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镇》:乡村传统的溃败与拯救想象
2015-08-15伊茂凡
伊茂凡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一
小说用蛊师的一段咒语开篇, 记录王昌林制蛊过程,流畅的咒语彰显了长久的传承和积淀。 蛊镇历史上多灾多难,为了防范外来入侵,寨老“让人到处放风,说蛊镇人人都会放蛊”, 用蛊驱赶不速之客 “远离我的寨子/远离我的族人”,“让这个叫蛊镇的村子/世世代代/绵延不绝”。
王昌林年轻的时候,人们对于蛊师仍有畏惧之感,老婆的家里人当初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蛊师,原因就是蛊会害人。 而现在,王昌林已近八十岁的时候,情形却发生了巨大变化。 因为行业规矩拒绝给赵锦绣制情蛊,但当她提出让细崽跟他学制蛊时,“打定的注意立时显得松松垮垮。 ”因为“‘人都跑光了,哪个愿意跟你学这手艺,’女人勘破一切的神态,‘你以为还是从前? ’‘不找个人传下去,你这手艺就断种了。 ’”(祖宗定下的规矩立刻变得没有说服力,手艺都要失传了,规矩又有什么用,所谓祖宗之法以守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保,何守其法。 )王昌林要细崽跟他学制蛊,“哼一声,细崽对着王昌林吐出半截舌头,冷冷地说:‘老子才不学,等我脸上的病好了,我爸就接我进城。’”“眉头皱了皱,细崽嗤了一声,说:‘老子要进城,鬼大二哥才学你这个。 ’”进城显然比当蛊师更具诱惑力。 此时的蛊镇,“蛊”只因其特殊效用而存在,不再如“蛊镇”名称中那般地位显赫。 蛊镇人对于“蛊”的态度是用之招来、不用弃去,蛊师王昌林反倒成了蛊镇另类,蛊镇不古。
小说中最重要的一组意象是蛊镇和城里的对立,从蛊镇走出去或者进城是蛊镇中青年人的首选。 作者用了三个人物的经历来凸显这种对立的尖锐:一个是细崽,刚开始“伤心的王四维带着无解的细崽离开了蛊镇”去了遥远的城市,但个半月后“更伤心的王四维带着更无解的细崽出现在村头”,因为脸上的红斑,“棚户区的其他娃娃都拿细崽当怪物打整”;另一个是王木匠,他“兴冲冲进了城”,老板“盯着那条断腿看了半天,一挥手就把他扇回了蛊镇”;还有一个是王文清,他“早先进过城,跟人看工地”,面对小偷束手无策,第二天便背着行李回到蛊镇。走出去的蛊镇人必须被动地接受城市的选择, 这种被动正是蛊镇弱势地位的最好表达。 这种乡村人对于城市普遍怀有的无限憧憬,作为一种新的“城愁”,成为对世纪“乡愁”的一种隐秘反动。 更重要的是,“走出去”对于蛊镇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城市的优势地位抽空了以蛊镇为代表的乡村延续的希望,蛊镇人的生产、生活和情感方式由此改变。
蛊镇的田间地头不再有人,土地全都撂了荒;以前天天有人进出的一线天慢慢被树枝野草所掩盖; 往昔热闹的赶集日如今竟没一个人影;连年轻的道士也“进城找大钱去了”。对于细崽,进城已经成为终极目标,只要脸上红斑散去就能进城;对于王昌林,几年才能见到生人,制蛊手艺也没人愿意学了。
到此再细细品味咒语中“世世代代/绵延不绝”就颇具反讽意味了。 当王昌林以制蛊为荣耀、 力图护佑全寨时,却不得不接受自己“油尽灯枯,随时都可能没了”的生命状态,而制蛊手艺的传承仍是未知数。反讽之处正在于蛊镇现实,一个年迈的蛊师以手艺和族寨为根基,却在晚年无奈地目睹寨子里人像水一样淌出, 王木匠老爹去世时, 附近好几个寨子来的全是老弱病残。 新生代的人大部分都离开了,蛊镇也不新。
二
小说设置了两条叙事线索, 一是以由蛊神决定的“蛊”为中心的蛊镇人的生活,二是以风筝为象征的命运与蛊镇人的关系,二者通过细崽交相辉映,清晰地展示出“走出去”对蛊镇人生活和情感的巨大影响。
