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望的逃离》对“多余人”形象的传承和发展
2015-08-15李葆华
李葆华
(中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030051)
尤里·米哈伊洛维奇·波里亚科夫是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现任莫斯科《文学报》总编,是俄罗斯作家协会主席之一,曾被俄罗斯文坛耆宿誉为俄罗斯当代“最年轻的经典作家”,其最重要的代表作品——长篇小说《无望的逃离》(俄文版原名为Замыслиляпобег...)于2001年在莫斯科出版发行,一经问世即受到俄罗斯文学界、出版界和广大读者的瞩目。[1]截止2002年该作品入选中国首届“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时,已经在俄罗斯重版七次,甚至还拍摄发行了同名的电影和电视剧,其轰动效应和受欢迎程度在时下同样盛行快餐文学的俄罗斯可谓空前,与此同时,亦被翻译成其他多国语言在世界各国出版发行。
译本作者在小说中“致中国读者”如此评价这部小说:“一部关于家庭的民间故事”,“一部能够帮助中国读者更好地理解俄罗斯人悲剧性命运的家庭小说”。[2]1全书通过描写在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俄罗斯当代中年知识分子的代表——巴士马科夫面临生存和婚姻的双重危机时,采取“无望的双重逃离”的人生经历,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当代俄罗斯“多余人”的形象,从人物性格和创作手法两方面完成了对19世纪俄国“多余人”重要社会情结的一种超越。本文将通过分析作者完成这部被俄评论家归为“怪诞现实主义”的作品时对主人公形象“多余人”特征的呈现和采用的传统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技巧相结合的创作手法,探索主人公巴士马科夫身上所具备的“多余人”形象的特征对俄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独特典型形象——“多余人”形象的传承和发展。
1 俄国文学的独特典型形象——“多余人”形象演绎
俄罗斯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虽兴起较晚,却塑造了许多影响深远、经久不衰的文学形象,19世纪上半叶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独特典型形象——“多余人”形象就是其中的经典代表。文学与时代密切关联,是俄罗斯文学的优良传统。[3]“多余人”形象便是多位19世纪俄国文学大师共同塑造的个性气质和个人命运与时代特征紧密相连的贵族知识分子代表,作为接受了西欧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又身处俄国统治阶层的一部分先进贵族青年,在贵族革命时期这一俄国社会的特定历史阶段,既充满对革命的向往与饱含对革命者的同情,又难以与所处的阶级彻底决裂,故表现出了对现实极大的不满和失落。正如俄国著名作家赫尔岑所说,他们“永远不会站在政府方面,也永远不能站到人民方面”,最终只能做社会的“多余人”。
“多余人”作为一个文学典型正式被提出,是在19世纪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多余人日记》中,而赫尔岑在其带有回忆录性质的长篇小说《往事与随想》中,对“多余人”形象做了系统性的总结,使其性格特征得到了进一步清晰、明确。[4]19世纪上半叶的诸多优秀作家笔下都有着各具性格又有普遍共性的痛苦着、迷茫着的贵族知识分子主人公形象:“多余人”形象的鼻祖——俄国大文豪普希金的代表作品长篇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同名主人公、普希金的继承者莱蒙托夫的著名社会心理小说《当代英雄》的主人公毕巧林、赫尔岑代表作《谁之罪》中的别尔托夫和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罗亭》中的罗亭,以及被后世总结为具有“奥勃洛莫夫性格”的19 世纪“多余人”家族中的最后一员——奥勃洛莫夫,他们分别代表了19世纪20年代~50年代的苦苦挣扎于理想与现实巨大差距中的贵族知识分子青年的形象。
