近的时事。有时候也会谈一些书中的事情。可今天,他们似乎没话说了。刘明夷赶紧打水洗脸,然后小偷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的时候,偷偷看了看对面,门已经开了,他这才出来洗漱。他有些慌乱。定下心来后他又开始对自己的慌乱感到羞愧: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初恋的小伙子一样害羞?
几天后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看样子五十多岁,女的。一进门就问,你是刘老师吧?
没等刘明夷回答,就自我介绍起来,我是妇联的,我姓李,你叫我李阿姨就行了。
李阿姨在屋子里转了转,就夸奖道,屋子收拾得不错嘛。家里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可惜,那么好的姑娘……
说着,她的目光一转,对着正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刘明夷锐利地一扫,问道,你是刚刚离婚的吧?
刘明夷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他说,是的。
李阿姨接着说,一个大男人,家里没个女人,是不行啊。你的家里都是大秀帮你收拾的吧?
刘明夷点点头,一边暗自惭愧。自从有了大秀以来,这屋里都是她收拾的,他和方娅根本就没动过手。
李阿姨说,大秀是个好姑娘,她一直崇拜着你呢。怎么样,你对她,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刘明夷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呢。
李阿姨的眉毛一挑,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话是这么说,但是,你们毕竟不是亲兄妹嘛。大秀现在也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她也长大了。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的,就这样住着,怕也不是很妥当吧?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大秀多好的姑娘啊,国家干部,人又漂亮,家庭成分又好,多少人追求她啊。不瞒你说,光找我介绍的,就不下七八个。可是人家呢,就是看上你了。唉,也不知道是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知道为什么,刘明夷一直不敢正眼看这位李阿姨,只是偶尔偷偷看她一眼,但也就是一眼,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两个目光对接的一刹那,刘明夷忍不住就一哆嗦,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这位李阿姨显然对自己是不满意的,尤其是在与大秀对比的过程中,更加深了她的这个印象。
刘明夷说,李阿姨啊,您说得太对了。我确实配不上大秀。她现在还不懂,您劝劝她吧……
我觉得你是配不上大秀。你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年纪那么大,成分还不好……李阿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对他进行无情打击,但是大秀认准了,我有什么办法。她托我办这件事,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不管吧。现在毕竟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再说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人家就认你了。你说怎么办?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刘明夷赶紧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一路点着头把李阿姨送出了门。很显然,这位李阿姨是大秀派来做说客的。大秀的这个举动说明了一件事:她已经把这件事公开化了。一个女人,把这种事公开化了,就说明她不打算回头了。
那天晚上,吃完了晚饭,刘明夷决定单刀直入,和大秀谈谈。
大秀顺从地在他跟前坐下了。这两天大秀似乎像是变了个人。她话也少了,人也没有以前那么泼辣了。但她的脸上仍然是平静的,还带着几分坚毅,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决心。
明夷哥哥,你也坐啊。
刘明夷顺从地在她跟前坐了下来。
大秀,你别忘了,我头上还戴着帽子呢。
我知道,我不在乎。
我年纪大了,还离过婚。
我知道。我不在乎。
我政治上已经完了,我没有前途了。
我喜欢的是你的人。
我……
刘明夷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精心准备了这几个问题,在他看来,每个问题都是有杀伤力的。但是,大秀没怎么用力就一一化解了。他想了想,决定拿出那个杀手锏来。本来,不到实在不行的时候,他是不愿意说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得害羞,顾不得面子了。他咬了咬牙,说出了这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话。
我,我……身体不好。我可能都不会有孩子的。
他终于委婉地说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事实上一直压在他的心里,压了很久。在男女之事上,他这辈子无疑是失败的。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男女之事了。
大秀咬了咬嘴唇,她犹豫了片刻,说道,明夷哥哥,这些年,苦了你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说完这句话时,她的眼睛都红了。刘明夷摇了摇头,站了起来。那个时候,刘明夷其实已经知道,她如今已是兵临城下势在必得。而他,已经被十面埋伏,退无可退了。他的沦陷是迟早的事了。这些年来,他们不都是一直这样过来的吗?他退一步,她进一步,他再退,她再进,直到最后……他投降。只是这次,他不知道,他将以何种方式投降。
两天后的下午,刘明夷正在办公室备课,马从军过来了。他看了刘明夷一眼,说道,刘老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
他跟着马从军进了办公室,在那里,他惊讶地看到了大秀。他说,大秀,你怎么来了?大秀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没有理他,她的眼里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马从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刘明夷一脸的茫然,他摇了摇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马从军盯着刘明夷看,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突然,马从军板下脸来,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刘明夷,你就不要装了!
刘明夷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马校长,到底什么事啊?你说嘛!
马从军霍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刘明夷,以前我当你是个正人君子,谁知你是个衣冠禽兽,居然干出那样的事来!
刘明夷第一次见到马从军发那么大的火,他有些吓傻了,马校长,我干什么啦?
装,你还敢装!马从军咆哮着,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你把人家睡了!你这是犯罪,对一个国家干部犯罪!大秀还是妇联主任,而你,是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啊?你说什么啊?刘明夷惊呆了。他看了看大秀,大秀正低着头抹眼泪。他突然明白了:都是大秀干的。他心里一阵哆嗦,他知道他迟早会投降,只是不知道她的最后一击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她居然用了这种鱼死网破、置之死地的方法!他看了看大秀,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
哭,你还有脸哭!现在哭晚啦!
马从军还在那里咆哮,他显然是气坏了。他在屋里转着圈子,步子越来越快,最后,他转到刘明夷跟前,坐了下来。
你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刘明夷摇了摇头。
陶大秀,你说呢?
大秀低着头,没有回答。
马从军叹了一口气,拿出烟来,递了一支给刘明夷,自己点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下决心似的吐了出来,我看这样吧,你现在已经离婚了,也是光棍一条,你就娶了陶大秀吧,便宜你小子了。
刘明夷嗫嚅着,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马从军的嗓门又高了起来,人家陶大秀都愿意,你还想怎么着?还嫌自己身上的罪名不够,想再多一个啊?行了,就这么定了。你们明天就去登记。后天把事给办了!
马从军挥了一下手,算是逐客了。刘明夷只好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走。刘明夷在前,大秀在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快到屋前时,大秀这才追了过来,和他肩并肩走在一起。
刘明夷说,大秀,你这是何苦呢?
大秀吃吃地笑着,都怪你,一定要逼我!你还不了解涞滩的女孩,现在了解了吧。
停了一下,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起来,明夷哥哥,你照顾我二十年了,现在我要还给你,我也要照顾你,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申
最近一次见她,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三十多年,意味着什么?一颗桃树,可以长出两丈高;一头刚出生的牛,可以老死掉;一个年轻人,可以变成老年人。
那个时候,她是多么的年轻啊。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紧身上衣,黑色的收腰裤,黑色皮底布鞋,头发刚刚到耳朵边,脖子上甩着一条花围巾。在那个时代的涞滩,这算是最时髦的打扮了。她的头始终是昂着的,即使是被批斗的时候也是。她站在台上,眼睛看都不看身边那些人一眼—尽管那些人一直嗷嗷地叫着,尽管他们可以主宰她的命运。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遥远的地方。后来他们在她的脖子上挂上了牌子,上面写着“臭间谍”、“日本狗”这些污辱性的字,她仍然抬着头。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鞋子磨破了,她就用布缝起来,裤腿被人用剪刀剪了一个洞,她干脆把另外一边也剪了一个洞,反倒看起来另有一番风味。她几乎不说话,既不认罪,也不反驳。
后来她走了。她走的时候我最清楚,那个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仍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嘴角挂着冷笑。和她一起生活的将近二十年时间,她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最深的就是这副表情:脸色平静,嘴角挂着冷笑,似乎永远在嘲弄这个世界。她当时就带着这种笑,不理睬我们的挽留,径直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们都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她在涞滩,在重庆,在中国,完全是无依无靠啊。
时间就像只兔子,你盯着它的时候,它在那里不动,你一不小心,它哧溜一下,就从你身边溜走了。说实话,其实她走的时候,我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我偷偷哭了好几场。走前的那天晚上,她找我谈过一次话,那次谈话我一直没有告诉明夷。她跟我说,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我也知道你喜欢刘明夷。现在我把他交给你,希望你以后好好照顾他。他这辈子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他人不坏,就是生性有些懦弱,又有些书生气,我怕他在社会上会吃亏的……
那天晚上,我们推心置腹地聊了很多,我哭了好几次,眼睛都哭肿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谁能想得到呢,三十多年后,我们居然又见面了。
当时我正在刘胖子小卖部门口跟人聊天,突然就有人指着路口说,看那边,好多人啊。我朝路口一看,果然,路边停了几辆黑色小轿车,车上依次下来了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个老太太,一身乳白色连衣裙,白帽子,米色半高跟皮鞋,就连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头发都是银色的。这个年纪还穿一身白,在我们小镇,肯定是一道风景。她就像在黄昏时分,从一个少女手上正在看的画报上走下来的。她立即吸引了我们正在聊天的所有人的目光,以至于我们忽略了和她同来的那帮人。当时我没想起她是谁,我只感觉,她的严肃而又略带嘲弄的眼神,还有带着一丝冷笑的嘴角,看起来很熟悉。可我使劲想,又想不出她是谁。
他们就在我眼前,往街里走来了。一个走在前头的年轻人张口问刘胖子,请问刘明夷老先生的家在哪里?刘胖子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找刘老先生啊,正好,他们家的陶老师在这里,你问她好了。我揉了揉眼睛,问他,你是找刘明夷吗?
就在这时,那个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她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大秀,你是大秀啊,你也老啦,你也会老啊。
扑通一声,像是往记忆里扔了块石头,这一下子,终于把我的全部记忆都激活了。我也吃惊地叫道,你是……方娅!你是方娅啊!
我有些忘情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有很多年没有这么激动了。她也很激动,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着,不愿意松手,好像一松手,我就会飞走了似的。
我说,都三十多年啦。三十多年啦。
她也说,是啊,三十多年啦,都老啦。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她应该快八十了吧,她和明夷也就相差一两岁嘛。可是她保养得多好啊。脸上还是那么光滑,就像四十岁的女人,眼角该不会整过容吧,皱纹也没那么深,除了头发,岁月似乎在她的脸上雕刻得格外精细,格外缓慢。三十多年的岁月,不应该只留下这么点印迹吧。她经历过的那些沧桑呢?她后来还要经历的那些事呢?