王昌林制作蜈蚣蛊用以治疗老寒腿,从实际效果看,蛊镇的“蛊”从最初的恐吓威慑到后来的实际效用,作者是在用严肃的笔调叙述一种经验传承的成功。 从这里,以蛊神决定的“蛊”为中心的蛊镇人的生活这条线索凸显。 起因是在城里的王四维和赵锦绣的情感危机, 纵观全文,这个情节处于小说结构的关键位置——矛盾的激化正是从那道情蛊开始。
在这条线索中, 以王昌林为代表的曾经跨出蛊镇而又回归的第一代,相信“蛊”的神奇、“蛊神”的法力,对于“蛊”为代表的一系列符号的敬畏既是笃信,然而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和寄托。 赵锦绣作为年轻一代虽然相信蛊的巨大作用,但因时事变化,进城压倒传承,对于王昌林为代表的蛊师则表现了鲜明的工具意识。 当她得知王四维在城里的所作所为时,不得不求助于王昌林,虔诚地下情蛊;而当提到细崽学制蛊时,她所表现的却只是权宜之计的态度,因为制蛊没法和进城相提并论:“你晓得,他迟早一天也会进城去的。 ”另外,于自身来说,相比“狠得下心,撇下两个老的和三个小的”进城去的“炳富家的”,赵锦绣已经觉察到自己和她在生活观念、情感方式等方面产生的差异越来越大。 这种差异, 既是蛊镇与城市之间对抗的直接表现,也是蛊镇正常生活遭受重大冲击的证据。
同样体现这种差异和冲击的还有赵锦绣和王四维之间的情感危机。 小说第六节中这样描状王四维和赵锦绣同一情景的不同心境:丈夫“眼睛投向远处月光下的影影绰绰。 其实那些模糊的高高矮矮和他没关系, 他的心思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不断来回跑”;妻子则“感觉自己像头顶那片惨淡的云彩,跟着风的方向一直跑啊跑啊,慢慢变小变淡,直到无影无踪”。
王四维和赵锦绣作为蛊镇的年轻一代, 因为生活环境的变化,在情感上和心灵上已经产生了巨大裂缝。 “炳富家的”、王四维们对于蛊镇的态度已经迥异于老祖先的那种执着——“就让后人把棺材也抬回去,死了也要埋回老家的土地上”。 原因之一是蛊镇已经无法提供给年轻一代抵御城市诱惑的足够动力。 蛊曾经让蛊镇在乱世中得以保全,但面对经济大潮、金钱利益则无能为力。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蛊曾经是蛊镇人自我保全的护身符,只求村落安定、家族延续;而当战事消弭、经济爆炸之时,安定自然不再被新生代当作首要问题看待,他们一心要去遥远的城市,去经济大潮中寻找新鲜,连蛊镇的娃娃们都宁愿听被无数遍重复的城市温泉卖肉也不愿听听蛊镇的历史。 当孩子无人照料、 各家各户老人的生死竟需要六岁的细崽去查看时,蛊镇所象征的乡村溃败成为必然趋势。
自给自足被大山以外的广阔天地所打破和消融,这也正是作为蛊师的王昌林地位不如以前的直接原因。 但作为年轻一代的赵锦绣无法做到王昌林的洒脱, 王昌林笑说是有心无力,而赵锦绣则必须在这样的矛盾中继续挣扎下去。 当赵锦绣得知情蛊有效,王四维从早到晚“就窝在板房里抽闷烟”时,先是极度兴奋,“接踵而来的居然是深深的失落”,虽受惠于“蛊神”,但赵锦绣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觉察到自己和蛊镇、和王四维之间巨大的情感鸿沟。 “远方那个男人怕是已经成了一只被痛苦裹得密不透风的蚕茧。 ” 这种情感割裂成为了悲剧的开端:乡村、家人和城市之间的矛盾纠缠让王四维陷入绝境,独自一人离开蛊镇却难以抗拒“蛊”所产生的巨大效用,就像当初无法抗拒来自城市的诱惑一样,这正是为什么王四维的心思会“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不断来回跑”。
