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播弄》的叙事艺术研究
2015-08-15吴端明
吴端明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国际商务系,广东 广州510000)
0 引 言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以其创作地短篇小说而闻名。小说多以加拿大的乡镇生活为背景,书写平凡女子的日常生活。透过对这些不同背景、不同身份女性生活的刻画,门罗真实地展现了女性在身体、精神方面的独特体验,同时探究了女性通过自身奋斗来改写自己命运的可能性。她笔下的女性多自立自强,与传统的遵守男性社会规约的柔弱女性不一样,这些女性或者试图通过自身努力而拥有不一样的命运,或者在看待或审视自身时具有更清醒的认知。在小说中,无论是从形式上还是从内涵上,都指向同一主旨,即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以短篇小说《播弄》为例,叙事模式对于揭示主旨起了重要作用。这种叙事艺术折射出小说人物的命运、思想的变迁和顿悟以及对传统社会角色定义的嘲讽。这种叙事模式上的巧妙安排包括叙事结构、叙述视角、叙事频率和叙事空间等。
1 叙事结构
短篇小说《播弄》中的女主角若冰每年都要到附近的城市斯特拉特福去看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头一年,因为在看戏过程中弄丢了钱包,她接受了陌生路人丹尼尔的帮助,在他家吃了晚饭并让他帮她买火车票回家,在登上火车前,两人匆匆表露爱意,并约定第二年的同一时间回到同一地方再续前缘。在苦苦思念一年后,若冰来到丹尼尔家,却遭到了他粗暴关门并拒见,她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此后,若冰寄情于工作。40年后,她终于在她主管的精神病房发现了真相。原来丹尼尔还有个双生兄弟,而当年她就是受到了这个聋哑兄弟的粗暴对待而对爱情心如死灰。她深深感叹是命运的播弄令她错失爱情,落入另一个世界。
小说在叙述上具有两条主线,一条是若冰头一年看戏并邂逅丹尼尔,另一条主线是第二年她再回到斯特拉特福赴约。两条主线叙事的内容很相似,坐火车—看戏—散步—约会。丹尼尔在头一年的约定是:“明年夏天我还会在老地方。还是那家店铺。明年最迟六月,我一定会在的。明年夏天。因此你可以挑选你要看的戏,上这儿来……你仍然得穿同样的衣服。穿你的绿裙子。你的头发也仍然得是这个样子。”[1]269这个以一样的戏剧、一样的裙子、一样的头发为标记的约会,本来应该带来一样的结局,正如若冰所期望的那样。因此,第二年她穿上另一条绿色的裙子去赴会的时候,认为一切应该会和上年一样,事情发展地顺顺利利,她也会见到她的爱人。她以为她是站在了同一起点上重走当年的轨迹,事实却是一些细微的差异使她走到了另一条平行线的起点上,她的遭遇也因此而大不同。这种平行叙事方式在两条主线上都点缀以相似的事件,让人不自觉比较其中的相同之处和相异之处,并引起心理期待,且很好地制造了悬念。同时,平行叙事的模式恰似命运的巧妙安排,生活有时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重复,有时候某一日一个小小的事件却能打破这种重复的节奏,将人推入另外一个世界或另外一条轨迹中。人是如此的渺小与无力,内心带着自己的渴求,但不知道命运之手会将她引向何方,非此即彼,交错或失落。
对于这两条主线的具体安排,作者也有匠心独运之处。小说开头部分描写了若冰在为第二次约会准备时的焦躁和不安:“我会死的,如果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准备好,那我一定会死的。”这令初读者疑惑为什么一条裙子会如此重要。引子之后,作者以倒序的方式解释若冰五年来的看戏习惯,她每年都会独自出发到异地去看一出莎剧,并且享受完一个人的晚餐后再回家。然后,作者以细致的场景描写了若冰遇到丹尼尔并与他相处的经历以及短暂相处后的思念。一直叙述到目前,这部分倒序完整地解释和补充说明了若冰的情感经历。在接着叙述第二条主线的内容时,作者同样以“我会死的,如果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准备好,那我一定会死的”这句话为明显标记,来提醒内容与引子部分的连接。