我说,走走,赶紧,到家里去坐。
她一路走一路看,一边叹着气,哎呀,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保存得这么好,真是奇迹啊,奇迹啊。
她指的是那些城墙,那些老房子,还有两边长满青苔的石板路,那些青苔就像青铜上长出的铜锈,牢牢地粘在石头上。她指着一个街边的一个水槽,戴上老花镜,弯着腰,仔细地看。这个水槽四周雕刻着龙啊水牛啊的图案,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放在街边,听刘明夷说,这些水槽可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她摸着水槽说,这是以前用来装水的吧,可以喂鸡喂鸭,还可以防火灭火的。她记得这么清楚。她扶着路边的一棵菩提树,挪不动步子了。她仿佛是累了,闭着眼睛,趴在树上歇息。等她睁开眼睛时,我看到,她的眼里都是泪。她抹着泪,一边叹着气。我知道,这一刹那间,又有多少往事回来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似乎是配合她的归来。黄昏的阳光穿过老街,顺着屋顶下来了,照得石板发亮。她似乎是被石板上的阳光刺痛了眼,不停地摘下老花镜揉眼睛。她一边看一边对身边的两个女孩儿说着话,叽里咕噜的,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又回过头来跟我说,她们都是我的侄女儿。她们太年轻了,不了解历史。我笑着说,我们当年也不了解啊,尽管我们就在历史中长大的。等我们老了,就有历史了。她愣住了,看了看我,像是在揣摩我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笑了起来,大秀啊,你是一个哲学家啊。哈哈,你从小就是个哲学家。一个人,待在墙角,思考这思考那。我和刘明夷当时都搞不懂,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们那个时候,经常议论你呢。
她的话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了。我笑了笑,不甘示弱地说,是吧,我们后来也经常谈起你呢。
她立即停下了自己的步伐,看着我,认真地说,真的吗?你们经常谈我?都谈了些什么啊?
我笑着说,等会儿到家里,你让明夷跟你说吧。
她这才抬头看了看前方,说道,这就是东水门了吧。那一年,刘明夷就在这个树底下等我们呢。
东水门的那棵菩提树还在。一路上,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跟身边的人说着日本话,一会儿又跟我说中国话。后来我们到家了。刘明夷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扭过头来,朝院门口看。在我们走到院门口的一刹那,他愣住了,手上的水壶都不知道怎么拿了,壶里的水顺着壶口滴下来,滴到布鞋上。我笑道,明夷,怎么傻啦,快请客人进来啊。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方娅,怎么是你啊—
方娅一步步朝他走去,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很沉重,每一步都是一段岁月,最后她总算走到了他跟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都不说话,仿佛时间凝滞了。其实时间是有快慢的。我们以为时间一直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走,其实是时钟欺骗了我们。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四十岁以后,时间就在加速前进,一天只用了半天,一晚上只用了半个晚上,就过完了。过了六十岁,时间又变慢了,慢吞吞地往前走。后来我懂了,越是有内容的时间,就越重,所以时间就走不动了,走慢了。现在,时间重得几乎走不动了。我不能让时间就这样停下来了,于是我就走上去,走到他们跟前,我看到,两个人眼里都是泪。他们都老了,这辈子眼泪也流得太多了,所以这会儿,眼泪只是在他们的眼眶里打转,却并没有落下来。我说,快进来吧,我给你们拿凳子,就在院子里坐吧。两个人这才笑起来,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刘明夷说,你还活着啊,我都不知道你还活着呢。
方娅又笑了,笑得很大声,她说,我倒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一直关注着你呢。
刘明夷一脸的迷惑,关注我?你怎么关注得到我啊。我又不是名人,又不上电视。
方娅说,你写的那些文章,我可一直在拜读呢。你对中国古建筑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了。唉,可惜了……
刘明夷说,可惜什么啊?
方娅笑了起来,笑得很神秘,在她的笑声中,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子钟回来了。
最近子钟都是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了。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他是在回避他老汉。最近他们父子俩闹矛盾,大吵了一架后,就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了。
平时在家里,我就是个灭火器。他们俩一顶牛,我就两头灭火,骂几句,劝几句,再说几句好话,往往火就灭了。结婚这么多年来,明夷最听我的话了。在外人面前他是个有学问的老先生,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可是在我面前始终像个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儿都要问我。可是这次,我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了。我说你一个退了休的人,管什么镇上的事啊。你还是让年轻人去管吧。你这么一插手,子钟会很难办的。谁知这次,他连我的话也听不进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咱们镇上这几年干了不少败家的荒唐事,这些都算了,我懒得管,可是这次,他们居然打起那些老建筑的主意了。我绝对要管!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们别想动这些建筑的一根指头!
在这方面,他的知音就是郭晖。这个郭晖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也不是研究古建筑的,可是却对古建筑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经常过来向明夷请教。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研究老房子的,一个建新房子的,经常一谈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谈得晚了,他就留下来吃晚饭,晚上又把椅子搬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接着聊。
当然了,有一点郭晖并不理解,他眼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为什么对涞滩的建筑倾注了如此多的感情。他一辈子研究古建筑,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些古建筑上了。他这些年虽然在中学,教的是语文,可是给他带来声誉的,还是那些古建筑的研究。他发表了不少这方面的文章,还经常被人家请去讲课,开研讨会。尤其是最近这些年,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古镇热,很多地方搞旅游都打出了古镇牌,请他去的人就更多了。就算在重庆,他也算得上是这方面的权威了。但是,没有哪一处古建筑,在他心里能比得上涞滩。这些郭晖就不知道了。他不会知道,涞滩的这些建筑当中,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里,都藏着他的故事。
现在好了,方娅来了,这些故事都会苏醒了,我希望这些故事都被翻出来,在太阳底下晾晒晾晒,免得日子久了发了霉。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老故事更激动人心的了。
子钟一进门,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我正准备介绍方娅给他认识,他却先开口了,他笑着对方娅说,你就是原田雅子女士吧,你们已经到了啊,我还说要派人去接你们呢!
方娅站了起来,笑着说,你就是刘镇长吧。我看看,真像刘明夷年轻的时候。不过,鼻子和下巴长得像大秀。
子钟愣住了,他说,怎么,原田女士认识我父亲和母亲?你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
我和明夷也都愣住了,我们几乎一起喊了出来,你们认识?
方娅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夸张,那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岁的那时候,笑声里带着几分狡黠。她看了看我们几个,说道,好吧,我先郑重地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原田雅子,中文名是方娅。你们都有问题,我先回答谁的问题呢?
明夷已经恢复了平静,说道,你这次到中国来,就是想看看涞滩?
原田雅子说,不,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我这次来,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做,这件事,就要和你的公子,刘子钟副镇长一起来做了。
明夷看了看子钟,问道,什么事啊,要和他一起做?
原田雅子说,我父亲是十六年前去世的,他临死前,一直对涞滩念念不忘,尤其是对涞滩的建筑。他说,中国那么乱,破坏了很多文物,不知道那些建筑还有没有保存下来。如果还有幸存的建筑,那就把它搬到日本来。谢天谢地,今天我过来看了看,基本上都还保存完好……
她的话还没说完,明夷噌地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指着原田雅子说,不,中国现在不乱了。我们自己能保护!我劝劝你,不要打涞滩古建筑的主意,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壬
好了。
大秀说。
大秀这句话,原本是想抛砖引玉的。但刘明夷什么都没说。他独自回到了过去。
在这样的晚上,怎样打开局面非常重要。这样的晚上,灯火在微风下摇曳,屋外的夜深不见底,槐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而屋内却春意盎然。对于刘明夷来说,这是一生中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夜晚了。古人说的人生四喜中的洞房花烛夜,在他的第一次结婚之夜却没有体会到。所以这一次,他心有余悸。他时不时地望望窗外。虽然窗外是紧闭的,窗帘也拉上了,什么也看不到。
人生就是这么吊诡。第一次的心理障碍是大秀造成的,现在,主角变成大秀了。
有时候,人最尴尬的事,莫过于两个非常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大秀心里说,你这个书呆子,这种事,难道也要我主动吗?
今天的灯怎么这么亮?大秀又开口了。
大秀的话并非是没话找话。她希望刘明夷说,是啊,浪费油,然后一口把灯吹灭。可是在刘明夷的眼里呢,灯光似乎不是灯光,而是一朵花,一朵巨大的花,在眼前绽放、旋转、流动。金色的光,红色的光,黑色的光,五彩的光,所有的颜色都是耀眼的,刺得他眼睛都痛,于是他把眼睛闭上了。这时有人在耳边吹气,阵阵热气带着香味扑过来,还有声音,又轻又柔的声音。
明夷,你怎么啦?
他静了静,想听听是谁的声音。
明夷,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这次他听出来了,是大秀的声音。他睁开眼,大秀就在眼前,红得像苦杞的脸,亮得像菩提子的眼睛,金纳香一样的香味,白兰花一样灿烂的笑容,还有阵阵呼气的声音。大秀扭过头,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火。好了,现在真的是黑夜了。黑夜里他看得更清晰,看到的更多。他看到一双手在他身上游走,帮他脱掉衣服。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顺从地随着她,然后又顺从地躺了下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去看窗外,不去听风吹槐叶的声音,不去想那个暗夜里亮晶晶的目光,他控制着自己,让自己集中注意力,随后,一股热气突然直冲下面,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大叫了一声:我要尿尿!
这真是一个失败的夜晚。在刘明夷心里,比第一次还失败。这是耻辱的失败。他努力了很多次,都无法让自己雄壮起来,他就像夏天里被太阳晒蔫了的苦艾。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大秀,对不起,我老了,我不行了……
大秀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没关系,不要急,慢慢来……
这是刘明夷人生中最艰难的失败。其实从小到大,他没有经历多少失败。读书一帆风顺,教书游刃有余,生活能力虽然差一点,但自己要求不高,能活下来就行。那些在别人看来无法逾越的困难,他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仿佛跨过一道门坎。但现在,这个坎似乎跨不过去了。他们已经放弃了羞涩,明确目标,齐心协力,屡败屡战。每天进入夜晚之前,刘明夷都有些期待,期待能够实现突破,可一到关键时刻他就铩羽而归。
那天晚上,他们折腾到了半夜,却再次大败而归。大秀忽地坐了起来,果断地说,只能这样了,明天,我们就去拜拜佛!