赵锦绣和王木匠被迫留守,成为蛊镇罕见的中年人,“好手好脚,能跑能动的,全都卷起铺盖进城了”。 已经目睹过城市而不得不留守蛊镇的健康男女却不得不遭受情欲折磨,“男人力气很足, 积攒几十年的气血都在这一刻喷发了。女人则在一团炽热中开始熔化。 ”相比王四维在城市出轨, 这种爆发在蛊镇不合规矩。 当赵锦绣说出“他敢乱来,是那个地头见不着祖宗,就没了怕惧”时,一切豁然开朗——残破的蛊镇必须靠自己挽救颓败。 这一方面是因为乡村溃败导致了一次欲望的纠缠, 而另一方面,作家开出一个药方——血缘伦理——“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这里埋得都是王家的老祖宗,你敢保证他们也看不见? ”正是血缘伦理制约了肉体欲望,使之合乎规矩。
位于小说线索交织点的最新一代人——幺公细崽——“论辈分,六岁的细崽是王昌林的爷辈。在蛊镇,年纪再大也是白搭, 就算穿开裆裤的嫩娃, 只要辈分上去了,你也得按规矩毕恭毕敬喊。 ”细崽六岁,“‘六’在蛊镇是个好得要命的数字。 ”细崽是在一个“好得要命”的年纪,事实上,六岁对于细崽确实好得“要命”。 王昌林在翻看蛊镇志时意外看到了百年前的蛊镇地图, 地图与细崽脸上的红斑形状恰好吻合,到此细崽脸上的红斑才终于进行了一次惊艳“亮相”。 初读小说,关于细崽脸上红斑,“进了屋, 天边的晚霞被切断了, 但细崽脸上的晚霞还在。”“细崽额头上那团火烧云,仿佛正随着黄昏的降临慢慢淡去。 ” 这种巧合让我们不由自主地会认为红斑就是全文中最大的隐喻,那么“红斑”到底意味着什么?细崽脸上的红斑,“药吃了几箩筐,一点用处都没有。 ”巫医下决断说,天王菩萨也解不了,“这娃前世是个守寨的军士,在一场战斗中惨死,血气太浓,投胎了都没能化掉”。 “奇怪的是, 自从回到蛊镇之后, 细崽脸上的赤红开始渐渐淡去,步子跟来时差不多。”然而“从脸上的圈儿散去那天开始,细崽就步入了莫名其妙的力不从心。 ”而王昌林曾经“指着红圈对细崽说:‘这是条大蛇,脆蛇年纪越大,这红圈就越淡。 ’”
神秘脆蛇的集中出现成为小说的又一个转折。 在这之前,蛊镇“人都知道,脆蛇制成的蛇蛊,不仅能颠倒时序,还能返老还童,一句话,想啥有啥。”这里,显然存有一个悖论:王昌林已经抓过两条,却未能如愿;王四维死后,细崽问王昌林“有没有吃了一下长大的蛊药? ”王昌林摇摇头。 类似的传言屡见不鲜, 而且往往被毫无怀疑地相信。 人们不愿去追问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找寻精神的寄托与安慰:不如意的生活中,有个人造的“神话”总能给精疲力竭的人带来希望。 无论大小,希望一直在,生活便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从这个角度看, 当细崽勘破制蛊的实质时,那个只可信不可达的永恒希望便宣告破灭,细崽生命的急速衰退在这个意义范畴中可以获得一种解释。
因上述转折,需要仔细考察细崽、红斑与蛊镇、与脆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细崽脸上红斑的椭圆是百年前蛊镇地图的轮廓,巫医断定细崽前生是个在战斗中惨死的守寨军士,也就是说细崽脸上“红斑”在某种意义上正象征着蛊镇的完整,王昌林也坚定地认为,“幺公绝非常人”。 可自打细崽从城里回到蛊镇之后,红斑开始奇怪地淡去了。 如果说“红斑” 象征蛊镇完整, 那么红斑的淡去就意味着蛊镇的危机。 细崽因为在城里被打得满身伤痕才回到蛊镇, 但他坚信,只要脸上红斑散去,老爸就来接他进城。 自从回到蛊镇,细崽的最大愿望就是进城,王四维去世,制蛊无法让他马上长大, 自己又没有能力进城。 作为蛊镇象征的细崽无心之中将蛊镇的过去与未来斩断,相应的,红斑自然就散去。 其实不难想到, 蛊镇的危机从王昌林跳过一线天就开始了,而到细崽这一代时,蛊镇中恐怕连王昌林那样的老弱病残也不会再有。 另一个有关联的现象是脆蛇——蛊镇人心目中的圣物——身上的红圈也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淡。 细崽脸上红斑散去那天, 祖父第一句话是“转世为人了! ”可“转世为人”的细崽却走向一条急速衰老的“非人”的道路,这种“非人”的衰老和异化开始于蛊镇的残缺,也象征着蛊镇的溃败。