最早诞生于19世纪20年代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多余人”形象的第一人,是一个游离于“十二月党人”和“花花公子”之间的典型形象。[5]出生于彼得堡贵族家庭的奥涅金,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从一出生就通过世袭制拥有了上流社会的一切,成年后凭借自身的优势条件在贵族生活中如鱼得水。然而,与此同时,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和“十二月党人”激昂的革命热情深深感染着这个贵族青年,在经过了一系列探索之后,这个思想先进的年轻贵族知识分子无望地发现,自己是一个“在他安身立命的环境里多余的人,他什么事情都开始做过,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到底”(赫尔岑语),既没有勇气完全割裂与自己阶级的关系来投身革命,又对现实怀有强烈的不满和厌恶,甚至在对待感情方面,也无法摆脱自己贵族阶级的局限性,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一无所成的人。奥涅金作为俄国文学“多余人”形象的鼻祖,首次作为所在阶级进步知识青年的代表开始成为一个文学典型形象而存在,不仅在俄国文学中开辟了塑造贵族知识青年迷惘及具有复杂典型性格的先例,也为世界文学中文学典型的丰富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被著名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认定为“当代的奥涅金”的莱蒙托夫的代表作《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毕巧林,被塑造成了19世纪30年代贵族知识青年的典型代表。他的身上既继承了第一个“多余人”形象的基本特征,又不完全是奥涅金形象的复制。在时代的不断前进中,毕巧林和奥涅金发展成了“俄国两条靠近的河流”[6]132,却又奔流向了不同的方向:毕巧林在30年代尼古拉一世统治下的“残酷世纪”里生存,变得更加激愤而具有抗争精神,作为贵族青年中的佼佼者,却成为了贵族青年中最苦闷、最压抑和最绝望的人群之一,无法在令人窒息的专制统治下喘息,愈发地愤世嫉俗、游戏人生,走向了以自我为中心和利己主义的极端,而更加不为上层统治阶级和人民大众的其中任何一方所接纳,最终只能是在极度的郁闷中独尝他游戏人生的苦果。
进入19世纪40年代,“多余人”形象随着时代的发展又有了新的变化,以赫尔岑代表作《谁之罪?》中的主人公别尔托夫和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罗亭》中的同名主人公罗亭为代表。随着几乎席卷整个欧洲的1848年民主革命的风起云涌,俄国虽然未加入到革命的大潮中,但民族、民主意识得到了空前的传播和强化,处于这个时代的俄国进步青年知识分子自然不甘落后,他们在对现实表现出不满的同时,在行动上更具自觉性和主动性,这是40年代的“多余人”顺应时代进步所迈出的更大的革命步伐。[7]然而,尽管做了多方面的尝试和努力,他们仍受到俄国当时黑暗、落后的社会现状和自身阶级劣根性的局限,在理想的道路上“像一只鹰一样飞出去,却像一只被人砸碎外壳的蜗牛那样爬回来”,一次次“在十字路口徘徊”,发出“战场上有人么”的呐喊,却“没有人回答”,不得不“离开了战场”,成为了生不逢时的“聪明的废物”。
19世纪上半叶“多余人”家族的最后一员,是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冈察洛夫三部曲长篇小说中成就最高的《奥勃洛莫夫》的同名主人公。因为人物形象刻画得生动、典型,而被评论家总结为具有“奥勃洛莫夫性格”,当时并称“别车杜”的著名文学批评家之一的杜勃罗留波夫甚至专门撰文《什么是奥勃洛莫夫性格》,对这个末代“多余人”的形象和性格特征加以具体阐述。奥勃洛莫夫作为19世纪50年代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夕没落贵族地主的典型代表,懒惰颓废、不思进取而又沉迷于幻想是其“多余人”性格的主要表现。在孩童时代也曾活泼好动、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奥勃洛莫夫在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成长过程中,逐渐磨灭了青春的激情和上进,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兴趣,甚至丧失了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整日在昏睡中度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寄生虫。[8]作为当时俄国社会统治阶级代表的奥勃洛莫夫已经完全被抛弃于时代发展的洪流之外,“多余人”的形象发展到“奥勃洛莫夫性格”的阶段已经达到了一个极致,末代“多余人”已经不具备他的前辈们身上的任何先进性和革命性,而成为了阻碍俄国社会发展进步的绊脚石。