刘明夷说,这不好吧,要注意我们的身份……
大秀说,不管了。佛很灵的,真的很灵的。他会告诉我怎么做的。
大秀一向是说做就做。这些年来,刘明夷已经习惯了让大秀做主。大秀做主的事,一般都能办得妥妥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去买了香火,一起朝二佛寺走去。
大秀点上香和蜡烛,跪在了佛前。她回头看了看刘明夷,明夷,快过来啊。
刘明夷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和她跪在了一起。大秀闭上了眼睛,口里开始念念有词。刘明夷想听听她说什么,可是什么也听不清。她说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似乎在听佛说话。最后,她点了点头,睁开眼,笑了。
她对刘明夷说,佛已经告诉我了。
刘明夷说,他说什么了?
大秀说,佛说,我们的婚姻是好姻缘,我们会幸福的。他还说……
刘明夷说,还说什么了?
大秀说,这个是对我说的,我不告诉你。
刘明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他发现,她真的很漂亮。她才是真的漂亮,方娅只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方娅的眼睛没她的大,身材也没她好,皮肤虽然比大秀白,但没有大秀的那种光泽,那是一种活力,藏在身体内的活力,随时会喷发出来。
那一天,时钟走得很慢,刘明夷有些期待,又有些焦躁不安。天黑的时候,大秀已经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刚刚洗过澡的大秀格外清新,就像一株美人蕉,隔了很远刘明夷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刘明夷又兴奋起来,兴奋中带着焦虑,他看着大秀,走了过去,去拥抱她。大秀却摆了摆手,明夷,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样子很神秘。刘明夷只好跟随着她。两个人手拉手,一起朝门外走去。这天晚上天格外的亮,月亮早早地就挂在了枝头,月光从枝头流下来,一遍遍地清洗着这世间。没等刘明夷欣赏完月光,大秀却拿出一块布来,说道,明夷,我们玩个游戏吧,我要把你的眼睛蒙上。
现在刘明夷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好一只手牵着大秀,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跟着她往前走。他知道他们下了坡,又上了坡,他闻到了苦艾的味道,金纳香的味道,万年青的味道,还有苦楝的味道,估摸着他们到了哪里。他深一脚浅一脚,有些踉跄,但他相信她。他们似乎走了很久,最后大秀停了下来,刘明夷踩到了柔软的东西,那应该是草地了,随后他又闻到了桔子的香味。刘明夷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就像一个新娘,头上盖着红盖头,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大秀的声音,明夷,你把布条拿掉。
刘明夷解开了布条,他眨了眨眼睛,让眼睛适应一下周围的环境,他发现四周都是橘子树,月光铺满了橘子树,从树头,从树叶间滑进来。再把脑袋转过来,他看到了大秀,他一下子惊呆了。大秀就在眼前,她居然一丝不挂,月光和她的肌肤融为一体。他像中了魔法一样,缓缓地朝她走了过去。两个人一起倒在了草丛里。草有些扎人,但是这让他更加兴奋,更加刺激。没有了墙壁,没有了窗户,没有了黑夜,没有了别人,全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呢喃着,融为了一体,直到大秀在他的耳边轻喊了一声,你轻一点,痛……
他羞涩地笑了,笑得很骄傲,他成功了,胜利了,他喃喃地说,大秀,谢谢你,谢谢你……
一年之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大秀说,明夷,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他脱口而出,这孩子是子时出生的,就叫子钟吧。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已经有几天,马从军没来找他跑步了。就是上次马从军痛骂他的第二天,他都来找他一起跑步。但是最近几天,他居然没来找自己。他像是突然消失了。刘明夷突然预感:有事要发生了。
果然,那天他到学校的时候,看到里面乱糟糟的。一大群人围着学校宣传板,议论纷纷。刘明夷知道,运动又开始了。那天回到家里,他就和大秀说,坏了,又要开始了。怎么办呢?
大秀说,一条,你就记住一条,任何时候,你都老实认罪,所有加给你的罪你都认了。看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招。
他知道,宣传板上,一定贴着自己的大字报。他慢吞吞地挪过去,尽量低着头,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不让自己的目光和别人对接。终于到了宣传板边,他看到上面果然贴着一张大字报,几个字跳到了他的眼里:炮打马从军—我的一张大字报。一看就是学生的笔迹。只是没想到,学校出现的第一张大字报,居然不是对自己的。红色的马从军、革命的马从军成了学生们的第一个革命对象。刘明夷百思不得其解:学生们为什么硬要把这几项罪名加在马从军身上呢?
第二天的答辩会,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天下午,他居然在答辩会上看到了一张老面孔。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孔,虽然满脸胡须拉碴,皱纹已经爬满了脸,而且变得又黑又瘦,但是他还是认出来了:马从周。马从周居然在这里出现了。那天主持答辩会的是三(二)班的潘二娃。潘二娃是刘明夷的学生,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上课的时候也是闷着头,从不积极回答问题。他的成绩永远都是中游,他似乎对学习没有多大的兴趣。平时他的眼里都混沌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刘明夷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居然成了革命积极分子,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就一跃成为学校红卫兵的头目,后来又成了涞滩地方红卫兵组织的总头目,自称潘团长。他突然变得爱说话起来,会说话起来,他身上似乎有着用不完的激情。刘明夷感叹道,环境真是造就人啊。这会儿,潘二娃双手叉着腰,大声地发号施令,把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子分子马从军带上来!
平时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总带着军人的威严的马从军,这会儿已经完全变了样。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似乎很久没有洗过了,脸上都是惶恐。潘二娃喊道,马从军,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是谁!马从军这才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马从周,他愣住了。潘二娃说,各位革命小将们,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潜伏在大陆的特务、屡教不改的反革命分子马从周,也就是马从军的哥哥!老子英雄儿好汉,哥哥反动弟混蛋。铁证如山。马从军,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后面的话,刘明夷一句都没听进去了。他被潘二娃的话惊呆了,他第一次知道,马从周和马从军居然是兄弟俩,而且现在,哥哥居然要揭发弟弟了。在他的记忆里,这兄弟俩似乎一点也不像。
几天之后,刘明夷得到一个消息,马从周自杀了。他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一条条的,结成绳子,上吊了。
那天晚上,刘明夷像是掉了魂。他一晚上都在回忆马从周的事情,回忆着马从周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些事。他突然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喃喃地对大秀说,大秀,你知道吗?马从周自杀了……
大秀说,我知道了。你不要想别的,想都不要想,我陪着你,熬过去。
刘明夷说,熬吧,熬吧,下一个就是我了。
果然,下一个就是他了。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做足了功课,来应付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第二天,当潘二娃来找刘明夷的时候,他掏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纸。那些纸经过了几天的累积,变得越来越厚。
那是他的思想汇报。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四日
三(二)班为我召开的答辩会给了我一次深刻的教育。会上革命师生指出我的态度极不老实,妄图抵赖罪行,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同学问我要不要戴上高帽子的时候,我内心震动极大。我嘴上说,我一定要争取不戴,但我内心感到恐惧,唯恐真的戴上。我觉得,还是资产阶级爱面子的思想在作怪。我最初的学习态度是极不端正的,我不去考虑这场革命对于党和国家的命运的问题,不考虑我应该端正自己的态度接受改造,争取重新为人民服务。我是有罪的。我要重新认识自己的问题,争取早日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罪行。
……
潘二娃接过他的思想汇报,十分吃惊,他草草地翻了几页,说了句:你等着吧。扭头就走了。刘明夷不知道,自己主动交代的这些东西,是否会让革命小将们对自己失去斗争的快感。但是他知道,学生们在课堂上没有什么创造力,但在革命的时候,他们总是有着无穷的创造力,他们总能翻新花样,来让他们的革命更有成效。
果然,第二天就开始了。一大早,他和马从军都被押到了操场上,和另外几个被批判的老师一起,站成了一排。潘二娃让人拿来了几块大木牌,要他们戴上。刘明夷看了看,每块牌子上写的还不一样,给自己的牌子上写着:
狗名:刘明夷 年龄:44岁
成分:牛鬼蛇神 出身:地主
主要罪行:1.加入国民党反动派向党进攻;2.毒害青年学生;3.封建文化的反动权威。
望革命群众见到就打。
马从军的牌子上写着:
狗名:马从军 年龄:47岁
成分:牛鬼蛇神 出身:富农
主要罪行:1.潜入人民内部毒害学生;2.勾结国民党反动派,试图复辟;3.潜入革命队伍的野心家。
望革命群众不要留情。
潘二娃命令他们:自己把牌子戴上。刘明夷看了看身边的马从军,只见马从军抖抖索索地拿起牌子,一滴泪滴了下来。旁边的一个学生马上一脚踹了过去,马从军跌倒在地,脑袋上都碰出血来。刘明夷赶紧把牌子挂到了脖子上。学生们把他们带到一间教室里,这是学校最大的一间教室,以前刘明夷经常在这里上课。每次他站在讲台上,都能透过窗户,看到天边的云,以及云下的一棵刺槐树,刺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打闹着。这些麻雀有时会让他分神。站在黑板前的时候,刘明夷又下意识地朝窗户外看了看,刺槐树还在,但麻雀已经不见了。麻雀一定嫌这里太吵闹了,去找安静的地方去了。现在,教室里多了一个洞,洞有些小,显然是刚刚挖好的,旁边还有些碎土没有扫干净,洞口的上方,用毛笔写着两个大字:狗洞。潘二娃喊道,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从这个洞里爬过去!
第一个爬过去的是马从军,他以前有些胖,估计是爬不过去的,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折腾,他已经瘦下来了。多年以后刘明夷看到众多的减肥广告时还对大秀说,那个时候好像没什么胖子啊,再胖的人,被批判一段时间,都能瘦下来。但是马从军的腿好像受伤了,他爬得很吃力。革命小将们有些不耐烦,就在后面拿棍子打他的屁股,他们打得很响。刘明夷心想,以前在课堂上,老师用教鞭教训学生的时候,从来都没打得这么响,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第二个就是刘明夷了。刘明夷很快地趴在了地上,他努力地躬着腰,好让自己爬得更顺畅一些。他觉得自己一定比马从军爬得快。虽然马从军以前身体比自己好,每次和他一起跑步,他都跑不过他,但这次总算可以扳回一次了。
他一边爬一边抬着头,他突然发现,远处的校门口,五岁的刘子钟站在那里。他正盯着自己,面无表情,似乎是在看一场游戏。刘明夷脸上立即像被火烧了一样,他不知道,这个场景会不会被刘子钟记在心里,刻到他的记忆里。他飞速地爬了过去,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革命小将一棍子抽了过来,喊道:谁要你起来的,爬,接着爬!他这才明白,今天他们是要在校园里游行,他们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要一直爬着!此刻,刘明夷真想地上突然出现一个缝。他明白了,在儿子的跟前,已经被消灭殆尽的自尊又复活了。他倔犟地扭过头,看了看打他的那个学生。此刻,他一身正气,眼神里带着兴奋,朝他吼道:看什么看,老实点!他只好扭过头来,犹豫着,要不要再趴到地上,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大秀!大秀一把抱起儿子,转身就走了。
刘明夷泪流满面。
红卫兵小将们折腾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刘明夷腰都直不起来。他摸了摸膝盖,裤子都已经磨破了,那里火辣辣的。他站了起来,重新把牌子戴到了脖子上。他心想,得赶紧抓紧时间休息。按照往常的习惯,下午应该是劳动改造,去操场除草。
下午,他们果然又被集中了起来。潘二娃命令道,走,大家出发!