蛊镇的蛊之所以有效是因为“云上的蛊神”,而“蛊神”却并不是蛊镇的惟一主宰,蛊镇头顶的天也和蛊镇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霞光透过薄云,从天边斜剌剌照过来,仿佛无数的尖针,将一个镇子死死地钉住。 王昌林举起头, 针尖飞泻而下, 他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刺痛。 ”这是王昌林对于蛊镇现状的痛,也是对蛊镇未来的不详预感。 由细崽兴奋于王四维即将回家这件事接续另一条线索——以风筝为象征的天与蛊镇人命运的关系。
“细崽喜欢城市,人多,楼高,颜色杂。”这些都是城市的典型特征。 细崽眼中的城市只是城市建设的一部分、城市的边缘, 可相比只能通过一线天进出的蛊镇来说,已经有本质区别。 细崽的不凡之处在于他喜欢挂了大钟的广场、喜欢听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最羡慕“广场上放风筝的那些细娃”,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挂老鹰风筝。
作者所叙述的只是细崽眼中的城市, 重点并不在城市的繁华,而是广场上空的风筝。 风筝在文中几次出现,当细崽对王昌林说他攒了足够的钱去买老鹰风筝时,王昌林发现“幺公脸上的图案有些依稀难辨了”,相对拜师学制蛊, 细崽更惦记的是广场上的风筝。 风筝和细崽脸上的图案构成了深层的对应关系,这挂细崽记忆中的老鹰风筝,成为命运的象征,细崽对于这架风筝的渴望正是代言一种对于主动掌控命运的诉求。 这种诉求却被作为蛊镇最后象征的红斑所迟滞, 带着这个象征的细崽只能在蛊镇静静等待,等待散去了红斑,他们才能有希望真正得到、掌控那挂“风筝”;可一旦散去红斑,细崽便不再是蛊镇的细崽,命运所赋予细崽作为蛊镇象征的身份即告破灭。 细崽因此有了两重对立身份, 作为蛊镇本土传统的象征和作为蛊镇渴望进城的年轻人的代表,细崽正是在这种既定与抗争的对立中走向了无法解脱的悲剧。
王四维本来是细崽进城的最大希望, 但是四维像风筝一样飘走了, 细崽的愿望落空, 一切突然变得无法预知;就王四维而言,“霜打了,老了一长截,以前在工地上还唱山歌,现在不唱了”,情蛊导致阳刚之气的缺失,让王四维完全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在王四维与细崽之间,作者避实就虚,回归日常的父子亲情,直面最明显的冲突而直达深层主题,王四维完全抛却了作为邪门的“情蛊”、抛却了蛊镇、也抛却了生活的责任(“四维一走,一个家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口粮没了着落。 ”),走向了与命运的虚假和解。
王四维去世后不久, 王昌林得到消息,“细崽是个老人了。”“他的幺公看上起比他还老,窄窄的额头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一张脸被枯败完全占领,深陷的双眼仿佛两个看不到底的黑洞,积满了死亡的气息。”“这副干枯瘦小的身躯分明就是一道惊人的谶语,一张发白的符章,一个恶意的玩笑。 一瞬间,王昌林泪流满面,他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哀伤,活了这样多年,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从来没有此刻的痛彻心肺。 他嘴唇不住地抖动, 颤抖着喊了一声:幺公。”作者用高密度的文字将王昌林的惊恐、疑惑和痛苦准确传达出来。 细崽六岁, 在蛊镇是好得要命的年纪,何以和蛊镇的老弱病残们开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