在两条主线之后,作者对往后40年若冰的经历都略过不提,直接跨到了40年之后再安排若冰重遇丹尼尔的兄弟亚历山大。40年时间几经人事变迁,若冰情感早已历练地成熟与克制,即使面对双生子的惊人发现,她也能淡然处之。这部分的叙事节奏明显放慢,来配合若冰变化了的年龄和心态。同时,小说结尾徐徐缓缓,若冰在叹息命运播弄的同时也在细想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命运的图谱。由此来看,小说结构至臻完美。首先,两条主线的安排巧妙地折射出文章的主旨。其次,叙述紧凑,文章之中没有多余内容,悬念的营造与拆解也十分成功。再者,小说开头张力十足,即使到了结尾部分也隐约透露着紧张感,同时,结尾部分节奏放缓,令整个作品张弛有度。
2 叙述视角
在小说中的主要部分,作者使用了选择性全知的叙述视角。在这样的视角下,读者可以透视若冰的心理活动,同步经历她的情感起伏,感知她的思想变化。在小说第二条主线中,若冰试探丹尼尔对自己的态度时有这样的一段心理描写:“现在就要见分晓了,她想。可是根本没什么事儿。现在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再见了。谢谢你。我会把钱寄回去的。不用着急。谢谢你。这一点都不麻烦。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再见了。”这段用自由间接引语记叙的心理活动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了若冰的忐忑不安,即心里渴望爱情但又害怕其实是自己一厢情愿。
在与丹尼尔有了约定之后,“她觉得好像她是被遴选出来,充当与世界的那个奇异部分的联系的,是被遴选出来承受一种特殊命运的。这些是她挑出来专为自己而用的词语:命运,爱人。而不是男友。情人。”通过这样的视角,读者可以感知到女主角初堕入情网的甜蜜与自豪。若冰在这段关系中看到了自己的独特性,并且因为这段关系的定性而有了归属感。这些细致的心理描写都是通过选择性全知的叙述视角实现的,女性特有的心理和情感体验也自然流露。从恋爱到失恋,若冰经历了各种精神上的变化:情感依托—愉快期盼—焦躁准备—羞怯等待—心生疑惑—震惊伤心—气愤不已—自怨自艾—痛下决心。在这样的视角下,读者的在场感很强烈,与女主角的情感距离缩至最短,在思想上也更能认同若冰,并产生同情感。
与传统女性一样,若冰在堕入情网时也对爱情和组织家庭有过想象,但是她又不是一个传统女性,这一点可以从她每年都独自到斯特拉特福看戏的习惯中看出来。她姐姐乔安妮就不能理解这个做法,她的护士朋友也说:“我可绝对没有胆量一个人这么干的呀。”这个貌似特立独行的习惯透露了若冰有着朦胧的自我意识、自信,她懂得与自己相处。作为一个女性,她不可避免地成为被凝视的客体,但她又不只是被动地接受凝视,她从这些凝视中认识自己、反省自己、修正自己。在与丹尼尔的相处中,她从异性的深情凝视中认识到自己的美和自己的独特,而聋哑痴儿兄弟亚历山大的凝视则令她震惊与反省。她满怀期待地按照约定来到丹尼尔的店铺,但是他(亚历山大)“抬头看了,却不是在看她……不过在抬起眼光的时候他扫见了她……他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当他重新看着她的脸时,他打起了冷颤……对着她的脸推门关上”。这种凝视包含着不解、厌恶与不耐烦,可以说,在这次遭遇中凝视等同于无视。从被深情凝视到被无视,若冰自己的解释是原来她自己一直自作多情地“编织她乏味的少女梦,筹措她那愚蠢的计划”,她只不过是为他犯傻的女人之中的一个,并深深地认同“穿裤子的东西没一个可信的”。所以,她决断地斩断情丝,从此寄情于工作。在成长和成熟后,她在面对他人的眼光和他人的凝视时自如多了,“新认识她的人猜想她必定是个同性恋”,但是,她不怎么在乎,“她现在极少有需要后悔的事……瞧瞧别人是怎么对她有固定看法的吧—她现在认识的人都看死了她却也都看错了她,就跟很早以前认识她的人一模一样”。不只如此,作为精神科的护士,若冰利用她的专业知识去观察各色病人,并利用医药策略和情感策略去帮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若冰已经不只是周遭人物的观察客体和观察对象,她同时也是一个观察主体。[2]27她具有穿透力的眼光洞察出外在表象的内在含义,体现出公共领域中对知识的占有和控制。同时,作品中也展示了若冰对自己的身体及思想越来越多的欣赏,这种自我凝视建构了她的价值。[3]216
3 叙事频率与叙事空间