他们居然是往校外走。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了街上,很多人都跟着他们看热闹,不时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有几个人,还是刘明夷认识的。此刻,他们仿佛是在看陌生人,他们只在欣赏,仿佛走在街上的,是马戏团的猴子。刘明夷低下了头,努力不走在队伍的前头。走在前头的,基本上都是马从军。马从军从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瞥了他一眼,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很多年以后他都还记得:老刘,一定要挺过去!刘明夷看了看马从军直不起来的腰,有些颤抖的腿,突然上前了几步,超过了马从军,昂首挺胸地走在了最前头。身上的牌子在他的大步前进中晃荡起来。马从军显然不想让他走在前头,他又努力地朝前赶。但他没有成功,刘明夷发现:他们一起跑了那么多年的步,他终于第一次战胜了马从军。他骄傲地笑了。
长长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刘明夷发现,这一次,革命小将们,居然把目标对准了二佛寺!刘明夷想起之前的“破四旧”运动,担心起来:他们又要玩些什么花样?
革命小将们,这些牛鬼蛇神们,到底是不是诚心诚意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改造?他们是不是有触及灵魂的思考和认罪?我们要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来表现给革命群众们看!
潘二娃跳上了一块大石头,开始他的训话。他挥着手,模仿着伟大领袖的手势,在空中挥舞着,那个时刻,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放射着光芒,仿佛他就是左右涞滩乾坤的人物。他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
反革命分子们,听好了,你们赎罪的机会到了,我要你们,把眼前这个代表封建文化的大毒瘤给我们除掉。我要你们,横扫眼前的,和你们心中的一切腐朽的、反动的封建余孽!
刘明夷终于听懂了,他们是要对二佛下手了。一阵风吹过来,他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
酉
你不明白,我是怎么长大的。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媒体所称的“60后”,我们一出生,就赶上了什么样的环境。好比一只熊猫,原本应该生在竹林里,可是它看到的是冰天雪地,北风卷地,四周都是狼群。
一个残缺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修补。
五岁那年,我到学校去玩。当时,爸爸妈妈都在忙。我没事就一个人到处跑。可是那天我却看到了一个让我非常吃惊的场景:爸爸正从一个狗洞里往外爬。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跟人玩游戏呢。可是后来,我看到有人拿棍子打他。
以前爸爸在我的眼里是神圣的。他受人尊敬,能做很多事。曾经有一次一个邻居跟我讲,你爸爸,这天上地上现在过去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他是个大人物。我非常自豪。此后,我走路的时候都可以昂首挺胸,和别的玩伴一起玩的时候,说话都会理直气壮的。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在一起聊天,说起各自的爸爸是干什么的。有的说是工人,有人说是供销社的营业员,最后他们问我,我骄傲地说,我爸爸是个大人物!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爸爸是干什么的,我只记住了邻居的那句话。
然而这次,这一棍子就像打在我的身上一样,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感觉,我被欺骗了。邻居们都在欺骗我。我爸爸不是大人物,他是个被人欺负的人。那天爸爸回家的时候,我也感觉他和平常不一样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的衣服是脏兮兮的,身上还有伤痕,更因为我看他的眼睛不一样了。他不再有力量,而是垂头丧气的,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他的声音不再温和文雅了,他消沉,没有阳刚之气。这样的变化让我很害怕,又有些不甘心。
后来我学会了四个字:牛,鬼,蛇,神。但我不知道这四个字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在爸爸的身上看到了这个四个字,写在一个牌子上,牌子上还有其他字,但这四个字最大,而且还是红颜色的。我就去问隔壁的张爱国,他比我大得多。我写完了之后,他就大声地念了出来:牛鬼蛇神,我知道,就是坏蛋的意思,大坏蛋。你爸爸就是牛鬼蛇神。哈哈哈……
他笑得声音非常大,我感觉耳膜都快被他震破了。
自从认识了这四个字,并且知道了这四个字的含义之后,我再看到爸爸挂这个牌子时,就有了耻辱感。我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身上老是要挂一个牌子?
妈妈说,因为爸爸是老师,老师身上都要挂牌子的,你看马伯伯,身上不也挂着牌子吗?
我说,你撒谎。爸爸是牛鬼蛇神,是大坏蛋。
妈妈吓坏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吃惊,恐惧,无助……我被她的那个眼神吓坏了,吓得哭了起来。
妈妈一把抱住我,把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搂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她也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在我的耳边说,儿子,你记着,你爸爸是好人,是个大好人,那些把牌子挂他身上的人,才是坏蛋。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
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我决定自己去找答案。不久后的一天,我就在学校操场看到了令我震惊的一幕。
那天下午,操场挤满了人。在一个新搭的台子上,我看到了爸爸!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站在台子上,显得居高临下。但只有他的脖子上挂着那块牌子,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押着他,他只好低着头,弯着腰,这让他看起来比押他的人还要矮。他一动不动,一点都不反抗。这时,我看到一个人,手上拿着一个喇叭,大声地喊着:
刘明夷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
打倒刘明夷!
刘明夷不投降,就要他灭亡!
把刘明夷打下十八层地狱!
他喊一句,操场上的人就跟着喊一句,操场上的声音大得可以把学校掀翻。教室被冲倒了,屋顶被掀走了,桌子椅子被掀上了天,草坪也飘在空中,那些草散开了,撒得到处都是。我吓得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声音已经停了。教室和草坪又还原了。操场上开始有人往上扔东西,有西红柿,橘子皮,还有石子,全部都准确地砸在爸爸身上。有一个鸡蛋准确地砸到了他的脑袋上,碎开了,蛋黄顺着他的脸直往脖子上流。一大块橘子皮掉在他的脚下,被旁边的人捡起来,挂在了他耳朵上。后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到了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上立即流出血来,血从鼻子一直往下流,流到衬衣上,裤子上。他身上五颜六色,看上去像个妖怪。
他们怎么能砸得那么准呢?我问自己。我捡了块石头,奋力向台上扔去,但石头在半空中就落了下来。于是我捡了块小一点的石头,走近了一些,像他们一样,把胳膊抡起来,腰弯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台上扔了过去,这一次我终于成功了,石头准确地砸中了一个人的屁股。那个人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凶狠地朝我看过来。我看到他头上长着角,嘴巴张得老大,还露出两颗黄瓜一样大的绿色牙齿,朝我扑过来。我大叫一声,掉头就往回跑。我一口气往前跑,跑得很远很远,我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我一直朝山下跑,后来,我跑到了二佛寺。以前爸爸妈妈带我去过那里。这里终于没有人了。我也累坏了,坐在大佛跟前的石头上,呼呼直喘气。我看到那尊高大的佛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妈妈说,佛是有灵气的,佛什么都知道。我突然想和他说说话。
我问他,我爸爸是坏人吗?
他说,世界上本来没有坏人。
我又问他,那我爸爸到底坏不坏呢?
他说,你爸爸不是坏人。
我说,那打我爸爸的人是不是坏人呢?