四代“多余人”的形象,多角度、分阶段地展示了19世纪20至50年代俄国贵族革命时期贵族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在诸多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大师的笔下,“多余人”的形象在普遍共性的特征下,又兼具了不同年代的时代特征,是对当时俄国社会现实下贵族知识分子尴尬处境的忠实写照,完美融合了时代性和民族性,其形象的典型性穿越时空,时至今日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2 主人公形象的“多余人”特征解析
俄罗斯当代长篇小说《无望的逃离》通过描写中年知识分子巴士马科夫在一个上午的时间内为与年轻的情人私奔做准备的过程中意识流式的回忆,全面盘点了主人公及其周围人二十几年来的生活轨迹和心态变化,万花筒般地呈现出了苏联解体前后俄罗斯社会知识分子阶层面对巨大社会变革不同的选择和命运。主人公一次次对家庭生活的逃离,也恰恰是对巨大社会变革和人事变故做出的一次次躲避,特殊历史时期以主人公为代表的俄罗斯知识分子阶层的束手无策和无可奈何,在主人公二十几年间三次失败的逃离尝试中体现地淋漓尽致,事业上的怀才不遇和感情上的混乱纠葛,使得本该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主人公一步步被社会所抛弃,处于恰似19世纪的文学典型“多余人”的生存状态,故而只能做出逃离的姿态却不想又陷入了更深的无望。
在中文版小说名称的翻译上,译者并没有采用俄文直译,而是采用了一个更揭示小说核心的名称——《无望的逃离》,从而既指明了全文的核心是“逃离”,又限定了这种逃离是“无望的”,而主人公也在小说开篇就被冠以了“艾斯凯帕尔”(意为逃离者)的绰号,整部小说就在艾斯卡帕尔一次次无望的逃离中展开。主人公艾斯卡帕尔作为19世纪文学典型“多余人”形象在新俄罗斯的继承者同样身处巨大的社会变革中,苏联解体前后俄罗斯社会发生的历史性巨变可能比主人公的前辈们曾经面临的社会变革还要深刻,还要迅猛,而作为一个有良知、有文化的俄国知识分子,面对现实生活的巨大变化和旧有价值观的轰然崩塌,既充满了对新制度的无奈和不理解,又不得不努力去适应新生活。在这一过程中,主人公在事业和家庭双方面的不顺心,使得他在过往二十几年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历程中苦苦挣扎于逃离生存环境和逃离家庭生活的无望的双重逃离中。艾斯卡帕尔始终有一种“脚被夹在两条铁轨之间的感觉”,就好像“一趟可怕的变革的列车披着万道霞光,呼啸着向他疾驰而来”,应该说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多余人”,巴士马科夫比他的先驱们思想更消极,存在更虚无,行动也更无力,其身上的多余性在新时代显得更加强烈和突出。
2.1 逃离生存环境
如果说19世纪“多余人”身上的多余性更多的是一种个人选择和精神追求,是不愿与已经腐朽的贵族阶层同流合污,而又受自身劣根性的局限难以突破,最终把“多余”当作成了一种理想在主动追求。那么时代发展到巴士马科夫的年代,在这个从社会的宠儿到被社会彻底抛弃的、彻头彻尾的当代俄罗斯“多余人”的身上,其多余性则多了更多危及到基本生活保障的生存危机感,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巴士马科夫的职业变迁中。
虽然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但一走出高等学府的大门,主人公就在未来岳父的帮助下顺利地走上了仕途,并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和岳父的扶持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区团委组织部部长,可以说这个时候的巴士马科夫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然而就在此时,却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鱼子酱事件”彻底葬送了巴士马科夫的政治前程,改变了主人公今后的人生轨迹,是主人公整个事业发展和人生命运的拐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艾斯凯帕尔开始意识到自己在逐渐地滑向权力核心的边缘。主流社会的边缘。但事情还不至于太糟,仍然是在岳父的周旋下,巴士马科夫虽然被党政机关撤职,但也只是被安排到了同属体制内的科研机构——“金牛星座”继续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也算是没有脱离本行。然而,一走进新的工作单位,主人公就开始体会到了自己的不入流,被新同事们戏称为“从中央来的同志”,花了相当的精力和时间后才融入了这个新环境。从国家公职人员到科研工作者,艾斯卡帕尔完成了事业上的第一次逃离,虽然事出无奈,但相比后来事业上的与日俱下,却还可以接受。