其实王昌林这种瞬间的痛苦是和读者开了个玩笑。王昌林在最后一次话蛇时曾经说过一个关于鸡仔出壳的梦,“鸡仔在蛋壳里头的时候, 已经习惯了里头黑乎乎的活法,它就怕蛋壳破掉”,“因为它不晓得外头到底是个啥样的,等蛋壳破掉,它从蛋壳里头走出来的那一刻,才发觉,外头真是好光景啊!”这是王昌林对于死亡的认识,更是对于细崽遭遇、 相应的也是对于蛊镇残破现状的理解。正因如此,王昌林知道,细崽最想走出去、去追求那架老鹰风筝。“幺公不是凡人,……他是老死的,临走前我给了他一道幻蛊。”细崽去后,王昌林不同意用磨子压棺材,他清楚这个姿势代表了什么。 关于道这幻蛊,正如其名,我们可以相信王昌林所制幻蛊的功效让细崽得以走进了他愿望中的广场,和老爸一起放那架风筝。 “王四维坐在不远处的花坛上, 笑吟吟看着儿子, 橘黄的昂光拢着他,眉宇间全是幸福。……他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融进了那片无边的蔚蓝。 ”他们不需要“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不断来回跑”。 但是由此,细崽进城这件事就成为了蛊镇的蛊师所下的蛊的其中之义。 而吊诡之处在于王昌林为代表的蛊师们最大的现实忧虑就是细崽们对于制蛊毫无兴趣、手艺即将失传。 对于王昌林们来说,再好的蛊也不能让自己摆脱这种尴尬;对于细崽们来说,他们要将幻蛊带来的风筝的线牢牢拽在自己手里,却发现最终仍然被风筝带着飞进了无边的蔚蓝。 作者似乎告诉我们,幻蛊只能是幻蛊, 而无法代替现实。 当然也可以把幻蛊的世界理解为另外一种想象的真实: 在这个世界中,命运的风筝看似握在手里,当它变成“一只真的苍鹰”,我们必须主动或者被动地融入其中——和解才是这种真实最终的归宿。 但是,对于蛊镇这又未必是一种圆满。
对于王四维和细崽, 他们的离开或许可以从多种角度找到合理性, 而一旦想象回归蛊镇现实, 对于生者——四维爹和赵锦绣——来说,现实的痛苦根本无法用一个想象的解释填补。
子孙意外去世, 无依无靠的巨大痛苦使四维爹想起了蛊神,提议翻修蛊神祠,让蛊镇“世世代代/绵延不绝”正是蛊师对于蛊神的祈祷,这种依靠也是蛊神之于蛊镇的最大意义。 蛊神祠曾经是蛊镇的精神寄托, 但时过境迁,蛊神祠只“剩下个地基,上无片瓦,下无块砖”。其实赵锦绣和王昌林早就获得了这种暗示,在脆蛇的集中出现时,本就心理矛盾的赵锦绣觉得“一下拱出这样多的脆蛇,怕不是啥子好兆头”;而作为蛊师的王昌林也很快意识到 “这绝不是巧合”,“既然不是巧合, 那当然就是提醒。 ”王昌林最后认定神灵提醒的是最近几年的蛊蹈节太过敷衍了。 蛊蹈节本来是镇子上最重要的节日,“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张张的脸,希冀、敬畏、欢喜,什么都有,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 ”一方面,蛊蹈节作为蛊镇人最重要的节日,是与蛊神进行“对话”的最好机会,人们“希冀、敬畏、欢喜”,在与蛊神的欢庆中寄托未来。另一方面,又很简单,面部表情尽管复杂,但每个人仍然保留着原始的淳朴,在与蛊神的对话中安静、虔诚。 当人都走出去之后,作为精神象征,这个本是最重要的节日变得最不重要,人与蛊神的稳定关系坍塌,翻修蛊神祠的过程中,“前前后后往十几个城市打了上百个电话, 都低声下气到求爷爷告奶奶了,就是没一个愿意回来。 ”既然不再予以寄托,自然就会敷衍。 蛊镇的规矩是“年纪再大也是白搭,就算穿开裆裤的嫩娃,只要辈分上去了,你也得按规矩毕恭毕敬喊。 ” 可在城市已经抽走了规矩所约束的对象,蛊镇的规矩约束不了已经进城的人。 最终,蛊神祠是靠着留守的老弱病残才得以完工,王昌林规规矩矩地延续了《蛊镇志》,只要人和精神延续下去,蛊镇就能够延续,意识到了危机的蛊镇人们开始进行一场自我拯救。
三