他说,他们也不是坏人。
我被弄糊涂了。大人的世界我都不懂,何况是佛。我就懒得理他了,我也没有力气理他了。我在石凳子上躺了下来。爸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站在草丛里,身上都粘满了苍耳子,他看上去像个刺猬。我觉得很好笑。没等我笑起来,他的脚下突然飞出了几只苍蝇。开始的时候很小,可是往上飞的时候却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跟爸爸的脑袋一样大。那几只苍蝇张开大嘴,像牛一样大的嘴,一起朝爸爸扑去。我吓坏了,正准备帮爸爸,爸爸的嘴巴却突然变得非常大,他张开了这张大嘴,一口把所有的苍蝇都吸了进去。爸爸太恶心了。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几只苍蝇突然从他的肩膀冒了出来,朝我飞了过来。我大叫一声,吓醒了。
周围漆黑一片,没有一句人声,远处倒是有两声狗叫。夜就像那个巨大的嘴巴,把我吞没了。我这是在哪里?我是不是在苍蝇的肚子里?我突然害怕起来,大声地叫了起来,爸爸—妈妈—
我的声音很大很尖,我想一定传到了渠江边。我突然想起张爱国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他说渠江边上有只绿毛的狼,特别爱吃人,尤其爱吃小孩子,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它一口一个,嚼得嘎嘣嘎嘣的,骨头都不用吐。因为小孩子的骨头软,它不费力就嚼下去了。我这么大的声音,会不会把这只绿毛狼吸引过来?我吓坏了,赶紧往大佛的身边缩,最后我缩到了墙脚边。我不敢再喊了,我只敢流泪。我不知道它会不会闻到我泪水的味道。我默默地跟绿毛狼说,如果你不来吃我,我长大后,一定不会拿着枪去打你。绿毛狼似乎听到了我的话,我听到它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说话要算话,不然我就把你全家都吃掉……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看到有人抱着我,我挣扎了一下,说了一句话,绿毛狼走了吗?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儿子,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妈妈也在旁边说话,儿子,别怕,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我感觉到爸爸正在流泪。虽然我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但是我感到有水滴下来,滴到我脸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流泪。爸爸钻狗洞被那些人打的时候,都没有流泪。
那天以后我就变了一个人。以前我又爱说话又爱笑。那天以后我就不爱笑了,也不爱说话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前的刺槐树底下,看着远处的山峰发呆。我在想着山那边会有什么。有一回我听陈为民跟我说,有一个姓毛的人,叫毛主席,特别有本事。我问他有什么本事,他说他可以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我立即佩服死了这个叫毛主席的人。我盼着他有一天从那个山头跳过来,跳到我跟前来,把那些欺负我爸爸的人都打跑。
好吧,现在你都明白了。我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慢慢地长大了,我就开始和爸爸对着干了。他说东我偏偏要说西。他喜欢的东西我偏偏说不好。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他要我去上学。我就是不去。我说读书有什么好,你读了很多书,还不是成了牛鬼蛇神。那一次他动用了一根棍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教鞭,他用来教训他的学生的。但是他再也不能教训他的学生了,他天天被学生教训。他的教鞭没有了用武之地,他就用来教训我。他用他的教鞭,整整打了我十三下。我没有躲,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数着。几天后,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他的教鞭扔到江里去了。
去归去了,但我不喜欢上学。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学呢?他们都不喜欢我,连红小兵都不让我当。那些孩子,比我大的,都趾高气扬地跟我说话。他们动不动就欺负我,有一次把我逼到墙角,把我书包都撕破了。书包是妈妈帮我缝的,用了几块旧布,上面灰一块白一块的。那几个孩子扯着我的书包,都抢着炫耀,最后我听到哗的一声,他们把我的书包扯开了,成了一大块布,他们用树枝挑着书包,我看到那块布在风中,像彩旗一样飞扬。
我的学上得断断续续的。我三天两头地生病。感冒,拉肚子,百日咳,疥疮……这些病三天两头地光顾我。我三天两头地在家休息。那个时候,爸爸已经不能教书了,他被关了牛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也被批斗了。不过不是批斗爸爸的那一帮人,是另一帮人,年纪更大的人,慢慢地我就习惯了。
后来有一天,我已经上初中了,一大帮红卫兵到家里来抄家。他们说爸爸手里有很多大毒草。一大帮红卫兵到家里来翻箱倒柜,家里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的,他们把能找到的书都找走了,爸爸教书的课本,批改的作业,连我看的连环画都拿走了。但是,他们还是不满意。他们逼着爸爸,要他把书交出来。爸爸说没有了,就这些。但我知道他还有好多书,都被他藏起来了。我就站了出来,把一个头头模样的红卫兵拉到了一边说,我知道哪里还有。他赶紧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他说,你个小狗崽子,还敢跟我谈条件!我坚定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告诉你!他终于妥协了。我说,我要当红卫兵!他笑了,说,这个没问题!那天他们大获全胜。收缴了整整三大袋战利品。我也大获全胜。我当上红卫兵了。
他们终于走了。我看到父亲走到了我跟前,他的手举得高高的,满脸都是愤怒。我昂着头,准备迎接他的一顿饱打。他的手终究没有落下来,我看他两眼都噙着泪水,一只手颤抖着,指着我说:你,你,你这个逆子……
他扭头就走了,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后来妈妈跟我说,他们抄走的那些,都是你爸爸的宝贝啊,是他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都是研究建筑方面的书。我知道那一次,他真是恨死我了。但是爸爸不知道,我也恨死那些书籍了。我听人说,我爸爸是研究建筑方面的反动学术权威。如果不是研究建筑,我们家就不会这样,我就不会是反革命分子的儿子。
后来那个时代终于结束了。我也磕磕绊绊地长大了。我发誓不要再让人欺负。恢复政策之后,爸爸又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仍旧研究他的建筑,仍旧是一副学究的模样,写文章,到处开会。他不喜欢我喊他老汉。这是重庆人的喊法。他到现在都不会说重庆话。我们父子俩,始终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总看我不顺眼,我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我当了副镇长了也还是不行。他恨不得由他来当镇长,我这个副镇长都听他的。
有一天镇长突然找我,说收到一封信,是从日本那边寄来的,要我处理一下。我打开信,里面居然是汉语写的,信中说她叫原田雅子,是日本一个家族公司的老板,她对涞滩的古建筑非常感兴趣,打算过来考察一下,请我们提供方便。我们就这样联系了起来。后来镇上开始研究新的发展方向,有人向我建议改造旧建筑,我立即就答应了。说实话,我对这些古建筑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我一看到这些古建筑,就会触电一样,想起以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后来有专家建议把这些建筑卖了,我立即就想到了这位原田雅子。没想到,她居然一口答应了。我非常兴奋。但是这事,我没敢跟我们家老汉说。我怕他又给我节外生枝,跟我闹事。这要闹起来,就不是小事了,影响招商引资,影响涞滩未来的发展大计还是小事,闹得不好就成了外事问题。我知道我们老汉如果较起真来,是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些年的整治,还是没有改了他的性格。他越老,反倒脾气越乖张了。
后来的事都知道了,确实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没想到原田雅子他们居然直接到了我家里,直接见到了我们家老汉。她大概以为,我们家老汉经历了十年浩劫,一定恨死了这些建筑,再加上他们以前的那些经历,我们家老汉一定不会反对这件事。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涞滩的新闻。很多人都跑到家里来看热闹。书记和镇长天天找我们开会,研讨对策,商量怎么办。他们其实也很犹豫。现在事情闹这么大了,反对的声音这么多,硬来似乎也不行。但是如果放弃吧,又心有不甘。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让涞滩镇脱胎换骨。如果我们做成了这件事,将会在涞滩的发展史上,留下浓浓的一笔。说实话,我并非像有些人所想的那样,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有时候扪心自问,我算不上一个好官,但也不是一个贪官,一个坏官。但我生在涞滩,我在这个位置上,总要做点事吧。我真的想为涞滩做点事的。
那天晚上,郭晖和桔子一起到家里来了。这件事,我知道,郭晖也极力反对。他早就和我们家老汉结成了同盟,再加上大智,他们形成了铁三角。全镇人都知道了,还把他们当成了英雄。他们是可以对抗政府的人。但我真是不明白,郭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也这么古董。何况这件事对于他,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他可以来操作这件事,可以来承担新涞滩的建设。所以这一次见他的时候,我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我说,你们又过来干什么?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吗?
桔子说,哥,你不要急,听郭晖说一说嘛,他是为你好啊。真的。
郭晖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一脸的真诚,刘镇长,我知道你是个好领导,也是个好人,但是我今天来,不是和你争论这件事的。我是专程赶来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听重庆那边的朋友说,上面有领导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信里专门说了这件事,还历数了涞滩古建筑的历史沿革及其历史价值。听说有个领导看了很生气,骂涞滩的官员是帮败家子……
我一听头皮都麻了。我知道郭晖神通广大。他在重庆也有很多朋友。但这封信……不用说,这又是我们家老汉干的。看看整个涞滩镇,谁还能写出这样的信啊?看来,他为了这些建筑,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不要了。我想起当年,出卖他,让他的那些宝贝书籍全被抄走的事。他这是在报复我啊!他也把我给出卖了。我们父子俩,天生就是冤家啊。
郭晖接着说,刘镇长,我觉得这是个大事,可能会影响你和其他领导的前途,所以赶紧赶过来报个信。你们赶快要想个办法,防患于未然。
现在看来,这件事,只好作罢了。
我赶紧连夜赶往书记和镇长家,我们商量再三,只能放弃这件事。至于补救的办法,我想了个主意:把这件事改为,开一个涞滩古建筑研究会议,商讨如何修理保护古建筑,并利用古建筑发展涞滩旅游。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老汉正在院子里,气定神闲地打太极拳。我径直走到了他跟前,跟他说,老汉,你赢了。房子不卖了。但这件事是你搞出来的,你一定要帮我们收拾一下残局。
老汉看都不看我,仿佛我在跟旁边的桔子树说话。我只好接着说下去。
我们打算开一个涞滩古建筑研究会。你是专家,请你来主持大局,同时邀请原田雅子他们参加,讨论一下如何发掘这些古建筑的价值。这次,你总该跟我保持一致了吧。
老汉看了我一眼,一脸的平静,一只手伸向了远处的山峰,仿佛整个涞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爽快地说,没问题。
癸
刘明夷曾经以为,一个老师是不会恨自己的学生的,就像父母不会恨自己的孩子一样。但是,这样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个时刻,他恨死了潘二娃,这个平时不怎么让他注意的学生,这个不爱说话只是偶尔翻翻白眼的学生,这个本来在人群中可以被忽略的学生。现在,他居然想主宰这尊大佛的命运。恨意直冲脑门。就在他污辱自己的时候,毒打自己的时候,刘明夷都没这么恨过他。现在,他希望他被车撞被雷劈被蛇咬。因为他正逼着他们,去毁坏那尊佛像。
几个牛鬼蛇神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如何是好。刘明夷朝他们摇了摇头,意思是大家都不要去。马从军冲他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回应。有了第一个同盟军,刘明夷心里立即有了底气。他又看了看其他几位老师,他们都低下了头,不敢看他。此时,潘二娃又在那里发话,说这是证明自己的好机会,还等什么。终于,数学老师张朝宗第一个走了出去。刘明夷轻轻喊了一声,张老师!张朝宗没理他,继续向前走。刘明夷又叫了一声,张朝宗!他这才扭过头来,看了刘明夷一眼,眼里都是幽怨。但也只是看了一眼,他又扭过头,朝二佛走去。就在这时,刘明夷突然一把挣脱一左一右看管他的人,冲了过去,一直冲到张朝宗跟前,喊道,张老师,你不能这么做!几个红卫兵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了刘明夷,刘明夷拼命挣扎着,张老师,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做千古罪人啊!
那天下午,刘明夷身上突然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多年以后,涞滩人还记得他当时的英雄壮举。他手脚并用,拳打脚踢,拼命地挣脱抓他的人,然后一把抢过旁边红卫兵手上的棍子,金刚怒目地站在佛像前,一副拼命的架势。其实,刘明夷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他没想到自己突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心里有些害怕。红卫兵小将们显然也被他的举动镇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位平时温文尔雅的老师,这位软弱可欺的牛鬼蛇神,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山上安静了下来,刘明夷趁机朝他们喊话,同学们,革命小将们,大家不能干这样的事啊,我们要对历史负责啊。你们现在还不懂,等以后懂了后悔就来不及啦……
场面有些乱了,红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就在这时,潘二娃的领袖气质体现了出来,他率先醒悟过来,朝着刘明夷大喊了一声,刘明夷,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向人民群众进攻!向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进攻!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进攻!
这一嗓子立即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刘明夷也被这一嗓子吓住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人群中间,一个和那么多人对立的地方。所有人都看着他。活了这么多年,他实在不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人群的中心。
潘二娃接着说,革命的小将们,我们不要被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吓着了!反动派不灭亡,我们就坚决镇压。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刘明夷!