在好不容易融入新工作环境,甚至开始如鱼得水的时候,主人公的命运被无情地卷入了历史的车轮。苏联解体后,科研机构因为缺乏经费支持,不久就宣告解散了,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的艾斯卡帕尔首次品尝到了失业的滋味。面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业,无所适从的艾斯卡帕尔选择了奥勃洛莫夫式的消极抵抗,出于思想上的抵触而不想做任何事,“觉得自己是可怕的社会不公正的牺牲品”,认为只要保持“一种奥勃洛莫夫式的坚韧不拔,不必安顿好自己并迎合这种不公,毋庸寻找自己在其中的位置”,然而,“时间在流逝,巴士马科夫继续无所事事地躺在那里,而新的社会体制仍然没有崩塌”。可以说失业阶段的主人公演绎了一个俄罗斯的当代“奥勃洛莫夫”,整日昏睡度日,与末代“多余人”奥勃洛莫夫选择的生活方式如出一辙。然而,现实也给了这个当代“奥勃洛莫夫”沉痛一击,那就是买任何东西都不得不伸手向妻子要钱,经济地位的下降使得这个中年男人在家庭生活中更显窘迫,最终不得不在妻子的催促下和大舅子干起了曾经最不齿的倒爷勾当。
在苏联刚刚解体后的一段时期里,投机倒把的倒爷生意很是风行,不堪妻子催促的主人公也和大舅子一起加入了从俄罗斯往波兰贩卖东西的倒爷大军。在最初的阶段是巴士马科夫、大舅子和捷达这样的三剑客组合,一切也还顺利,后来随着大舅子和捷达的退出,主人公又与哲学家和另外两个倒爷组成了新的团队,却不幸在一次投入颇多的倒卖中被海关查了个正着,并因此结束了倒爷的营生,再次失业了。在重新加入失业大军的这段时间里,巴士马科夫又同政治打得火热了一段时间,随后又“对政治完全失望了”,在被裁退的军人邻居的邀请下,一起去停车场当起了看门人。无论是倒爷还是看门人,显然都不是艾斯卡帕尔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会主观选择的职业,然而在断绝了经济来源之后他却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做起了自己从内心深处鄙夷的职业,尤其是在做了看门人之后,每当洗得锃亮的轿车驶离停车场时,主人公总有一种“一个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委身一个臭气熏天、浑身长满疥疮的盲流的良家妇女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的感觉”。这个阶段的主人公可以说是背运到了极点,苦闷到了极点,在新制度下的新社会遍寻自己的位置而不得,好在不久后女儿、女婿挽救了绝望中的艾斯卡帕尔,介绍他去“驼鹿银行”谋了个差事,至此,在苏联解体前后职业不断变更的主人公也算是勉强步入了俄罗斯新贵的行列。
职场的命运与时代紧紧相连,主人公被时代一步步边缘化。随着“党政干部—科研工作者—无业游民—倒爷—看门人—银行职员”的职业变更轨迹,主人公心态的变化也越来越具有“多余人”的性格特征,在内心对社会充满了不满和愤慨,行动上却只能报以消极的抗争,在需要填饱肚子和挣钱养家的压力下既无能为力,更无可奈何,只能暂时收起知识分子的高傲,屈从于金钱和现实。相比19 世纪“多余人”先驱的生存状态,当代“多余人”无疑更艰苦、更悲惨,不仅是精神上的,更是生存上的,精神和生存的双重危机无疑让他身上的多余性暴露得更加彻底和无情,一个在夹缝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的社会普通人的“多余人”形象让读者感到真实而熟悉。
2.2 逃离家庭生活
较之19世纪的前辈们,巴士马科夫这个当代“多余人”已经人到中年,他所经历的人生和面对的生活是一个中年男性所经历和面对的,从时间跨度上长于19世纪其余“多余人”贵族青年的年龄段,二十几年冗长的家庭生活和二十余年职场的摸爬滚打一样,让艾斯卡帕尔疲于面对。