在这篇小说中,一个突出之处是“裙子”一词的反复出现。据统计,“裙子”在全文一共出现了15次。文中重复地提到“裙子”,这样的叙事频率显然是希望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这个物件和它的象征意义上。而且,“裙子”一词占据的都是文中的重要位置,如开头:“我会死的,如果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准备好,那我一定会死的。”结尾又出现:“如果她在这件事上未能成功,那必定是因为绿裙子的关系。因为洗衣店女人的那个生病的孩子,她穿错了一条绿裙子。”就故事情节的解读而言,也可以说是“成也裙子,败也裙子”。若冰穿上鳄梨绿裙子的迷人身姿和气质吸引了丹尼尔,而后来又因为换了一条酸橙绿的裙子而改变了运气或是改变了命运的序列。就裙子本身而言,它包含了丰富的象征含义:首先,这条漂亮的裙子包裹着若冰的身体,展示出她迷人的女性气质,深深地吸引了丹尼尔。这条裙子成为了女性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一个性别符号和身份标记。其次,这条裙子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它是盟约的一部分。“因此你可以挑选你要看的戏,上这儿来……你仍然得穿同样的衣服。穿你的绿裙子。你的头发也仍然得是这个样子。”也可以说,它是盟约的其中一个必要条件。更重要的一点是,正因为裙子是盟约的一部分,可见这个盟约的松散,仅依靠裙子来作为辩认的标记。因为洗衣店不能及时送还裙子,使若冰不能按计划穿上它去赴约,所以她只好另买一条裙子。相比起一年间个人情感的迁移、个人生活经历的变化,裙子在这个盟约之中本来是个稳定的因素。然而,在约会之前,裙子这个因素出了错,这个变化预告了恋人间不祥的结局。从裙子的约定中可窥见两人的约定是脆弱和经不起推敲的,这样的布局是危险的。如果更深一层探究的话,可以回归到门罗小说中常有的主题:两性关系是脆弱的。从关注女性的角度考虑,女性最终需要依靠自己,独立而自足,并且学会与自己相处,通过奋斗发挥自身的潜能,才能拥有平淡而从容的人生。这篇小说也不例外,恋人的约定因受到命运的播弄而落空,这番体验看似偶然,但就两性关系而言,因为男性的不可信,从长远来说,关系破裂又是必然的。
小说在最后一部分叙事空间的安排上也颇费心思,若冰在她所服务的精神病院重遇亚历山大。精神病院是若冰工作的地方,也是她施展专业所长的地方,在这里有各种有待她救治的精神病人。在这些病人中,若冰不经意地发现了亚历山大,并最终发掘出误会的真相。选择这样的叙事空间有着双重的含义:若冰曾经的信仰及信仰的破灭令她精神上饱受困扰,使她最终走出感情失败的阴影时,选择寄情于工作,这样坚强的心智使她在工作环境之中自有一种超脱。其次,当年若冰在被亚历山大拒之门外时,男性角色明显是占据主动位置和强势的一方。而女性角色是被动和弱势的一方。如今,亚历山大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病入膏肓,而若冰则作为一个观察主体,两个人互换了位置。这种叙事空间的安排是对人生的嘲讽和对两性关系的调侃。若冰在发掘真相后的若有所失和悠悠反思在叙事空间的映衬下显得意蕴悠长。
4 结 语
门罗曾经在访谈中谈到过阅读小说的方式:“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间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4]她在创作过程中也避免平铺直叙,《播弄》是她创作精品中的一篇,利用多种叙事手段来编织素材,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同时,叙事艺术令主旨更突出,情感效果更为强烈。
[1][加拿大]艾丽丝·门罗.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Warhol,Robyn R.Having a Good Cry:Effeminate Feelings and Narrative Forms[M].Columbus:Ohio State UP,2003.
[3]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2010.
[4]Urbani,Ellen.Alice Munro Explores the Rooms of Our Lives[EB/OL].2009-12-03[2014-07-18].http:∥www.powells.com/review/2009_12_0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