潘二娃的话立即鼓舞了红卫兵小将们,他们一窝蜂地冲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除了反革命分子刘明夷的武装。事实上是刘明夷自己解除武装的,那个时候,他盼着有人来解除自己的武装,好让自己不再那么尴尬。他天生不是一个做英雄的料,被迫当了一回英雄带来的只有难堪和下不了台。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能量,被自己学生的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消灭掉了。没有了能量的刘明夷只能任人宰割,红卫兵们挥舞起手中的棍子、鞭子,落在他身上,而他也只能举着胳膊,尽量护住脑袋,如同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就在这时,旁边的树丛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她跑得很快,似乎是百米长跑里最后的冲刺,一下子就冲到刘明夷跟前。她冲得太快,以至于把围在刘明夷身边的人群都冲散了。她终于停住了,回过头来,张开双手,如同老鹰的双翅,护住了刘明夷,余下没被冲散的那些棍子和鞭子都打在了她的身上。刘明夷抬头看了看,是大秀。他说,你怎么来了?
大秀没理他,他朝红卫兵们喊道,你们不要打啦,不要打啦!此刻,她披头散发,声音又尖又高,样子非常吓人。
潘二娃挥了挥手,让小将们住手,他走到满身都是血的刘明夷跟前,摇了摇头,说道,刘明夷,我真是不懂,你一个外地人,为什么要那么拼命保护涞滩的这些“四旧”,你不知道这些都是封建的、腐朽的、反动的吗?
刘明夷抬起头,说道,二佛不仅仅是涞滩的,它是属于中国的。二佛也不仅仅是属于我们的,还属于子孙后代。你们现在不懂。可等到你们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够了!潘二娃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放毒了!看来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都是贼心不死,妄想有一天再来复辟,那好,你们不肯动手,我来!
刘明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已经没有力量阻止这些革命小将了。
潘二娃迅速开始布置。很快,就有人拿来了铁锤、钢钎、麻索、老虎钳,还有拿来一瓶酒。有人提议,我们先唱首歌吧。随后,歌声就在二佛寺响了起来,雄壮而又有激情。
在歌声中,潘二娃大吼一声,拿酒来!旁边的人马上递上酒瓶,给他倒上一碗白酒,他拿起碗,一饮而尽。此刻的潘二娃,沉浸在革命英雄主义的豪情里。他一身的黄军装,努力摆出一副英武的姿势,虽然他的相貌和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相差甚远,但这并不妨碍他模仿他们的姿态。他努力挺着胸,俯视着坐在地上的刘明夷,目光里都是鄙视,仿佛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在俯视他的俘虏。
潘二娃喝完了酒,扫视完了所有反动派,转身大踏步地往上爬。他独自爬上了佛像身后的排水沟。所有人都跑过去,站在旁边的空地上,看着他,目睹即将完成的英雄壮举。潘二娃将钢钎插进排水沟的石缝里,将麻索系在钢钎上。他揣着铁锤和老虎钳,握着麻索往下滑。就在他快滑到佛像头上时,突然,啪的一声,插在排水沟里的钢钎突然跳了出来。潘二娃啊的一声惊叫,连人带锤摔了下去,他的脑袋正好磕在二佛的脚上,顿时地上一片血红。有人壮着胆子上去看了看,潘二娃的脑袋已经变了形,还有白花花的东西流了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直到有人突然惊叫了一声:二佛显灵啦!
一嗓子吓得所有红卫兵小将们拔腿就跑,连潘二娃的尸体都没人管了。
潘二娃的死对涞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红卫兵组织立即分成了几派,很快就四分五裂。他们都忙着内斗去了,再也没人管他们了。
等到这场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坐在家里,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了。
八九年的时间里,刘子钟已经由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半大小子了。这孩子趁着刘明夷被批斗、关牛棚的机会,到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他居然自己组织了十几个同龄的孩子,共十三个人,成立了一个组织,叫什么“涞滩十三少”,自称革命组织。刘子钟成了他们的头目。这十三个孩子差不多都出身五类分子家庭,他们专门找那些自称正统的红卫兵,跟他们对着干。有一次,他们居然把一个红卫兵头目关在一个猪圈里,关了整整三天。这“涞滩十三少”从不蛮干,他们总是想很多点子,编个圈套让别人往里钻。刘子钟聪明的脑瓜子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体现出来。刘明夷从牛棚里出来,回到家里的时候,“涞滩十三少”已经差不多把当时的红卫兵头目挨个地整了一遍,只剩下一个名叫刘其波的头目。
这个刘其波人长得精瘦,原本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书也读了一些,刘明夷还多次跟大秀夸奖过他。刘明夷说,这孩子头脑灵活,也沉得下来,如果碰上个好时代,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但是后来这个爱学习的刘其波也放下了学习,头脑灵活变成了鬼点子多,沉得下来变成了见风使舵,他成了其中一支队伍的头目。刘子钟其实早就盯上这个刘其波了,但这个刘其波实在太狡猾了,“十三少”几次算计他都被他躲过了。后来刘子钟通过威逼利诱,成功地策反了他的一个名叫李小刚的手下。
那天下午,“十三少”躲在文昌宫商量,如何利用李小刚来对付刘其波。他们以为文昌宫已经破败了,没有人来,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有个人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而且这个人,就是刘明夷。那天刘明夷亲耳听到了“十三少”们想出的很多整人算计人的招数,他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们,居然有那么多害人的心计,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刘子钟还是他们当中的老大。刘子钟一条条地分析他们提出来的方法,逻辑清晰,分析入理。刘明夷惊呆了。他在问自己:这是自己的儿子吗?这孩子,怎么就和自己一点都不像呢?
等他们开完会后,刘明夷走了出来,当场把刘子钟揪了回去。那天晚上,他们父子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大战。刘明夷批评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跟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现在不学无术,将来怎么办?这个国家最终还是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在往常,刘子钟可能就低着头听听,顶多也就嘀咕几声完事。可是这一天,刘子钟却顶嘴了。他说你倒是读了那么多的书,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欺负,还不是要钻狗洞。刘明夷没想到他会顶嘴,而且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下子呆住了,哆哆嗦嗦半天后说道,这些话,都是谁跟你说的?刘子钟说,没人跟我说,是我自己总结的。我不想做书呆子,我不想做被人欺负的人,我要主宰自己!
刘明夷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无言以对。他第一次感到,在儿子的跟前,自己居然如此无力。那天晚上他对大秀说,儿子大了,管不住了。
他总结道,这个世界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任何人你都有可能战胜,即使战胜不了的,你也可以躲开,可是唯独对于儿子,你最终必定会失败……
几天后,刘明夷正在家午睡,突然被一阵噼噼啪啪声吵醒了,起来侧耳一听,原来外面在放鞭炮,而且还不止一个地方放。肯定有大事发生了!他赶紧披衣下床,到街上一看,很多家门口都在放鞭炮。刘明夷问一个过路的,回答是:“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没想到,大秀的预言这么快就成了现实。晚上刘明夷睡在床上,突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对大秀说,我想明天去看看马校长。
没想到马从军家的房子这么破败。几间大瓦房孤零零地在一个山坡上,房子下面就是悬崖峭壁。墙壁斑驳不堪,有的地方石灰已经剥落了一大半,上面还有脚印、足球击打的痕迹以及尿迹。窗户上结了蛛网,木格子的窗架都已经裂开了。屋子里又矮又黑。听到刘明夷的喊声,马从军一路咳嗽着出来了。他背驼得厉害,看上去比刘明夷还要矮了。他拄着拐棍,腿脚也不方便,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七十岁了,其实他比刘明夷大不了几岁。刘明夷鼻子里酸酸的。当过军人的马从军,天天跑步的马从军,硬汉子马从军,到底还是抵挡不住人为的折磨。他颤巍巍地迎出门来,一把抓住刘明夷的手,两个人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刘老师啊,你来看我啊,好多年没人来看我啦!
良久,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刘明夷说,马校长,那四个害人虫抓起来了,我们总算熬到头啦。
马从军笑了笑,那是迟早的事,我一直相信这一点。可是,我也老啦!
那天下午,久别重逢的两个人说了很多话,主要都是马从军在说。马从军似乎憋了很久,有很多话需要说出来,刘明夷的到来给了他发泄的机会。马从军甚至跟刘明夷分享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于刘明夷来说,这些秘密个个都让他心惊肉跳。
马从军说,你还记得我哥哥吧?马从周。刘明夷叹着气说,他没撑住,自杀了,太可惜了。马从军说,当年解放军进重庆的时候,他逃走了,可是后来在四川被抓到了。他在逃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里面还提到了你。没想到吧?他在信里说,方娅是日本人,他父亲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一直被关押着。他还要我当心你,说你是个很狡猾的人,两面派……
刘明夷一下子就惊呆了。刘明夷说,我好歹也和他在一个组织里的人,他为什么临走前还要出卖我呢?
马从军没有回答他,他接着说,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你加入过国民党。但是我了解你,我相信你只是个书生,不懂政治,你所有的政治上的举动都是被动的。后来“四清”之前,上面曾经派人来,专门调查过你的问题,都被我压住了。这个后来也成了我的一大罪名,说我包庇反革命分子。但是我没想到方娅居然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把你给出卖了。
马从军说得有些激动,咳嗽了起来,刘明夷赶紧给他端来一杯水,他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也平和了一些。
方娅那天在会场上公开你的身份之前,其实来找过我。她直接向我反映你的问题,说你加入过国民党,她想和你离婚。我说我知道这件事,并且劝她保密。她没有做声,当时我就感觉不好了。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要和你离婚。你的这段婚姻,唉,幸亏后来你们离婚了,你才有机会和大秀在一起,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啊!大秀真是个好女人啊。
大秀的很多事情,你可能都没听说,但是学校很多人都知道,就你一个人不知道。她在和你结婚之前,很多人都看上了她,想方设法追求她,她一直都没理睬。当时很多人都很奇怪,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不想成个家呢?一直到后来你们结婚了,大家才明白,她一直在等着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守着一个可能没有希望的爱情,不容易啊。毕竟,你当时是有老婆的人啊!当时的那件事,就是她找我告状,说你跟她有了关系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她事前来找过我,要我帮她。其实当时我就知道,你和她是清白的。是她的主意。我跟她说这样做不好吧,对她的名声不好。她说她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那天我就配合她演了一出戏,你这个家伙,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让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对你。那天我演得还不错吧。你想一想,你一个外地人,能够让一个涞滩女孩那么死心塌地地爱你,只怕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吧……
马从军那天很激动,和刘明夷说了很多话,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说了。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刘明夷以为他只是感冒了,他并不知道,马从军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那天他们的谈话,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一个月后,马从军就去世了。
参加马从军追悼会的那天晚上,刘明夷和大秀躺在床上,两个人一起回顾了马从军的很多往事。刘明夷想起那天马从军跟自己说过的话,说道,大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我刚刚照了镜子的,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自己好在哪里啊。
刘明夷以为大秀会给自己一个惊天动地的理由,可大秀只是翻了翻白眼说,谁要你给我取名字的啊。
刘明夷说,取名字怎么啦?