整部小说以五十余万字的篇幅描述了主人公一上午的所做所想,也回顾了主人公从青年到中年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尤其是其家庭生活。在这二十几年间主人公曾有过三次逃离家庭的计划,在经历前两次的计划“流产”之后,正在做着第三次逃离前的准备。第一次试图逃离家庭的计划发生在巴士马科夫还是在区团委工作的时候,党政机关的工作性质和民族特性使巴士马科夫很快变成了一个近乎“酒鬼”的人,成日以酒为伴,面对酗酒的丈夫,妻子一再数落并把婚前经济地位的悬殊挂在嘴边,这让身为一个入赘女婿的艾斯卡帕尔无法忍受,终于在有一天下定决心离开妻子,然而,最终却因为搬运一个难以拆卸的沙发床受阻而使这个家庭得以保存完整,一场家庭的破裂最终演变成了家人、朋友们的大联欢,甚至比二人举办婚礼的时候还要热闹。
与第一次逃离的轰轰烈烈、大张旗鼓不同,第二次逃离几乎就是在悄无声息中就失败了。在第二次逃离中巴士马科夫开始有了投奔的对象——暧昧已久的“金牛星座”的办公室恋人,在情人无数次的催促之下,更重要的是在发现了妻子的背叛后,巴士马科夫下决心进行了逃离家庭的第二次行动。然而,就在他身揣只够坐车到情人家单程的钱,决心毫无牵挂地奔向情人的时候,号称会一直等待他的办公室恋人却早已投入了别人的怀抱,这使得巴士马科夫始料未及,不得不搬出情人的儿子作为托词应对那个为他开门的陌生男人的盘问,这次逃离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地开始,又灰溜溜地结束,除了借用邻居家的阳台进进出出,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妻子也对此一无所知。第二次逃离虽然比第一次逃离更具行动力,但却加深了艾斯卡帕尔对婚姻和爱情的失望。
主人公现在正为之做准备的,是艾斯卡帕尔人生的第三次逃离家庭的计划,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他打算和“驼鹿银行”年轻的同事——一个百万富豪二十出头的女儿私奔去塞浦路斯,而且这次婚外情完全是这个年轻女孩子主动,私奔的行动甚至得到了女孩父亲的认同和支持,可以说,只要艾斯卡帕尔下定决心,这次逃离家庭的计划是肯定能够成功的。然而,就在为这次私奔准备的一上午时间里,家里的每一件旧物都毫无例外的引发了巴士马科夫对过往人生经历和家庭生活的回忆,其实对于与妻子共建的这个家庭巴士马科夫还是充满了爱和留恋的,只是他已经不能从这个家庭中得到更多温暖,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使夫妻感情趋于平淡、乏味,而对于他计划共度余生与之私奔的年轻女子,艾斯卡帕尔又总是在质疑为什么正当年少的她会看上自己这个早生华发的中年老男人。总之,似乎他很快就要逃离旧日子,奔向新生活了,却丝毫没有解脱的快感,相反却更加心事重重,不知未来该如何生活,如何自处。就在这个时候,妻子和情人的同时回家着实吓了巴士马科夫一跳,情急之中,在翻越平时轻车熟路的阳台时却被挂在了半空中,整部小说和主人公的生活也被定格在了自家阳台的外面,上不去,又下不来,最终定格在了如同主人公在生活和情感中的位置一样极其尴尬的境地。
3 塑造当代“多余人”形象运用的双重创作手法
作者尤里·波里亚科夫在创作《无望的逃离》这部长篇小说以塑造主人公巴士马科夫这个俄罗斯当代“多余人”形象时,有意识地杂糅了传统现实主义和后现代元素的双重创作手法,使得这部当代家庭小说既传承了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优良传统,又颇具后现代风格。通过对后现代主义写作技巧的精妙应用,既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又使得人物形象的呈现更具有当代色彩而不与时代脱节。
3.1 秉承现实主义传统
作为一个崇尚现实主义的俄罗斯当代作家,尤里· 波里亚科夫曾说:“在我看来,未来是属于现实主义文学的。”他主张文学要反映社会生活,反对没有严肃思想内容的文学实验和文学游戏[9],而在他的《无望的逃离》中,作者对现实主义传统的推崇也处处可见。作为一个出生并成长于苏联时期,亲身经历过俄罗斯社会重大变革的当代俄罗斯知识分子,作者以他敏锐的观察和深入的思考,全面、细致地刻画了主人公巴士马科夫在苏联解体前后所经历的一切和在这一过程中的心态裂变,从而将一个活生生的当代“多余人”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而在着力塑造主人公形象的同时,作者也不忘关注次要人物的命运,整部小说可以说是一幅苏联解体前后俄罗斯知识分子阶层各自不同命运的全景图。