小说中, 以进化论为代表的近现代文明已经通过一线天进入了蛊镇,混杂中,蛊镇出现了种种悖论。 这在王昌林身上得到了完整体现,其人物形象本身的复杂性正是蛊镇现状的真实写照。 这样混杂的文明形态在蛊镇及其周边村落产生的直接影响是: 人都走出去了。 当王昌林见到三年来的第一拨生人时 “他的嘴还大大张着,脸色殷红,呼吸粗壮,仿佛新婚之夜”,因为像王昌林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是不可能像年轻人那样离开蛊镇去“遥远的城市”,岁月不饶人,这正是物竞而天择。 可就在这里,我们猛然发现那些被天择而失落已久的人情味。 我们不可能再三年见不到一个生人,处于信息时代,人与人之间真实的面对面已经被通讯信号所取代, 我们可以做到不需要真正面对面的“面对面”;对于个体而言,现代世界是陌生的世界; 个体对于信息世界的熟悉和依赖程度远远超出了对于真实人际社会的信任,自我以外,我们不理解也无需理解。 王昌林和细崽在山崖上对话的情形已经在信息时代灭绝。 更不可能和素不相识甚至因为距离都看不清晰的人进行实际对话, 这种原始方式的现场对话已经被信息时代的缺席对话所取代,面对发光发热的屏幕,我们的态度是镇定和冷漠。
这样的背景下,作家通过精神(蛊神祠)的重建召唤走出去的蛊镇人肉体和灵魂回归的企图与现代文明进程的背离趋势,宣告了作家想象的虚妄,其实王四维早就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种虚妄。 然而作者并不甘心,王木匠和赵锦绣之间的情欲纠葛正是由于传统伦理规范的制约才不至于爆发,作者赋予了小说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一个文学意义上的神话或者说是再次拯救蛊镇的想象。 故去的柳七爷、 细崽和王昌林出现在了蛊蹈节上,仍然活着的赵锦绣也出现在蛊节蹈上;已经荒废的蛊蹈节重新兴盛,已经“空心”的蛊镇重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都不回来的年轻人们,从一线天“顺着古旧的石板路,迤逦而来。 ”那么,作家拯救蛊镇的想象究竟真实吗,想象能否承担这溃败的现实之重?
作家对于现代文明的态度冷峻而警惕, 通过叙述蛊镇的离合悲欢传达出了对乡村传统的眷恋。 然而, 作家也并不是希望回归“鸡犬之声相闻,民至死不相往来”的原始状态。 他对于遥远的蛊镇, 并没有简单地采取一种对于近现代文明的直接否定态度和对于乡土的回归,也不是忽略“恶”的真实的矫情的乡愁。相反,这是为了追求一种人性理想。 虽然作家曾经寄希望于血缘伦理, 但这种补救显然只是想象。 事实上, 对乡土的回归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对现代文明的背离,而且真实的乡土也并非想象的那么淳朴和动人,这种淳朴和动人的诱惑之处在于它们提供了构建理想人性的出发点,并直接抵抗人性的异化。 这只是作家对现实绝望时所希冀的一种理想式的拯救,却无法给现实的溃败直接准备一个答案。
有理由认为, 对于现代文明潮流的警惕并不一定只关注在文明中心漩涡中的挣扎与反思。 位于文明的边缘的蛊镇,一方面必须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另一方面,当以文学的视角进入这些古老村落的边边角角时,会发现正是这些“边缘”通过一种理想的建构来为飞速的文明车轮制动。 正因为这些处于边缘的反抗, 现代文明的某种文化偏至倾向才不至于走向极端,才能慢下来审视来时的路, 校正方向和速度。 这些也正是作者拯救想象真实性的证明。 最终作者在似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找到一条精神拯救之路, 并对此充满希望。 面对蛊镇乡村传统失落的现实,蛊镇人寻回他们的精神寄托的自觉,不就是精神拯救的希望所在吗?
也许正是蛊镇的精神象征——蛊弥合了这一切的缺失和遗憾,用“蛊”的力量完成了一次时间和空间的跨越,开始了蛊镇人一场现实和精神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