大秀说,爷爷跟我说的。七岁那年,我听人说,人没名字,就像是没魂,就是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我就跑去问爷爷,别人都有名字,我为什么就没有名字啊。爷爷说,女人命苦啊,你这孩子命更苦啊,你老汉没给你取名字,等你以后嫁人了,让你男人给你取吧。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给我取名的,就是我男人。你是我男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啊。
刘明夷半天没有吭声,半晌,他才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老婆,我想家了。
大秀愣了一下,一把把他搂在了怀里。
回乡的事一直到了四年后才实现。四年里,刘明夷终于和家里通了信。弟弟说,父亲去世了,临死前还在念叨他。刘明夷泪流满面。那年辞别父母和弟弟去上大学,没想到,一去竟成诀别,自己也独在异乡为异客。但是故乡,在记忆中已经成了一个语词。屋后那漫山遍野的松林,屋前高低不平的稻田,稻田中央银光闪闪的池塘,以及门前长着很多半人高艾蒿的坟,都离自己太远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回到故乡了。刘明夷有些迫不及待了。
临行前的一个下午,刘明夷一家三口坐在东水门外的菩提树下,一起聊着故乡。刘子钟第一次听父亲讲故乡的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像是听一个传说。
刘子钟问,什么是故乡啊?
刘明夷说,就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拼命想要离开,年纪大的时候又拼命想回去的地方。
刘子钟问,那妈妈有故乡吗?
刘明夷说,离开了才算是故乡。
刘子钟问,太好了,我们明天就要离开涞滩了,涞滩是我的故乡喽!
戌
你总算来了。我等了你很久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别人看陌生人,目光又浅又飘又散,你的目光不同,又尖又深又狠,像把匕首,直插心窝,痛。别人到涞滩来,都是走马观花,看一看,就走了,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留不下。而你,看上去像是要留下来,不走了。你慢吞吞地看,恨不得一头扎进涞滩的泥土里,石墙里。你和那么多的人聊天,几乎把认识我的人一网打尽了。就是傻子,也知道你是谁。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好多个夜里,我都在问自己,我是谁。我起来照镜子,打自己的脸,用刀割自己,用针扎自己。有一次喝醉了我还问桔子。桔子说,你傻了吧。我是傻了。要不我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桔子还以为我去会情人呢。那个美女是个医生。心理医生。但我不愿意去医院,打死我也不去。我吃药,念经,都没用。有天半夜里,我一个人跑到渠江边,我突然在水里看到了自己。那个才是真的。我是假的。我想和他换一换。我就跳到了水里,去抓他。结果没抓到,他倒是抓到了我,差一点。我挣脱了。爬上来的时候,我扔石头砸他。他就不见了。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多好玩啊,多可怜啊。你来了,好了,你可以告诉我了。
我是郭晖?我是孙周?
孙周活了十八年。郭晖活了十九年。哪个更真实?别人说我是谁,我就是谁;或者是,我自己说我是谁,我才是谁?这个地方的人,没人认识孙周,只认识郭晖。一个好人,善人,做了很多好事,不好色,不贪财,不害人,一本正经得有些冷漠,就像一个精心设计好的角色。
那个地方,很远的地方,孙周就真实了吗?这个名字已经快二十年不用了。名字是父亲取的,我父亲姓孙,母亲姓周。我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的希望是,我身上集中父母亲的优点,既有父亲的胆大果敢,又有母亲的正直善良。很惭愧,我辜负他们了,辜负了孙周这个名字。好端端的一个名字,就被我一时冲动,毁掉了。
我原本是一个好学生,认真学习,希望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第一志愿填的是重庆大学。我喜欢重庆这地方。从书上看到的,山多,水多,神秘。所以后来我还是到重庆来了。但那个时候,我是想考到重庆来,堂堂正正地来,而不是偷偷摸摸地来。你知道的,那个年代的高考,太难了。高中三年,我都在拼命。每天熄了电灯,又点上煤油灯,再到很晚的时候才吹灭煤油灯,我几乎都是最后一个吹灯的。我总想着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像一道紧箍咒,时刻在提醒我,不能辜负这个名字。
我考得不错。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我应该会顺利地收到录取通知书。考完之后,整个人都瘫了,彻底瘫下来了。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躺着。成天看电视,或者玩游戏。高考前的时候,老师都跟我们说,现在拼一把,进了大学就好了,可以放心地玩了。结果考完后,绷得太紧的神经,就像已经射出石子的弹弓一样,彻底绵软了下来。开始以为这种放松的感觉很好,可是几天下来我就受不了了。生活缺少了目标,缺少了激情,至少缺少了刺激。就在这个时候,吴程生来找我……
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总是说,这个是必然的,那个是必然的。后来读佛书,也说,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我觉得都是扯淡。就像一位作家说过的那样,世界上的事,就是由无数个偶然构成的。这无数个偶然就像一串链条上的环,断了一根,后面的都接不上,都是另一种结果。
吴程生来找我,就是一种偶然。
我们是同学。不是一个班,但是关系很好,时常在一起打球。那天他爸爸要他去姑妈家,他走到我家附近时,突然停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鬼迷心窍,鬼斧神工,人使用的很多语词都和鬼有关,可能这世上真的有鬼吧。他直接上我家里来了。我们说了一会儿话,随后他拿出一把匕首在我面前显摆。我说哪里来的。他说是他家里的,他说这把匕首很酷,是他爸爸的心爱之物,平常都不给他玩的。我不觉得酷。我不喜欢凶器。他就把匕首递给我,让我看仔细点儿。我接过匕首,沉甸甸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这种东西,连水果刀都没拿过,我削水果都是用刨子。但是这把匕首突然把我吸引住了。厚实的铜刀柄,上面还缠着丝带,刀刃很锋利,我用手去试,马上被吴程生制止了,他说你还是试别的东西吧。我就拿纸试,结果没用什么力就切开了四层纸。我发现刀子的两边还有两道小槽,我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好好的刀弄两个口子,难看死了。吴程生笑了,他说你真是个书呆子,你没见过杀猪刀吗?这叫血槽,是放血用的。他边说边用手比画着,像这样,一刀捅进去,要有血放出来,气放出来,否则刀就被肉夹住了,拔不出来。他说得很生动,我再看这把匕首时就感觉不一样了,它发着寒光,那寒光分明就是眼睛,看着我,带着挑衅。我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拿起它,刺进一个身体里,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切豆腐的感觉,还是砍木头的感觉。这股冲动让我非常兴奋,我拿着匕首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比画着,差点儿划到了吴程生。他吓了一跳,赶紧一把夺过匕首,放进包里。我觉得这把匕首一定被诅咒过了,它似乎有一种魔力,会说话,有灵魂。我就问吴程生,这把匕首杀过人吗?吴程生说,没有,连动物都没杀过。我听人说,很多的刀都有灵气的,平时这些灵气都睡着了,一旦见了血就复活了。所以不能让它见血,见过一次血后,就要不停地再见血,它才能保持灵气。很久以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再次面对这把匕首,我有机会长时间、认真地面对它,我发现,它果然像吴程生说的那样,像是一个久病未愈的病人,绵软无力,没有光泽。我只好用自己的血去喂它,让它重新恢复光泽。当然,这是后话。
年轻的时候注意力转移得快。我们又一起说了很多事,谈理想,谈未来。吴程生说他要是被预想的军校录取了,他就会好好学习,将来做军官,当英雄,报效国家。我说我要是顺利进了大学,就去当官,从村长当起,一直当到省长,我要做一个好官,让路上没有要饭的,让学校没人擂肥。说完之后,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人生之路到底会是怎样的一条路,那些看起来很美的康庄大道,走着走着突然就会荆棘丛生,处处陷阱和泥泞。
黄昏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的精力没有发泄完,于是就想去踢球。我去找球,结果球没气了。去找打气筒,气针又不见了。你看看,这么多的偶然。最后他就说,算了,不踢了。去喝酒吧。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以前爸爸妈妈从不让我喝酒的。吴程生说,那是以前,现在高中都毕业了,是大人了。他还说,年轻的时候不疯狂,老了就晚了……他很会说,我被他说动了。那天恰好爸爸妈妈不在家,我想就一次吧。
我们到大排档去喝酒。那个城市大排档特别多,夏天都摆在外面,一大排,挤满了人,叫几个菜,几瓶啤酒,一大帮熟人,喝得热火朝天,大呼小叫。我头一回觉得酒好喝。以前酒在嘴里是涩的,苦的,但这一回,我喝出了香味来。酒在口里转了一圈,再咽下去,余香就在齿间、在舌根散开,九曲回肠,直通五脏六腑。酒给我带来的这种美好感觉让我理直气壮起来,我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身上有了底气,人马上就有了阳刚之气,胆子也壮了起来。我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口里的语词也越来越丰富,以前不敢说的话现在都敢说了,那些大胆的、夸张的词,哧溜一下从嘴里跳出来,嘎嘣直响,那种心理的快感是以前没有体验过的。有了这种感觉之后,寻常的东西就不能满足我们的快感需要了。后来我们就比试,看谁的胆子大。吴程生说他敢骂班主任,而且是当众大声骂。这要在以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但现在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站在凳子上,一手指着远方,仰着头,张着大嘴巴,大声吼了一句:周霸天,你是个王八蛋!那气势,像是要一口吞下月亮。周霸天本名周浩天,平常对吴程生挺好的,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恨他。
吴程生的这个举动起点太高,我必须有更胆大的举动才能压倒他。于是我喝了一杯酒,对他说,我敢在马路上撒尿。吴程生哈哈大笑,他说你必须把你的小鸡鸡对着人群才算。我二话没说就走到了马路中央,对着人群,我拉开了拉链。其实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我尿得很顺利。只是两辆车路过时,避开了我,一边回头骂“神经病”。但我成功了。吴程生说,你个王八蛋,你真尿了,你的鸡鸡那么小,还敢拿出来。我哈哈大笑。我说该你了。
吴程生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他的眼眶不算大,但眼珠子大,一转就容易突出来,让人担心眼珠子随时会蹦出来。现在他喝了酒,脸上红的,眼珠子也红了,还转得飞快,像两个舞狮子的绣球。后来这两个绣球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存了下来,还时常跑出来,以各种方式在我面前晃荡,赶都赶不走。如果当时,这两个绣球不转,或者转得不那么快,该多好啊。