在现实主义作家的笔下,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命运总是和时代息息相关的,在特定的环境中,特定人物的形象和特征也会随着时代发生变化。主人公巴士马科夫44岁的人生历经了勃列日涅夫的“停滞时期”、戈尔巴乔夫的“改革阶段”和叶利钦作为俄罗斯第一任总统当政的三个历史时期,对于整个俄罗斯社会来说,这个时期是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和转型期,国家政策的变化和社会性质的变更使得知识分子生存的大环境随时都在发生变化,生存环境的变化进而又导致了价值观的巨变,而主人公作为其中的代表,他的个人命运和心理历程也与时代的变迁联系在了一起,深深地被打上了时代烙印。毕业于莫斯科著名学府鲍曼高等技术学校的知识青年巴士马科夫,因为得到岳父的帮助而顺利进入了党政部门的区团委当上了组织部部长,可以说仕途上平步青云,后来虽然因为荒唐的“鱼子酱事件”而丢官,却在岳父的周旋下从党政机关转到了从事宇航研究的科研院所“金牛星座”,也还算是在体制内工作。然而在这一过程中,主人公不但工作发生了变动,心态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因为他发现,虽然贵为国家权力机构的公职人员,然而在没有工作证庇护的“鱼子酱事件”中,作为一个个体却变得非常无能为力,制度的建设者没能成为制度的受益者,明白了这一点足以让初入职场的知识青年心灰意冷。而在主人公人到中年终于熬成科研所的副研究员时,苏联一朝解体,研究所因为缺乏经费难以为继,作为一名壮志未酬的高级知识分子,巴士马科夫戏剧性地捧着辛苦拿到的副博士学位加入了失业大军,这个时候中年巴士马科夫内心的失落和迷茫开始无止境地蔓延。
失业的主人公巴士马科夫并不是经历苏联解体社会变革中唯一失去自我的人,作者对于主人公周围与主人公有着或相似、或不同命运人们的生活同样给予了真实、细致的描写,也正是由于对周围人命运的关注,使得主人公生存的环境更加立体、清晰,主人公独特的人物形象和悲剧性的处境也更加凸显。概括而言,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知识分子阶层分化成了三个阵营:第一类人迅速地摸清了新时代的脉搏,迎合着新生活中的种种变化,或投机倒把,或摇身一变,很快混迹成了俄罗斯的“新贵”;第二类人则恰恰相反,旧制度的轰然崩塌使他们一时手足无措,随之建立的新社会带给他们的是处处碰壁,在市场化的新社会中他们举步维艰,只能选择为历史殉葬或者默默忍受;而以巴士马科夫以及他的女儿、女婿为代表的第三类人则折中地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既不愿去假意逢迎新社会的当权者,而为了生计又要为自己和家人打拼,在这一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内心痛苦的抉择,也正是有了对固有价值观念的坚守,才使得代表俄罗斯民族良心的知识分子阶层没有完全匿迹于历史的洪流中。
3.2 融入后现代元素
《无望的逃离》在创作中秉承了现实主义创作传统,同时融入许多后现代写作元素,使得小说主次人物的形象更加立体、鲜明,整部小说也更具时代感和可读性。关于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关系,作者波里亚科夫曾这样阐述:“我个人作为一个语文学家又对后现代主义感兴趣,因为它具有双重代码,作者戴有各种面具,叙事用的是讽刺性模仿方式……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就会是枯燥乏味的;而如果没有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就会没有立足之地。”俄罗斯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弗拉基米尔·邦达连科在谈到这一点时也称,波里亚科夫心里时刻记着现实主义,但又不怕任何后现代主义,一切都可以为他所用,却又不影响对现实生活地描写和对性格地刻画。小说在展开情节时没有采用传统的叙事次序,而是选择以意识流动的“心理时间”的变化作为作品情节的推进要素,这种意识流式的叙事结构从心理角度揭示了“多余人”形象的性格特征,为小说增添了跳跃性,也引发了读者更大的阅读兴趣;而通过对情节设置的荒诞化处理,也使得“多余人”形象的呈现更加充满戏剧性,在对人物的形象艺术夸张的同时,使其性格特征更加鲜明、丰满,传达出人物的心理变化也更加真实、深刻。
3.2.1 意识流手法从心理角度对“多余人”形象的揭示
小说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主人公巴士马科夫为逃离家庭做准备的一上午的时间里,却以他对看到的旧物引发的思绪为线索,跳跃式、片段化地为读者呈现了主人公及其周围人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历程和心态变化,小说多在每个小节的开始将注意力引向主人公看到的某个旧物,并由此引起主人公对过去的回忆,以一个小节的篇幅交代与围绕这件旧物相关的人和事,而在本小节的结尾或是下一小节的开头又将思绪引回到现实中。这种从心理角度揭示人物形象并以心理时间结构作品的方式,让读者更能够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并伴随着主人公的思绪融入到小说设置的情节当中,更加能够感同身受,如同身临其境,对人物性格特征的揭示更加有力。从读者的阅读体验上来讲,并没有因为作者没有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布局文章而感到时空混乱,反而是被作者引领着自由穿梭于主人公二十几年生活中的各个不同场景。这些分别发生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物交织在一起,织就了主人公和周围人在苏联解体前后面临的生存危机和心态变化的总背景,而读者在逐渐了解发生在巴士马科夫身上的故事的过程中,使读者与人物产生强烈的心理共鸣,甚至开始在脑海中自主的构思主人公的具体形象,更增强了对人物命运的关注和期待。可以说这种意识流式的叙事结构是“这部长篇小说新的美学形式的创造”,无论是围绕主人公的中心情节,还是对周围人物关系的交代,都错落有致,松紧得当,形成了一种“多起伏的故事整合”,作者波里亚科夫堪称是个“十分聪明的结构设计者”。
3.2.2 荒诞化情节设置从多个侧面对“多余人”形象的呈现
在小说情节的设置上,作者也颇费了一番脑筋,通过运用荒诞化的情节设置[10],使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情得到艺术化的合理夸张,将看似荒诞的事情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和人物性格上,让人们既能感受到事情的不可思议,又容易理解其发生的情有可原。这样的情节在小说中随处可见,从多个不同侧面支撑起了人物形象的“多余人”特征,其中最事关重大,甚至可以说彻底改变了主人公整个人生轨迹和个人命运的要数发生在巴士马科夫仕途初期的极具荒诞性和戏剧性的“鱼子酱事件”。因为一瓶在研讨会上得来的鱼子酱被误认成了违禁品,意气奋发的区委组织部长在没有工作证“护体”的情况下,既无法证明自己的“尊贵”身份,又在酒精的驱使下与行动队员有了肢体冲突,虽然最终在区党委干部的电话解释后解围,却以“因非蓄意盗窃国家资产”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甚至还因此被撤职,可以说自此断送了大好的仕途前程。仅仅是因为一瓶鱼子酱,仅仅是因为忘记随身携带可以说明自己“尊贵”身份的工作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的区团委组织部长不但遭受了一顿殴打,还被他人耻笑冒充国家干部,并最终被撤职。看似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苏联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这个俄罗斯青年身上真实发生了,看似荒诞却充满着时空的合理性,让读者更能体会主人公生存的历史时期和自身具备的民族性格,在一种极端化的荒诞中传达了主人公丰富而复杂的心理状态。
小说作为入选首届“21 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的唯一一部俄语译著,获得了评委会的一致好评。小说在呈现主人公巴士马科夫在社会变革时期的工作生活轨迹和心理发展变化的过程中,既沿用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又恰到好处地融入了后现代主义意识流和荒诞派的写作技巧,在小说的谋篇布局、情节设置和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上都体现了作者对传统现实主义的深深敬意和对后现代写作技巧的纯熟驾驭。
4 结 语
《无望的逃离》以一个中年知识分子二十几年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为一面镜子,反映了苏联解体前后整个俄罗斯知识分子阶层面对巨大的社会变革复杂的心态变化历程。主人公巴士马科夫身上既继承了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典型“多余人”身上的各种性格特征,又在新时代把“多余人”的多余性展现地更加淋漓尽致。作者通过传统现实主义和后现代元素相结合的创作手法,让这个俄罗斯当代“多余人”形象清晰、特点鲜明地站立在了人们面前,从内容和形式上完成了对“多余人”这个文学典型形象的传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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