吴程生终于停下了他的绣球,他斜着眼睛看着我,一边指着不远处的一桌说,看到了没有,那边有一个美女,我要和她喝杯酒。说着,没等我回答,他就站了起来,拿着杯子一步三摇地走了过去。我们两张桌子离得其实并不远,但是周围太吵了,说笑声,碰杯声,划拳声,加上也一起凑热闹上的汽车的喇叭声,所有的声音搅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我的听觉已经模糊了,只有嗅觉还异常的敏锐。我闻到了酒味,辣椒味,还有香水味。香水味应该就来自那一桌,吴程生是要和一个喷了香水的女人喝酒。我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视觉,想看清这位喷了香水的女人的样子。但我实在看不清。我只看到那女人挥了一下手,吴程生的酒杯就飞了出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吴程生你失败了。没等我笑完,我发现眼前已经乱了套。吴程生的周围已经围着几个人,对着他拳打脚踢,而吴程生正在那里努力抵抗,一边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迅速站了起来,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啪的一声,吴程生的包掉在了地上,一道寒光闪出,刺住了我的眼睛。是那把匕首,它发怒了!我想都没想,一弯腰就拿起了匕首。我看到了匕首的寒光,逼视着我,催促着我。我有些生气,我不喜欢别人催我。但我无力抵抗匕首,它牵引着我向前冲去,一直冲到了吴程生的身边,冲到一个男人的身体里,那个男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匕首还在我的手上,那两道血槽果然起作用了。它在那个男人倒下去的时候,很轻松地拔出来了。现在,匕首上还滴着血,红色的血,在寒光中闪闪发亮,红色的亮。我大叫了一声,拉起吴程生就跑。
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去,只知道往前跑,拼命往前跑,穿过大街小巷,走过城中的小桥。我一边跑一边对吴程生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们到了小河边,洗了把脸。吴程生已经泣不成声。他哭得很伤心。他说,我完了。这辈子完了。我该怎么办啊?刚刚的胆量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直低着头,我在洗那把匕首,我想把匕首上的血都洗掉,洗完之后,我掏出手绢,把刀刃包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兜里。吴程生再也不敢找我要匕首了,他怕自己被那把匕首连累。他归根到底,还是个包。做完所有这一切之后,我对吴程生说了一个字:走!吴程生说,往哪里走啊?我说,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让人抓住了,我们犯的是死罪,抓住了肯定要枪毙。吴程生抬起胳膊,擦掉了眼泪说,好。我接着说,我们分头走。他们要抓,只能抓住一个。吴程生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几年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吴程生从外地赶回了家自首。他没有杀人。人是我杀的。他获得了轻判。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们两个人,到底谁害了谁?说不清。
我们沿着河岸往两边走。我上了一辆汽车,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在那里,打了几个月的工,然后又往别的地方走。一年多的时间,我走了十几个城市。我不敢待在同一个地方,我怕他们发现我。最后我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涞滩,在这里,我突然有了安全感。我不想走了。我走累了。陌生的地方更让我害怕。每天晚上,睡在陌生的地方,我都会做噩梦。在梦里,我不是杀了人,就是被人杀,再就是穿制服的人拿着枪,出现在眼前,指着我。直到到了涞滩,我才能隔三差五地睡几个好觉。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在这里,我换了个名字,郭晖。以后涞滩人都熟悉了这个名字,却从来没有人试着把这个名字反过来读。在涞滩,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学会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我有了自己的事业。当然,也有了爱情。
其实在桔子之前,我谈过恋爱。那是朦胧时期的爱情。一个有些忧郁的女孩儿,拒绝了很多追求者,却主动向我示爱。但我们爱情的最高阶段,也就是拉了拉手。但桔子不一样。桔子让我有了亲人一样的感觉。我们一起喝酒,说笑,对骂,拥抱,接吻,除了……做爱。
其实我们尝试过。那一次我们借着酒劲,彼此探索了半天,终于搞清了对方的身体。但就在我们进入实质性阶段的时候,我突然……不行了。桔子当时还安慰了我半天,说是第一次,太紧张了,以后就好了。其实她也什么都不懂。她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于是我们休息了一会卷土重来,结果还是不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我以为我是天生的。于是我就去找小姐。结果在小姐那里,我贡献了我的第一次,非常顺利。小姐还夸我是个老手。后来也有别的人主动献身的。我也试过。但仅仅只是试验而已。那一次在重庆,我在酒吧喝酒,遇到一个女孩,她把我带回了家。她才是老手,熟练地挑逗我,但是,就在即将进入她的时候,我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我对她说,好了,我能行的。然后我就扬长而去。这些年来,我发泄欲望的方式就是找小姐。我不和别的女人做。我觉得和别的女人做,都是对桔子的背叛。但和小姐不一样,那只是一种交换,就跟花钱买东西一样。但是最近,就在你到涞滩之前,我改了主意。我想结婚了。
其实在这之前,我的想法是出家。我都和大智说过了,就在二佛寺出家。可源通和尚说,只要一心向佛,在不在寺庙都是一样。大智说得更直接,他说,你都已经出家了,何必在乎形式?我想是的。在涞滩的这些年,我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涞滩。涞滩人叫我“善人”,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后来我也心安理得了。我敢说,全涞滩的人,我只对不起一个人:桔子。我给桔子开了理发店,给她开了回龙客栈,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我不想这辈子带着遗憾离开。我唯一能够对得起她的方式,就是给她一个家。
对于我来说,婚姻就像一片瓦,而我像一只燕子,即便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即便有一天还要回到以前那个地方,我也还是需要这片瓦,搭个窝,至少暂时可以停歇一下。以前我害怕,害怕自己不能给桔子一个未来。但是大智跟我说,一天和一个月、一年,还有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一辈子只不过是把一天拉长了而已。他说得很对。家也是这样。
你想家吗?对,你说过,你不想。你习惯了。你其实也有个家,你的家就像是艘船,一直漂着的。而我有家我不能回,所以我在涞滩不停地建房子,建了很多家,可就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这些年来我经常做梦。梦到我所在的那个县城,那里到处都是刺槐树,房子都是五层六层的,没什么高楼,离乡村很近,站在房门口可以看到稻田,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稻田里就起了浪,一排排地,朝我铺过来。我梦见自己逆流而上,到了稻田里,站在稻田中央,四周都是青蛙的叫声。涞滩和那个地方很像,只不过山多,我的故乡是平原,一眼可以望到很远。有人说,一个人,哪怕有再高的成就,当了再大的官,也还是会惦念生你养你的地方。因为你在那里长大的。让你长大的地方才是你最熟悉的、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可是,我的故乡,对于我来说,却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这些年来,我也想通了。哪里有什么他乡和故乡啊。大智说得好,人生短暂,人人都是过客,根本没有什么故乡,所有故乡都在心里,心外没有故乡。凭什么说,这个地方我只是过客,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根。我生活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就像这涞滩的菩提树,原本生于印度,现在在涞滩到处都是,涞滩人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树了。
婚姻最迷人的地方,就是能让你离开老家,制造一个新家。我和桔子两个人,就像两根梁,往一起一撑,家就起来了。但是,就在我们打算把这两根梁撑到一起的时候,你出现了。我想,这也是天意吧。现在,这个家建不成了,我只想求求你,让她再给我理次发。这些年来,自从有了回龙客栈之后,她再也不给人理发了。但是我除外。她时常还会找出她的理发箱,拿出剪刀、剃须刀、推子,给我理发。我最享受的,是她给我刮胡子。她会把刮刀在磨刀布上慢慢地磨,一边磨一边朝上面哈着气,仿佛是让刮刀沾上仙气。然后她会让我靠在椅子上,她把椅子调得很低,这样她就可以把我的脑袋搂在怀里了。她会用一只手轻轻地摸我的脸,我的脖子。我舒服得要睡过去,所以我总是闭着眼睛。有时我睁开眼,瞥见她又白又嫩的手,以及手上闪着寒光的刮刀,会有一种陶醉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喝酒,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那样。我希望她用这把刮刀朝着我的脖子来一刀,我就会安静地睡去,永远不用再醒来。我也经常想着,她手里拿的不是刮刀,而是那把匕首,她用那把匕首,在我脖子旁翻转着,挥动着,跳着欢快的舞。我有一次就拿出这把匕首,让她用这把匕首给我剃胡须,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果断地拒绝了。她居然能抵挡这把匕首的诱惑。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亥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死。
其实我从所里出发的时候,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告诉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死。他当时倒在了地上,到处都是血。有人拦了辆车,把他送进医院。他的肚子上被捅了一刀,那一刀捅得太有技巧了,恰好在胃肠之间。他被输了点血,缝了几针,没几天就出院了。医生说,那是把好刀,一般的刀捅不出这个效果。
但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却没有一点想告诉他的冲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感觉,自从逃离故乡之后,他就一直在等我。他能跟我说很多的话。我也会认真地、耐心地听他说很多的话。很多话都和那案子无关。我会像他的知己一样,听他唠唠叨叨地诉说。但他并不知道,我有更多的话要跟他说。我会找个茶馆,和他一起坐下来,聊聊涞滩,聊聊二佛寺、大智和刘明夷,聊聊刘其波怎样从一个瘦瘦的红卫兵变成了一个胖胖的小卖部老板,聊聊有趣的和无聊的人生。我们甚至可以聊聊小布什打伊拉克,聊聊那对恩爱的名人终于离婚的事,聊聊我隔壁的一对老人为什么从来不让儿子媳妇进门,而是固执地在小区外的菜馆里和他们见面。我们还可以谈谈这糟糕的天气,我洗了几天的衣服都没干,我带来的一盒茶叶已经发霉了,就像这日子一样。
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死。
注:本书的部分民谣和传说来自墨侠所著的《古韵乡情:伴您走进涞滩古镇》,部分材料来自徐干生所著的《复归的素人:文字中的人生》,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